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钟之后,一辆白色的罩上淡啡色厚帆布顶盖的摩根跑车,刷地从对面马路转过来,正正停在乐秋心跟前。车门清脆玲珑的一打开、一关上,就把乐秋心载走了。情景浪漫得有如沙尘滚滚的古战场上,勇士策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寻着了他心爱的小美人,一手就把她揽上了马背,一扬马鞭,四蹄并发,扬长而去。
乐秋心才坐好在车上,头回过来,触着了英嘉成的脸,眼前就是一黑。
因为乐秋心习惯了每次当英嘉成吻她时,一定闭上眼睛。
直至耳畔响起了很多很多汽车的鸣按之声,英嘉成才放过了乐秋心,让车内的热浪跟车外的不满,渐渐的双双引退。
乐秋心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
“英嘉成,你好大的胆子,等下酿成最严重的中区交通意外,问你良心怎么过意得去?”
英嘉成回望乐秋心一眼,他那双会笑的深棕色眼睛眯在一起,状若沉思,细细考虑过才答:
“若只酿成我和你两个人的死亡,也算不上惨案,是不是?谁说过的,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正好成全我俩!”
“你不留恋其余的一切?”
“其余的一切?那不是等于乐秋心一个人么?”
“搪过了油的一张嘴。”
“总胜过抹了油的一颗心。”
“嘿!”
“说不过我了?”英嘉成问。
“等会有得你瞧!”乐秋心白他一眼。
英嘉成风驰电掣地把汽车驶回那间座落在西南区域多利道面海的公寓,一把拖着乐秋心走进屋内去,门才关上,英嘉成就一把抱起了乐秋心,直走进睡房里,重重地把怀中的她扔到床上去。秋心还来不及翻过身爬起来,英嘉成已经连人带脸的压上来,狠狠的吻住了对方。“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秋心,我不再爱你了,你信不信?”英嘉成拿手扫抚着乐秋心那双浓密得似假的眉毛,说着这话。
“不可能发生的事。”
太对了——打从他俩结识的那一日开始,就知道英嘉成与乐秋心有着的是不可解的、从前生带至今世、再到来生的缘份。
他俩相识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整幢富恒大厦都由玻璃幕墙所建成,阳光挤过玻璃透进富恒企业的会议室内,应该是温柔而恰到好处的。然,室内的气氛却是火热。
乐秋心气鼓鼓地以双手撑着台面,跟坐在主席位上的富恒企业总裁孙国栋争执至面红耳赤。
孙国栋在金融业内是老行尊了,从未遇到过像乐秋心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下属。
姑勿论乐秋心的工作成绩多辉煌,她的职位已经在行政架构上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仍应该记得这之上的一人正正是他孙国栋。缘何可以如此不留情面地作她的据理力争?
因而,孙国栋的面色是相当凝重的。
乐秋心之所以敢犯颜直谏,明知顶爷者谁,一样理直气壮,不退半步,只除了她生性的耿直之外,正因为她此举是为民请命。
要求孙国栋为富恒企业全体后勤部门加薪的百分比不低于前锋部门,这份利益并没有包括乐秋心自己在内。
富恒企业辖下的业务包括港股、国际股票、黄金、期货、外汇等经纪以及商人银行业务。这20年间,随着本城在国际财经地位的日益巩固,业务蒸蒸日上。每年负责冲锋陷阵,在前线争取客户,使佣金利润节节提升的部门,一定在年底多获几个月的花红。至于那起负责后勤工作的行政、人事、公关、广告、会计、公司秘书、法律等部门同事,花红一般相对地少,这也不去说它了。今年,风闻董事局还要将这等部门的薪金升幅调低,就无论如何完全说不过去了。
乐秋心这高级经理是后勤部门的总舵主,当然的认定非跟孙国栋算这一笔帐不可。
“老总,做生意的部门功绩固然可嘉,但,守在大后方的同事,一样是胼手胝足的苦干,年底花红已见了高下,还在薪金的升幅上头刻意地要二者造成差距,一定影响士气。”
孙国栋答:“富恒的大门是周时敲开的,谁都可以自由作出选择。”
乐秋心把嘴角向上微微一提,她这个表情妩媚而又决绝,看得人心上不觉有半点寒意,她以手撑着会议桌子,把身子稍为冲前,对牢孙国栋说:
“老总,这句话可清清楚楚是你老人家说出口的。我们的同事有权利知道,然后作出他们的选择!”
说完了,转身就走,才一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孙国栋就急急的叫住了她:
“秋心,秋心,何必要小题大作,多生枝节?”
“老总,让我同你打个比方吧!”乐秋心回头撑着腰说:“你在孙家当然算是一家之主,钱经你手赚回来,由你多花一点,合情合理。但你家的老婆、菲佣、司机,一样有他们的职责和贡献吧,若没有他们,看你怎么可能一下班就翘起二郎腿,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人心肉造,何必欺人太甚?若真认为他们一无是处,就干脆自己动手,将他们革职查办。”
乐秋心再狠狠地加多几句:
“跟在一个只晓得自己身光颈靓,而让家丁仆从蓬头垢面,仍认为理所当然的男人ρi股后头干活,简直有辱斯文!”
说罢掉头就走,竟跟站在会议室门口的一个男人碰个正着。
当两对剪水似的双瞳接触时,二人的心头都煞地抽动。一种敬佩的神采满溢在这个叫英嘉成的男人脸上,他觉得她艳如桃李,正气凛然,那么的不畏强权,主持正义,像一尊愿为普渡世人而牺牲自己的玉观音!
乐秋心在盛怒激动委屈的情绪之下,一回头,看到一幅满是同情支持欣赏庇荫的表情,她差不多就在那一刻钟内融化。
自踏进社会做事开始,就是参与一场连接一场的大小战役。轮不到你不招架、不还击、不进攻,否则人们就挥军直捣你的领土、践踏你的所有、蹂躏你的自尊,直至你一无所有。
每每战至人疲马倦,连深深叹息也无心无力之际,就会殷切地盼望旁边出现一个人,会为自己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替自己拭揩掉额头上的一把冷汗。
当乐秋心回头一看见英嘉成时,立时间心上有种找到了的浓郁感觉。
那种感觉舒服畅快得令她整个人松软,只能站在原地上,不再晓得走动。
乐秋心与英嘉成每次提起那相识的经过,就作会心微笑。
英嘉成说:
“富恒的董事局要我跳槽以出任他们的执行董事,彼此为条件而作拉锯战凡半年之久,如果老早知道有位叫乐秋心的在那儿工作,根本省掉不知多少工夫,我会得立即走马上任!”
这以后,是太太太顺势发展的一回事了。
英嘉成与乐秋心都明知彼此借了公事为借口,着迹地走在一起,跟着情不自禁地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
爱情火焰灼热而猛烈,燃烧着两个人的身与心,完全无法掩饰,不能自控。
尤其当英嘉成与乐秋心单独相处的时刻,彼此都有一种非要将两个人化成一个整体的冲动。
那种冲动,令他们热血沸腾,整个人紧张,整个脑胡思乱想。
官能上的极度兴奋,把他们的灵魂带上九重天。
一旦攀上高峰,无人会愿意一下子又被摔下来,只会竭尽所能多站在云端一时得一时。
乐秋心倦慵无力的在英嘉成耳畔轻喊:
“别动!”
“嗯!”英嘉成在此时此刻回应的一声,对乐秋心尤其吸引。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
女人能有这种感觉,是至高无上、难以描述的幸福。
乐秋心拿手抚揉着英嘉成那头浓密而硬挺的黑发,他则把脸伏在她胸肩之间,像一个乖乖的,依傍在母体上的男婴,在饱餐一顿之后,于极大的满足之中,熟睡了。
是她赐予他安宁与丰足。
在英嘉成均匀的鼻息里头,意味着乐秋心无比的快慰。
与其说,乐秋心陶醉于她与英嘉成的造爱热潮之中,倒不如说她沉迷于这份二合为一后所产生的浓浓归属感内。
乐秋心静静的,心甘情愿的等待着英嘉成转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钟头,睡房内依然黑漆一片。英嘉成转了一个身,把怀中的乐秋心放弃了,管自再睡。
乐秋心轻轻地吻着情人赤祼的背,用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试试寻梦去。
她知道今晚英嘉成不会离去了。
能把一个相爱的男人留宿在自己的公寓内,竟然是一重难以形容的骄傲与喜悦。
转醒来时,天还是乌蒙蒙的,雨仍倾盆而下。
乐秋心想,幸好今天是假日,可以埋头再睡。
她温柔地问:“嘉成,你醒着吧?”
“嗯!”还是那从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有效地紧紧扣着她的心弦。
“还要不要再睡?”乐秋心问。“不睡的话,我们可以干些甚么呢?”英嘉成问。
之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乐秋心。
英嘉成扭亮了灯,看一眼床头钟,正是早晨6时40分。
“为甚么要亮灯?”
“因为要看清楚你。”
英嘉成真的捧住乐秋心的脸,在灯前细看。
“这是眉,这是眼,这是鼻,这是你的小嘴!”
英嘉成拿手逐一的在乐秋心脸上点指兵兵。害得秋心乱笑,赶快捉住了对方的手,不让他胡搅。
“快别这样,我这就起来给你弄早餐好不好?”
“好。”
“先给你调一缸暖水,你洗过澡,早餐就刚刚弄好了。”
“秋心,我把你娶过来后,会不会仍有这样的好服侍?”
