他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光凭了几乎还算是过得去的武功,就敢将他这位在湘东黑道上,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汤大爷不放在眼里。
楼上的一些伙计和姑娘们,也跟着紧张起来,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这位汤老爷子的脾气。
鬼枪追魂汤中火平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颜面。
就像很多讲究颜面的人一样,你可以要了他的命,但你绝不可以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不给他颜面。
而这位汤大爷,尤其注重这一点
无论你对他的恩惠有多深厚,只要你当众损了他的颜面,你就绝不会再是这位汤大爷的朋友。
在湘东这一带,一名江湖人物如果得罪了鬼枪追魂汤大爷,他最好的保命之道,就是从速离开这个地段,走得愈远愈妙。
就在鬼枪追魂汤中火脸上阴暗不定之际,他身旁那名脸黄如腊,双目却炯炯发光的高瘦中年汉子,忽然凑近主子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鬼枪追魂一张已经变色的面孔,这才重新缓和下来。
高瘦中年人稳住鬼枪追魂之后,半转身躯,朝站在八号房门的艳秋姑娘遥遥使了个眼色。
艳秋姑娘微倾螓首,表示会意。
弓展自怀中掏出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强行塞人烟虫老六的掌心,然后转身走向楼梯口。
烟虫老六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敢再说什么。
鬼枪追魂汤中火和那高瘦中年汉子,也好像没有挽留的意思。
但是,弓展只向前跨出两三步,还是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艳秋姑娘。
艳秋姑娘挽首幽幽的唤了一声。
“弓爷请留步。”
弓展没有留步的意思。
他侧移一步,想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但是没有成功。
因为她也跟着侧移了一步。
此刻挡在弓展面前的,如果是个男人,无论是烟虫老六,或是鬼枪追魂汤中火,相信都不会为了弓展带来任何烦恼。
那时他将会毫不犹豫的一掌推过去。
对方若是识趣,大家太平无事。否则,对方即使坚壮得像座山峰,他也会叫它变成一堆碎石头。
如今呢?如今挡在他面前的,正是两座小山峰。
所不同的是,这是两座永远也不会变成碎石头,也绝没有一个男人忍心让它们变成一堆碎石头的小山峰。
弓展只好停下脚步。
“弓爷不能说了不算。”艳秋姑娘羞答答的抬起一边眼角:
“您答应好了,要去奴家房中坐坐的,无论您弓爷待多久,奴家都不在意,您若是不去坐一下,奴家可不依您。”
弓展心头一阵恍惚,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起了变化。
因为他又触及了对方那充满饥渴和乞求的眼光。
那是一种能令男人忘其所以,只会想到一件事上去的眼光。
千古以来,代有才人,豪杰辈出,而柳下惠只有一个。弓展不是才人,不算豪杰,更不是柳下惠。
所以,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望着两人背影于楼梯口消失,高瘦中年汉子笑了。
他以手肘轻轻碰了鬼枪追魂一下,鬼枪追魂也笑了。“麻老二,还是你行。”鬼枪追魂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娘们的一双眼睛有点邪气,只要是她中意的男人,谁也过不了她这一关,果然有点道理。”
麻老二笑笑道:“这小子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他迷上了胡艳秋,老大想办的那几件事包管没问题。”
鬼枪追魂欣然道:“底下就看你麻老二的了。”
麻老二笑道:“我活无常麻竹庭是江湖上有名的人见人厌,看我的有什么用,底下要看艳秋那娘们的!”
