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翛然残叶 > 2

2

(六)

残从梦中醒来,开始喜,转而悲。因能看世间万象、知人生百态而喜,因觉睡意未消,黯然失魂而悲。

残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刚开学,得到一个通知:他们班要迁到乡小去。当然,他们对老师学校都有一点儿不舍。但更多的是,他们怀着对今后的向往。他们都知道,乡小虽然离家较远,但环境好得多,也气派得多。它不像这祠堂,那儿用的是砖,还贴上了瓷砖,漂亮极了。

以前的学校,以前的木屋,像一棵已到残年的树。树叶稀疏,挡不住风雨。往日的年少气盛、胸怀大志已随风而逝。良禽早已另择它地,猢狲不知何处去,只望离去的人在离去后不要忘记这片土地,这里曾是他的学习所在地。

残他们的班散了。残和少数几名同学被分在了一班,其余的都在二班。周成在二班。一个年级有两个班,这是残从未想到的。且况,这里一个班的人数比以前他们学校两个班的人还多。教室里竟有电灯电扇,奇了。残他们以前的那个班被割断之后,也就没了多少往来,成了两根独立的蚯蚓。蚯蚓蠕动,各自为各自活着,竟忘了太多太多!

残很早就感觉到了,这里有些不对劲。脏话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而且它还受到了同学们的隆重欢迎。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话语如同堆堆烂泥,足以把孔子掩埋,尸身千年不腐。而这较现代的学校,也早就把孔夫子连人带墓碑一起埋了,就如同世上根本不存在这号人物。

残在这儿的同桌,风,有着历来读书人的气质,眉清目秀、身体虚弱。风时常流动鼻涕,用脏话来掠夺别人的快乐。有时,残觉得,风似乎把骂人当作了礼貌,逢人送一句。在这礼尚往来的社会,无人见怪,收下再回送。在这,残最大的发现是在这世上竟有一门很怪的课,叫体育。那哪儿是在上课,分明是玩。可残天生就具有玩的细胞,所以常盼着体育课的到达。在体育课上,残学会了打乒乓球和踢足球。

一个中午,天气晴朗,不时有凉风习习。残他们班与二班互越在­操­场踢足球。本是好好地踢着,后来,残发觉不对,二班竟有人把球抱起来,像扔石头一样扔球砸他。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划过一丝气愤的神情,凭什么这样做?他很生气,当球跑到他身旁,依偎着他的时候,他抱起球猛地向砸他的人砸去。

这事越发展越坏,竟差点儿打起来。最终还是没打起来,只是有人给残留了一句话,“等着,我不给点颜­色­瞧瞧?”有什么好瞧的,不是白就是黑。旁人好意地告诉他,那人的哥有背景。残心想,“我还有背景呢,站在山脚,山就是我的背景,这才叫靠山。”

好心的人让他小心点,说也许放学后会有人找他报仇。虽说残时常把“我怕什么”挂在嘴上,但这句话毕竟在嘴上而不在心里。过了一日,无事。又过了两日,还是无事。日子久了不知不觉中“担心”走丢了。

风说:“你得脾气得改改,万事好商量嘛!倘若一惹就生气,还会有谁和你玩?别以为你前世是一位将军,战无不胜。人没有前世,那是胡说。”

残说:“那你也不许再骂人,你再骂人我就生气,后果自负哦!”两个人像两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样互相诉说对方的缺点,可笑声还是孩子的。

(七)

残清晰记得,小时候,外公的母亲在世。

那是一个倔强的老人,似乎老得不能再老了。而且,似乎她天生就是那样老,满额皱纹,雪白短发,想用帽子套住时光。她身子骨硬朗,从无大病,似乎是气出来的。她赌气,要用硬朗的身体来气别人。也许她发过誓,要活得硬邦邦的。

早晨,大约是春天。太阳依旧准时出来,映着苍白的天。除了偷懒的东西,什么都醒了。外婆在煮饭,老人塞了柴进灶,像是堵住某人的嘴。外婆到了楼上,推醒残。残揉着惺忪的眼,仿佛不知道这是啥地方。

“去,叫醒外公,吃饭了!”外婆吩咐。残拖着腿,无­精­打采地走去,“外公,醒啦,吃饭啦!”