“甚么意思呢?这分明是你看低了自己,把理所当然的责任,视作引诱成交的薄饵,英先生,你是侮辱了人,也委屈了自己。”
乐秋心嘟长了小嘴,一脸的不悦。
“对不起,这回是我的错。”英嘉成慌忙道歉。
“有哪一回是我的错呢?”乐秋心还是不放过他。
“对,对,罪该万死,由始到终数来数去都是我的错。”
“最错的一着,你心知。”
“那只是早晚会解决的问题。”
“是早还是晚呢?就是问题的关键。”
英嘉成沉默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乐秋心立即补充:
“我是真的怕,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英嘉成一时间沉默了。“已经拖了半年了,看样子还要拖下去。”“要商谈的条件实在烦复。”“她又不是要掉了你的整副身家!”“如果那是唯一的条件,倒易办!”“你舍得?”“舍得,当然舍得。秋心,我说了多少次,现今我最舍不得的只是你。”
乐秋心垂下了眼皮,她是相信英嘉成的。
如果对方没有诚意,根本不会切切实实地安排离婚。
通中环的大企业内,闹婚外情的人怕有成千上万,究竟看几对能修成正果?数字一定低得令人大吃一惊。
问良心,乐秋心并没有在跟英嘉成上床之前,就讲好条件,非要他离婚不可。
只是其后情势的发展,令他俩觉得有永远相依相叙的需要,这是大前提,无可取代与置疑的主要原动力。
其次,也为要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走动,不要太多无谓的是非,干扰到他们的正常生活,甚至影响及他俩如日中天的事业。
于是,一切由英嘉成采取主动。
有一天彼此并坐在床上观赏电视新闻片时,英嘉成无端端地对乐秋心说:
“我跟她说了。”
“甚么?”乐秋心未能捉摸到对方的意思。
电视画面仍然在播放着一件弥敦道的抢劫柔,一名警员被枪伤了。
这种案件,渐渐的失掉震撼力,实在越来越多。越普通。观众的麻木意味着治安的确令人忧虑,只是观众未曾敏锐至知道两种不同的情绪与情况是有密切的关连的。
乐秋心虽然也不是全神贯注于画面的罪案之上,但他们有着甚多共通的同事、公事与话题,因此,实在一时间领悟不出个所以然来。
英嘉成重复地说:
“我向她提出离婚了。”
乐秋心把电视机的遥控掣一按,房内一片静谧。
她伏在他宽敞的胸膛上,觉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快意。
没有比这个男人在自己提出要他离婚之前,自动自觉地采取了行动,更能令人振奋与安慰!
多少次,乐秋心打算开心见诚地跟英嘉成商议:
“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了!”
只是话到唇边,就觉得量浅小家,无法启齿。
正在不断踌躇、担忧、挂虑,以致有点进退为难之际,问题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
乐秋心怯怯地问:
“她的反应如何?”
“出奇地冷静。”
“你以为她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那又不致于,姜宝缘毕竟是个念过书的女人,有她的涵养。”
乐秋心静静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小器。英嘉成如今的态度和语气是合理的。
别说是多年夫妻,就是相交一场,一旦分手,也不必口出恶言,这才是真正的风度。
乐秋心望了英嘉成一眼,更觉得他可亲可爱可敬可慕。情不自禁地,乐秋心坐直了身轻吻英嘉成的脸颊,微微肉紧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怎么了?我在跟你谈正经事呢!”英嘉成说。“你尽管说,我不是在好好地听吗?”
“宝缘说,她要好好考虑。”
“考虑?那要等待到几时才给我们答复呢?”
“秋心,你别心急,我们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极大的意外,最低限度宝缘没有大吵大嚷,断然拒绝。把局面和关系弄僵了,只有对我们不利。”
“可是,任何事都有个期限。”
“你在得寸进尺。”
“人之常情而已。”
“孩子!宝缘在考虑如何安排孩子的教养问题,她要女儿和儿子都跟她。我不肯!”
英嘉成最后的那句话是相当决绝的。
“就算由母亲带着孩子,你还是可以定期见他们的。”
“我有隐忧。”
“什么?”
英嘉成突然抿着嘴,不作声。
“嘉成,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乐秋心是实话实说:“你平日已经忙个不亦乐乎,怎么可以腾些空闲出来照顾孩子。”
“你不打算帮我共同负起责任吗?”英嘉成提出这问题时,神情是严肃而认真的。
“嘉成,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姜宝缘是全职家庭主妇,她有时间与心思带孩子,我却有正职工作。”乐秋心说:“你不会认为我应该辞了职,在你家里带孩子吧?”乐秋心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若带的是自己亲生儿女,也叫没法子的事。
想着这问题的那一刻,顿时觉得自己猥琐。
是不是爱得英嘉成不够了?怎么自己会有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念头?
如果是全心全意爱嘉成的话,那么他的孩子也应如同己出,何分彼此呢?将来,尤其会有自己的亲骨肉,更不应厚此而薄彼,削弱跟嘉成之间的感情与关系。
乐秋心悄悄瞥了英嘉成一眼,看他还是皱着眉,心上顿生不忍,立即将口气放缓:
“当然,如果有一日你坚持要我当全职归家娘,我也是会肯的。”
英嘉成一把将乐秋心抱在怀内说:
“秋心,是不是现在你的每一句说话都能如此有效地打动我的心?我实在感动、感激!”
“那么,你还是要坚持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回来?”
“对,反正母亲愿意带孙儿。”
“你跟她也交代了?”
“看,我是认真的。”
“嘉成,感谢你!”
他们俩好像有千亿句彼此道谢的话,永远说不完似。
互相欣赏,爱恋、尊重、感谢,这一种美好而完满的感情一直填满了乐秋心与英嘉成的二人生活。
还有比这种情况更令人羡慕吗?
“所以,不论出任何条件,我都要铭刚和铭怡两个孩子在英家长大。”
英嘉成咬一咬牙,重复着他的决定。这个决定对他极为重要,因为有一个顾虑,始终挥之不去。他不能排除姜宝缘三字,始终有日冠以他姓。英嘉成自问是个头脑比较保守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血缘骨肉要生活在别个男人的门楣之下。何况,这男人是拥有了他曾拥有过的女人。
好笑不好笑?自己已弃的敝履,竟这么不情不愿地让人家捡回去使用。
英嘉成问自己,究竟是对姜宝缘犹有未了的余情,抑或是纯粹大男人主义使然。
别说与乐秋心共处一室之时,心气相通,恨不得把她紧紧的扭着不放,更莫道在公司里面,一大群人坐在会议室内谈论正经公事,气氛庄严肃穆得可以令人窒息,只要眼角稍微看到乐秋心的轮廓,或当她发言时,那软绵绵的声音,随着室内调节着的空气钻进身里去,直贯心窝,就起一种即时见效的催化作用,令他全身血液急急窜动,甚而小腹之下有一股极好受又极难受的滋味。
一个男人在有这种亲身经历之后,除了肯定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占有欲之外,还能有甚么其他的解释?
于是,英嘉成热切而确实地认为自己对乐秋心的爱,是无庸置疑的。
要他放弃她,万万做不到,连想一想若有分离的可能,都连连冷颤,背上阵阵发冷,浑身的不舒服。
就算有同事在人前背后,提一提乐秋心三个字,他都会得悬起半个心,担忧有人讲她的不是,又希望有人会对她不住赞叹。
外间对乐秋心的毁与誉,英嘉成全部感同身受。如此这般的感情关系,牢不可破,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不是已誓无反顾地爱恋秋心,对发妻已不再有丝毫留恋。
英嘉成认为是自己头脑的古板与人性的偏私造成了他不愿意姜宝缘终于有日会再婚,尤其不能把他的孩子带着嫁予他人……
虽然不涉及他对妻子的感情,但,还是不必要对乐秋心解释这个关键。
相恋以来,这是第一次,英嘉成没有把心里头的话,讲出口来,跟乐秋心有商有量。
乐秋心于是乐得飞飞的,认为只须解决了孩子的抚养问题,她的大喜日子就在望了。
女人一般很受情绪影响工作,乐秋心这阵子很明显地是情绪高涨,于是工作得分外起劲。
这天,碰巧没有午膳之约,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埋头批阅人事部的最新职级调整报告,忽尔,有人轻轻敲门。
“请进来!”
探头进来的是乐秋心的秘书冯逸红。
一个年纪20来岁,刚自大专院校秘书科毕业了3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乐秋心做事的年轻女孩子。
那张并不漂亮,然而,非常清秀祥和的脸,予人一种极好的印象,乐秋心每逢见到秘书那笑起来,深深陷进脸颊去的梨涡,就觉得整个人轻快。当初,乐秋心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而雇用她的。
“你果然没有出外吃饭,我给你买来了午饭盒呢!”冯逸红关切地说。
“谢谢,你一提起,立即腹似雷鸣。”
乐秋心把文件放开一边,实行据案大嚼。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出午膳?”
“你日记簿上没有午膳之约,我是知道的,再加上,”冯逸红微微笑:“我刚才在街上碰上英先生,他跟一些朋友走在一起,没有你的份儿。”
乐秋心看了秘书一眼。平日在办公时候,她有严肃的一面,但在下班或在工作稍闲之际,她倒是不介意跟谈得来的同事打成一片。
没有一个工作上的伙伴,会比自己的秘书更亲热。
乐秋心的起居生活,差不多都不可能在秘书面前保密。于是,冯逸红是公司里,第一个知道英嘉成约会乐秋心的人。
两个女人的关系,也由此而跃进了一步。
每逢周末,英嘉成有大束的玫瑰送来给乐秋心,冯逸红就会摆头摆脑地说:
“这年头,开花店是真会发达的。”
直笑得乐秋心弯了腰。
恋爱中的女人,尤其情不自禁地会找着任何合适对象,讲起自己的心中所爱来,诚一大乐事。
于是,余闲之际,主仆二人的话题就额外得意。
“乐小姐,你别说我多事,真是心急想知道,你大婚之日定下来了没有?”
“为甚么皇帝不急太监急?”
“因为身边多的是好奇诸事的人。”冯逸红直言无讳。
“而这些人又都不尽是我的朋友。”乐秋心笑着答。
她当然明白摆在目前的情势。当她与英嘉成走在一起的消息披露之后,公司里头的好事之徒已在暗地里打赌,究竟乐秋心从今要沦为情妇,抑或能在不久将来落实英夫人的名号?
不消说,在公事上头跟她合不来的一总人,恨不得乐秋心一脚踩在泥沼之内,一无所得,反而弄得脏兮兮。很多时,是为自己敌人生活,多于为朋友生活。
天下间以爱心为出发点的动力,似乎不及由仇恨为根本的,更加威猛。
奈何!
因此,今天的乐秋心,胜券在握,非常的轻松,对诋毁及轻蔑她的人,一点都不在乎。
“乐小姐,我希望你争气。”秘书这样说。
对于爱护自己的朋友呢,好应该有个交代,于是乐秋心答:
“好,小红,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们大概快要水到渠成了!”