两人四目相逆,哈哈大笑。
流萤三五。
曲径通幽。
艳秋姑娘指着花阴深处,一间有灯光透射出来的厢房,说那就是她的卧室。
但弓展并没有依照她的指点望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草地上。
楼后这座院子很深也很静。他的呼吸短促浊重,在他冒火的眼中,那块柔细平整的草地,就是一张最好的床。
他已等不及再走完底下的一段路。
他转身将她一把抱起,抱得紧紧的,跨过一排盆栽,走向那片草地。
艳秋姑娘当然晓得他想做什么。
她没有抗拒。
她像酒醉似的,放松身子。将脸颊贴在他脖子上,轻轻揉擦,这种炙热的肌肤接触,更增加了双方心跳的速度。
她永远懂得并能满足男人在不同情形之下的各种需要,她经常只须一个轻微的动作,便能使男人保持高度的兴奋状态。
但她只为她喜欢的男人,才会这样做。
她所欢喜的,就是俾弓展这样充满活力而又带点猴急的男人。
因为像弓展这样的男人并不多。她已很久很久没碰上一个像弓展这样的男人了。
但她宁可等待,决不迁就。
因为只有像弓展这样的男人,对她才有好处。
她选择一个男人,并不全为了肉欲。
浮云掩月。
大地朦胧。
卿卿虫鸣声中混杂喘促的呼吸和呻吟,两个身躯已经在草地上缠成一团。
就在这关键性的一刻,不远处的假山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小老弟,女人多的是,何必一定要碰这朵毒牡丹?”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在进行之际绝对受不得干扰的。
如毫米雕刻家正在勾划一个肉眼难见的人家,或是一个人皱起鼻子,张开嘴巴想打喷嚏,或是一位餐馆伙计端了一大碗滚汤。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事者受到干扰,谁都不难想像会有什么后果。
男女间事亦复如此。
后果也许更为严重。
弓展像受惊的兔子般突然跳了起来。
他的反应异常敏捷。
因为月色太暗了,谁也没瞧清楚他是以什么方法,于倏忽之间,将衣服整理好的。
只见他略一拾撮,便带着一片闪闪刀光,身形如怒矢般,朝发声之处的假山顶上飞扑过去!
欲火熄灭。
怒火升腾。
在情感上,这是一种狂烈而可怕的递增。
一个人就算未曾有过这种身历其境的经验,也不难想像得到弓展此刻的心情。
弓展的一套刀法,原就霸道犀利之至,如今挟忿出手,气势自然更是凌厉惊人。
但是说也奇怪,盘膝端坐在假山顶上的那位坏人好事的不速之客,对弓展的一刀泼风攻至,竟似入定老僧般完全不当一回事。
弓展见对方如此托大,更是如油淋火,怒滔大炽。
他心想,我弓某人这一刀,就是换了江河五奇,战战兢兢的招架,都不一定化解得了。你他奶奶的不叫你来个人头瓜滚,谅你也不晓得我弓某人的厉害!
风吹浮云。
云散月现。
弓展泻虹般一刀劈落,刀至中途,突然骇呼一声,刹势住手。
“原来是你这个老家伙?”
老家伙是谁?
大穷神是也!
大穷神等弓展收好蟒纹刀,这才微微一笑,点头道:“能发能收,好刀法!”
弓展像受了戏弄一般瞪眼冒火道:“这一刀我若是收势不住,又当如何?”
大穷神笑道:“那我就不配称为大穷神,死了活该!”
弓展的一张嘴巴,本来也很“皮”,但碰上了这位大穷神,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下只好恨恨的点头道:“好,以后我一定补你一个机会就是了!”
他想了一下,忽然带着疑问之色,又接着道:“前几天分手时,你不是说过要去青城的么?怎么阴魂不散,还在长沙这一带打转?”
大穷神笑了一下道:“老夫要是真的去了青城,就要失去一位新结识的忘年之交了!”
“你老家伙是不是曾经吃过这娘们的苦头?”弓展不悦道:“否则你对这位艳秋姑娘,为什么如此不友善?”
大穷神道:“你称她什么?姑娘?”
弓展道:“她年岁是大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身份,一个人来到这种花钱买乐子的地方,又何必多加苛求?”
大穷神道:“你以为这位艳秋姑娘今年大约多大岁数?”
弓展道:“看来约莫廿四五岁左右。”
大穷神微微一笑道:“如果她十四五岁就嫁人,这应该是她女儿的年纪。”
弓展一怔道:“你意思是说,这娘们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
大穷神微笑道:“你不相信,是不是?那么,我就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当你老弟还在穿开裆裤子的时候,我们这位大姑娘,就已经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名女人了!”
弓展呆了好一阵子,才吐字维艰地道:“这女人究竟是何来路?”
