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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深秋,黄昏,疏雨。

院中的梧桐叶落了满满一地,枯黄,蜷曲,流逝的生命。

尽菲静静地看着雨丝,思绪融入空气中。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叶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没想到,尽芳会­干­出这种傻事。”

“是阿,”尽菲轻声应道:“没人能想到。”

叶歌痛心问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杀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又自杀,这样又能得到什么?她太傻了!”

“不是傻,只是,她太爱你,太想得到你……”尽菲伸手眷恋地抚摸着叶歌的鬓角:“可她没想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永远得不到的。”

叶歌重重叹口气,低头看看时间:“我们该去机场了。”

“好。”尽菲挽过叶歌的手臂,转身离开这间住了多年的屋子,没有丝毫留恋。

细雨仍在持续,落在水池中,泛起点点涟漪。由于多时无人照看,水面满是浮萍,而那株并蒂莲已经全然枯萎,沉入了墨绿­色­的水中,永不再出现。

上了飞机,放好行李,两人才得以坐下好好交谈。

“尽菲,对不起,我接到消息便马上往回赶,可还是晚了,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叶歌满怀歉意。

尽菲将头埋在叶歌怀中:“我永远都需要你。”

“尽菲,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屋子有4间卧室,院子中的草很软,是­嫩­绿­色­的,让人心情愉快。对了,我们还可以养条斑点狗,你喜欢叫它什么名字?”

“影子吧。”

“影子,好,我们就叫它影子。以后你就要当个煮饭婆,为我洗手做羹汤,天天等我下班,会觉得闷吗?”

“不会。”尽菲微笑:“永远不会。”

这时,空姐送上飞机餐,并不符合尽菲的胃口,所以她便只吃了水果沙拉。

擦嘴时,尽菲无意间转头,看见叶歌怔怔地看着自己,便笑问道:“怎么了?”

“没事。”叶歌摇摇头,继续低头吃饭。

尽菲不以为意,拿出小说读起来,慢慢地,书上的字变地模糊,眼皮越来越重。

半明半灭之间,尽菲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家中,看见一个穿着宽松便服的中年男子,脸庞英俊而温和,正专注地看着池中的并蒂莲。

尽菲诧异,是林至!

“叔叔,你回来了!”尽菲连忙跑到林至身后,激动万分。

林至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神苍凉,他说:“尽菲,我告诉过你,你们姐妹就像这株并蒂莲,同株共生,根茎同连,一辈子相依相存。一朵受了伤害,另一朵也不能成形。为什么你不听呢?”

尽菲忽然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眼,发现飞机已经抵达目的地。

原来是场梦。

两人下了飞机,乘车来到新家中,整理下行装,便已是一天,尽菲倦极而睡。

第二天一早便被叶歌叫醒:“来,我们到附近山上去跑步。”

尽菲迷迷糊糊,不愿起身:“我不喜欢跑步。”

叶歌静静地看着她:“说什么呢?我们每天都坚持晨跑的,你今天是怎么了?”

闻言,尽菲立时清醒,她揉揉肩,不露痕迹地回答:“此一时非彼一时,昨天坐了10多个小时的飞机,腰酸背痛,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没事,我们跑慢点。”不知为何,叶歌对这件事异常执拗,尽菲只好依从。

清晨的空气异常清新,有丝丝凉意,两人顺着山路缓缓往上爬。时间实在是太早,一路上都没有遇见旁人。而叶歌也不知何故,竟异常沉默。

爬了半个多小时,尽菲终于支持不住:“叶歌,我们回去吧,真的很累了。”

“好,不过先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叶歌拉着尽菲来到一个悬崖边,指着下面:“你看。”

尽菲上前一步,极目远瞭,只见下面是一片整齐的房屋,暖暖的桔红­色­屋顶,映着­嫩­绿的草地,还有各种形状的蔚蓝­色­泳池,令人赏心悦目。

“叶歌,你说哪间是我们的屋子?”尽菲询问。

但身后没有回答,尽菲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她回头,却看见一双仇恨的眼睛。

接着,她不敢相信的事发生了,叶歌伸手,用力地将她一推。

尽菲一脚踩空,眼看就要跌落悬崖,幸而在最后关头,她双手抓住了崖边的岩石,双腿悬空。

“叶歌!你在­干­什么!”尽菲大叫。

叶歌慢慢蹲下身子,冷冷地看着她:“我在为我妻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才是你的妻子!”尽菲紧紧抓住岩石,身下便是万丈深渊,落下即是粉身碎骨。

“不,你是尽芳。”叶歌的语气无比肯定,他一字一句地说:“尽菲从来不吃猕猴桃,但在飞机上,你居然将含有猕猴桃的水果沙拉吃完了。另外,我和尽菲并没有晨跑的习惯,可你,显然不知道这点。”

“叶歌,我真的是尽菲,我没有骗你!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拉我上来,我告诉你真相!”尽菲哭喊着,声音充满绝望。

“你知道吗?我发过誓,会保护尽菲一生一世。”叶歌并没有听进尽菲的话,他痛苦地笑着:“可是,我们的一生一世却被你给毁了。温尽芳,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吧。”

一切都完了,尽菲闭上眼,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扳开,感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感觉到自己正直直地往下坠落。

不知怎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回忆起了自己与叶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是在公园南边的树林中,她因为母亲的冷漠在椅子上呜呜哭泣,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干­净的手帕。

她抬头,看见一位个子高高的男生温柔地看着自己。

那天,天很蓝,云很白。

“找到了!在这里!”在山涧中,一个红­色­头发的警员大声呼叫着。

同伴围上前来,看见一具亚籍女子尸体静静地躺在碎石上,已经死亡多时。

“应该就是她,温太太,两天前和丈夫上山跑步,不慎跌落悬崖。”

“真可惜,这么年轻,她丈夫很伤心呢。”

“诶,你们看,她颈子后刺的是什么?”

“好像是两朵枯萎的莲花。”

“奇怪,怎么会刺这种图案呢?”

“别管了,快叫人来抬尸体吧。”

“……”

刺青店之丹绿

(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教室角落中,低着头,厚重的流海垂下,遮住大半张脸。仿佛从来都在遮掩着自己,像只小动物,蜷缩的,怯懦的,自卑的。同年纪的女生眼中或多或少有着蔷薇­色­的光芒,但她那双眼睛却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败。)

田西忽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胸腔急剧起伏,满额冷汗。隔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将脸埋在些微颤抖的双手中――又梦见了,那双充满着哀哀灰­色­的眼睛。

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一双绝望到平静的眼睛牢牢盯着他,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闭上眼,只能恐惧地看着那双眼睛慢慢流出腥浓,粘腻的血。

噩梦,永无止息的噩梦。

这时,电话铃响,他接起,那边传来值班护士焦急的声音:“田医生,高陈公路发生车祸,有伤员马上将送到医院,请快赶来。”

责任感驱散了噩梦遗下的­阴­霾,田西定定神,镇定说道:“我立刻就来。”

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飞车赶到医院。

伤员是名年轻男子,送来时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经过仔细检查,发现其脾脏破裂,立即开刀缝合。

等手术完毕,已经是3小时之后,他­精­疲力竭,将头枕在办公桌上,累极而睡。

房门悄悄打开,两名护士伸头进来偷看,只见田西紧闭双目,下巴上浮现着青­色­胡髭,却丝毫不损他的英俊。

其中一名护士压低声音赞叹:“田医生长得真好看!”

“当然,本医院的头号黄金单身汉,年轻有为,医术高超,没得说的。”

“诶,可这么多年,怎么一直没见过他有女朋友,会不会像胡莉莉说的那样……田医生对女人没兴趣吧。”

“胡莉莉是吃不着葡萄便说酸,她被田医生拒绝了,当然这么诋毁他。我有朋友是田医生学弟,他说田医生在高中时曾和一个女孩交往,可那女孩却意外身亡,之后他便再没交过女朋友。”

“原来是惦记着初恋情人阿,真痴情。”

“就是。”

(“方丹绿。”

“方丹绿。”

她缓缓回头,像是不相信有人会叫她。

但她没有听错,并且……那个人竟然是他。

田西看着她,温和一笑,薄而漂亮的嘴­唇­微微上扬:“你掉了东西。”

果然,他手上拿着她的语文课本。

她接过,轻声道谢,头却始终低垂着,只听得他清朗的声音继续说道:“你的字很漂亮。”

闻言,她心中一震,不知怎的,半边耳朵火辣辣烧起来。顿时也顾不上失礼,转身,逃也似地跑回教室。

坐定后静下心来,又不禁讪笑,怕什么呢?像田西那种深受全校女生欢迎的人,怎会和自己有什么瓜葛?

别多想了。)

下了班,田西来到酒吧。

时值深夜,酒吧生意兴隆。昏暗诡秘的灯光在人们脸上闪烁着:幽灵的绿、凄艳的红、诡谲的白,如一只只妖异的鬼,游离在尘世,享受最后的狂欢。

他叫上杯酒,在吧台一侧静静坐着。

他不敢回家,害怕早上那场噩梦的余温仍萦绕在房间中,不肯离去。

田西爱这里的嘈杂,这让他避免回忆,避免畏惧。

好看的男子最不缺的便是艳遇,不过才待了一个小时,已先后有4位女郎上前搭讪。开头,他还能礼貌拒绝,但次数多了,终于不堪其扰,当第5双玉手再次搭在他肩上时,田西站起来,冷淡说道:“抱歉,我要走了。”

“看见我来便走?”一个些微沙哑却不乏­性­感的女声响起。

田西抬头,睹见一张明艳的脸庞,浓眉长睫,杏眼桃腮,颇有风情的长卷发妖娆地垂在腰际,一袭黑­色­修身小洋裙将美好身段展露无疑。

看见来人,田西眼中闪过一丝诧­色­,随即嘴角泛起丝苦笑。

原来,这里也同样避不开那场噩梦。

他听见自己轻轻唤了声:“安妮。”

安妮在他身边坐下,笑道:“不请老同学喝杯酒?”

田西懒懒地叫来杯酒,递给她。

安妮接过,并不喝,只低着头,用手指在杯口边缘缓缓滑动,隔了许久,终于再度开口:“我们有10年没见了吧。”

田西并不作答,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10年,没错,那件事已经过去10年了。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安妮并未介意他的沉默,继续问道。

田西本想回答“你说呢?”,但自认没有资格这么讽刺,便反问道:“你呢?”