当“我们”那两个字说出口来之际,乐秋心的心,甜到发腻。
“那就太令人高兴了,看来,我们办公室的风水正盛,主桃花盛放。”
冯逸红兴奋得差点手舞足蹈。看在乐秋心眼内,忽尔心上一亮,忙问:“你也是受惠人之一吗?”这问题教冯逸红愣住了,立即耳赤脸红。忙把眼神移到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去。不敢正视自己的上司。这种表现,比答案还要清楚。乐秋心高兴极了,连连嚷:“怪不得!这阵子,你好准时下班。”“我从来都是把功夫做妥才走的。”冯逸红分辩。“这自然,我只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故你的工作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真奇怪,念书时代,老师多数反对学生闹恋爱,认为会分心,影响学业。而这理论呢,又往往获得证实。”冯逸红摊摊手:“可是,成长之后,情况就作了一个180度的转变。我这些日子来,工作的兴趣更浓。”
看对方越说越兴奋,乐秋心被感染着,也忍不住问了个相当私人的问题。
“谁个如此幸运,可以获得我们小红姑娘的青睐?”
小红是冯逸红的小名,在部门里头,同事都爱这么称呼她。
“他不是我们公司的同事。”答这话时,小红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他是在工业专科毕业,学机械工程的。现今在立昌行的工程部当主任。这不久的将来,他说要自立门户,正式开设一间冷气维修工程的公司。”小红下意识地低声说:“这阵子,他是暗地里做私帮生意,收入还真不错。”
“为成立小家庭作准备了?”
话匣子一开,小红脸上那可爱的难为情,渐渐引退,代之而起是一派紧张而兴奋的神情。
“乐小姐,我们公司对职员置业低息贷款,低至五厘,然而,在年期方面,可否跟银行要个特别人情,由15年延至20年的样子。”
果然是在打算成家立室了,乐秋心很为冯逸红开心,女孩儿家,尤其是在事业上不可能有甚么突破的人,最大的幸福,便是出嫁了。
千古不易的道理,女人是要有男人认领了,才益显矜贵。
将心比己,对于能登彼岸的至爱亲朋,都有一定的安慰。
于是乐秋心说:
“你放心,直到你有确切需要时,我去替你想办法。你开始找理想的房子了吗?”
“闲来,就会得跟小麦去看看示范单位。”
跟着,冯逸红又补充:
“我经常跟小麦提起你,将来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这将来的机会,很快就出现眼前。
当日,乐秋心准时下班,就在步向停车场时,看到冯逸红拖住了一个年轻男孩子在轮小巴的人龙上站。
乐秋心跟他们打了招呼,随即毫不客气地把那男孩子打量一番。
跟小红配衬极了,个子不高不矮,样子普通,举止平凡,然,予人一种舒服平和的感觉。
这种少男少女,实则上充塞着整个都会。他们脚踏实地,精打细算,欢天喜地的生活下去,始能维持一个城市的繁荣与安定。
功不可没。
因此乐秋心看着一对小情人,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太好了,我们今天才谈起你来。”
乐秋心这句话虽然说亲切,仍然弄得那位叫麦耀华的男孩子有一点点的腼腆。
“要不要我载你们一程?我这就要到香港南区的乡村俱乐部。”
麦耀华呐呐地不知如何作答,小红立即抢着说:
“好呀!我们正想到置富去。”
上了车,小红继续解释:
“我们去置富看一个出售的小单位,五百英尺多一点点,价钱还算合理。只是楼龄不浅了。乐小姐,你可给我们一点意见。”
“是自住的话,最紧要还是那一处的交通方便,环境整齐。不一定要新屋子才成。”
现今市面上的全新屋子,尤其是分期发展的房屋,售价是额外的高。
对于只能有一间自住楼字的小家庭,乐秋心认为他们真不必凑这种地产业上的热闹。
凡分有一期至多期的屋子,人们的心态是前期的一定比后期的着数。因为地产发展商基本上一定会把楼价提升,如此一来,是无形中制造了一个有效指标,且催谷了该屋字的楼价。
乐秋心把冯逸红麦耀华载至置富之后,就让二人下车了。
冯逸红急步拖住了麦耀华的手,快快寻觅那个约定经纪等候的座数。
他们是的确有点心急的。因为同价钱的房子,已经找了两三个星期,依然茫无头绪。
上礼拜六,跟另外一个买家争购香港仔中心的一个单位,结果就是因为经纪等错了地方,以致延迟了半小时才得见卖主,被对方捷足先登。
小红曾重重地叹一口气说:
“香港楼价这么贵,利息这么高,而买楼的人依然这么多,谁说九一、九二年,香港的地产市道不景气呢,真是见他的大头鬼!”
麦耀华摇摇头,嚷:
“也许直至九七,楼价比政制更似直通快车,不住冲前,通行无阻。那些移了民到外地去的人,要回头也不容易了,单是香港的楼价就已经升了不知多少倍。”
小红突然歪了头,想一想,问:
“耀华,本城是不是我们安居立命之所?”
“何以有此一问?你有移民的意思?”
“你呢?你怎么想?你也有个妹妹在澳洲,从没有想过移民一事吗?”
麦耀华摇摇头:
“没有,几难得才在本城站稳阵脚,才不要巴巴的跑去看洋鬼子的面色,我之所以要创业,无非为争取这种生活的自由。到彼邦,连洗厕所都要有当地经验方才取录,我们会有甚么前途。”
麦耀华看了小红一眼,再补充:
“除非,你坚持要移民,你会吗?”
“这样说,如果我坚持,你就委屈地随我去了?”小红得意地问。
“那也个算委屈,总之有你在的地方,就是乐土。”
小红开心得灵魂飞上青天去。
“耀华,我们甚么地方也不去,嫁鸡随鸡,我们就在这原居地过幸福日子!”
两个年轻人相拥着,似要立时三刻就在站着的土地上兴建起一个牢不可破的二人王国来。
要安安乐乐地建立起真正的二人世界,当然需要找一个小居所。
大概本城之内,有太多情投意合的年轻情侣,心急地要成家立室,故而中小型房子仍是城内肯定的热门货。
试过上次的经验,小红不期然地又恐惧会迟到,或等错地方,而错失一次良机。
当他们找到了那一座大厦时,预约的经纪已在等候,二人都舒了一口气。
在经纪的引领下,他们走进那个小单位内,业主已经搬出,房子是交吉的,并无留下任何家私,看上去还有点宽敞的感觉。
房产经纪的无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走到客厅的窗口一角去细听,只余小红与耀华随便遛达。
他们走进厨房里去,小红正埋头埋脑地盘算着要把甚么厨房用具,诸如炉子、雪柜、微波炉等放在那儿,冷不提防麦耀华在她背后,突然的环抱着她,连连的吻在她的粉颈之上。
“你这是干甚么的?等会经纪看到,以为我们是不三不四的人。”
“他在听电话,没有这个空。”
“你别发神经好不好?”
“我情不自禁。”
“在此刻此时?”小红有点啼笑皆非。
“正是。一想到不久将来,你会在这儿为我煮饭烧菜,我就兴奋得要有点表示。”
“见你的大头鬼!”
才及时挣开了麦耀华的痴缠,房产经纪就走进来问:“怎么样?理想吧?”
“价钱可否再便宜些?”麦耀华问。“业主已不是个胡乱要价的人,这个市道,有这种尺寸的房子,还愁没有市场吗?”经纪在拼命催谷。
“二千元一英尺旧房子也真太贵了。”
“现今要买平货,只有一途。”经纪以权威的口气解释:“就是购买巨屋,我们手上有好几桩五千英尺以上的房子,平均每英尺不到一千六百元,仍然无人问津。”
小红无奈地吐吐舌头。一下子能挪动一千几百万在置业上头的人家,在本城仍占少数,他们也必有足够能力移民海外。不同于他们这种只有能力撑得出一个小家庭来的普通人,没有太多的选择。
这份领悟为小红与耀华带来一阵子的迷惘,他们很快就抹煞心上的些微不安,重新投入自己的理想之内。
说到底,自己的幸福已在手里,也就不必管别人更大的风光了。
他们是知足的。
故而又多一层的安乐。
辞别了经纪之后,耀华说:
“我们到哪儿去吃饭?”
“就在这区吃吧,也好熟习一下周围环境。”
“那么说,我们是决定买那个单位了?”
“你意下如何?”
“由你决定,你将是家庭主妇。”
“可是,你才是一家之王呢!”
说上了这几句话,忽然间彼此都笑了起来,甚么叫相敬如宾,此之谓也,实在令人甜上心头。
他们走过一间餐馆,正要走进去,小红就拉住了耀华,说:
“不!还是去吃碗面算了!”
“为甚么?”