大穷神道:“她的本名叫胡美娘。”
弓展又是一呆,脸色有点发白道:“你说的是过去江湖上,专采男人元精,以助长本身功力,及维持容颜不老,与‘小金枪’马其武,共称为欲海双绝中的那位女淫魔,‘毒牡丹’胡美娘?”
大穷神道:“现在你该算得出这女人该有多大年纪了吧?”
弓展道:“你就是因为无意中识破这女人的身份,才决定在长沙停留下来的?”
大穷神忽然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说,老夫刚才如果被你小子,一刀劈成两半,一定死不瞑目!”
远处花木中,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冷笑:“臭老要饭的,你记住了,二十多年来,这已是你第三次破坏老娘的好事。等老娘的太阴九转功练成,有你这个老小子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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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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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沙城里的第二号人物是吴信义。
钢钩吴信义。
钢钩吴信义跟鬼枪追魂汤中火是拜把兄弟。
汤中火是老大。吴信义是老二。
所以,湘东这一带的黑道上,都喊这位钢钩为吴二爷。
鬼枪追魂汤中火是个有心机的人,但如跟这位吴爷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
他们结拜兄弟的事,便是一个例子。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当时汤中火四十八岁,吴信义四十九岁,但是在叙齿时,吴信义却替自己自动减掉了三岁。
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汤中火当老大。
结果他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前后不到三年功夫,他由一个外地来的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了一家赌坊,两间妓院,以及七家木材行的大东家。
这都是他跟着汤中火一声声喊老大的好处。
(二)
不知道这位吴二爷底细的人,听了他的外号,老以为他的兵刃一定是对钢钩,其实错了!
钢钩,就是他的一双手。
这位吴二爷有个很奇怪的嗜好,就是欢喜吃狗心狗肺,而且要吃活狗的,当场取出,蘸着佐料吃。
他吃狗心狗肺,决不劳动别人。
野狗抓到了,只要合了他的意思,他就会一把揪过来,嗤的一声,五指Сhā入狗腹,随便掏两下,便能把一副狗心狗肺完整而血淋淋的掏出来。
狗的皮肉相当坚韧,普通人以利刀开膛,都很费手脚,但一到他的手上,就像以竹筷来拨豆腐般,毫无阻碍。由此可见,这位吴二爷在双臂及十指上的功力,该多深厚!
明眼人都很清楚,吴二爷的一身武功,绝不比汤大爷差。
不仅不差,可能还要强出甚多。
但是,无论人前人后,这位吴二爷都说自己的武功,是庄稼把式,不成玩意儿,跟他们老大比起来,连十成里的两成都占不到。
汤大爷听到吴二爷如此夸赞他,虽明晓得有点过分,心底下还是满舒服的。
所以,他们哥儿俩一直处得很好。
好得赛过了亲兄弟。
如果有人告诉汤大爷,说他这位拜把兄弟靠不住,要他小心提防着点,汤大爷准会毫不犹豫,一拳打碎这人的门牙!
这种事情,当然永远不会发生,谁会吃饱了嫌撑着,找自己门牙的麻烦?
但实情却是如此。
(三)
吴信义是吴火狮的人。
吴火狮的侄子。
吴火狮虽然在天门山断魂寨啸聚了一股势力,但他一向觑视的,却是湘东这块肥美的地盘。
他不敢公然与鬼枪追魂汤中火争夺这块地盘的原因,顾忌的并不是鬼枪追魂汤中火本人,而是汤中火的师父,君山天哑老人。
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枪法最好的人,是云梦的花枪薛人贵。
薛人贵一枝花枪纵横中州数十年,所向无敌,闻者丧胆。
他一生中只败过—次。
这仅有的一次挫败,不但坏了他一生英名,也带走了他的生命,打败花枪的人,便是君山天哑老人。
花枪薛人贵并非命丧当场,他是带着枪伤,回到云梦山庄,经过治疗无效,才去世的。
当他弥留之际,他说过这样几句话:“君山天哑老人一天不死,使枪的人,最好少要班门弄斧,炫耀自己的枪法。”
他这几句话,当时是说给他得意的首徒吴火狮听的。
吴火狮一直没有忘记师父的叮嘱。
所以,他尽管垂涎鬼枪追魂汤中火在湘东一带的基业,却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夺取。
他一直都在静心等待机会。
等待天哑老人去世。
天哑老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但遗憾的是,这个老哑巴却似乎越活越健壮。八十岁左右的人,居然还能在四九寒天,跳进洞庭湖里抓活龟。
吴火狮渐渐不耐烦起来。
钢钩吴信义是他派出的一支伏兵。
吴信义表现极佳,这七八年来,他笼络住汤中火,弄到不少银子,其中大部分都孝敬了叔父吴火狮。
但吴火狮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见吴信义银子愈是来得不费周章,心头愈是痒得厉害。
结果,暴虎吕耀庭便成了第一个枉死鬼。
下一个枉死鬼是谁?