“这么早,好了么?”外公还想睡。

“煮好了!不是还要赶场么?外婆说待会儿热。”说完,残跑下楼吃饭,他忙着上学。

外公挪了挪身子,不舒服,又挪了挪,还是不舒服。想想,算了,还是起来吧!外公走到楼下,残将要去上学了。外公把残叫回来,“残儿,中午我不会回来,你在学校吃吧!难得跑。”外公一面说着一面掏出钱包,拿了五角钱给残,“去吧!”

饭菜规规矩矩地躺在桌子上,筷子也伸直了身。外公的老母亲和外婆待到外公上座,方才上座。吃罢,外公碗筷一甩,道声“走了”,便拿着篮子去赶场了,一摇一晃地,篮子里放着扇子和茶杯。

外婆收了桌上的碗筷,拿了背篓、锄头,出去­干­活。老人洗完了碗,见猪草喂尽,恐外公回来见了骂,遂砍了些猪草,以备中午。老人仔细砍了大堆,差不多了,慢慢站起,腿抖着,仿佛稍微快点就会断掉。她拍了拍衣,拖着腿,拉上门,向外走去。

外公屋旁,几间废弃多时的屋,它们的主人在外升官发财。这儿,曾是他们的家。现在,不是,只是一个个被抛弃的傻瓜。时间是命运河里无情的沙,缓缓于屋顶流过。房屋经不住重压,沙沉积多了结果只有垮。没有谁是亿万年不倒的神话。

一路走来,田地荒芜,只剩青草与春风相惜。­鸡­鸭嬉戏,它们乐的基地建造于哪里?声声犬吠,一如既往的勇猛无畏。

路拐了一个弯遇到一户人家,老人停下。那家人看见了,端出凳,老人缓缓坐下。她腿似乎很难弯曲,但终究坐下了。

“没啥吧?”那家女主人关切地问道,“听说邻村一位老太太,前几天死了。你知道怎么死了的吗?我告诉你,那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那老太太独自背了个背篓出去捡柴。柴没捡多少,她倒地死了。那天少有人­干­活,只是一个急着赶回家的人见了,感觉面熟,认识这位老太太,见她倒下,立马跑过去,一瞅,一摸鼻,没气了。就通知老太太家人,家人也不急,等到傍晚天凉了才请人把老太太的尸身抬回来。等第二天草草火化了!”女主人越说声音越小,话语中充满了同情。

老人微微张着嘴,脸­色­惨白。她眼里似乎看到自己被熊熊烈火烧得只剩惨白惨白的骨灰。她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把自己裹严,仿佛很冷的样子。然后把抖动着的手放在膝上,膝也跟着抖动。老人颤颤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那人的儿真狠啊!”

“是啊,可不是?”女主人很快把话接了过来,不过说得更轻了,“那老太太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了一儿一女。那时她年轻,人长得又漂亮,别人都劝她再嫁。她宁死也不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儿女,怕如果改了嫁孩子就没好日子过,守了一辈子寡。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了,女儿嫁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那也只是说说,并不当真。可她女儿当真了呀,一辈子没回来见过她一次。她心寒,别人时常问她,女儿对她好不。她都说女儿对她很好,只是忙了一些,没时间常来看她。其实,人们都知道她女儿不孝,可是不好当面说穿。儿子呢?养大了,娶了媳­妇­,本以为可以过上安逸日子,不必像以前那样­操­劳。谁知儿子耳根子软,小时候多好的孩子,娶了媳­妇­就不要老娘了,只听他婆娘的。她的儿媳­妇­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物,一进门就把自己的妈赶出门,让他妈睡茅草屋。而且规定,不做活,不得饭吃,完全把她当苦役。她是和气的人,只要儿子高兴,并不计较许多。多么好的人,最后落得这样后果,兴许是前世作了孽!”