“两个人吃两个牛扒,饮一杯咖啡,少说也花掉百多二百元,反正饱肚,两碗牛脯面,一碟油菜,再加两杯清茶已很足够。”小红煞有介事地说。
麦耀华站住了,忽然间把双腿一拍,向小红致敬:
“遵命,你说省便省。我唯命是从。”
“当街当巷,你这样子吓死人。”小红娇嗔道,拉着耀华快走。
直走至一间粥面店,正想走进去,耀华说:
“我倒有一个更省钱的主意。”
“甚么?”小红问。
“倒不如我们回家去,只喝一杯清水算了,有情饮水饱,省下了钱把你早日迎娶过来才是一劳永逸。”
两小口子就是如此你调我笑、你拉我抱,欢天喜地的去吃他们的晚饭。
任何人的一口饭是否甘香,不在乎实质,而在乎心情。
好像这一晚,在一间顶高贵的会所餐厅,那铺着一大片云石的贵宾房内,也有另外一对人在吃晚饭,他们的气氛就比较紧张了。
说到底,俗语所谓“丑妇终须要见家翁”是说得顶对的。
乐秋心虽一方面要英嘉成正正式式的让她见英母。然,另一方面,她也忧心戚戚,怕自己未能表现良好,给对方一个坏印象。
实际上,在她与英嘉成的恋爱中,她需要英母的支持。
今日要彻头彻尾地把英嘉成抢过来,最低限度需要令英母答应看管两个孩儿,此其一。
他日新的一对婆媳相处,若不愉快,只会被旧人见笑,此其二。
至于其三是乐秋心认为她与英嘉成的相恋有如一块完美的碧玉,她不欲这块美玉有一丁点儿的瑕疵而破坏了气氛。
如果英母不支持和赞同,纵使无伤大雅,也是一项无可否认的遗憾。
因此,乐秋心异常紧张。
英嘉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一点,从一开始相交,乐秋心就知道,且十分欢喜。
英父是英年早逝,而英嘉成由母亲一手带大。虽然,英父有相当丰厚的遗产留下来给孤儿寡妇,他们一家从不愁衣食。但,问题不是这样子的。守寡的英母只是30刚出头,年纪轻、样貌美,加上身边有个自由钱,这样条件的女人如果肯再嫁,是不会没有人要的。
说实在的一句话,只要有巨额家当去平衡孩子的数目,携子再嫁的女人,一样有本事馨香过黄花闺女。
英母可能也切实遇过好些追求者,然,据她说,为了儿子,她屡屡打消再嫁的念头。
英母曾在英嘉成懂性之后,一直灌输着一个概念与一套思想给他:
“我如果再嫁,那人也是我的至亲,手上的一副身家,算他有份抑或无份呢、实在太难了。万一:还有别的孩子,不也是我的亲骨肉吗?一分了我的心,嘉成就少了保障了!”
她的意思是英父的血汗钱干贴补不是姓英的人,她不情不愿。
但如若以身相许,却又分开楚河汉界,那又怎么对得住陪伴她下半生的人?
既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会左右为难,那么,倒不如不要陷自己于如此苦恼地步算了。
英嘉成非常敬佩他母亲的坚强意志与冷静头脑。他自认能够安乐地过一个唯我独尊的童年与私下拥有全部英家遗产作为事业的后盾,完全是因为英母的果敢决断。
就为着这几十个寒暑里所作的牺牲,英嘉成认为他要对母亲补偿。
他不能不爱乐秋心、不能不爱母亲、不能不爱孩子,于是英嘉成无可避免地受着这几方面的压力。
在他心目中,母亲的这一关应该先闯。至于孩子,说到底还是小,尚在肉在砧板上的地位,无奈他何。
英母的轮廓仍然英挺,一副精明的气派洋溢在眉梢眼角,很有点慑人的威力。
英嘉成长得不象母亲,大概是遗传父亲的体型和面相多一点。尤其是骨格,英母比一般女性小,英嘉成则比普通中国男人要魁梧。
呣子二人坐在一起时,英嘉成很自然地把双手搭在英母的肩膊上,那种亲切,不自觉地惹得乐秋心微微妒忌。
随即,她板一板腰肢,坐直身子,将那个意念扫出脑海之外。
真危险,一见面就有心病的话,以后怎么相处下去?
婆媳关系一下子弄糟了,不是容易拯救得来之事。
于是,席间的乐秋心一直堆满笑容,完全一派和颜悦色的模样。可以这么说,她的态度比平日拘谨客气得多。
为英母添菜的功夫,英嘉成与乐秋心轮流的做着,老人家只是一味低头的吃,并没有太多言语。直至英嘉成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的离了席,上洗手间或打电话去,只余英母与乐秋心二人在座,双方的话才多起来。
“乐小姐比我想像中年轻。”英母说。
“伯母,请直呼我小名吧,太客气令我不安。”
“我们才是初相识呢!甚么样的称呼,也是一句。”
这句话听进乐秋心的耳里,很不是味道。分明一开腔,就分清楚河汉界。
不论乐秋心已在英嘉成的心目中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仍然有人不卖帐。
乐秋心倒抽一口冷气,不动声色,继续言笑晏晏。又胡乱地聊了两句,英母的反应并不热烈,她淡淡然说:
“年轻本事的姑娘,真有很多惹人喜爱之处,也因此,其实你的选择十分多,是不是?”
乐秋心愕然。
她开始感到自己的背有点发冷,浑身有股寒流湍动似。
为甚么会跟她说这两句话呢?如果对手是老板的话,等于请他另谋高就了。
乐秋心突然回答:
“伯母,我的选择没有错误。”
“这只是对你而言,是吗?”
若是对英嘉成,那就不一样了。
换言之,英母间接指乐秋心把个人的正确选择建基于别人错误的决定之上。
这个罪名委实是太大了。
乐秋心的脸色骤变,如坐针毡。
幸好恰于此时,英嘉成回来了,他若无其事的又重新带领了话题。
菜吃完之后,他问英母:
“妈,喜欢吃甜品还是水果呢?”
“甚么都不要了,我想赶快回家去。”英母答。
英嘉成一听母亲嚷着要回家,也没有再问乐秋心是否要吃甜品,就赶忙叫侍应结帐。
乐秋心在心内唧咕。
自与英嘉成走在一起,他一直记得乐秋心最喜欢吃饭后甜品。
英嘉成每次看着乐秋心吃甜品的那个模样,就忍不住笑。
“笑甚么?有甚么好笑?”乐秋心嗔道。
“你那馋嘴的模样,像个小女孩,可爱得教人肉紧。”
每次,当乐秋心完全投入在她的甜品时,英嘉成就交叠着手,非常专注地欣赏她的神情。
英嘉成在心里想,他和乐秋心二人,其实都在欢天喜地的品尝自己的甜品。
故此,他不应该忘记她这个饭后的习惯。
然,现在有更权威的一个女性,取代了乐秋心在英嘉成心目中那一等一的地位。
乐秋心随着英嘉成呣子走出会所大门时,步伐是缓慢的,毫不起劲。
会所的当值侍应把英嘉成的汽车驶过来,英嘉成对乐秋心说:
“我们先送母亲回家去,再送你,好不好?”
乐秋心还未及答复,英母就说:
“你们若仍有别的节目,我可以叫街车回家去,最不喜欢这样子兜来兜去。”
乐秋心立即答:
“伯母一定是累了,嘉成,你们回家去吧,我叫计程车载我回去也可以。反正明天一早要上班,大家早点儿休息吧!”
乐秋心声音平和,态度从容,看在英嘉成眼里,很放心,于是他点了点头,随便应了一句:
“这也好!”
刚好在这时有辆计程车驶来,乐秋心截停了,跟英母打过招呼,扬手说罢再见,就一跃上了车,比英嘉成更早就绝尘而去。
在计程车内的乐秋心,微微蜷缩着,她实在难过,下意识地借这么一个动作,去保护自己。
有一个很要不得的观念,突然钻进她的心。
世界上最能保护自己的人还是自己。
不会有别个。
连英嘉成也不例外。
她突然的心灰,突然的意冷。
就为了英嘉成迁就她的母亲一点点而已?自己真的如此敏感,小器、量浅吗?
不,不,不。
乐秋心蠕动着身体,在计程车的后座上,发出了似是呻吟的微弱叹息声。
她不能忍受自己与英嘉成的关系与感情蒙上些微的污点与瑕疵。
尤其不应为一个英嘉成和她都应该共同尊敬的人。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乐秋心开始辗转反侧。
唯一能做的不是努力数绵羊,而是不住告诉自己,那女人是英嘉成的母亲,自己未来的家姑。且,最主要的一点是,英嘉成对母亲的爱,决不同于对自己的。
不要这么愚蠢,去比较两种性质根本完全不同的感情。
必须朝这个方向拼命想、拼命说服自己,才能入睡。
请记得,自己是明天还要上班的职业女性。
可惜越紧张入睡,越是眼光光,望着天花板。这令乐秋心心情烦躁,她甚而无端端的,突然的拿起了一个枕头,就扔出去。
旨在发泄。
然,暗黑之中,竟有人轻呼。
乐秋心吓一大跳,坐直了身子嚷:
“谁?”
“唧唧唧,怎么小姐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英嘉成走进来,扭亮了床头灯。
乐秋心看见了眼前人,忽然的想哭又想笑。
她自知表情滑稽,故而当英嘉成伸手拧她的脸孔时,她干脆埋首在对方的胸膛上。
“你怎么要这样吓唬我?”乐秋心嗔道。
“我吓唬你?这话有欠公平吧,我一推门,一个枕头飞过来,我没吓得怪叫,算我定力足够。”
“人家根本不知道你会来,不是已陪你的母亲大人回家去了吗?”
“回了家,可以再出来嘛!”
“这么晚,为甚么呢?”
“不晚,我省起来,你还没吃甜品,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英嘉成扬扬手中的纸袋,说:“这是你喜欢吃的芝麻煎堆,补偿你刚才的损失,好不好?”
太好了,乐秋心在心内狂叫,表面上,她鼓着腮,望住英嘉成发呆。
“秋心!”英嘉成喊了她一声。“我爱你。”“我知道。”“不要不开心,你答应吗?”“我没有不开心。”“真的没有?”“现在没有。”“那就好!答应我,以后都不会不开心。”乐秋心点点头,从头到脚像掠过一股暖流,舒服得难以形容。
这算不算失而复得呢?满以为这一夜就要孤衾冷枕的过,又认定了英嘉成没把自己放在心里最紧要的位置上。结果呢,全部都是自己多疑、善妒、过分敏感。
英嘉成再静悄悄的摸来,手里提的是那包自己欢喜的甜品,那情怀、那意境、那气氛……
乐秋心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嘉成问:
“你笑甚么?”“笑你!”“笑我?”“嗯!忽然之间觉得你像个女人。”“好不奇怪?”英嘉成扬扬眉,一派英气,乐秋心何出此言?
她解释说:
“从前李后主有位小情人,就是日后纳为正室的小周后,曾经为想念后主,不顾宫禁森严,偷偷到访,夜凉如水,路湿霜重,更怕惊醒旁人,于是赤了足,手提金缕鞋,会情郎去。刚才你提着甜点心的包包,摸进来的样子,教人想起这千古传诵的风流浪漫的爱情故事。”
英嘉成是念洋书出身的,并不认识这些中国典故。他闲来阅读的书都是英文侦探间谍小说,或是有关时事财经的杂志,故此对这新鲜故事,感到陌生而有趣。
他捧起了乐秋心的脸:
“男女有别。我是李后主,你才是小周后。故事最终的结局是把那小周后明媒正娶过来,是不是?”