(四)
钢钩吴信义吴二爷生活很有规律。
他每天的作息时间,差不多都是固定的,晌午时分起床,喝茶、吸烟、姨太太捶背,然后是一顿丰盛的午膳。饭后,回笼小睡片刻。再接着,这位吴二爷便可以一直工作到深宵。
木材行的工作粗重繁杂,吴二爷没有多大兴趣。
同时,他所派出去的掌柜、师爷,都很精明可靠,每隔三五天,或是遇上重大决定,他只须盘盘帐目,或者酌情指示一下,也就可以了。
几家妓院,货色差,价钱低,进出的都是一些过路商贾,吴二爷已收三房姨太大,加上身份不似当年,所以平常也懒得前去走动。
不过,千古以来,这究竟是一种本轻利重的行业,说起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每月的收入却颇为可观。
吴二爷对这二座妓院,虽然不常前去走动,在管理上却极为严格。
七八年来,前前后后,他已更换了八名管事。
谁若是经营能力不够,或是想在银钱帐目上打他的主意,前者,吴二爷请他“滚蛋”,后者,吴二爷请他“回老家”。
滚蛋,回老家,意思好像差不多,但在黑道上,却是两个含义迥异的术语,内行人自然是心照不宣,心中有数。
因此,吴二爷整天的大部份时间,都用在照顾他的那赌坊上。
在一般黑道人物的心目中,能够经营一个赌坊,便无异寻获了一座开拓不尽的银矿。
但是,尽管赌坊利息令人眼红,在黑道上却不是个抢手的行当。
因为,要想顺顺当当的经营一个赌坊,也不是件容易事。
除了场地、资金、人手,还得在地方上具有一股罩得住的势力。否则,别的不说,只要碰上一个像暴虎吕耀庭那样的人物,就够你人仰马翻的了。
吴二爷的富贵赌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他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在湘东一带的黑道上,没有人惹得起鬼枪追魂汤大爷。
而知道汤大爷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有个吴信义吴二爷。
这跟断魂枪吴火狮因为顾忌君山天哑老人,而不敢进逼鬼枪追魂汤中火,是同样的道理。
(五)
吴二爷每天出门时,心情都很愉快。
今天也是一样。
吴二爷今天之所以能保持愉快的心情,是因为他尚未接获,暴虎吕耀庭已于昨晚在三湘第一楼失手丧命的消息。
为了避免一些大输家以及黑道上的一些青皮痞棍的无谓纠缠,吴二爷每次进入富贵赌坊,都是从后门悄然而入。
后门平时铁闩深锁,每天只供吴二爷进出各一次,赌坊中其他的人谁也不得使用。
从后门走进来,是座小花园,园中有间精致的小书房。
这间书房,便是吴二爷每天一边喝酒,一边指挥赌坊大局的核心重地。
每天这个时候,吴二爷走进书房,大总管黄必烈都必然会早他一步,恭恭敬敬的候在那里,以便交代前一天的帐目,同时接受当天的指示。
今天,吴二爷走进书房,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书房中一名虎虎有生气的青年汉子,本来坐在那里喝茶,看到吴二爷进门,立即长身离座,含笑抱拳请安。
但这汉子并不是大总管黄必烈,而是三总管张小呆。
大总管黄必烈,二总管尤清,三总管张小呆,都是吴二爷得力的心腹人物。
三人平时都可能不经通报,而径直入后花园这片禁地,向吴二爷面禀大小事务。
但按照惯例,每天第一个会见吴二爷的人,则一定是大总管黄必烈。
吴二爷感到意外,便是奇怪今天为什么会忽然乱了规矩?