“乏善足陈,在澳洲读完大学,便到我爸公司上了5年班,觉得太累了,回来休息几个月。”

“听上去很顺利。”田西淡淡说道,再要了杯酒,一举灌下。

安妮将话题返回到他身上:“听说你是位急诊科医生,恭喜,终于如愿以偿。”

田西隐约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他摇摇头,不再追究。

“得偿所愿,你现在很快乐吧。”安妮问道。

“快乐?当然,当然我快乐!”田西酒气上涌,语气变得有些尖锐。

安妮静静地看着他:“原来,你并不快乐。”

田西再也忍受不了安妮的冷静,忽然将矛头对准了她:“你呢?难道你就能忘记那件事?!”

“忘记?”安妮喃喃重复着,眼中雾­色­蒙蒙,像是看着回忆:“如果能忘记,我就不会回来了。”

田西有一丝动容,原来,她和自己一样,这些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中,不能释怀。

田西安静下来,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你后悔过吗?”

“也许有吧。”安妮闭上眼,脸上一片平静,良久,她的嘴角出现一丝模糊的笑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已经没用了,再悲切,也不过是鳄鱼的眼泪,虚伪而无济于事。

田西讪笑着,将头枕在双臂上,耳边震耳欲聋的声响慢慢平息,眼皮越来越沉,之后,他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天醒来,田西揉着太阳|­茓­,只觉头疼欲裂,恨不得将脑袋削去,一了百了。

睁眼,只见自己躺在卧室睡床上,他费力地回忆,终于想起昨晚在酒吧的事。

这么说,是安妮送自己回家的?

他转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杯清水与止痛药。

也是安妮准备的吧。

竟如此体贴,看来,这个骄纵蛮横的千金小姐终于长大了。

他深深吸口气。

毕竟,10年都过去了。

(她一直在躲避着田西,竭尽所能地。并非出于厌恶,而是自卑。

她清楚,自己不配。

田西家境富裕,品学兼优,温文有礼,并且有张能让女生心跳的好看的脸。

而她,不过是整天低着头,毫不起眼的一个人。

是的,她不配。

她不能接近他。

但故事从来不会依据当事人的意愿而发展。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挡在她面前,问道:“为什么要躲我?”声音很轻很柔,并没有怨怼之意,却更动人心弦。

“可是因为我讨厌?”

她低头不语。

不,是她自厌,是她自卑。

睹此情状,田西俯下身子,凑近她耳边,微微的气息吹动她的发丝:“我不会放弃的。”

她猛地一惊,抬头,看见淡淡的金­色­阳光洒了田西一头一脸,在他周身打上一层绒绒的光圈,好看得不可思议。而那双墨黑眼眸如寒星般闪亮,如漩涡般吸引,让人不禁沉溺其中。)

办公室中,田西捧着杯黑咖啡静静看向窗外,神情有些寂寥。

护士长陈瑛走入,瞥他一眼:“又在悲春伤秋?”

田西并不介意她的挪揄,只是微笑:“可惜春已过,秋未至。”

陈瑛叹口气:“我看你需要休假,反正都存了两个月的假期,就去国外玩玩,年轻人怎么可以整天呆在家里无­精­打采呢?”

“瑛姐,你这么关心我,就不怕老公吃醋?”

陈瑛瘪瘪嘴:“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你妈了。”她停一停,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侄女和你一样年纪,也是护士,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田西故作惊讶:“瑛姐,你是想送羊入虎口?”

“什么话?”陈瑛瞪他一眼:“你看你,条件这么好,却连个女朋友也没有,怎么怪人家背后风言风语说你只对男人有兴趣?”

“是吗?”田西咧嘴一笑:“难怪新来的那位男实习生看见我便躲。”

“还笑呢!以后老来孤苦你才知道厉害,听我的话,别太挑剔了,找个温柔贤惠的女孩,结婚生子,好处多着呢。不然,就找个大美人,摆在家里,看着心里也舒服。或者,找个绝顶聪明的,天天和她斗智斗勇,比跳伞还刺激……”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陈瑛喋喋不休的讲话,田西暗暗松口气,将目光转向门口。

“安妮?”

陈瑛看看田西,又看看那个俏生生的美人,了然地点点头,对田西眨眨眼:“田医生,加油罗。”

说完自觉出去,还为两人拉上房门。

“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穿白大褂的样子。”安妮在他对面坐下,熟练地拿出香烟,点上,吸一口,再轻轻吐出。

女子的烟沾染了主人的气息,变得妩媚轻柔,神秘清冷在空气中蔓延。

那种薄薄的白­色­,带着些许苍凉。

隔着烟雾,安妮静静地看着田西,轻声说道:“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你应该戒烟的,再抽下去嗓子就完了。”

安妮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已经完了。记得吗,以前我还是合唱队的领唱,可现在,连说话声音都难听。所以呀,反正苦头都吃过了,再戒就划不来,不如继续堕落。”

田西的规矩是劝人只一遍,并非敷衍,只是他认为如果那人要听,劝一遍足矣,若不,劝千遍也是枉然。因此便转而说道:“对了,上次谢谢你送我回家。”

“光是谢谢就完了?”

“那请你吃饭?”

“不,”安妮将烟熄灭:“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离岛。”

闻言,田西像受了很大的震动,英俊的五官有瞬间的扭曲,他握紧手,隔了许久,终于开口:“为什么?”

无头无脑的一句话,安妮却听懂了:“是霍雷霆提议的,他打电话给我,叫我们去离岛集合,说有事情要宣布。”

“‘我们’?”

“是指我,金怀瑾,施迎故三个人。”

田西双肩僵住,苍白的脸上毫无一丝血­色­,“他要宣布的事情是关于……丹绿吗?”他的声音低沉,浓稠得仿若沾上了内脏深处腥热的血。

安妮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挂上个淡淡的微笑,渐渐的,笑容扩大,不受控制,演变成了歇斯底里:“丹绿!呵,丹绿!……你竟叫她丹绿?”

“等你笑够了,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田西眼中有冷冷的怒火。

安妮踱到窗前,看着街上密麻得令人心悸的人群,声音沉静下来:“他并没透露要宣布什么……但是离岛,还有他召唤的人,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玻璃窗上模糊地反­射­出她的影子,安妮轻轻抚摸着镜中自己的脸:“怎么样,你要去吗?”

田西闭上眼,眉间淡淡的纹路纠结出内心的撕扯。

安妮拿起手提包:“等你想好了再通知我吧。”

说着打开门,正要踏出去,身后却传来田西的声音。

“我去。”

(方丹绿唯一的爱好是拍照,因为她拥有一架老式相机。

相机并非一开始便过时,和人一样,它也曾是崭新的,鲜活的,但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在它身上流过,便旧了,钝了,和客厅中母亲日渐泛黄的遗照一样,被遗忘了。

继母进门那天,将屋子大肆清理了一遍,母亲的所有东西都被扔了出去。

而她的父亲则坐着观看球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丹绿无能为力,只能抱住这架母亲留下的相机。

死死抓住,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其实,继母最想扔出去的,是她,前任女主人留下的鲜活遗物。

此后,继母总是冷冷瞅着她,冷眼,冷眉,冷笑,冷脸,一切都是冷的。

她尽量少待在家中。放学后,总是在摄影社团暗房里,独自一人洗片。

前浴、显影、停显、定影、水洗、晾­干­。

在黑暗的空间中,一步步地进行。)

快艇像只铁铸的兽,乘风破浪,发出轰轰吼声,呼啸着掠过海面,吐出白­色­混沌的泡沫。

田西稳稳地掌着方向盘,任凭急风吹乱头发,衣衫。

虽面­色­平静,但内心却有如身下翻腾的浪,杂乱而破碎。

离岛越近,越是忐忑。

“他们到了。”身后的安妮站起身。

田西定睛一看,果然,在岸边停靠着另一艘快艇。

他将艇泊岸,两人一起下到岸上。

环顾四周,只见岸边一处散落着废弃的钢料,经雨淋日晒,已经锈迹斑斑。他记得,前两年本来有商家打算在此建立度假村,但才开工几个月,便接连出意外,死了三名工人。于是,离岛闹鬼的言论越传越盛,度假村的计划无限制搁浅。

之后,这里便人迹罕至。

有人说,在无月的夜晚,岛上会传来女孩子哑哑的哭泣声,悲切凄凉,令人毛骨悚然。

是你吗?

田西握紧手。

是你吗?丹绿。

“我们去找他们吧。”安妮走上前来。

“你知道他们在哪?”

“霍雷霆说山上有间屋子,让我们去那里集合,走吧。”安妮催促着,在前领路。

田西跟着她走上山道。明明已是初夏,不知为何,这个岛依旧有荒凉的况味。只见四周是成片的树林,一阵风吹过,打破了萦绕已久的死寂的安静。枝叶轻轻摇曳着,动作缓慢,不经意地一瞥,像摆动着的人的手。

田西忽然停住脚步。

安妮回头:“怎么了?”

田西看向黑黝黝的树林,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仿佛听见树叶沙沙响声中夹杂着一丝笑。

冷冷的笑。

走了大约10分钟,终于看见集合地点。那是栋两层楼的别墅,由于久未修葺,已经呈现破败,外墙上有一行行不规则的水迹,以及大面积的黄斑和霉点。

田西推开门,和安妮走了进去。

但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毫无人声。

两人正在纳闷,身后却传来一阵响动,还没反应过来,田西便被人踢倒在地,一把冰凉的刀随即架在他脖子上。有人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小子,要钱还是要命?”

田西冷冷说道:“金怀瑾,别玩了。”说完,伸手拨开颈边的刀,自顾自站起来,看向身后一名瘦瘦高高,眼睛细长的男子。

“开个玩笑而言,不用动气吧。”金怀瑾慢慢地收起刀,勾勾嘴角:“田西,这么多年了,怎么你还是这么无聊呢?”

“真巧。”田西瞥他一眼:“我也正想问你这句话。”

金怀瑾眼睛一眯,正要发作,施迎故连忙挡在两人之间:“好了,这么多年没见,怎么两人还是不对盘。”

金怀瑾哼了一声,越过田西,走到安妮身边,上下打量一番:“安大美人,你还真是痴情啊,整天就跟在田西身后转悠。”

安妮不理会他的挪揄,扫视下屋子,问道:“霍雷霆呢?他不是有话要对我们说吗?”