乐秋心应得非常爽快,说:
“是。”
“那正是我的意思。”
英嘉成说罢,一把将乐秋心拥在怀内,狠狠地吻她。差不多吻得乐秋心的嘴唇发痛,整个人几乎窒息。
是柔情。也是激|情。
心灵上小小波折后的再度契合与融和,是更完美、更无缝隙纸漏、更上一层楼的。
乐秋心睁开了眼睛,看着英嘉成那张俊朗英伟的脸,她伸手扫抚着他挺拔的鼻子,直至嘴唇。
“秋心,让我先告诉你一件千真万确的事。”英嘉成吻着对方的纤纤玉指:“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叫我爱你少一点点。”
乐秋心再度闭上眼睛,梦呓般说:“这是冗长而复杂至极的句子,我回应的比较简单,只有3个字。”
他的说话,不论复杂与简单,都如此美丽、如此教人心醉。
英嘉成将要娶乐秋心为妻的消息,很快就在富恒企业传开来。
当事人虽然没有证实传言的真伪,但,单看每日都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乐秋心,就差不多可以肯定答案。
冯逸红尤其落力以各种形式去落实这件喜事。
做秘书,最要紧是对直系上司有归属感,没有了荣辱与共的心态,工作不会起劲。
这天,午膳时间,冯逸红在富恒大厦附近的购物商场。碰见了另外两三位富恒董事的秘书,其中一位叫蒋秀娟的,跟冯逸红最熟络,说:
“哗!抱得满手都是礼物,小红,你办嫁妆了?”
“见你的大头鬼,你都不看清楚我买的是甚么东西?”
几个女孩子于是吱吱喳喳、热热闹闹地检视着那大包小包的礼物。
“天!”蒋秀娟失声地叫:“小红,你这叫做未学行先学走,买这么多儿童礼物干甚么?”
“不是我买的,是替乐小姐买的。”小红得意地略昂起头,清清楚楚的说。
“乐小姐要扮圣诞老人?连儿童节都不是时候呢,为甚么上仓似的买这么多孩子们的玩具?”
“她送人的。”
小红说了这句话,见身旁的几位同事一时没有接腔,又立即补充说:“送给英先生的一双儿女。”“嗯!”蒋秀娟说:“这年头,要当后娘还真不容易。”“以乐小姐的心肠,她定会成功。”小红充满信心,“那个娶到她为妻,是福份。”“我说呀,小红,那个人请到你做秘书才是福份呢!”乐秋心这个秘书的忠耿与周到真是没话好说。秋心这天忙个不亦乐乎,因是集团的中期派息日,故而要兼顾的事务特别多。明天一早,约好了英嘉成,第一次跟他的一双儿女铭刚与铭怡见面,当然非备办礼物不可。又因着时间紧迫,非到八九点也不能下班,怎么还能冲去百货店搜购儿童恩物呢?幸好有小红这好帮手。事实上,这些日子下班后的时光,乐秋心是甚么都提不起劲做,只一心一意的去享受爱情之旅。在这个神奇美丽艳情陶醉的途程上,乐秋心怕是天掉下来也当被盖,只要盖着的人是英嘉成与自己,那就可以了。这天晚上,乐秋心跟英嘉成在公寓的露台上紧紧拖着手,赏月光。
秋心忽然把头歪过英嘉成的肩膊上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嘉成!”“嗯。”秋心忽又无话。“你有话要跟我说?”“我有点紧张。”“为甚么呢?”“我怕明天跟铭刚与铭怡见面,他们不喜欢我。”“不会的。你不是已买了很多逗孩子们喜欢的玩具作见面礼吗?”
“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市侩、都现实。”
“礼多人不怪,且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有甚么好担心的?”
“嘉成!我有个挥之不去的预感,我跟你的母亲及你的儿女都不会相处得好。我不是那种很能在家庭琐事上吞声忍气的女人。”
“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的其中一个绝大优点是知道自己的个性。这已经赢人一大步了。”
“可是……”秋心低下头去,不知如何把心内的烦忧与挂虑再作倾诉。
“秋心,我和你的感情才是牡丹,身旁的事、人,只不过是绿叶而已。你不必担心,需要你肯定的,有信心的,都已在你全权控制之内。”
秋心失笑:
“英嘉成个人有限公司,我占控股权?”
“绝对。70%握在乐秋心小姐的手上,其余在市面浮动之数,不足以定乾坤,难以影响大局。”
“嘉成,为甚么?”秋心忽然问:“为甚么爱我?”
“因为你是个很吸引的混合体。一个有女性妩媚温柔,又有男性刚烈果敢的混合体。”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贺尔蒙的分泌如此有问题。”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万籁俱寂的环境下荡漾得很远很远。
其实一切解释部属于多余的。天下间有成亿成亿的人,为什么会偏爱上其中一个,甚至至死不渝,实在很多时都分析不来。
是缘也分也。英嘉成跟很多很多的男人一样,日子一拖长了,对妻子的感情就像用得太久的一条橡筋,没有了张力,于是缚他不住。
十宗离婚案之中,怕有半数以上,不是发生了甚么离奇曲折,忘恩负义的大件事才构成的。却是生活与时光将彼此的感情磨得既淡且白,终至食而无味,弃之可惜。
要弃呢,当然要候至有迫切的需要,才行此最后斩断关系的一着。
这种离婚,在感情上其实是最模糊不清、拖泥带水的。
英嘉成跟妻子姜宝缘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正如姜宝缘在聆听了丈夫提出离婚的要求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
“嘉成,我是否有甚么地方做错了?”
英嘉成清清楚楚地答:
“没有,宝缘。完全不是这个问题。”
以策安全,姜宝缘再问:
“这就是说,我没有甚么对你不起?”
“没有。对不起你的反而是我。”
姜宝缘听罢这几句话,转身就走回房里去。以后有整整一个星期,拒绝跟英嘉成再在同一问题上钻研讨论。
接下来,情势悄悄转变,姜宝缘肯重提旧事,商议离异的安排。
姜宝缘的这番举止,只落实了一点,是英嘉成对她不起,是英嘉成做了错节。
这肯定造成英嘉成心上的一项沉重的压力与负担。而不便诉诸于口。
更不能跟乐秋心透露。
这一夜,乐秋心与英嘉成都睡得不好,心上有事,像块重铅,压得连呼吸都不得均匀,如何成眠?
乐秋心自小就是个颇孤僻的女孩子,父母只有她一个,并没有兄弟姐妹,她习惯独来独往,闺中无伴,仍很自得其乐。因为闲来,她捧一本书畅阅,或握一枝笔作画,就已能过日子了。
她对于孩子的心态、习惯、好恶全都是陌生的。
乐秋心在见过英母之后,更感触到要打进英家圈子去的压力。她下意识地害怕跟英铭刚与英铭怡这两个孩子相见。
如果她自己与铭刚、铭怡都是英嘉成心上的一块肉,无分伯仲的话,万一相处不来,不就等于撕裂英嘉成的心?这是轮不到乐秋心不诚惶诚恐的。
她差不多是睁着眼等天亮。
至于英嘉成,他骇异于姜宝缘的应变态度。
近日来,她主动跟自己商议离婚的细则之后,整个人都变起来。
姜宝缘平日虽不算是个多言多语的女人,但她的说话也真枯燥无味,甚至接近多余的。
比方说,银行宣布加息了,她就会立即扯着丈夫问:
“银行加息,意味着百物腾贵,通货膨胀了,你们公司有没有可能调整高级职员的薪金,以平衡需要?”
英嘉成没好气,回应她:
“你别担心这个好不好?”
姜宝缘立即说:
“话不能如此说呢,你不提出来,那些做老板的,省得一分就一分,才不会来个自动自觉。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不能说她不对。但又不能说她对。
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道理,最坏事、最令人手足无措、啼笑皆非。身为集团内的执行董事,怎么可以提出这种加薪的要求来?是太不成体统的一回事。
妻子要从小地方着眼,也只有事后吁一口气就算。
吁得多了,日子有功,就觉得烦。
然,自从姜宝缘原则上同意离婚之后,英嘉成再听不到她在自己身边说上半句无无谓谓的话。起初,英嘉成以为是姜宝缘有气在心头,根本都不愿跟自己交谈,故而耳根霎时间清静。
其后,他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姜宝缘主动地跟他攀谈的次数还是不少,然,说的都是正经事。换言之,都属于非讨论不可,或甚至需要好好商量的事。一星期之前的晚上,英嘉成比较早就完了一个业务应酬,也没到乐秋心的住处,就直接回家里去。
姜宝缘坐在客厅等他,有话同他讲。
姜宝缘说:“有几件事跟你商议,你不累吧?”
英嘉成解了领带,坐到梳化上去,摆好了一副聆听教益的姿态。
就算现今姜宝缘有噜嗦,他还是打算接受的。不是已经铁定了整宗事件,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妻子是完全无辜的。那就是要他得着一些现成骚扰,作为报应,也是没话可说的。
然,英嘉成估计错误。
姜宝缘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十分理智而合理的:
“请问你打算把孩子寄养在你母亲家呢,抑或把你母亲接到你的新居处。一同居住?”
还未等英嘉成答复,姜宝缘就温温文文的解释:
“你决定之后,我还得替孩子们办理转校手续,这年头,教育司署定下来的规矩也真多,早一点有预算:好办事。”
“我还未物色新居。”英嘉成想,母亲住惯了司徒拔道,大概对那一区有固定感情,未必会愿意搬往别处。现今乐秋心的居所,是肯定不合老人家心意了。再说,一家大小的搬到乐秋心的公寓,也太不成话了。
为了这个问题,英嘉成沉思了好一会。
真好笑,若不是姜宝缘提起,他还不知道要正视这件紧要事。
姜宝缘说:
“报读新校的手续是要及时办理的,照看,就算你们搬在一起住,也要好一段日子,倒不如我试留意母亲那区的学校,万一再有甚么变卦。白做功夫总还不要紧,免得临急抱佛脚。”
英嘉成慌忙地点点头,以示赞同。
他原本很想加一句:“宝缘,真要谢谢你这般细心!”