“老黄今天没有来?”
“来了。”
“人呢?”
“在前面厢房里招待一位贵宾。”
“贵宾?”
“是的。”
“谁?”
“麻师爷。”
听到麻师爷三个字,吴二爷双眉不禁微微一皱。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钢钩吴信义对他们老大汤大爷身边的那位第一号红人活无常麻竹庭,总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
实际上,他跟这位活无常并无丝毫怨隙。
两人平时见了面,一个喊“二老爷”,一个喊“麻师爷”也是亲热得不得了。
据旁人透露,背地里在汤大爷面前,这位麻师爷一提起吴二爷,就竖起大拇指,说吴二爷性情中人,讲义气,有担当,是条汉子。
饶是如此,吴二爷对这位活无常还是无法产生好感。
甚至吴二爷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有点过份,因为,他实在找不出他讨厌这位麻师爷的理由。
“汤大爷派他来的?”
“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
三总管张小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他要小的把这封信交给二老爷,说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二老爷商量。”
吴二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人已来了,还要写信,这算那门子的礼节?”
三总管张小呆只好轻轻咳嗽。
因为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吴二爷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很快的就看完了这封信。
看完这封信,吴二爷一张脸孔,突然涨得通红。
“我操你祖奶奶的——蓬!”
吴二爷一掌拍下去,一张桃心木的四仙桌儿,应声四分五裂。
三总管张小呆晓得吴二爷骂的不是他,仍然吓了一大跳。
“这个混帐王八蛋,你瞧瞧。”
吴二爷将信笺递给了张小呆,张小呆只好接下。
“二老爷:不才因某项用途需款甚巨,手头一时不顺,请惠借现银十万两以应急。至盼,至感,弟麻竹庭百拜。”
“你说这个狗娘养的混帐不混帐?”吴二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把我吴信义当成什么东西?他奶奶的,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我姓吴的吃的是他的银子?他以为我这个富贵赌坊是座金矿?”
张小呆也为之大感意外。
黑道人物向赌坊子打抽丰,并不稀奇,但多少总有个谱儿。
俗语说得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二。”
这两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逾越本分,都要为自己也要为别人留点余地。
赌坊的进益虽说优厚,但也绝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日进斗金。
就拿富贵赌坊来说,平均下来,一天能有两三百两银子的进帐,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一天三百两,十天三千两,一个月将近一万两。
一个月收入一万两银子,当然是个很吓人的数字。
但如果要赌坊主人一次付出十万两,这个数字就更惊人了。
这个数字要赌坊:主人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赚得起来?
三年不吃不喝,一切开销,另掏腰包?
更重要的一点是:谁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赌坊主人又凭什么一定要付出这笔数目?
三总管张小呆的一双眉头,也不期而然地皱了起来。“我看我们这位麻师爷的脑袋瓜子一定出了毛病。”
吴二爷手一挥,咬牙切齿的道:“小张,你去告诉他!”
小张眼珠子一转,突然道:“不,慢点,二老爷,我看这里面好像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我看麻师爷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不是那种不懂天高地厚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如此狮子大开口?”
“依小的看来,他也许以为自己抓住了二老爷什么把柄。”
吴二爷差点跳了起来道:“混帐,他——”
吴二爷没有跳起来,三总管张小呆却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因为他非常清楚他们这位东家的脾气,平时待人处世虽然八面玲拢,但一旦真的上了火,手条子可比谁都狠辣。
如今,问题严重的是,对方是汤大爷的人,万一闹僵了,将来如何收场?
但可惜他不是大总管黄必烈。
在这种情况之下,以诤言平息东家的火气,他的份量还不够。
三总管张小呆正在张惶无措之际,书房的气氛,突然出人意料之外的沉寂下来。
吴二爷已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望着三总管张小呆,隔了好半晌,才缓缓问道:“他交给你这封信时,还说了些什么其他的话没有?”
“只说了几句闲话。”
“什么闲话?”