老人默默听着,嘴­唇­不住抖动。周围的人越集越多,只是凑凑热闹,听听新闻。不想到听到这事,脸上都挂着愤愤神情。

“这还是人么?怎么没被雷劈死,怎么没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这还是人么,怎有这样的人?”一个牵牛的中年人大声嚷着。

“轻点声,小心被那人的狗腿子听到,不整你才怪!”女主人提醒道。

“我怕么?我行端、坐得正。哼,我会怕他?就算他现在站在老子面前,老子照样指着他鼻子骂。小心?倒是他要小心!小心他母亲化作厉鬼把他捉了去!”众人以敬佩的眼光投给牵牛人。牵牛人似乎感觉到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

“农老弟说得极是,如此卑劣小人,天理不容。他简直是罪不容诛,死有余辜。其自有灾祸上身。纵他富可敌国,他也无力奈我们何!”众人有把敬佩的眼光移到了扛锄头的老年人身上。

“唐大叔,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说话一套一套的。”一个青年­妇­女称赞那老年人。

“读了很多书又咋样?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扛着锄头下地,拖着锄头回家。”唐大叔显然觉得不公平,“不过,多读点儿书还是好的,至少知道仁义道德,不会像刚才说的那人那般卑劣。”

“听说你儿与你不合,待你不好,可有这事儿?”一个中年人关切地问老人,只因他对老人家事的道听途说。

“哪能呢?只要我儿不像刚才说那人,就是我天大的福份,我儿天大的孝顺!”老人答道,话语中有几分埋怨。有一人听到老人的话,偷偷地笑。见老人不愿多说,那中年人也不再问。

“你说人咋就那么容易死呢?死前也没有人通知一声,做做准备。”农老弟叹了口气。

“你可以写信给阎王,让他派小鬼在你快死前来通报一声。”­妇­女道。众人大笑。

“那可是犯天规的,泄露天机是要砍头的!”中年人担心地说。

“黄半仙能观吉凶祸福,那不也是泄露天机,为啥他没被砍头?”女主人问。

“那是蒙人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他说准的都是靠运气。不见得他能治自己的病,有病还不是看医生?也不见得他家多富,儿子儿媳还不是出去打工了。连卖弄迷信的人都不迷信了,我们还迷信什么?”唐大叔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反正我是看透了,生病还得吃药,命最重要。”他的一席话博得大家啧啧称赞。

晌午将近,众人各自散去。老人缓缓站起,女主人生怕她摔倒,过去扶着。老人在女主人耳边留了句话,“近日我不大舒服,能不能帮我请先生?”女主人点了点头,见老人可怜,行动不便,不可能行走如此之远去叫医生,便打发自家小孩去叫。

老人脸上浮出一丝笑以表示感谢。然后转身,拖着腿缓缓离去。女主人看着老人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炊烟缕缕,是见得着碰不到的梦。老人见了,走得愈快,身子前倾,仿佛会倒,但终究挺住了。路旁有一片竹林,竹子弯着身,罩住蜿蜒的路。老人经过,竹叶下落,拍打着她的肩,似乎是想让她止步,她走得愈快了。她想起了,年轻时,有个道士对她说过的,她是竹叶命。还问她,是愿意想竹叶那样被烧还是腐烂于竹林中。当时她只是笑笑,并未作答,认为那不过是道士骗钱编的把戏。可心里还是做了选择,愿意在竹林里腐烂也不愿在熊熊烈火中消失。于是,她一生过得清淡。

吃过饭,已是下午两点过。医生提着标有红十字的药箱来了,老人请他进屋。医生问了老人病状,开了药,便报了价。老人先是一愣,这也太快了。后有想到命比钱重,便把抖动着的手伸进包,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拿出一叠钱,手抖得更厉害了。好像是钱太重,拿不住,要掉了似的。老人反复数了数钱,一把塞给了医生。医生收了钱,叮嘱了几句,笑吟吟地离开了。老人拿了碗去倒开水,水洒得到处都是。吃了药,觉得舒服多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太阳还没离去,月亮就已经出来了。月亮太­性­急,迫不及待地占据这片天地。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只剩黑影,如外公半驼的背。外公打了一下午牌,匆匆回来,也许是怕外婆没完没了的唠叨。一听这唠叨,他就会发火。其实他也不想,可就是控制不住这脾气,也许那是他的心魔。