然,话到唇边,又溜回肚子去。好像这句话很婆婆妈妈,不得体似的。
姜宝缘再板一板腰,说:
“嘉成,如果我的投资户口仍放在富恒,会不会不方便、这也是我要预算的一回事。对我,哪一间基金经纪行代我打理金融投资,也不相干。最紧要是他们的表现良好,别把一笔女人的私己钱胡乱包汤便成!如果你认为日后不便嘱富恒的同事代我打理户口,就给我推荐另外一间投资机构好了。”
这是非常关照英嘉成的一个举动。尤其是英嘉成的新欢乐秋心也是在同一间机构内办事的。万一有甚么同事,为了公事而要在工作会议上提到了姜宝缘户口的事,惹起乐秋心或英嘉成的不快,也很不必了。
姜宝缘先行报案,且把主权双手奉送给英嘉成,这份细心隆情,令英嘉成再多一层感动。
他只能说:
“不相干的。只要你不介意,我仍有可能因业务关系而知道你的投资情况,富恒和我都欢迎你继续让我们做你的生意。”
“谢谢你!”姜宝缘说这句话时,倒是十分自然而流畅的。
英嘉成心上不无惊骇。想,为甚么姜宝缘可以如此的落落大方?大概来来去去只为一个原因,她于心无愧,磊落光明。
“嘉成,请别怪我太仔细,今晚要跟你商量的最后一个问题,在我是非常重要的。”
“请说。”
“你坚持要争取铭刚与铭怡的抚养权,我之所以答应考虑,只为你母亲肯肩承抚养他们的责任。为此,我可以放下一半心。至于另一半心,就得看你那位乐小姐跟孩子的缘份了。”
“我会做个好父亲。”英嘉成只能这样答。
“这是我并不存疑的。然,也为使你在日后容易做人,其实,你应该现在就安排孩子们跟乐小姐相识,希望他们在要接受她的新身份之前就能跟她混得谙熟,这对彼此都有益处。
“你当然知道我们的两个孩子其实并不难服侍,只要有耐性、有心机、有爱心,就可以将他们融化。人际关系,当然要时间去栽培。”
“很好的建议,我试试安排。”英嘉成答应着。
忽然之间,英嘉成心头的压力加重,好像有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身畔指责他:
“英嘉成,你搅甚么鬼?竞为了一时间的情yu,遗忘责任,抛弃一个如此无助无援无失无过的发妻?”
他不期然伸手抱着自己的头,不要再想下去。
姜宝缘站了起来,说:
“你累了,睡吧?明天又得早起。”
然后,她就独自回客房里去。
姜宝缘搬进客房去也是近期的事。
英嘉成想,到底有教养的女人必定紧张自尊,姜宝缘已决定不要嗟来之食。
他们之间的缘分已尽了。
剩下来的可以是互相尊重,也可以是彼此埋怨。
如果姜宝缘选择后者,或会令英嘉成更好过一点。可惜,她没有。
常言道:文穷而后工。有慧根的人,会在经历了磨难之后,忽然开窍,出落得漂亮潇洒、有风采、有胸襟、有个性。英嘉成无法不在心内喟叹,当年自己跟她情投意合,不无道理。就为了姜宝缘的建议,他安排一双儿女跟乐秋心尽早相见。当然英嘉成没有把姜宝缘采取主动一事告诉乐秋心,他的烦闷亦因源于此,一旦说溜了嘴,只怕秋心多心,自己的精神压力更大,真正所谓腹背受敌,难于应付。
星期日竟不是个艳阳天,一直刮着微凉的风,太阳又不露脸,气压似乎很低,天是灰蒙蒙的,令人惆怅。
在这个气氛下跟孩子们初相见,是颇煞风景的。
英嘉成把乐秋心和儿女们送到浅水湾酒店的餐厅去吃午饭。
才叫好了菜,乐秋心就把一盒盒的礼物推到孩子跟前去。
“看看你们是否喜欢这些玩具?”乐秋心兴致勃勃的说。
“是甚么东西来的?”英铭刚问。
这一问,乐秋心话穷。她根本不知道小红为她备办了甚么礼物。
她尴尬地答:
“你们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铭刚是个聪明的孩子,立即答:
“那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买了甚么礼物给我们?”
“铭刚!”英嘉成略提高声浪,对儿子有点不满:“不能以这种口吻跟长辈说话。”
“哥哥没有说错甚么话嘛!”才十岁的铭怡一直是牙尖嘴利的。
一开始气氛就弄得不好,英嘉成的确有点紧张,乐秋心更甚。
也只好勉力打个圆场,秋心再对铭刚与铭怡说:
“我这阵子忙透了,没赶得及亲自去挑选礼物。只把你爸爸给我的贴士转告秘书,请她代劳。”
“做女强人的秘书是不是很辛苦、很受气?”铭刚突然这样问。
搅得乐秋心又一次的目定口呆。
“谁教你这种见解?”英嘉成问。
他似乎下意识地希望是姜宝缘搅的鬼,若是,倒令自己心安一点。
可惜,答案非但叫英嘉成失望,更令他和乐秋心面面相觑。
铭刚和铭怡兄妹双双昂起小脸,很权威地说:
“是奶奶给我们说的。”
既是英母的言行,就等于是最高指示,有无上的慑服力,不可抗拒。
乐秋心无法禁耐得住气馁之情,稍稍低下头去。
英嘉成把手伸过去,在台底下,紧紧捉住了乐秋心的手,以示无限支持和安慰。
这个动作才有效而快速地安抚乐秋心已满是伤痕的心。
她强颜欢笑,仍给孩子们说话。
“等会儿我们上哪儿去玩好呢?”她这样试探。
忽然,乐秋心又心酸起来,真不知有多久没这样子忍气吞声过?大概只在初出道时,对上司才如此小心翼翼,诚恐有失。
现今巴结的对象变成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真令人感慨。
为甚么呢?为来为去,都只为自己深爱的人心安,既如是,就不要生怨、不必难受、不用感慨。
乐秋心握紧英嘉成的手,再看着他。对方那有求饶求恕意味的眼神,令秋心刹那间愿意接受考验与磨难。
说到底,能为爱情受一点委屈,才更能感受到彼此的爱重恩深,情长义厚,有甚么不好呢?
乐秋心对嘉成嫣然一笑,再耐心地候着小主人翁的答复。
铭刚和铭怡都没有发表意见,只埋头吃他们的牛扒。
乐秋心于是建议:
“我们去海洋公园好不好?”
铭怡头一个摔下刀叉,一脸的不耐烦。
铭刚立即加入和应:
“那是去过十万九千七次的地方。”
乐秋心立即以眼神阻止住英嘉成说话,这男人在是日午膳时间内,已经做得够多破坏工作了,乐秋心不要英嘉成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而伤害孩子的心灵。
必须要勉力维持一个好的开始,才是成功的一半。
于是乐秋心又建议:
“那么,我们开车去游新界,或者到甚么会所去游泳打球,好不好?”
铭刚与铭怡再无表示,耸耸肩,不置可否。
英嘉成只有打圆场,故意喜孜孜地说:
“我们把今天的节目弄得热闹一点,先去新界兜一圈,再顺道到粉岭哥尔夫球会去游泳,吃晚餐吧!”
就这样决定下来。
孩子们抱着那一手的礼物,坐到车厢后上,才坐定了,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忍不住把礼物逐一拆开,兴奋的神情,表露无遗。到底是孩子,或者说到底是人。
乐秋心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如释重负。
只要人们不肯放弃利益,总是有办法的。
忽然之间因着人性的天生弱点,而使生活上点燃起另一种希望,其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一天乐秋心的身与心都疲累至死。
英铭刚与英铭怡两兄妹比他们的祖母更难服侍。无他,成年人做事总是含蓄,不会像孩子般直接坦率,唯其童心是百无禁忌,想到甚么说甚么、做甚么,于是更能使人难堪,更令人难于应付。
只消英嘉成一不在身边,两个孩子就活像得着个甚么宝贵机会,立即跟乐秋心过不去。
英铭刚问:
“你和爸爸是不是就要搬在一起住了?是他搬去你家,抑或你搬来我们家?”
乐秋心愕然,只好小心翼翼地应付,微笑着答:
“若果搬到你们家去住的话,你们兄妹俩欢迎我吗?”
英铭怡立即答:
“你不是要爸爸将我们两个送到奶奶家里头去吗?是你不欢迎我们。”
乐秋心哑了。叫她怎样解释呢?要解释,都不知从何说起。她原本应该答:“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没有不欢迎的理由,就大伙住在一起好了。”
可是,翻心一想,绝对不可如此作答。万一真的成事,那她跟英嘉成的二人世界就要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了。
侍候两名小孩子一天半日,也弄得心力交瘁,要是整日为伴,都不知会出甚么乱子?怕要刺激至猝然暴毙。
于是乐秋心改口说:
“我们要上班,反正陪伴你们的时间少,到了假日,再在一起欢聚耍乐,岂不是好!”
英铭怡突然一脸老成说:
“我最怕应酬!”
如此一句不配合孩子身份与年龄的说话,其实应该是惹笑的,然怎么能叫乐秋心笑出声来?
况且英铭刚还未待她反应,又多塞一句:
“以后每周的星期日都是属于我们妈妈的。”
乐秋心自出道以来,还未真正在社会上遇过比现今更难堪的场面,未遇过比这刁钻的两兄妹更难缠的人物。最令乐秋心心寒的,还是两个小孩背后有主持人,那才是一股完全不能忽视的势力。再想深一层,轮不到她不寒而栗,尚有一位高手,叫姜宝缘,始终未在战局中亮相。
她是龙是蛇,功力如何?不得而知。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今对方不出手,不现身,自己在明时她在暗,这场仗怎么打?