“他说。长沙城里这几天好像很不平静,要我们这边几个管事的,多多小心留意。因为,昨天晚上,有人闹事居然闹到三湘第一楼去了!”
吴二爷神色一紧,故意哦了一声,以示意外。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不仅清楚昨晚在三湘第一楼闹事的人是谁,更清楚对方闹事的目的何在。
如今,他急于想知道的,并不是三湘第一楼昨晚受了多少损失,而是这场纠纷的收束情形,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闹事者最后有没有泄露身分?
“后来呢?”他接着问。
“因为汤大爷跟麻师爷当时正在杏花阁招待一位襄阳来的羽大爷,未能及时赶回,以致被对方伤了好几名人手。”
“结果呢?”
“据说,幸亏当时楼上有位身手不凡的弓姓酒客,因为看不顺眼,毅然挺身而出,方将那两个闹事的家伙一一摆平。”
“然后汤大爷和麻师爷就赶到了?”
“是的。”
“后来汤大爷有没有追查出那两个家伙的身份?”
“两个家伙一个当场死亡,受伤没死的那一个,据称来自湖北天门山断魂寨,是天门山有名的断魂四虎之一,名叫暴虎吕耀庭!”
吴二爷暗暗叹息:完了!叔叔派出这姓吕的打头阵,为的就是他以前甚少在湘东一带走动,没人清楚他的来路和底细,没想到这厮口风竟然如此不牢靠!
“这就奇怪了!”吴二爷皱眉自语,眼光则偷偷瞄向张小呆:“天门山断魂寨一向跟咱们这边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的人为什么突然会来咱们这边惹事生非?”
麻师爷说,他要来跟二老爷打商量的,便是为了这件事。
“哦!他怎么说?”吴二爷力持镇定。
“他说:‘当时汤大爷怕事情张扬出去不好听,便将那姓吕的交给他,要他慢慢逼问口供,以便了解姓吕的这次到湘东来,是否尚有其他党羽。’”
“姓吕的招了没有?”
“后来黄老大请他喝茶,大家就把话给岔开了。”
吴二爷点点头,开始沉思。
如今事情已很明白。
姓麻的来向他敲诈十万两银子,显然便是为了这厮已从暴虎吕耀庭口中逼出他跟断魂枪吴火狮的渊源,知道这是个要命的秘密,无论他吴二爷多么厉害,也非买这个帐不可。
吴二爷思索了片刻,终于作了决定。
“你去叫黄老大陪麻师爷过来这边坐。”他站起身子,吩咐三总管张小呆:“你跟他们说,我去前面场子里转一转,顺便到帐房上查查帐目,马上就回来。”
(六)
吴二爷在赌厅后面的回廊拐角处,碰上了二总管尤清。
“啊!东家来得正好!”尤清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前面场子里出了事情?”吴二爷一怔。
“场子里刚才来了个又穷又脏的老家伙,一个人霸住天门,一注只下十枚青钱,别人想分一张牌过过瘾,他就吹胡子瞪眼睛,问对方是不是想打架?好几个下大注的老客人,都被气跑了。”
“找碴来的?”
“难说。”
“这是小事情。”吴二爷道:“你叫黑心老李他们暗中多留点意就是了。只要老家伙不闹得太过份,不妨忍着点。”
“是!”
“慢点。”
尤清转身,二爷招手,尤清恭谨地上前送上耳朵。
吴二爷低声吩咐几句,尤清连连点头。
吴二爷又去帐房转了一圈,然后复返后院书房。
书房中,大总管黄必烈正陪着麻师爷喝酒聊天,看见吴二爷走进来,两人同时起身招呼。
吴二爷道:“黄老大,前面场子好像不怎么太平;你过去帮尤老二照顾一下。”
大总管黄必烈应了一声是,匆匆离去。
麻二爷道:“二太爷的场子,居然有人敢来闹事?”