“谁知道呢,叫了我们,现在自己又不来。”

“打电话问下他吧。”

“大小姐,这个鬼地方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田西环顾四周,只见在厨房里放着一只木箱,他走过去,揭开盖子,看了一眼,说道:“霍雷霆可能已经来了。”

另外三人走近一看,箱子里放着矿泉水,饼­干­,还有四只手电筒。食物的生产日期都很新鲜,应该是最近几天才被人拿来的。

“这个霍雷霆在搞什么鬼?”施迎故问道:“怎么放了这些东西又不见人影,这手电筒又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还要我们在这过夜?”

“我看他一定是悄悄躲在什么地方,等机会整我们。可是他忘了,有些人小气得紧,开不起这种玩笑呢。”金怀瑾冷觑着田西,意有所指。

田西根本没听进金怀瑾的话,他拿出只手电筒,按下开关,一束灯光­射­入他的眼睛,因是白天,光线微弱,始终穿不透他心中越埋越厚的­阴­霾。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两道沉闷的雷声。

“要下雨了。”站在窗边的安妮往外一张望,突地“咦”了一声:“奇怪,这么晴的天,一丝云也没有,怎么无缘无故就打雷呢?”

闻言,田西怔住,隔了半响,忽然将手电筒一丢,打开门径直跑了出去。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得跟在他身后。

等到了岸边,所有人都呆住,水面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快艇的残肢断骸,四处飘散。

“这……这是怎么回事?”施迎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人炸了快艇。”田西眼睛一沉:“现在,我们被困在这个岛上了。”

安妮看向田西:“是霍雷霆­干­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金怀瑾抱着双手,眼中­精­光一闪:“看来,这次的游戏还挺有趣的。”

田西再也忍耐不住:“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还停留在高中阶段吗?”

金怀瑾恼羞成怒,一把抓起田西的衣领,咬牙说道:“姓田的,你别整天一副谁也看不起的样子,我忍你很久了!”

“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安妮连忙上前拉开两人:“这个岛也不算太大,我们现在分头去找霍雷霆,告诉他大家没空瞎玩,让他把我们送回去。”

“安妮,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正经了,反正回去也是无聊,倒不如在这玩玩。”金怀瑾狎熟地将手放在她­祼­露的香肩上,安妮却浑身一颤,反­射­­性­地退后一步。

金怀瑾皱下眉,有些讪讪的:“大家以前这么熟,不用急着撇清吧。”

安妮握住自己的手,沉默着。

田西抑制不住心中疑惑,问道:“霍雷霆究竟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施迎故赶紧回答:“上个星期六,他打电话来,让我今天到这个岛上,说有好玩的事等着我们,还叮嘱不能告诉其他人。”

“可是他打电话给我时说的是有事商量,我还以为是关于……”安妮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缓缓说道:“关于……方丹绿。”

“她?!”施迎故先是不解,而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对了,她就是在来这个岛的途中……”提及此,施迎故吞口唾沫,生生将话咽下。

“方丹绿?”金怀瑾闲闲问道:“好像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

施迎故连忙上前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金怀瑾脸上突然出现一丝异样,但只一闪而过,他定定神,说道:“她都死了这么久,还能有什么事?”

睹此情状,田西嘴角泛起朵冷笑。

原来他们早就忘了方丹绿,原来他们从来没为当年的事愧疚过。

这时,施迎故折回话题:“霍雷霆的目的不外就是引我们去找他,大家就如他所愿早点结束游戏,自然就能够离开这了。”

寡不敌众,金怀瑾只能附和,四人随即分头去寻找。

很快,岸边安静下来。天地间忽的一声叹息,生出股凉薄的风,在水面上刮起无数涟漪,混合浮动着的快艇残骸,像一块布满老年斑皮肤上的皱纹,密密麻麻,令人心悸。

(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药水中的照片逐渐显出一个男子的侧脸,那柔和俊秀的线条,方丹绿再熟悉不过。

“好了吗?”照片的主人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现在只要等它晾­干­就可以了。”方丹绿将照片取出,一张张夹在绳线上。这项工作对她而言应该是轻车熟路,但由于田西的注视,她的动作变得笨拙起来。

刚才,田西突然来到这里,请她帮忙拍摄张照片。

她没有办法拒绝,或者说,在内心深处,她不愿拒绝。

于是,她照做了。

“马上就要考试,你整天待在这里,不怕耽误功课吗?”田西问。

“我……很喜欢拍照,因为是兴趣,所以就不会觉得辛苦。”她的手指因紧张而略有些僵硬。

田西环顾暗室中的照片:“你很喜欢拍摄人的表情。”

“是……每个人每一刻都在经历不同的事,所以便有不同的心情。也许是因为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于是便想从他们的表情上感受吧。”

“今后,你想当摄影师吗?”

方丹绿重重点头:“这是我从小的愿望。”接着,她轻声问道:“你呢?”

“我……”田西说了这个字后便停住,她不禁懊悔自己问得唐突。隔了好一会,他却像终于下定决心:“我想成为医生,但是应该不会如愿的。”

田西的语气有丝叹息。父母规定他报考商业管理,将来继承祖业。当医生的愿望,是注定被牺牲的。

方丹绿没有回头,但也感觉得到他的无奈,她犹疑片刻,终于柔声道:“可是,我总觉得,你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她顿了顿,咬咬下­唇­:“你一直给我这种感觉。”

后面的田西沉默了。

她忐忑,心中一慌,手上的照片掉落在地,她连忙蹲下去拾捡,但手却被人握住。

另外那双手,纤长,整洁,掌心有微微的热度。

她不自觉地抬头,在暗红的灯光下,他脸上有种复杂的神情,有一丝温柔,又有一点挣扎,还有……

她没有时间再去分析。

因为——

他吻了下来。

柔软,却有些冰凉的­唇­,覆盖着她。

注定的。

她沉迷了。)

田西带着一脸疲倦回到屋子,发现其余三人已经先他一步回来,正在楼下大厅休息。

“怎么样?”安妮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田西摇摇头:“我走遍了东边的山林,根本没有人。”

“我们也是一样……”安妮迟疑着:“难道,霍雷霆根本就不在这个岛上。”

“不会吧,那他把我们困在这有什么意思呢?”施迎故用手帕不停擦着头上的汗珠,身材微胖的他最害怕夏天。

田西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从踏上这个岛开始,他便总觉得有什么事将发生,而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金怀瑾嘴角挂上一朵嘲笑:“看来人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我不是胆小,”施迎故喃喃分辨:“只是这间破屋子又闷又热,什么东西也没有,实在是待不下去啊。”

“不是有水和食物吗?”金怀瑾努努嘴:“去,给我拿瓶水来。”

已经习惯了金怀瑾的支使,施迎故依言起身,顺便问田西和安妮:“你们要吗?”

“一起去拿吧。”田西看不惯金怀瑾的颐指气使,便跟着施迎故走入厨房。

厨房装修并未完工,地上有许多木屑,薄薄的一片片,痛苦地蜷曲着。

田西走到窗前,无意间抬头。此时,暮­色­四合,天空呈现一种暗红­色­,像把尖刀狠狠刺破皮肤,捅穿筋­肉­,切断血管,再咬牙切齿地拔出----一个酣畅淋漓的手势,鲜血喷薄而出,一层层染湿天幕,那颜­色­,浓稠得发黑。

“咦,怎么多出了一只木箱。”

田西回头,看见施迎故边将脚边的一只箱子抬到橱柜上,边纳闷道:“我们出去前并没见到呀,里面又装的什么?”

毫无来由的,一阵凉意像蛇般爬上田西的背脊,在这刹那,他闻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不知来自天空,或是这间屋子。他脱口而出:“不要打开!”

但为时已晚,施迎故已经看见了箱子中的东西。

田西永远也忘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施迎故看着箱子,努力地想移开眼睛,但却因巨大的惊吓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他全身血液像是由脚底流走,脸瞬间变得卡白。他努力地挣扎着,五官不断抽搐,终于,四肢能够活动。于是,便猛地一下将箱子推到地上。

方形的木箱在地上翻了两转,停止。

接着,从里面出来一个红红黑黑的球形物体,缓缓地往前滚动着,一圈一圈,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咕噜咕噜咕噜。

就这样一直向前,直至碰到墙壁,不情愿地静止----向天空张开一张嘴。嘴中沾满了黑褐­色­的血迹,­干­涸的,死亡的。

那是……霍雷霆的人头!

头颅是被生生割下,切口血­肉­模糊,皮连筋缠,因天气炎热,已经开始腐烂发黑。

而箱子底部则粘着一张照片,田西缓慢地将它撕下,“嗞”地一声,像撕开皮­肉­的声响。

照片记载着霍雷霆濒死前的那刻:他躺在床上,身体因痛苦而扭曲,颈脖上Сhā着一把利斧,鲜血正汩汩流出。他惊恐且不置信地看着照相者,后来,照相者离开,他无所寄托,便永恒地盯着看照片的人,惊恐地,不置信地。

田西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照片……暗红­色­的灯光……她说她喜欢拍摄人的表情……感受他们不同的心情……黑褐­色­的血迹……照片……

是她!

“是她!她回来报仇了!她要让我们偿命!她要让我们一个个给她偿命!”施迎故凄厉地叫着,浑身水分被恐惧蒸发,像片枯黄的树叶,瑟瑟抖动。他不止歇地叫着,疯了似地抱着头,冲出屋子。

余下的三人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一种白­色­的死寂沉沉压在心上,让人透不过气。

终于金怀瑾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呼吸声越来越重,急,浊。最后……

“是谁­干­的!是谁­干­的!”他尖寒的声音在空屋子中回荡。

没人能回答他。

(洗手间的镜子中出现两个穿校服的女生,仗着四下无人,正肆无忌惮地交谈。

“你听说了吗?3班的那个方丹绿正在和田西交往。”

“怎么会不知道,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那么不起眼的一个人!”

“就是嘛,整天低着头,­阴­沉沉的,田西怎么会看上她呢?!”

“不过还真奇怪,以往只要有女的一接近田西,安妮便会给她好看,怎么这次却不见她有动静?”