乐秋心还未知道,武林上最一等一的高手,根本就不会让敌人认得出真面目来,只会非常隐蔽地在暗中伺候,令人不晓得他的虚实,单是精神上的困扰与担挂就会弄得对方筋疲力竭,不战而败。
姜宝缘正在有意无意之间采取这种策略。
她已首先赢了一仗,那就是稍稍唤醒了英嘉成迷惘的心,令他有了一重自咎。有自咎,等于对妻子仍有感情、仍会尊重。
这条伏线是埋得太好、太深奥、太仔细了。
把孩子送回家去后,乐秋心如释重负。
泡进浴缸里,洗完热水澡,身体一躺在床上,倦意立即散开来,没有了知觉,蒙头大睡。
跟英嘉成再见面交谈,竞是在富恒的联席会议上。富恒的主席杜佑祺宣布要加强富恒商人银行的生意。他把在英资纳丰年集团内的一位商人银行业务高手徐永禄重金礼聘过来,为富恒争取大生意。
徐永禄名衔是富恒集团辖下全资附属机构富恒投资企业的董事,既是子公司的董事,就得向母公司的董事负责,顶头上司正是英嘉成。
乐秋心因是总管所有后勤部门的一把抓,故此,杜佑祺也把她叫来,跟徐永禄相见。
会议席上,杜佑祺对徐永禄的推许是毫无保留的。这位富恒企业的创办人兼主席的口才以及善用良将的大刀阔斧手段,早已名闻江湖。
财经界的才俊被富恒看中了而罗致,肯答应服务,除了富恒出得起钱之外,更为叨杜佑祺的光。无他,那种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威势,就会不胫而走。这对自己的能力、声望,是一次极有效的宣传。
当年,英嘉成也是怀抱着这个心态,答应杜佑祺的邀请的。
如今,这位商人银行业务的精英徐某,怕也是如此。
老实说那又有甚么亏可以吃的,一纸合同在手,就深受深障。试过有一次,杜佑祺以高出市价两倍的薪金把一位外资银行总经理赫伦伟斯引进富恒来,结果,洋鬼子跟那些在富恒已各据山头,老树盘根的华人头头合不来,时间精神全部花在斗气斗法上头。杜佑祺屈指一算,长此下去,损失惨重,于是实行壮士断臂,赔足3年薪金,让洋鬼子立即离去,整个富恒随而结束种族之争,重新投入在生意的搏杀之中。拿了3年薪金的所谓失业汉,有甚么叫损失的?才不过赋闲半载,又在金融界内捞到一官半职了,那3年薪金袋袋平安,根本不用等到两发皆白才拿退休金。多好!
此事传诵江湖,一时间,富恒的高级职员都在谈话中说句笑话:
“现今在晚祷中,最好祈求上天恩赐,杜老爷大发雷霆,天颜震怒,不惜一掷万金,要自己立时之间消失在他眼前为快。好过中六盒彩!”
话说回来,杜佑祺非常郑重地对与会中人说:
“欢迎徐永禄的加盟,希望他的才干能尽快发挥出来,让英嘉成领导的业务有更辉煌成绩。
“现今国际投资气候是绝佳的。中东一役,奠定了美国大阿哥的地位,在往后很多年都势难更改。苏联更有内患,无暇他顾,如此说,20年内看不到有甚么战争爆发,这是个意外之喜。
“本城的小气候,是外资对我们的信心比我们对自己的大,这个形势初成,就得趁众人还举棋不定之际,先行一步,鼓励一些新公司上市,我相信有可为。”
一轮训话之后,是午膳时间了。
英嘉成在走出会议室之后,跟在乐秋心后头,低声问:
“有人约你午膳吗?”
“你呢,你约了人没有?”“现正想约一个。”
乐秋心笑了。
两人跟着走到太平洋会所的扒房去吃午饭。
乐秋心突然说:
有些人顶不喜欢夫妻二人共事一个机构,就为朝见口晚见面,会易生嫌。你想。这会不会是个问题。“
“很多同事之所以闹恋爱,全为彼此在同一环境工作,有共通的众多话题,且有共同的朋友,你又怎么看呢?”
“很好,那我就不用考虑另谋高就了!”
“你当然不同。就算因此要到那个考虑的地步,都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为甚么?”
“秋心,我希望只是我敏感,我觉得富恒的情势可能有变。”
“为甚么?”
“一言难尽。”
乐秋心叹一口气,再追问。
“是不是跟徐永禄的加盟有关?”
“也许是,也许不是。”
“嘉成,你别说得如此含糊不清好不好?真是急死人!”
“连我都是在摸索探测的阶段,这纯粹是一个触觉性的问题,而非有甚么真凭实据。”
“杜老聘用徐永禄时,有没有跟你提过?”乐秋心是经英嘉成这一提,怕是杜佑祺预先雇用个徐永禄来分散英嘉成的职权。
英嘉成连忙说:
“杜老是个甚么样阅历的人呢:他才不会把心内筹算的一套计划轻易泄露出外。他岂只有把要雇用徐永禄的事跟我提起,根本上,是他跟我商量,要加强阵容,因而考虑挖角,还是由他提起市场内有徐永禄这个人,由我去打探,讨价还价,商议合作细则,以致水到渠成的。杜老这人顶仔细周密,未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让下属认为不受重视。”
若然此念一生,就会令忠心耿耿的职员再不把心与力全掏出来为老板效力了。杜佑祺当然不傻。
不过,这也是说,英嘉成感觉到有暗涌,在很险暗的角落里开始形成,迟一些,可能会逐渐扩散出来。这姓徐的加盟,是一种先兆而已。商场如战场,天天都要如此你算我,我算你,你防我,我防你!不比男女之间的私情,好像乐秋心与英嘉成的,浩浩荡荡,毫无保留,一泻千里。恋爱时的感觉是激烈而赤祼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爱仍如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绝不含糊。
乐秋心握住了英嘉成的手,道:
“嘉成,放心,没有人可以把你取代!”
英嘉成拿起秋心的手,放在唇上,笑着说:
“乐小姐,你只是指在你手上无人可以把我取代而已?”
天下间那有缺了任何人就成不了事之理,除非是在激|情热恋之中。
此所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嘉成,我是认真的。如果富恒不要你,从今天起,就等于要两个人走了,我们祸福与共。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秋心,那又未免说得太严重,我只不过觉得在不久将来,业务上有些事,存在着一些暗涌而已。你别大惊小怪吧!”
乐秋心抿着嘴,久久不能平静情绪过来。
“看!你要是这样子的话,将来真有大事出现,我才不敢坦白告诉你。”
“你敢?”
“不敢,不敢!”英嘉成故意的打恭作揖,猛赔不是:“唯命是从。”
“担当不起呢,还未曾正名。”
“指日可待了。”
这倒是真的。再下来,英嘉成快要与乐秋心商量居住的问题。
却万万想不到,还未轮到他俩作出决定,姜宝缘就有她的一个既定主意。
她竟然又候着英嘉成下班回家,跟他提出请求,说:
“嘉成,离婚时,你打算怎样分配我们的产业?譬如说,我们现住的一间公寓?”
英嘉成对姜宝缘这样开门见山的提出来,先就愕了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倒是姜宝缘滋油淡定的继续说下去:
“嘉成,我想平分我们的资产,是非常合理的一个处置方法。这幢公寓反正是我们联名买下来的,理应各人一半。现今,不外乎三个途径可行:其一是我把公寓买起、其:是由你将之承担、其三放盘市场之内,套了现再分。”
姜宝缘把腿交叠起来,换了一个姿势,说:
“我个人认为第一种方式比较切会实际。老实说。我是习惯在这儿居住,在这一区出入,一动不如一静。你呢,我看要乐小姐搬进来,住到我的房间去,她未必会喜欢,也不是小器与否的问题,女人的心比较敏感,不适宜有太多的触景伤情。”英嘉成望住妻子出神,他奇怪姜宝缘怎么会变成了这么一个大方的女人?她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吗?是自己太过迷醉于与乐秋心之恋以致于没有留心看这身边人的动态与品性吗?
英嘉成下意识地摔摔头,不再去想这个具诱惑性的问题了,反正是悔之已晚。
“若是将房子变卖出去,又再买回别间公寓自住,无疑是平白多给了印花及利得税,还添双重不薄的房产经纪佣金、那又何必呢?如果你同意我的这个做法,就请你开一个价,我把你的百分之五十业权买过来吧!”两人闹离婚,妻子嘱丈夫开一个价,买起自住的物业。这番说话令英嘉成听在耳内,十分不是味道。
突然间,英嘉成宁可姜宝缘会放声啕哭,骂尽自己的忘情弃义,要求赔偿,强要他把这间公寓双手奉送。最低限度,这会自然地平衡他的怯疚心理,令他那男性的自尊得以完整保存。可是,姜宝缘没有这样做。
她选择了不再抬举英嘉成,不再将之视作高高在上、独一无二的人物,须要求他施恩舍惠、矜怜垂悯。
她很有自信。很有志气地提出公平交易。
英嘉成讷讷地答:
“我也不知甚么价、最好还是找测量行房产经纪评定楼价,比较公道。”
英嘉成满以为这个答复是得体的。然,姜宝缘比他还更胜一筹。
姜宝缘想了想,说:
“要测量行来估价,不是不可以,但,未见官先打八十,他们的费用相当高昂。如果用在商业上,凡买卖交易均要讲真凭实据的话,这笔钱还是用得有价值,否则,未免冤枉了。至于找其他房产经纪行来评价,除非我们想出售物业,才能得到人家的专业服务,反正不是真有机会让对方有佣金可收,何必白叨人家的光。
“嘉成,我看,你且根据你在商场上的知识,随便说一个价,我照付就是了。”
英嘉成心如鹿撞,卜卜乱跳,整张脸一时间变红。
姜宝缘所史的招数,不论是刻意营造抑或随意所为,都教英嘉成措手不及。
像一盘沙蟹游戏,对方如此面无表情,毫无保留地推出面前的所有筹码,只为要看他的底牌。究竟她是葫芦里头卖甚么药,一概不知,只可以猜。
似乎英嘉成一用心去猜姜宝缘的心态,一关心她的想法与部署,就已掉进一个深深的陷阱之内而不自知。
姜宝缘站起身来,说:
“真的,嘉成,事不宜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你还是早搬出的好。
“我们住在一起,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了。也别让你在公司内引起不必要的尴尬。现在大太阳底下做事的人,很多额外的人情要关顾,给人多说一句半句闲话呢,我这种全职主妇可以不知不觉,但当事人可不只我一个。何必要做一些各方面都没有好处的事出来?”