吴二爷苦笑了一下道:“师爷知道的,赌场妓院,本来就是一种离不开是非的行业,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
麻师爷轻咳了一声:“今天跑来打扰二太爷,实在很不好意思。”
吴二爷道:“哪里,哪里,朋友本有通财之义,便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是……只是……”
麻师爷道:“兄弟也晓得这个数字似乎太大了点,不过,咳咳,二太爷是明白人,兄弟必加以成全。”
他的话,软硬兼具,但说得却很得体。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困难,要吴二爷帮他一个大忙,只有吴二爷心里明白,他这完全是一种反面文章。
这一关如果过不了,在湘东这一带混不下去的,并不是他麻师爷,而是他吴二爷。
吴二爷摘下旱烟筒,装烟、打火、沉思。
“我不否认我跟吴火狮的叔侄关系。”吴二爷缓缓喷了一口烟道:“但即使是父子关系,也不能因此而定我吴某人的罪。这些年来,吴某人的表现,有目共睹,我吴某人可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汤大爷的事。”
麻师爷忙道:“当然,当然,这个当然,二大爷的为人,还有什么话说?”
不知道他是昨晚受了风寒,还是吴二爷的旱烟呛着了他,他连咳了好几声,才挤出了半句话:“但是,我们汤大爷的脾气……”
这是一句淘尽糟粕而精华独留的警句。
汤大爷的脾气怎么样?
麻师爷清楚,吴二爷当然更清楚。
汤大爷可说是黑道上的典型代表人物,遇事容易上火,上了火后,就很少再讲真伪是非,就算做错了,也要错到底。
而江湖人物最大的忌讳,便是部属或门下弟子变节离叛。
吴二爷就算跟断魂枪吴火狮真的没有什么勾搭,单凭他们之间的这层叔侄关系,就足以叫汤大爷火冒三丈,而使吴二爷百口莫辨的了。
吴二爷轻轻叹了口气。
“竹庭兄。”他两眼望着地面:“我懂您的意思,我也清楚我吴某人目前的处境。只不过有一件事,还望您竹庭兄务必多多担待。”
“二太爷!”麻师爷义形于色:“您说这种话,就未免太见外了。你我兄弟相处,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
吴二爷点点头,似乎深受感动。
“第一——”吴二爷皱起眉头:“由于时间太匆促,兄弟一时实在凑不足这么一大笔银子。”
麻师爷沉吟了一下道:“麻某人在地面上多少还有一点交往,如果数目相差有限,小弟另行设法就是了。”
“第二——”吴二爷忧心忡忡的接着道:“这件事如果我们大爷已经知道了,就算有你竹庭兄从中转园,我看也不是个了局。”
“啊呀!”麻师爷显得好气又好笑的道:“您二大爷一向是个精明人,怎么一下子就糊涂起来了?要是我们大爷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事情早就爆发开来啦!我今天还跑到你这里来干什么?”
“万一我们那位老大盘问起来怎么办?”
“盘问什么?”
“问我们两个私下会晤,是在搅些什么鬼名堂啊!”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
“他没看见你出来?”
“我管的事务,也很繁杂,就算看见我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让他知道,我找的人是您二太爷也就行了。”
吴二爷连连点头:“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出现的是二总管尤清。
尤清先向麻师爷请安,然后向吴二爷报告:“帐房里已经盘点,各银号可提的现银,总数大约柒万四仟伍佰两左右。”
吴二爷转向麻师爷:“竹庭兄,你看这个字数怎么样?”
麻师爷狮子大开口,本来只要有对折,就心满意足了,如今一听竟然有七成多,自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他故意矜持了片刻,才好像很不情愿的道:“即然二太爷真的为难,只好这样了……”
吴二爷见麻师爷不再计较,显得非常高兴,起身逊让道:“竹庭兄,请,我们去帐房里打票子。”
二总管尤青领路,麻师爷居中,主人吴二爷殿后,三人一路谈笑着走出书房。
走到院心中,二总管尤青忽然手一指,止步扭头道:
“师爷,您瞧那只怪鸟!”
麻师爷抬头,循声望去,并未见到什么怪鸟。
“鸟在哪里?”