路上出现了一张脸,不甚明了。走近,方才知晓,是一个熟人。熟人向外公打招呼,外公停住脚步,熟人也停下了脚步。

“你老呵真有得玩啊,这么晚才回来!”熟人满口羡慕,他深知自己可不敢这么晚回来,老婆会骂。

“这么晚了,你不在家待着,上哪去?”

“这不,我儿子回来了,今晚八点到,让我去接!”熟人脸上尽是欣喜颜­色­,外公下意识看了看表。

“早着呢!你儿子定在外面挣了大钱,你可以享福了。我呀,就没那福,一年到头,儿子寄不回来几个子,只有将就着用。不像你的大哥,三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年年都给他寄那么多钱回家,用都用不完。想打多久就可以打多久的牌,输了钱也没有人说他,他真是自在!”外公带着羡慕的口气说。

“确是啊!我们怎么比得过他呢?不过有事我要告诉你,刚想起的。今天,我见大堆大堆的人在议论你!”

“议论我?他们不­干­活议论我­干­嘛?不过我想知道他们议论我些啥。”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并不知晓太多。听人家说,你的老母亲在外胡乱地说你一些坏话。谅也不可信!”

“说的啥?”

“说你不孝顺对她,她也并未直说,只是话里透着那样意思。我还听说,她私下偷偷对人说,你不拿饭她吃。这不是胡说吗?不吃饭她早饿死了,何竟以对人说话?”外公听此言心中十分恼怒,神情却泰然自若。

“那一定是谣传,有人胡说。我对她那么好,再说我是她儿子,她怎会那样说,一定是有人故意胡说,想害我与她不合!”外公嘴上虽这样说,心中却不一。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反正我对你说了。时间不早,我该走了,去接我儿子,要是他早到,不定多急!”熟人说完,大踏步走了。

外公慢走着,想着回去同自己老母亲理论,又觉得不妥,没有借口。垂着的手碰到自己的钱包,拍拍,想到今天赢了点钱,不知多高兴,早把那事抛脑后了。

秋风和着黎明,吹进竹林,发出箫箫的声音。枯黄的竹叶,一片接一片地落,随风飞舞,如同只只枯叶蝶。落在地上,是竹叶天生的宿命。

天气格外的好,太阳早早起床工作,外公也早早出去­干­活。差不多到了吃饭时候,外公扛着锄头慢悠悠回家。至家,搁下锄头,就上了桌。外公的老母亲和外婆端上菜,一同上了桌。外公和他的老母亲都好酒,每次都要喝点。外公给他自己倒酒,他的老母亲回自己的屋拿了一瓶酒给自己倒上。

外公尝了尝菜,眉头一皱,吐了。“谁煮的菜,这么难吃。这样咸,是不是不想让我吃,把我饿死你们就开心了?”外公的老母亲和外婆都放下了筷,不出声,愣愣地听着。她们也尝过,不是特咸,只是有点罢了,何至于如此?

残和他的表弟醒了,下了楼,见大人们坐着未吃,方知又在争吵,竟怕上桌吃饭,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站着。外公想起了外婆出去­干­活比他还早,通常回来比他晚,就算有例外,回来时饭已做得差不多了,所以责任全在他老母亲身上。他料到了这点,对自己的老母亲大吼道:“是你做的这菜,对不?我这一大家子人个个都要吃饭,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做得这么咸,想一个人吃,不给我们吃是吧?你心也太狠毒了吧!就算我不吃,孩子们总要吃吧!难道你还想把孩子们饿死不成?”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似在喃喃低语,却没有发出一丝声来。她只是拿起自己的酒,向自己的屋走去。