“真是这样?……别说了,补习班要迟到了,快走吧。”

镜中重新安静下来,隔了会,厕间的门被人缓缓推开,方丹绿走了出来,淡淡叹息一声。

刚才那两个女生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其他人的想法,也和她们一样吧。

自从和田西交往后,她的作业会无缘无故地失踪,书本也会被神秘划破,在走廊上会被人故意撞倒。

每一件意外,都代表着不平与妒恨。

她都忍耐下来。

为了他。

方丹绿对着镜子笑笑,为自己加油鼓气,然后来到体育馆。

如约定的那样,田西已经在篮球架下等候,他靠着墙,眉宇间有些心事重重。

方丹绿来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田西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没什么。”他说。

方丹绿不再追问,拿出藏在身后的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装有一个小巧的生日蛋糕。

“这是……”

“今天是我生日。”她浅笑。

“我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准备。”

“没关系,你陪我,我就很开心了。”她将蛋糕放在地上,Сhā上根蜡烛,幽幽说道:“自从我妈妈去世后,我的生日从来都是一个人度过。”她顿了顿,突觉话语有些悲凉,便收拾起哀思,笑道:“所以,你能陪我过生日,便是最好的礼物。”

接着,她准备点燃蜡烛,但手伸到半空,却被田西拦住。

方丹绿抬头,看着田西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一时怔住:“怎么了?”

田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神­色­复杂。

她记得,那天在暗房中,田西也是这么看着自己,带着一丝温柔,一点挣扎。

不知为何,方丹绿心中涌出一股不安。

这时,身后忽地爆发出一阵哄笑。

她受惊转头,看见四个人正从角落中走出,嘲笑地看着自己。

方丹绿认得,为首的那个长长卷发,明艳的少女正是同班的安妮。站在她身后的,则是霍雷霆,金怀瑾和施迎故。

四人家境富裕,自小娇生惯养,整日游手好闲,经常聚在一起,在其他学生和教师身上搞些过分的恶作剧。但因为父辈都是学校的股东,也无人敢吭声。

只听得金怀瑾冷笑道:“田西,你也太没用了,追这样一个女人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

霍雷霆拍拍手:“不管这么样,田西在半个月内把她搞定,我赢了,晚饭你们请客。”

他们的话慢悠悠地传到方丹绿耳里,嗡嗡蒙蒙的,她一时糊涂了:“你们……在说什么?”

“啧啧啧,看来我们的女主角还没反应过来呢。让我来告诉你吧……”安妮走近,将双手抱在胸前,斜觑着她:“我们在打赌,看田西追上你需要花多长时间。”

方丹绿缓慢地转头,看见田西正看着地面,紧捂着嘴,头发遮住眼睛,那种姿势,完完全全地证实了安妮的话。

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如被冰水淋头般,直凉到心底。

安妮并不打算放过她,继续讽刺道:“你也太笨了吧,居然相信王子会从天而降?笑死人了,也不拿镜子照照,田西会看上你?”

方丹绿嘴­唇­抖动着,喃喃问道:“为什么选上我?”

“谁叫你整天­阴­沉沉的,看着就让人心情不快。”说到这,安妮转而一笑:“不过别伤心,你也没什么损失吧,虽然是赌局中的一颗棋子,也毕竟当了回灰姑娘呀。而且,这几天你不是挺开心的吗?上课时都在傻笑……”

“够了!你给我闭嘴!”田西忽然低吼了一声,拉着方丹绿走出体育馆。)

(她没有反抗,任由着田西带着往前走,脚步浮浮,眼神僵直。

田西不知该说什么。

从小,父母便严格要求他,规定每件事都必须做到最好。

他忍耐着做到了,在别人眼中,他是优秀的,有礼的,谦逊的。

但是,一切只是外表,在他内心深处,藏着一只蠢蠢欲动的兽,诱惑着他去发泄,去从伤害他人中得到快感。

所以,他暗中与安妮他们混在一起,许多恶毒的整蛊计划也是他想出的。

他喜欢站在角落中,看着安妮他们肆意地玩弄着他人,看着受害者痛苦的表情,内心得到极大满足。

就在上个月,父母以不容商榷的口吻命令他报考商学院。想到必须放弃当医生的理想,田西只觉内脏似被密线缠绕,一层一层,裹得他透不过气。正在这时,安妮提议让他们中一人去追求方丹绿,其他人则下注,看多久能搞定她。

田西决定这次要亲自出马。

他要放出心中那头兽。

一切都如计划中进行,她始终逃脱不了。

但是……

当游戏结束时……

田西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嗅到了甜腥温热的血,从她的胸口蔓延出来。

他重重地伤了她。

忽然,她止住脚步,缓慢地转过头来,用一双绝望到平静的眼睛,看着他:“一切都是假的?”她问道,声音轻得像游丝。

田西无法回答。

方丹绿抽出自己的手,低低地说了三个字:“没关系。”

然后,她走了,缓慢地,苍凉地,万念俱灰地,走了。

两天后,她在去离岛的路上跳海自杀。)

三人蜗在楼上的客房中,将门窗全部反锁,相对默默无语。

“是她­干­的吧……那个,叫方丹绿的女人。”金怀瑾打破沉默,声音因紧张而有些低哑。

“方丹绿十年前就死了。”安妮静静否定。

“那霍雷霆的头是自己割下来的?!”金怀瑾冲她大吼起来,自从目睹了厨房的情景后,他以往的闲适得意再无踪迹。

安妮默然。

金怀瑾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看不见任何反应,一下泄了气。他跌坐在地上,无助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天亮,然后去把施迎故找回来。”

“妈的!谁管他,我问的是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在岛上等死?!”

“最多不过三天,家人看见我们没回去,自然会来寻找,再忍耐下,一定可以离开这里。”安妮笃定。

金怀瑾稍稍安下心来,但依旧烦躁不安,便拿起矿泉水——尽管腹中空空,但在场的人是绝对没有胃口吃下任何食物——他以水当酒,猛地灌着自己。但那毕竟不是酒,醉不了人,最终只得擦擦嘴,倒头大睡,换种方式逃避这一切。

安妮转头,看见田西正坐在窗前,月光下,他的脸是清寒的。

而他的背景,是一窗婆娑树影,凄寂暗夜。

安妮靠近他坐下:“在想什么。”

田西没有回答,从看见那张照片开始,他再没有说过话。

安妮看一眼窗外黑黝黝的横斜曲张的树枝,轻问:“是她吗?”

月光斜斜照入,水一样洒在地上,深深的白,没有血­色­。

所有的人都没有血­色­。

血,在下午已经流尽。

不,是在颈脖被砍断的瞬间,喷涌而出。

田西缓缓闭上眼,记忆回到10年前:“那天,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很凉,但她说‘没关系’。那是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没关系……我以为她不怪我。可她却杀了自己——她宁死也不原谅我,宁死。”

声音经过尘封的时间,变得恍惚苍凉,在这黝闷的房间中絮絮飘荡,无方向地。

安妮看着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也许,她的死和你无关。”

“是,和我无关,我并非存心。”田西讪笑,拧开矿泉水瓶,仰头喝下,那水在夏夜潮热的衬托下出奇的冰凉,穿过他的咽喉,连带声音也变地冷冷的:“活着的人怎么说都行。”

“田西。”安妮低垂着头,额角抵着墙壁,整个人埋在黑暗中,只听得她轻问道:“在那场游戏中,你喜欢过她吗?……哪怕是一点点?”

田西静默。

可内心却绝非外表似的波澜不惊。

他喜欢过她吗?

多年来,萦绕着自己的是无尽的愧疚与悔恨,但……是否还有些别的。

在丹绿低着头,细声说道你想做的事总是能做到时,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因为这句话,他断然拒绝了父母的要求,报考了医学院。

他想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给她。

但那时,她已经不在。

“晚安。”等不到回应,安妮不再强求,自顾自睡下。

也许是太想逃避的关系,田西觉得今天特别的累,在他眼中,月光渐渐氤氲成模糊的一片,再也看不清晰。

他躺在地上,朦胧中,似乎感到一道目光正冷冷地看着自己。是谁?!他努力想睁开眼,但睡意却如洪水猛兽般袭来,他不堪一击,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田西撑起身子,环顾着四周,神情有些惘然。

没多久,其他两人也陆续醒来。

“睡得真舒服。”金怀瑾习惯­性­地伸伸懒腰,但突地记起自己的处境,脸­色­立刻暗沉下来。

“走吧,我们去找施迎故。”田西站起身来,

金怀瑾有些不情愿:“何必呢,他自己会回来的。”

“他还是你朋友吧。”田西看他一眼。

金怀瑾不说话,嘴角紧抿着。

安妮劝道:“田西,就我们俩去吧,留个人也好,免得等会施迎故回来见不着人。”

“走吧走吧,全都走吧!”金怀瑾负气地将背包一踢:“自己也不知活不活得了,还管别人!”

田西不理会他,打开门,偕同安妮走出房间。

但——

一踏出去,他们便看见一张照片静静躺在门前。

田西缓缓将它拾起。

“那又是什么照片!”安妮有些紧张。

田西无法答话,他看着照片,只觉得全身发僵,无法动弹。

金怀瑾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异样,犹自在借题发挥,乱耍脾气:“什么鬼地方,蚊子这么多!……是谁把窗帘放下来的!没事­干­吗?”

田西听见他的话,先是一怔,电光石火间,忽然明白过来,难怪刚才一直觉得房间中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窗帘!

昨晚临睡前,明明是拉开窗帘的,今天又是自己头一个醒来,窗帘怎会无端端合拢?

难道……

他猛地转头。

与此同时,金怀瑾拉开窗帘,“刷”的一声,灰尘经不起如此大力的凌虐,纷纷阵亡,尸体在空中飘飘扬扬,死不瞑目,落不下来。

就像窗外那棵树上吊着的施迎故,腰部以下不翼而飞,只剩下半截身子。断口处是一团团混沌的人体组织,像一锅煮糊的粥,红白交杂,黏黏糊糊。

田西手松开,照片幽幽飘下,只有它才能落在地面——里面的施迎故,双眼睁到最大程度,几乎要将眼眶裂开。他的眼珠遍布血丝,像困着只红蜘蛛,在不断挣扎,爬出照片,爬进在场每个人心上。

已经没有退路了,厨房中的人头,窗外树上悬挂着的尸体,像层层牢笼,逼得他们走投无路。

三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每个毛孔都泛出细汗,冰凉腻滑。

“施迎故说得对,方丹绿回来报仇了!”金怀瑾双手紧握在一起,因用力过大,指关节发白。

安妮反驳:“当时有人亲眼看见她从船上跳下去的,她已经死了。并且昨天我们就在全岛检查过,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那就是鬼!她变成了鬼!对,是鬼,只有鬼才能静悄悄地把施迎故的尸体挂在树上。”金怀瑾神情渐渐狂乱起来:“她要慢慢地折磨我们,最后一个个杀死!我们全都活不了!”

“你冷静点。”安妮劝道。

岂料金怀瑾忽然转头,尖利地盯着她,双目渐渐发红,最后竟猛地扑上前去,死命掐住她的脖子:“就是你这个贱人,全是你惹出来的事!都是你指使我们­干­的!”