他没有看到什么怪鸟,却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格里哗卜如爆豆般的声音。
行家都可以听出来,那正是一个人气贯双臂,行功运劲的声音。
麻师爷大吃一惊,知道中了吴二爷这对主奴的缓兵夹杀之汁,正想闪身避让,已经迟了一步。
吴二爷的一支右手,已经Сhā进他背肌。
人的皮内筋骨,远不如狗的皮肉筋骨坚韧结实,吴二爷既能一把掏出一支活狗的心肺,要掏一个人的心肺,自然更是易如反掌。
如今不同的是,麻师爷并不是个普通人。
人在危急状态之下,往往会产生一股神奇的力量,有着一身上乘武功的人,这股突然产生的力量,有时更是大得不可思议。
麻师爷在心头一震之下,内力涌聚,全身肌肉突然紧凝如革。
吴二爷虽然冷袭得手,但五指因受肌肉锁束。一时竟无法继续深入心脏地带。
二总管尤青见吴二爷已发攻势,当下也就不再客气,一记流星拳,直奔麻师爷门面。
麻师爷又气又急,又悔又恨,忍痛咬牙,只求捞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埋脸扭腰,一方面闪避尤清来拳,一方面奋力返身,一掌砍向吴二爷肩头要害。
吴二爷深知这位活无常不是易与之辈,既然一招未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说不得就要多费点手脚。
于是,他吸气运劲,倏忽抽出右手,以血淋淋的右手,扑格麻师爷来掌。
麻师爷背腹受敌,无法从容寻求招式上的生克变化,纵然明知吃亏,也只好硬碰硬,与吴二爷短兵相接,两掌扑实。
砰!
巨震之下,两人各退一步。
麻二爷右手腕骨断筋折,一条右臂,顿成废物。
吴二爷虽然占了上风,但右手腕也受创匪浅,不得不改以左手臂及双腿应战。
这时,最占便宜的,是二总管尤清。
他受吴二爷暗中吩咐,只是一个分散麻师爷注意力的媒介。
他愿意出力,尽可尽力表现,如果他只想坐观其成,他大可以在完成使命之后,袖手一旁,隔岸观火。
所以他一拳落空之后,便退立一旁,静观战况发展。
麻师爷身受两处重伤,自知难逃一死,意念闪转之际,才忽然想起,他今天所以落得这种下场,可说完全是二总管尤清使诈骗他,观看什么怪鸟,才使他注意力分散,遭受吴二爷的突袭。
所以,他这时一股歹念,全倾注在二总管尤清身上。
吴二爷虽然右臂受创,苦不堪言,但已看出麻师爷如强弯之末,只须稍施压力,便不难将这位“活无常”变成“死无常”。
于是,他强忍臂痛,以独臂双腿,奋力猛攻。
麻竹庭抵敌不住,节节后退。
不过,这位麻师爷早置生死于度外,他如今一心一意想完成的,便是如何给二总管尤清一点教训。
吴二爷右手五指如钩,招招式式均抓向他的要害。
麻师爷佯装不敌,一路闪躲败退,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在设法如何靠近二总管尤清。
机会终于出现了。
吴二爷一腿横扫,麻师爷化解不及,咕咚一声栽倒,人于原地挣扎,几经折腾,最后滚去二总管尤清脚下。
二总管尤清不知这是麻师爷的苦肉之计,一时心中大喜,扬掌便待劈下。
殊不知麻师爷怨毒已深,拼提最后—口真气,全身劲力贯注左臂,呼的一声,突以左臂挥向尤清双腿。
接着吴二爷攻至,一脚踹向麻师爷心窝,麻师爷惨哼一声,魂归九阴。
同一时候,二总管尤清在麻师爷一臂猛挥之下,双腿一软,扑地伏倒。
麻师爷临死一击,虽未能使尤清命丧当场,但这位富贵赌坊的二总管,因双腿折断,今后显然已无法再在黑道上厮混下去,也够不幸和痛苦的了。
吴二爷一心想保全的,是自己的安全,和既得的利益,手下一名总管的利害得失,他并不如何关心。
所以,当二总管尤清受创痛彻心骨,呼天抢地,惨嚎如狼,他却像没事人儿似的,冷哼一声,迈步出院。
吴二爷受创有限,经过一阵搓揉、上药、包扎,只不过一盏热茶光景,便又如生龙活虎般,走去前厅赌坊作例行的巡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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