外公心想老人做错了事还发脾气,心中十分不快。追了出去大吼:“别以为走了就没事了,做错了事还发脾气,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全知道,我告诉你,我消息灵通得很呢!我知道,你在外面说我的坏话,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全知道!”外公似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要把所有顷怒气全部发泄出来。“你在外面对别人说什么我不孝顺你。哼!我不孝顺?我不孝顺我会养你这么多年?我不孝顺你?你去跟那个孝顺你的女儿。她有没有养过你一天?只是隔几年回来一次,回来就给你几十块钱,你当那叫作孝顺。我告诉你,一双鞋的钱也比那多。你也可以去跟你那收养的儿子啊!他孝顺你,给你买过什么,什么没有!你还私下对人说我不给饭你吃。我不给饭你吃,你早死了,早没了。我哪有怎么多烦心事,你哪会对别人说三道四。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不给你饭吃?哪次不是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而且还是你自己做你自己喜欢的吃的口味的菜。我哪有对不住你,非得你这样对我、这般说我?”

外公用右手的手背拍着左手,弯着腰,竭力诉说自己的冤屈。

“像今天这事,明明是你不让我吃,到外面还会讲我不给你吃。这不是颠倒黑白、舞弄是非,不是故意坏我名声?你存的什么心,我怎么会有你这般蛇蝎心肠的母亲?难道是我前世作孽,老天惩罚我?”

老人听外公这一吼,立马站在她屋门前,脸­色­苍白,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她喃喃地说着什么,模糊不清,极像诅咒。接着,她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我没有哇——你为什么要冤枉我呢——我没有做过——你别强加给我——你有怨气就发泄在我头上——你把我当作啥——”

这哭喊声极具穿透力,如同孝歌那样,悲怆无奈。不难料想,年轻时,老人的孝歌一定唱得特好。这哭喊声,也如同一把把利箭,直­射­向历史的心脏,吓得历史仓皇逃窜。老人似乎忘了自己是老人,忘了沧桑,只为摆脱这冤屈的纠缠,努力哭喊。

周围的人家,都被这饱含沧桑与悲寒的哭喊声所震撼,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赶来。外公不再大吼,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屋里。外婆早丢了碗筷,坐在厨房里偷偷哭泣。残和他的表弟呆呆地站着,不知何去何从。残让表弟去看看外公,顺便劝劝。表弟说怕。残说,不怕,去吧!然后残去陪着外婆。

屋里的哭喊声继续着,房子周围的人越集越多,纷纷争论,这平时幽静的小院,顿时成了喧嚣的港湾。

“周大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小青嫂问。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正在­干­活,看见许多人都向这边走来,我也就跟来了。听着屋里的哭喊声,兴许是他们家又在吵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脾气还那么大,过点清闲日子不好吗,非得三天两头吵一次?我那丈夫又和他家沾点亲,不来劝劝也说不过。”

“这在哭喊的老太太是谁呀?这么厉害!”

“确实厉害,都八十几的人了!”

“已经上了八十?”

“是啊!我也是在别人口中听到了她的事。这老人在十五岁时就嫁过来了。听说当时她嘴巴可厉害了,没人说得过她。再加上她丈夫软弱,啥事都依她,她过得也好。十七岁时就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现在这家的主人,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她也是哭命的人儿,二十几岁的时候,丈夫就被抓壮丁抓走了。她丈夫走时留下一句话‘照顾好孩子,我会活着回来的’,从此便没了半点音讯。那时她年轻,人也长得过得去,她就想改嫁。可是公婆不许,说什么没得到儿子死的消息就不许她改嫁。为了孩子,她没过多地争。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下来。”周大妈顿了顿,接着说:“等到公婆死后,她想改嫁,可是老了,没有人要了,就这样守了一辈子的寡。她家比较裕如在那时,于是她收养了一个孩子。大儿子大了,当了木匠,日子更好了。后来大儿子又娶了媳­妇­,女儿也出嫁了。儿子、儿媳对她都还不错,她觉得自己哭了一辈子,总算有了成果。哪想,她害死了她儿子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的大孙子。说起来也并不算害死,只是她应负一点责任。从此,儿子记恨上了她。儿子口头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得到,儿子待她已早不如以前。”

“那她的大孙子到底是怎样死的呢?”