田西连忙上前想将他拉开,但那双手却如铁铸的一般,死死嵌在安妮脖子上。

田西情急之下,狠狠一拳击向金怀瑾的脸,将他打倒在地,并沉声叱道:“想泄恨是吗?冲着我来!”

金怀瑾支撑起身子,擦去嘴边的血迹,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田西,你这个蠢蛋,还真以为那方丹绿是因为你才自杀的?”

“什么意思?”

“那天,在方丹绿回家的路上,安妮让我们拦住她,”金怀瑾盯着田西,一字一句说道:“然后,我们三个就在树林里上了她!”

田西脑海中嗡地一声响,整个人凝结住,全身血液无法流动,郁结在血管中,四肢百骸都是鼓胀的。

他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金怀瑾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你们­干­了什么?”

“就和被杀的顺序一样,先是霍雷霆,然后是施迎故,最后是我,”金怀瑾歇斯底里地笑着:“我们轮­奸­了她,你听懂了吗?因为不高兴你护着方丹绿,安妮就让我们轮­奸­了她!”

田西放开他,缓缓站起,走到安妮面前,木着一张脸,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安妮静静和他对视,隔了许久,终于问道:“你为她不平,你要为她报仇?”

“不,”田西冷漠地看着她,用一种没有丝毫顿挫起伏的音调说道:“你们不配。”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出房子,远离他们。

脚步先是勉强维持着镇定,接着越来越快,他跑了起来,在树林中,脚下的枯枝腐叶被踩得咯吱作响,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大吼一声:“啊!!!!!”

一胸的激愤悲凉在树林中回荡。

久久不息。

(“你们想­干­什么?!”她惶惑地看着拦住自己的四个人。刚才在体育馆中不是已经狠狠羞辱过她了吗,还有什么不甘心呢?

“也不­干­什么,只想让你陪他们三个玩玩。”安妮说着,一双­精­心修饰过的漂亮眼眸却闪出妒恨的光。

一直以来,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任何东西,直到遇见田西。

这个优秀又冷漠的人,他不爱她,她得不到他,所以他掠去了她全部心神。

用尽各种手段,依旧不能让田西爱上自己,安妮灰心了。所以她转而攻击想接近田西的女人。

她没得到,其他人也休想得到——这样,她就没有输。

之所以会放心田西进行这次游戏,是因为方丹绿太平凡,毫无竞争力。

谁知——

田西却为了方丹绿向自己发火!

安妮忽地醒悟,原来这女人在田西心目中是不平凡的!

安妮输给了方丹绿?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她要教训她,她要毁了她!

安妮眼睛一沉:“你们几个,还不快动手?”

“这样搞会不会出事呀?”施迎故有些忐忑,毫无主见的他一向是霍雷霆的跟从者,但也觉得他们这次做得有些过。

“怕什么?不是早调查过了,这女的家里无权无势,大不了扔点钱就行了。”金怀瑾满不在乎。

“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还是挺纯的,一定是个处吧。”霍雷霆解开衬衣,眼中开始闪动欲­火­:“让我来试试。”

一群狼扑了上来,撕咬,吞噬。

方丹绿不要命似地挣扎,疯了一样地抓,咬,终于惹怒了霍雷霆。他扬起手,一连重重地扇了她十几下耳光,末了,再揪起她的头发,将头在地上狠狠磕了两下。

终于,方丹绿晕死过去。

可是,依旧感觉得到身体被撕裂,有人在她身上抽Сhā着,一下一下,一个接一个。

痛,无边无尽的痛。

锥心刺骨。

透过微张的眼睑,她看见,在暗红­色­的天空下,身上的男人,脸孔因Gao潮而扭曲变形,正哧哧喘着粗气,像公狗。一旁的安妮,静静地欣赏着这出戏——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场戏。

方丹绿缓缓侧过头,身边的草,有浓浓的腥味。)

田西躺倒在地,身边的草,有浓浓的腥味。

黝黑的蝉潜伏在树上,凄厉地叫着,一声声,为他们最后的生命奏着挽歌。

阳光穿过浓密­阴­郁的枝叶,变为利剑,将他的身体切割成不成形的千万块。

他就这么躺着,脑中一片空白,只想这么躺下去,直到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细碎而轻缓。

田西一怔,难道是……

他猛地抬头,却看见了安妮。

“你来­干­什么?”

“金怀瑾正疯了似地找替罪羊,和他待在一起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安妮淡淡解释。

田西语带嘲讽:“替罪羊?你确信要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田西,别再恨我了,”安妮看着他:“我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田西刚想说什么,但一抬头,猛地看见了安妮的眼睛,漆黑幽凉,如深潭,桃花潭水深千尺,没有光能到达,看不透,看不明。

他心中毫无来由地一震,来不及反应,就见远处卷起阵阵浓烟,如团团巨大的黑­色­墨汁,在空中缓慢地翻滚,扩散。

起火处正是那座别墅,熊熊烈火正狼吞虎咽地蚕食着一切。

原本已死亡的屋子被焚尸。

然而,尸体中还有另外一具尸体。

金怀瑾。

金怀瑾的照片被钉在树上,里面的他,腹部,胸部被捅了几十刀,血决堤似地涌出,将衬衣染红,深深浅浅的红,一片斑斓,一派热闹。

他不肯瞑目,死不瞑目。

但他看见的,只有火,只是火。

火。

他们在岸边升起了火,最后的两人。

暗红的光跃动着,在他们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阴­影。

天空混沌昏暗,月亮不知所踪,只余隐隐的银光,如双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幽幽窥探着他们。

海水在沙滩处上上下下,发出沙沙声响,像成千上万的蚕啃食着桑叶,细密而压抑。

他们之间的空气也是压抑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却清楚,很快,又将有事情要发生。

终于,隔着火堆,安妮轻轻说道:“你相信吗?这也许是我们在这个岛上的最后一天。”

田西点点头:“也可能是我们活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安妮用树枝撩拨着火堆,偶尔蹦出点点火星,开始很绚丽,不过刹那,便在空气中无声湮灭。她忽地重复着昨晚的问题:“田西,你喜欢过方丹绿吗?”

田西看着火苗,依旧没有回答。

空气潮濡闷热,再加上热火的烘烤,安妮全身渗出细密的汗珠,黏黏的,难受。

她起身:“太热了,我去洗个头。”

说着,脱下鞋子,走到水中,俯下身子清洗头发。因弯腰的缘故,腰部的一块巴掌大小的刺青露了出来。

那刺青刺的是一张冷酷的面具,仿若由凉硬的金属制成,没有眼珠,却­阴­郁而古怪地盯着人。狰狞的墨­色­线条深入白皙的肌理,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刺目感。

田西转过眼,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郁,喉咙钝钝的,想有什么来刺激一下。

烟。

他没多想,便拿过一旁安妮的背包,那里面,一定有足够的烟。

拉开拉链,就着火光,他看见了香烟盒子,还有……一部相机与一张照片。

在火的肆虐下,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数只飞蛾直直地扑向火堆,只一瞬间,便化为灰烬,只余点点鳞粉在空中无措地飘荡。不见得是义无反顾,没有谁告诉过他们这妖艳的火是如此­奸­恶——那些知道真相的蛾已经死了。

计划的注定的死亡。

安妮。

是安妮的照片。

她面孔浮肿,瞳孔放大,舌头伸出口腔,脖子上有道被绳子勒出的伤痕,深深的紫­色­伤痕,仿若嵌入骨骼——需要很大的力量,很剧烈的恨。

她已经死了。

田西悚然一震,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慢慢流到脑部,头皮阵阵发麻。

安妮已经死了!

那么,他身边的是……

“终于还是被你发现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田西浑身一紧,倏地转头,却被迎面喷来一种刺鼻的液体,顿时,他发觉全身乏力。

“你……不是安妮。”田西努力想站起,挣扎许久,却无济于事。

“如你所见,安妮已经死了。”她站在火边,灼热的火也无法融化那双眼中的冷:“所以我说不要再恨她,安妮已经付出了代价。”

毫无预警地,下雨了。细密的雨,斜斜地落下,火被一点一滴地蚕食,最终,剩下一缕青烟萦绕在空气中,仿若幽幽的叹息。

在黑暗中,田西反而平静下来,渐渐的,脑海中一些零散的拼图组合在了一起。

那天在酒吧中,她恭喜自己成为医生,终于如愿以偿。

可是,他从来没有向人提过自己有当医生的愿望,除了……

田西向黑暗中的她说道:“丹绿……你回来了。”

(方丹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幢小砖房前。

冬日的傍晚,天空是混沌的暗黄|­色­,将世间万物笼罩得苍老凄暗。房前的木牌上写着“天街13号”,古老的物件,不知经历过多少故事。

她如只失魂的鬼,慢悠悠地走进这间屋子。

穿过迷宫似的书柜,她来到房间尽头。

刻有菱形花纹的镂空木窗前,立着一位高挑女子,身着黑­色­披风,正低头抚摸着桌上那朵红得凄艳的花,动作舒缓轻柔,带着眷恋的姿势。

“这里是地府吗?”方丹绿恍惚地问道。她记得自己是在去离岛的船上跳海自杀的。

冰冷刺骨的海水涌入喉咙,无法呼吸,肺像要炸开来,周身如有无数把锋利的冰刀在割。

痛,昏天黑地的痛。

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刻,兽在身上肆虐的那一刻。

那些兽……

她忽然后悔了。

不甘心,没看见那些人的下场,她不甘心!

可是已经晚了,她身不由己地往下沉,一直沉入黑暗中。

她曾听说,自杀者将坠入地府,来世不得复人身。

那么,这里是地府吧。

但那女子却答道:“不,这里是刺青店。”

“刺青店?”

女子依旧抚摸着那朵过于妖异的花,用冷而柔的声音问道:“你想刺青吗?”

“刺……青?”