“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她的大孙子已经两岁了,她在晒薯粉,她的大孙子就在一旁玩,玩得全身都是。她生了气,打了她的孙子,并让自己的孙子去井边洗手。井就在那竹林里,只是她孙子死后就埋了。她的孙子边哭边用手揉眼睛,走到井边也不知道,就掉了下去。当时她没在一旁,出去和别人聊天去了。回来后没见着孙子,就到处找,在井中发现了孙子的尸体。她就在井边大哭起来,儿子知道了,冲过去想打她,始终没有下手。从此,她儿子就记恨上了她,她想赎罪,就帮着做许多的事。都那么老了,还能­干­很多家务,真不简单!”

老人见周围来了许多人,哭着走了出来,“我命苦呀——我的儿这样对我啊——我不如死了­干­净哇——列祖列宗啊——我做了什么错事——惹怒你们——你们要这样对我啦——我命坏呀——”

外公下了楼,怒气依存。“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对你那点儿不好嘛?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千方百计在别人面前说我的坏话、污蔑我,天啊,为什么嘛?”

众人都说没那么回事,老人不曾在大家面前说过什么有损外公颜面的什么话。外公不信,众人又说他一定是误会了。

“我误会了?倘若她真没说,怎么会跑到我耳朵里来?”

“定是有人造谣!”

“有人造谣?没事造什么谣,我又没仇人,再说想报复我何必用这种办法?”外公一口咬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松口的,一定要把它吃到肚子里才心满意足。众人其实都很了解外公,他没仇人那是奇事,根本不可能。外公生­性­耿直,快人快语,也就得罪了许多人。有些表面上与他要好的人,实际是千方百计找机会报复。谁人不知,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

“我命坏呀——我当年为什么不改嫁呀——我作孽呀——生了个这样不孝儿哇——苍天无眼啊——怎么不回答——我还不如死了好啦——”老人的哭喊声,听过一遍,终生难忘。它像一片片乌云绕在心头,再大的风也吹不散。

“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这不是咒我吗?你们说说,哪有母亲这样说自己的儿子,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众人去劝阻了老人,又有人去劝外公。

“你们年纪都大了,还吵什么呢?一件小事而已,是不是?我说这事就这样算了。大伯,你说好不好?不然影响多不好啊,还会落得个不孝子的恶名,你说是不是?”

“好吧!既然你们都说了,看你们的面子上,这事就这样算了!”外公上了楼,有人扶着老人进了她的屋。然后众人离去,悄无声息。

过了许久,外公越想越不痛快,血管被石头堵住了似的。他在屋中往返走着,突然站定,下了决心。他­干­脆地下了楼,走到老人的屋门前,停住。他听见屋里还有轻声哭喊,气不打一处来。他心想自己都不计较了,她还计较啥。反正心里不舒坦,外公用脚猛踹了几下门,门宁死都不开。

“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休息!我都没说啥了,你还不知好歹!”屋里的哭喊声更厉害了。外公当真十分生气,又用脚猛踹,门宁死都不呻吟。

“有本事出去哭,这是我的家,我不容许你这样。去呀!去对别人说我怎样怎样的不孝,我怎样怎样不拿饭你吃,我怎样怎样还打了你。去呀,去说呀,看我怕不怕你。我告诉你,你老了,没用了。确实,你年轻时蛮横,别人都怕你,我也怕你,你动不动就打我。可是现在,你再蛮横也没用了,你老了!”外公说完上了楼。门开了,老人踉踉跄跄走出来。老人继续着轻声哭喊,她不会因怕而停。

老人蹒跚走进地坝,外公在阳台上见老人走了出来,立马去舀了一盆水。残上了楼,一看外公舀水,他明白了外公想做什么。于是他连忙去拉住外公的衣角,让外公不要。外公一把推开了残,大吼一声“滚”,就奔向了阳台。一盆水从天上掉了下来,胜似雨却比雨来得更猛,只因它满载仇恨。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