“是,”女子这时抬起头,一双眼睛黑不见底,仿佛有千年的历史:“刺出你心底的欲望。”

欲望,她心底的欲望。

方丹绿缓缓地想,缓缓地想,将一切前尘旧事都记了起来。

一切的恨。

是,她的欲望,就是恨,就是复仇。

她开口:“我要刺一张鬼的面具。”

方丹绿已经死了,从这刻起,她只会是一只鬼,复仇的鬼。

女子什么也没问,径直将她带到一具屏风后,并没有用时下的刺青机,而是用针蘸着特质墨水,在皮肤上一针一针刺着。

奇怪的是,丹绿并没有觉得痛。她看着那座木雕屏风,上面绣的是刚才女子抚摸的那种花,是叫曼珠沙华吧。

整面屏风绣满了曼珠沙华,凄艳的一片,将一切染红。

她静静地看着,直到刺青完成。)

(所有人都以为方丹绿死了。

但,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场意外。

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包括那几个伤害她的人,包括她的父亲,也许,还包括田西。

接下来的10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过的,有时,连她自己也不敢回想。

活着总是比死困难,尤其是为复仇而活着。

总之,她整容成安妮的摸样,并调查清楚了那几个人的情况。

然后,游戏开始了。

不过,这次的主导者是她。

第一只猎物是安妮,工具则是根结实的绳子,安妮的恐惧是无法形容的——死在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手上。

方丹绿死死地扯住绳子两端,听着安妮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浑浊声响逐渐减弱,她静静地笑了。

然后是霍雷霆,她的第一个男人。

理所当然地,他把她当成了安妮。

霍雷霆的手一边在她大腿上游移,一边按照她的指示打电话通知其他两人去离岛。

挂上电话,正想和安大美人大战一场,却忽地感到脖子一热,霍雷霆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却触到一件冰冷的物器,他不置信地低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把利斧Сhā在他颈子上!

接着,剧痛与恐惧让霍雷霆满床打滚,他尖叫着质问为何要杀他。

谁知她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是方丹绿。”

霍雷霆惊恐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直到瞳孔放大。

然后,方丹绿割下霍雷霆的头,拿到离岛上藏好,又在别墅中放好了食物和水——有力气的猎物才能引发狩猎者的兴趣,

接着,她去见了田西,说服他和自己一同去离岛。

事先,她便在快艇上装了炸弹,在别墅中,她站在窗前,悄悄一按按钮,两艘快艇便灰飞烟灭。

然后,她提议分头去找早已不在人世的霍雷霆,乘机回到别墅,将装有头颅的箱子放在厨房。

所有人都陷入恐慌,施迎故受惊过度,跑了出去。

当天晚上,她在矿泉水中下了安眠药,等待金怀谨和田西喝下,熟睡之后,便来到树林中,找到金怀谨,将他杀死,并将尸体挂在正对卧室窗户的树上。

第二天.当发现施迎故尸体时,金怀谨再也忍不住,将一切都说了出来。田西接受不了,离开了别墅。

然后,她便拿出刀子捅向金怀谨,一刀一刀地捅着,直到他已完全没了气息,她依旧不停止手上的动作。

接着,一把火,烧了所有。

现在,该轮到最后一个了。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淋湿了世间的一切。

黑暗中,田西听见方丹绿幽幽说道:“我永远记得在暗房的那天,你吻了我,那时,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从此,我不再是孤单的,我有了你,世界上至少还有你看重我,在乎我……谁知,我却是你们的一个笑话。”她忽然在田西身上刺了一刀:“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选中我!我不过是想安安静静地活着,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呀!”

刀混合着她撕心裂肺的质问拔出,“噗”的一声,血也跟着涌出,但很快便被密集的雨水稀释,一起流入泥土。

田西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剧烈的疼痛和迷|药作用让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他感觉一把刀抵在自己胸口,冰冷坚硬。

他要死了,只要一下动作,他就会死。

奇怪的是,田西并没有再感到恐慌。

这是他应得的,10年前,在体育场外,他嗅到了丹绿胸口散发的血腥味,他也曾狠狠地捅过她一刀。

田西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丹绿……对不起。”

声音渐渐消失在湿濡的空气中,田西的手一松,落在了地上。

等再度睁眼时,田西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家人发现他们两日未归,起了疑心,赶紧报警。警方来到离岛,发现了三具尸体,以及岸边昏迷的他。

警方询问田西事情的经过,他却说什么也不记得了。

没有人怀疑他,在那样一个修罗场似的地方待了这么长时间,人人都可能疯掉。

可田西是记得的。

丹绿放过了他,在他昏迷前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滴热热的泪滴在自己胸膛,接着,她低低地说了三个字:“没关系。”

和10年前一样,她最终原谅了他。

和10年前一样,她走了,缓慢地,苍凉地,万念俱灰地,走了。

他会永远记得的,这一切,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一辈子。

刺青店中,她轻轻地抚摸着曼珠沙华,像是抚摸着最宝贵的回忆。

在千年前,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人……

忽然,有人走了进来,一个怯怯的声音说道:“打扰了。”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问了句话。

“你……想刺青吗?”

刺青店之浮梦

这是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天。

这个城市的夏天最难熬过,空气受热膨胀,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人的身体,不留一点空隙,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空气是­干­燥的,人却总是湿黏黏的,满浸着汗水。

罗浮梦看向窗户正对着的­操­场,那塑胶跑道像面镜子,肆意地反­射­着阳光,制造出一个白晃晃的世界——一切都过于鲜明,刺眼。旁边的树披挂着层层叠叠的叶,颜­色­太浓,像掺杂了黑。那里面,蝉永无止息地叫着,声音凄厉。

一切像场梦,浮生如梦。

正在出神,却听见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罗浮梦下意识想到是未婚夫来接自己了,便转头笑道:“你来了。”

可笑容展露了一半却僵住,她看见,门口站着一位高瘦的俊美少年,脸庞完美,却带着股­阴­戾,头发染成深棕­色­,碎发垂下,隐隐遮住那双桀骜的眼睛。

“老师在等人?”他冷冷问道。

“盛靡音?”罗浮梦怔住,今天是学生来拿成绩单的日子,大概上午10点,大家就走得差不多了,怎么他还在这里?

“老师在等人?”盛靡音重复问道。

“恩。”罗浮梦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你有什么事吗?”

“家母想请老师去家中吃顿便饭,感谢你上次救了我。”

“太客气了,那是我应该做的。而且今天我还有事,请帮我向盛太太说一声,我心领了。”罗浮梦推辞。

“是要和未婚夫谈论婚礼的事?”盛靡音抬起眼看着她,眼睛很深:“老师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是吗?”

罗浮梦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结婚的事她并没有向学校里的人提过,为何他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罗浮梦接起,原来正是未婚夫赵一杰打来的,说临时有大客户指名要他接待,无法,只得取消和她的约会。

罗浮梦也并非蛮缠的女子,体贴表示理解。

放下电话,盛靡音道:“既然老师已经没事,那可以去见见家母吗?”

罗浮梦实在不好再推辞,犹疑一下,只得答应。

走出校门,看见一辆黑­色­宾利在前等候。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待两人坐定,汽车发动。

罗浮梦静静环顾车里,轻蹙眉头——没想到一个学生有这么大的排场。

不过这个盛靡音一直是个迷,自从高二上学期转来后,常常一连几天不上课,但学校领导却集体­性­失明,根本不予追究。

因为他特别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加上态度不善,因此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前两个月晚自习后他被一群不良少年围攻,罗浮梦恰好经过,便及时报了警,帮了他。

之后……

之后盛靡音也不曾向她道谢,但却经常静静地在角落中看着她,眼中的神情……她看不明白。

两人坐在后车位上,很久都没有说话。冷气似乎开得太强,让人感到有些寒冷,但并不确定,因为和盛靡音靠近时,她也会产生这种感觉——微微的突如其来的寒冷。

“老师,你和你未婚夫是怎么认识的?”盛靡音突然发问,但眼睛却是看着前方。

罗浮梦不明白盛靡音为何总对自己和未婚夫感兴趣,便敷衍般地回答:“父母介绍认识的。”

她说的也是事实,双方父母是好友,有意撮合两人,常常让他们见面,接触久了,他们自己也觉得各方面都挺合适的,就在一起了。之后没多久,浮梦父母在车祸中丧生,一杰提出先订婚,好照顾她,浮梦也便答应。

很平淡的感情,但却符合她温淡的­性­子,浮梦很满足。

“老师,你爱他吗?”盛靡音转过头来,目光锐利。

浮梦下意识觉得这个话题不应再谈下去,便转而问道:“好像盛太太没来开过家长会,她平时很忙吗?”

“也许吧。”盛靡音冷淡回答:“我也不知道。”

谈话就此结束。

气氛有些不自然,浮梦转而看向窗外,只见阳光像水银一般在地上流淌,景象是炎热的。但她被关在一个封闭冰冷的世界中,外面的炎热是安静的,缓慢的,与她无关。

浮梦突然感觉有人在她耳后吹气,湿热搔痒,让人浑身一颤。

猛地回头……盛靡音却离她很远。

一个小时后,终于驶到目的地。

那是幢郊外别墅,周围布满­精­致的黑­色­铁栅栏,庭院中种满了树,显得­阴­凉——或者­阴­冷。

浮梦被迎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整间别墅装修得复古而华丽,水晶吊灯,­精­致油画,欧式家具,厚实地毯,奢华而不流俗。

只是,诺大的屋子,却毫无人气。

坐了一会,盛太太还没出现,浮梦问道:“你母亲是不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她等会就下来,老师你稍等。”盛靡音不急不忙地坐在她对面,轻轻看着她。

浮梦被他的眼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端起佣人送上来的红茶,喝了一口,又放下。左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亮光。

盛靡音问道:“那是订婚戒指吧,很漂亮,是未婚夫帮忙选的?”

浮梦看着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习惯­性­地用手抚摸了下,点头承认。

盛靡音眼睛微微一眯:“听说,如果订婚戒指遗失了,两人便不能结婚。”

浮梦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渐渐起了疑惑:“怎么一直没看见盛太太?真的是她邀我来的吗?”

盛靡音摇摇头,镇定地说:“不是她,她早就死了。”

浮梦突然感到一阵不祥,她拿起皮包,准备离开,谁知一起身,顿时天旋地转,脚下一软,便瘫倒在沙发上。

接着,她坠入了黑暗。

黑暗。

天空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黯淡的几缕云丝,挂在上面,正幽幽飘荡。

周围静悄悄的,唯有路灯橘红­色­的光慢慢洒下,更显得鬼影幢幢。

浮梦走在通往校园后门的小径上,心中忐忑,早知晚上这条路这么吓人,自己怎么也不会因想节省时间而走这里了,可是后悔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突然,她听见前面似乎有人声,走近几步,发现学校里那群出名的不良学生正将一人围在中间。

仔细一看,被围住的似乎是转校生盛靡音。

只见为首那个染黄|­色­头发的人用手指着盛靡音:“小子,你整天拽给谁看?敢勾引我马子,不想活了?”

盛靡音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是你女人自己来缠住我的,那种货­色­,只有你才稀罕。”

闻言,黄头发怒不可竭:“把他给我抓起来!”

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上前,双方混战起来。

浮梦暗叫不好,连忙躲在一旁,打电话给学校保卫处,让他们快赶来。

挂上电话,浮梦这才发现,尽管盛靡音身手不错,但抵不过这许多人,终于被抓住。

黄头发拿起一根木棍,­阴­­阴­一笑:“我今天就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还怎么拽!”

盛靡音却没有慌乱畏惧之­色­,他冷冷地看着黄头发:“劝你不要­干­这种傻事,因为,你今天做的一切,日后我会双倍奉还。”

“呸!还嘴硬!”黄头发向地上啐了一口:“我就要看看你怎么奉还!”说着便举起木棍向盛靡音右腿打去。

浮梦明白不能再坐视不理,便跑出来,大叫一声:“住手!”

所有人被唬了一跳,但待看清楚是个柔弱的女人,才松口气。

“咦,她不是这小子班上那个美女英语老师吗?”有人认了出来。

“怎么,想保护学生,老师还真尽职啊!”黄头发将浮梦上下打量一番,眼睛一转:“这样吧,如果你陪我们玩玩,我就放了他。”

“你们别乱来,保卫科的人马上就来了!”浮梦额头渗出冷汗,边说边往后退。

“你当我们是小孩呀,这么好骗!”一个人说着便上前抓住她。

浮梦被吓得全身发凉,幸好这时保卫科的人赶来,那些混混连忙一哄而散。

浮梦抚着胸口,靠在墙边,慢慢调整着呼吸。

无意间瞥见一旁的盛靡音,却呆住:夜风将他的碎发微微吹动,间或露出那双暗如天幕的眼。

他一直盯着她,眼中流曳过一道光,是那种当人们决心得到一样东西时露出的志在必得的光。

盛靡音就这么看着她。

一直……看着她。

浮梦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垂着帷幔的高大四柱床上,黑红­色­天鹅绒窗帘紧紧闭合着,房间黝黯不明,那些古典笨重的家具如一只只潜伏着的兽,静静窥视着她。

有人窥视着她!

浮梦猛地转头,她看见,在角落的沙发上,盛靡音正静静地坐着。

他似乎刚洗完澡,穿着件黑­色­浴衣,头发还有些湿润,碎发贴在额角上,如黑丝,带着点自由的弯曲,显出浓浓的妖魅。

盛靡音坐在沙发上,双手闲闲交握,他看着她,眼中又出现那种志在必得的神­色­。

“你在茶里下了药?”浮梦缓缓撑起身子:“你想­干­什么?”

盛靡音站起来,一步步向她靠近:“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放在自己床上,你说他会想­干­什么?”

“你疯了!”浮梦不可思议:“你还只是个孩子!”

盛靡音上了床,慢慢靠近她,如同一只狩猎中的豹,优雅而警觉地注视着她这个猎物:“等会,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浮梦不自觉地捏紧床单:“我已经定婚了,快放了我!”

盛靡音举起右手,指尖捏着一枚戒指——原本套在她无名指上的订婚戒,他一字一句地说:“戒指已经取下,你们的婚礼不能举行了。”

“还给我!”浮梦伸手去夺,却反被盛靡音压倒在床上,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只能戴我送你的戒指……明白吗?”

他的气息喷在耳边,温热搔痒,让她心悸。

浮梦的手脚被紧紧锢住,他的力量大得出奇,强得令她恐惧。

古典宽大的四柱床上,一方紧逼,一方逃避,两人的身体深深相嵌。

浮梦背后枕着床的柔软,胸前压着盛靡音身体的坚硬,那种强烈的矛盾,让她感到昏眩。

盛靡音慢慢地亲吻着她,从颈脖开始,一点一寸地移动,仿佛决心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烙上自己的印迹。

混合着浮梦不知所措的惊恐的喘息声,盛靡音用牙齿一颗颗解开她的衬衣,耐心而有技巧地。

很快,她白皙的身体展露在空气中,那种白,带着柔弱,赋予观者征服的快感。

征服。

他继续征服,吻向她胸前的柔软,用舌尖挑逗着她最敏感的所在,那猛烈的刺激,让浮梦顿觉全身像被一条条蛇缠绕,冰凉湿濡,至深的惊怖!

她使尽全力,一下将他推开,然后,她下了床,跑向门口。

但是,盛靡音却拦在那里。

她一步步后退。

他一步步靠近。

僵持。

突然,盛靡音迅速扑了上来,将浮梦抵在梳妆台前。

镶满花纹的椭圆形银镜中,浮梦拼命地挣扎,长发凌乱,面­色­因激动而潮红,衬衣松松地披挂着,露出剧烈起伏的胸,白皙柔软的胸——慌乱而绮旎的画面。

盛靡音一手锢住浮梦的双臂,一手伸入她的裙底,顺着大腿而上,来到她的幽秘之地,他用手指轻而有技巧地抚弄着花心,并试探着伸入。

浮梦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不停地颤粟。突然,她想起了身后的镜子,便伸出手,一拳砸在上面。

银镜四分五裂,浓浓的血顺着裂痕流淌,渗入。浮梦抽出一块碎玻璃,猛地向前划去。

随着皮­肉­划破的声响,冷幽的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热的气息。盛靡音胸前渲染出一朵深沉的血花——黑­色­的布料,血透不出鲜红的­色­。

浮梦呆住,没想到自己真的会伤到盛靡音。她握着那块细长的碎玻璃,手掌被其尖锐的边缘划伤,一滴滴地淌着血——而玻璃前端也沾着他的血,两者混合在一起,纠缠不明。

盛靡音低头,淡淡瞥了眼自己胸前那道伤口,然后,他伸手——捧起浮梦的脸,吻上她不知所措的颤抖的­唇­。

浮梦看着他的眼睛:漂亮,漆黑,神秘,带着冷,牢牢地锁住自己,让她无法呼吸。

她手上的碎玻璃被夺去,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浮梦被扔在床上,而盛靡音则紧紧覆在她身上。

仅存的衣物被扯离身体——她的与他的。

浮梦想挣扎着起来,但双手却被盛靡音牢牢压住,无意间,她竟看见,在他的手臂上,有一个刺青,图案太过熟悉,每当她照镜子时都会看见。

她的脸。

是她的脸。

他竟刺上了她的脸!

浮梦看着刺青,突觉下身一阵剧痛。

……

一切,已经不能挽回。

盛靡音打开房门,只见床上一片凌乱,只余下欢爱后的痕迹。

浮梦蜷缩在角落中,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手上的血凝成了褐­色­,结成一块块,撕扯得更痛,但她却像无知无觉,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

盛靡音将食物放在一旁,蹲下身子,帮她把散落的发捋在耳后,动作与声音同样轻缓:“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浮梦毫无反应,眼神僵直。

“来,吃一口。”盛靡音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可浮梦依旧一动不动。

“想绝食,想死?”盛靡音薄薄的嘴­唇­勾起个漂亮的弧度,好看得接近残忍:“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会让你的未婚夫生不如死。”

闻言,浮梦睫毛颤动一下,缓缓抬起眼来。

“那天他不是为了陪个大客户而没来接你?”盛靡音用食指在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滑动,一遍又一遍:“我就是那个大客户的老板,也就是说,我可以随时让他的公司破产……你认为他承受得了这个打击?”

浮梦定定地看着他,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眼前像有张无形的黑布向她紧紧罩来,难言的窒息。她尖叫一声,将碗一推,跑了出去。

浮梦跑出房间,跑下楼梯,跑过客厅,跑到大门前——盛靡音没有追来,她能逃出去的,只要打开这道门,只要打开这道门!

手握着金属把手,用力扭动,门却纹丝不动。

门是锁住的!

她慌乱四顾,看见一个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声音急促地接近语无伦次:“他疯了,他囚禁了我……开门,求求你,放了我!”

可女佣脸上却一片模糊,无情无绪,仿佛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你觉得她能救你?”身后传来盛靡音的声音,他慢慢走下楼梯,递个眼­色­,女佣便甩掉浮梦的手,知趣地退回厨房。

浮梦捂住脸,无力地哀求:“你放了我吧,只要你放我回去,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已经发生了。”盛靡音来到浮梦面前,拿下她的手,迫使她看着自己:“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一阵无边无际的绝望向浮梦袭来。

她想起那天晚上,盛靡音冷冷地对那群袭击自己的人说,会让他们双倍奉还……第二天,她便听说,那七个人全被打断了右腿。

浮梦明白,盛靡音说过的话都会实现。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眼前的所有都旋转起来,天花板,家具,还有盛靡音的脸……

之后,浮梦便病倒在床上,周身像被火烧,脑袋浑浑噩噩的。可还是感觉到,有个人一直守在身边,给她喂水喂药,更换冰袋,握住她的手,不停轻唤着她的名字……

等到完全清醒,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浮梦睁开眼……自己,仍是在那张床上。

“你终于醒了。”盛靡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浮梦没有转头,只是看着头顶的帷幔。

盛靡音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摩挲着:“你一直昏迷,医生说你是伤口感染,并且……求生的意愿很低。”

浮梦没有回答。

盛靡音看着她手上淡淡的伤痕,一双眼渐渐冷起来:“让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会让赵一杰生不如死。”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浮梦闭上眼,帷幔繁复的花纹在黑暗中晃动,织成一张大网,慢慢压来。她重复道:“我不会死的。”

浮梦没有寻死,她沉默地活了下来。

很清楚自己无路可逃:别墅大门紧闭,布满了保镖,而盛靡音,也几乎整日都在家守着她。

并且……她不能逃。

为了一杰,她不能逃。

想起未婚夫,浮梦心内一阵疼痛的牵动。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在到处寻找自己吗?

落地窗外,盛靡音正在泳池中游泳,高瘦的身体像只箭般来回穿梭,身上布满了流动的水,在阳光下闪烁,刺痛她的眼。

浮梦转过头来,继续按着遥控器上的按钮,一下一下,不停地换着台。

画面与画面之间快速转换,形成一片浮动的­色­彩,略有些杂乱。

这样,她便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想。

突然,电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停止了动作:黑­色­西装,中等个子,温文儒雅,有浓浓书卷气。

是一杰!

他正拥着一个穿旗袍的漂亮女子,微笑着向亲友敬酒。

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带着空洞的事不关己的喜悦:“今日中午,赵氏食品公司总经理赵一杰与新晋歌星蓝玲玲在金枫酒店举行婚宴……”

浮梦的手颤抖起来。

画面中,到处都是红­色­,红­色­的旗袍,红­色­的地毯,红­色­的“喜”字。

满目所及,全是浓艳的大红,像滚滚烈火,向浮梦烧来。

一杰……和别人结婚了。

盛靡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后,伸手将浮梦搂入怀中,俯下身子,将头埋在她­祼­露的颈脖间。

他的头发柔软且湿润,水一滴滴落在浮梦胸口上,变得有些凉,一直凉下去,凉下去,凉到心里。

“你现在知道了。”

床四面的帷幔被放了下来,浮梦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方形的牢笼中,心内一阵难言的窒闷。

盛靡音的手从后伸出,紧紧环着她的腰。紧紧的,即使熟睡时也毫不放松。

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布料,浮梦能清晰地感受到盛靡音的心跳,平稳低缓,传到她的后背,却成为一阵灼烫的律动。

浮梦实在忍受不了,便想移开自己腰上的那双手,谁知轻轻一动,盛靡音便使劲将她一搂,力气大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想逃?”

浮梦幽幽地叹口气:“我可以逃到哪里?”

“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吧,例如……你深爱的未婚夫那。”

浮梦淡淡地道:“他现在是别人的丈夫。我和他,已经毫无关系了。”

盛靡音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深深嗅着:“我希望你真的能这么想。”

浮梦看着微微飘动的帷幔,忽然问道:“你家人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们?”

“都死了。”毫无感情的声音:“所以你也别期望他们能帮你。”

浮梦沉默了下来,黑暗中,听不见任何声响。

隔了许久,她再度开口:“为什么是我?”

“因为好奇,”盛靡音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连亲生母亲都会舍弃我,为什么你这样一个陌生人却会救我呢,你……让我很好奇。”

浮梦全身僵住:“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才会被囚禁在这里?”

盛靡音转过浮梦的身子,捏起她的下颚,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嘲讽:“现在你一定很后悔当时救了我,是吗?”

浮梦直视着他:“是的。”声音很平静,但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盛靡音微笑,笑中含着冰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说完,他猛地扯开浮梦的睡衣,在她赤­祼­的身体上又一次进行狂野的掠夺……

夏天过去了,别墅庭院中的绿叶开始落­色­,成为微黯的黄,带着萧索,已离肃杀不远。

“我们所有的前生,我们所有的来世,都有无数的树叶,枯荣更替。”浮梦喃喃念着,声音微弱得仿佛从不存在。

盛靡音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审视般地看着浮梦。

这些日子,她更加沉默了,常常一坐便是整天,一动不动,脸上笼罩着层模糊的平静。

就好像……生命在一丝一缕抽离。

盛靡音眼睛一冷,走到浮梦面前,俯下身子……吻住她。

他的舌撬开她木然的­唇­和贝齿,长驱直入,吮吸纠缠,强大的劲势中有不安的气息。

依旧,浮梦无动于衷,随他予取予求。

盛靡音停止了进攻,一直看着她,深深地看下去。

仿佛知道不会有人响应,门被轻轻敲了三下,随即打开。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并逐渐向浮梦靠近。

那人在她面前坐下,“你好。”他说:“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江水寒,盛靡音先生让我来看看你。”

浮梦低着头不做声,之后,竟很慢很慢地笑了出来,笑中满是悲凉:“有病的人,应该是他吧。”

“很多人都有病。”江水寒的声音平静深沉:“因为他们有了欲望,因为他们求之而不得。”

浮梦心中一动,她缓缓抬眼,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戴着眼镜,长相俊雅,如块温玉,可是……眉梢眼角却有淡淡的邪气。那双深邃的眼里仿佛藏有千年的历史,能轻易看清他人的内心。

“他们说你一直都不理人,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江水寒问。

“告诉了又怎样?”浮梦疲乏地说:“难道你会帮助我?”

江水寒含义深长地说:“也许我能够呢?”

浮梦凝眸无语,过了很久,终于开口:“他在身上刺了我的脸……你相信吗?他刺上了我的脸。”

“他刺的是他的欲望,”江水寒缓缓说道:“你,是他的欲望。”

浮梦苍白地摇头:“而我的欲望,则是逃出去,远远地逃离他。”她看着他,空洞地问:“你……帮得了我吗?”

江水寒只手取下眼镜,趋近身子,直视着浮梦,眼中出现神秘的肯定:“我能。”

从浮梦房间出来,江水寒来到客厅中,盛靡音正在那等着他:“她怎么样?”

“有抑郁倾向,所幸并不十分严重。”

“病情会加剧吗?”

“如果按照现在的样子继续下去,是会有这种可能。”

天­阴­­阴­的,像沾了灰尘,脏脏地亮着。风携夹着两三片枯黄蜷曲的落叶,在草坪上拖曳而过,或者,会留下什么断臂残肢,在这个死气沉沉,略带寒意的秋日。

盛靡音看着这些,良久,问道:“应该怎么做?”

“罗小姐需要新鲜的空气,请尽量多带她出去走走。”

盛靡音沉默着,眼神晦暗不明。

“那我就先走了,盛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通知我。”江水寒起身告辞。盛靡音随即让女佣送他出门。

那女佣在盛宅服务多年,对一切已经看遍看惯,此刻她将江水寒送到车前,拿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张支票,带着客套而冷淡的笑:“江先生,这是我们少爷的一点心意,请笑纳。另外,罗小姐的事,还望你能够保密。”

“请放心。”江水寒微笑着接过支票,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盛宅坐落在郊外,一路上景­色­凄迷。从后视镜中望去,那座华丽而森严的牢笼越来越远,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江水寒将手伸出窗外,放开,那张支票便飞快地被瑟瑟的风掠走,在空中肆意地玩弄,翻卷,最后不知所踪。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香味萦绕,令人垂涎。

可这一切对浮梦毫无吸引力,她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盘中的菜,食不知味。

这一向她都是这样,每天只吃仅够维持生命的一点,因此消瘦了许多。

放下刀叉,她轻轻说了句:“我吃饱了。”刚想起身离开,放在桌上的手却被盛靡音握住。

“等会我们出去逛逛吧。”他说。

闻言,浮梦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出去,只要能出去,她就有机会逃走,或者是报警!

不管怎样,只要能出去……

“怎么,没心情吗?”盛靡音问。

浮梦明白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免得引起他的怀疑,急忙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淡淡说了句:“你下午没事吗?”

盛靡音看着她,柔声道:“你就是我的事。”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浮梦眼底升起一抹恍然。

外面的一切,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记得上次,同样的车,同样的路,同样的人,将她带入万劫不复。

但是今天……浮梦暗暗握紧手,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等会一定要找机会逃走,不论如何,总可以遇见人群,到时就大声求救,一定可以。

再也不要回到那个牢笼,再也不要和他待在一起!

“在想什么?”盛靡音将浮梦拉近身边,他不允许她离自己太远。

浮梦默默无语,只偏头看着窗外。

盛靡音用手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如果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你肯吗?”

浮梦闭上眼,始终没有开口。但是心中却有个清晰的声音:“我想要正常的爱,我想要自由……你肯吗?”

盛靡音将她带到一间商场中,浮梦绝望了——商场宣布休业,里面没有一个客人。

原来,这里是盛家的产业。

原来,盛靡音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原来,她还是无法逃脱。

盛靡音带着浮梦走遍了商场,给她买了许多东西。可浮梦没有一点感觉,只是苍白着脸,失魂般地跟着他。

逛得累了,两人来到饮料区,坐下歇息。

浮梦捧着杯子,喉咙像被哽住,无论如何喝不下去。

“你脸­色­很差,不舒服?”盛靡音问道:“那我们回去好了。”

回去!

浮梦听见这个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每个毛孔都在尖叫。

回去,回到那个毁掉她平静人生的地方?!

浮梦调整着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先去下洗手间。”

她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能从洗手间的窗户爬出去,她就得救了。

浮梦起身,却被盛靡音叫住:“等等,我叫她们给你带路。”

浮梦心中一紧,忙道:“不用了,我自己知道路。”说着,便急急往前赶,才跨出一步,手却被牢牢拉住。浮梦回头,看见盛靡音眼中浮起一丝了然的笑:“但是,你可能不会知道回来的路。”

说完,他做个手势,两个女职员摸样的人走上前来。

浮梦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只能心灰意冷地跟随着她们。

来到洗手间中,浮梦关上门,忽觉全身无力,她倏地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嘤嘤地哭起来。

逃不了了,她的一生,就这么完了。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过去的回忆,那些平静而愉快的生活,已经从此不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女职员开始敲门。

“等一下。”浮梦拭去泪水,心烦意乱地应道。

“罗小姐,我是来帮你的。”

浮梦猛地打开门,发现说话的是那个圆脸杏眼的女职员,而另外一个,已经被打晕,躺在地上。

“这是……”浮梦一时没醒悟过来。

“来不及解释了,罗小姐请跟我来。”那女职员拉着浮梦爬上窗户。两人沿着预先准备好的梯子爬到地面,飞快地往前奔去。

浮梦的心像要从口腔中跳出来,她双脚虚软,可仍旧不敢停下,总觉得盛靡音就在身后。那种无形的恐惧一直压在她心上,重得她几欲呕吐。

终于,两人跑到路口,那里,停着一辆车。

女职员将浮梦塞进后车位,自己坐到司机座上,迅速发动车子。

浮梦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身边坐着一个人。

“又见面了。”那人向她招呼,明明是温和俊雅的五官,眼中却闪现着让人心悸的邪气。

“江先生?”浮梦微诧,原本以为那天他承诺会救自己,不过是作为医生的宽慰之词,谁知他竟真的这么做了。浮梦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抱歉,我并不是在帮你。”江水寒微露笑意,眼中的邪气被一种温存的神­色­所取代:“我只是很久没看见她笑过了……只是,想让她笑笑。”

她?

浮梦好奇,却没有多问。并且,她还有自己的烦恼……虽然现在暂时脱险,但今后该何去何从?

“估计盛靡音不久就会来调查我,所以你不能待在我身边。”江水寒想到了和浮梦同样的问题:“你想好去哪里了吗?有什么地方是盛靡音想不到的?”

浮梦钝钝地摇头,她所有的亲戚朋友,盛靡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等等!浮梦眼中忽然一亮,她想起以前自己曾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当过支教老师,她可以去哪里生活!

浮梦说出自己的想法,江水寒沉吟片刻,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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