英嘉成只能点头,目送着妻子走回书房去。
一整夜,英嘉成辗转反侧。
自与乐秋心相恋之后,他从没有试过像如今的情怀意乱。他在一见了乐秋心之后,马上倾心,瞬即恋慕,立即义无反顾闹他的极度激|情。
因为丝毫没有保留、没有疑虑,没有反省,他的爱念、感情、欲望都一泻千里,去势甚劲、甚流畅、甚舒适。
直至今日,他体验到一份阻力,使他己完全奔驰到乐秋心身上去的心,悄悄地、静静地回顾,望一望过去,是否有值得他留恋的人物?或者,说得具体一点,以英嘉成这么一个有智慧、有身份、有条件的人,他容不下有人可以不当他作第一选择。这动摇了他的信心,也刺激了他的自尊。姜宝缘对他撒手不管,好比他以为背后必有一张椅子在,自己几时玩得累了,就能坐到上面去歇一歇,谁知如今一坐,整个人就摔倒地上去似的。情势狼狈,令他夜不成眠。
翌晨一早醒来,执拾了一皮箱很简便的衣服杂物,就开车到乐秋心家去。秋心还是刚刚转醒过来,见到那一脸愁眉不展的情人,心内暗吃一惊,问:
“什么事?你的脸色十分难看。”
“昨天晚上睡得不好。”
“为什么呢?”
“也许是想念你!”
乐秋心开心得像一只小鸟,飞扑到英嘉成的身上去,紧紧的让他抱着。“嘉成,我那么的爱你,那么的感谢你!”
英嘉成拍着对方的背,说:
“我从今天起先搬到你家来住,以后再找合适的新居。”
“姜宝缘知道你这决定吗?”乐秋心问,竟有一点担心。
英嘉成随即答:
“她稍后会知道,我们昨晚已谈过这样的安排。”
“嘉成,从今天起,请让我好好服侍你。”
英嘉成吻着乐秋心的前额,表示欢慰地笑一笑。
他其实狡猾,相交以来,他从没有在乐秋心跟前歪曲过自己的行动,隐瞒过自己的意向。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的开始,恶例一开,可能就会成为习惯,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一旦形成,真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乐秋心是满怀高兴的回到公司去,只觉已完全的胜券在握,一整个英嘉成的人,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心呢?老早已俘虏过来,那就更不用说了。
她的喜悦跟秘书冯逸红是一式一样。彼此见了面,竟搁下公事不谈,先交换了私人讯息。
“小红,如果你打电话到家里找我,接电话的是一把男声,切勿大惊小怪,那只是英先生,他已先搬到我家去住了。”
“甚么时候结婚了?”小红急不及待地问。
“快了,他跟妻子已经谈妥了条件,彼此同意签纸离婚的话,很易办理。”
“英先生是不是给对方作置了一大笔?”
乐秋心原本想答,她不知道。实情也是如此。
然而,回心一想,答案改为:
“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了吧?”
小红立即说:“真难为了英先生,不过,千金难买心头好。”乐秋心要的就是这句话。就让外间人传扬这个一掷千金,为载情人归的故事吧,历史上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要江山要美人,万古留芳的中外奇谈。那种光荣感是完完全全属于千里共蝉娟的最后得主的。乐秋心不打算放过。
一想到这场仗,打得空前顺利,她就乐得飞飞的。小红也不甘后人,说:
“老板,趁你心情好,明天我想请几小时的假。”“做甚么?”“我要跟耀华去抢购廉价家私。”
“为你们的新居添置用品?”乐秋心才刚刚向人事部写了推荐书,对她的工作极表满意,希望人事部批准冯逸红可以把职员家居贷款的年期增长。
“就是嘛!房子交吉了,我们搬进去,除了一张床褥摊在地上为榻榻米之外,甚么家私也没有,也真是怪可怜的。没办法,耀华他自资的小型冷气工程公司,又急着开张,要资金周转,另外,首期两成又是一笔可观数字,我俩的积蓄根本都用清了。
“上星期,看到报载,说有间家私厂在新界,举行清货大减价,我们明早准备去轮队抢购。
“我看他们的广告,有一套4人用的餐台椅,顶便宜,减百分之七十,差不多半卖半送,我们总不成坐在地上吃饭吧!”乐秋心说:
“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请足一天假期。”
“不用了,一则耀华也赶着开工,并不能抽空陪我选购其他必需品,只我一个人去买,也没多大意思。二则,我就快请大假结婚了,有很多文件积压着,心里不放心,怕连婚也结得不安不乐的,故此还是赶回来。况且,去抢购平价货的人极多,我们天一亮,就得到达,待厂房一开门,就冲进去成交。回到中环来,怕还未到11点。”
乐秋心笑着点头,示意允其所请。心里却又难免另有一番感慨。
中下阶层的少男少女,要组织起小家庭来,原来也是这般吃力的。
比起自己,手上有一笔为数7位数字的积蓄,再加一份年薪不俗的工作,若还把未来夫婿的家当算在内,生活上是完全优哉悠哉的。
乐秋心当然高兴英嘉成住进公寓来,但,过些时,也要另外物色一幢公寓搬进去才是。
说到底,自己嫁入英家,总应该住英嘉成的物业,这是一项荣耀与权益。
这一夜,乐秋心与冯逸红两个行将为人妇的姑娘,都睡得无比甜美,发者一个又一个美好、浪漫而幸福的美梦。直至天色渐明,闹钟一响,小红才整个人跳起来。
跟小红同住的家人不少,虽不至于一家8口一张床,但兄弟姐妹5人,只除了大哥睡在客厅外。全挤在一间房,小弟今年9岁,根本就跟小红同一铺床睡觉。
闹钟这么一闹,害得一家人都转醒过来,怨声载道。
小红的大哥,据家中各人的传说,这些天来跟走在一起的女友闹翻了,心情尤其不好。每晚开张折床在小客厅内睡觉,实情是辗转反侧,到天要亮时,才刚睡去。今天被小红的闹钟这么一闹,心火尤其旺盛,于是骂道:“你这是干什么的?还不过是5点半,就把全家吵醒了!”
连9岁的小弟都拿脚踢小红的ρi股两下,以示抗议,才翻一个身,重新睡去。
小红一叠连声的说:
“对不起,大哥,我要早起去买家私。”“我管你早起干甚么,自己的事自己打理,你若然心上挂着有事办,自然会得准时起床,用得着如此的把自己的方便建在家人的不便之上吗?”小红被兄长如此谩骂,心里头有气,回敬一句:“没有你说得严重吧?怪人需有理。”小红的母亲一向最偏爱长子,于是Сhā了嘴:
“小红,你别顶撞大哥好不好?要嫁要走,是早晚的事,但今日你还在家里头,就得体谅娘家的人。”
小红被母亲这样一说,眼眶就湿润起来,想跟她驳斥,幸好父亲先开腔:
“好了,好了,越吵越不能睡好。小红,你赶快出门吧!”
小红跑到九龙塘火车站跟麦耀华会合时,眼睛很觉红肿,是哭过了,也是睡眠不足之故。
耀华紧紧的拖着她的手,问:
“为甚么会这么愁眉苦脸?”
小红嘴一抿,差点要在公众地方哭起来大出洋相。
“小红,别这样,你有甚么难过事?是我干了甚么令你不高兴吗?”小红摇头。
“我害你早起,是不是?我知道为了成全我的事业,要你多受了很多苦。”
只这几句安慰的说话,就终于令小红破涕为笑了。
再多受苦也是不要紧的,世界上只要有麦耀华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苦衷,爱惜自己就已足够补偿所有了。
坐在火车上,小红把今早跟家里人呕气的事,复述了一遍。
耀华听罢,紧紧的捉着小红的手,放在胸前说:
“不要紧,我们快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再简陋,也还是可爱的,是不是?”
小红喜悦的拼命点头。
找到了家私工厂时,有人比小红他们还要早到,看样子,他们是排队中的第5对。前面4组人,肯定有3组是跟耀华及小红一样,是年青的爱侣或夫妇,另外一个年纪较大的,怕是打算买便宜货的商人模样。
小红扯扯耀华的衣角,说:
“我有点担心。”
“担心甚么?”
“担心买不到那套餐桌,”
“为甚么呢?他们不见得都打算买我们心目中的产品,工厂大减价的家私顶多。”
“万一他们也看上了那套餐桌呢?”
“那就是天意了,我们已尽全力,是不是?”
耀华用手指拧一拧她的鼻尖,说:“大不了,我把妈妈的麻雀台扛到我们新居来作饭桌,用一个短时期,待我们买到之后才归还。”耀华提起了母亲,小红的面色就略略一沉,忍不住说:“你别怪我小家子气,你妈妈那天问我,买齐了家私用具没有?我告诉她,不打算买甚么了,积蓄都用去供首期,且你的公司又要开支。我以为她老人家会赞美鼓励我们一两句……”“她没有吗?”小红嘟一嘟嘴:
“好说话非但没讲,还塞了我一句。”
“她说甚么?”
“她说:”我一直给阿华说,没有这么大的头,别戴这么大的帽。现今男人30过外置家也不迟,急些甚么呢?又不是一结了婚,就打算要孩子,这年头,就算不结婚也属等闲。‘“华,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从未想过做父母角色的人会说这么令儿女气馁的话。”
“别把她的说话放在心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我不同意呐,华,如果将来我嫁给你之后,跟你母亲有甚么冲突,你偏帮谁?”
“何必要胡乱假设?”
“才不是呢,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天下间有几多互助互爱一如母女的婆媳?”
“小红,若果你老早存了这个心,将来跟我母亲相处就有了一个非常不健康的开端,对我们没有好处,你必须谨记,我自小就没有了父亲,母亲守了一世寡,把我和妹妹养大成|人的,她不可能不爱我,我也不可能不爱她。”
小红一听耀华那么一说,就有气在心头。她原本是希望小情人会又疼又哄的,在她今日情绪低落时,说一两句好听的安慰说话,逗她欢喜,谁知适得其反,惹了对方乘机讲几车子孝顺的大道理,言下之意,跟指责小红不体谅他的处境又有何异。
于是小红脸一拉长,立即反驳:
“谁叫你不爱你的母亲了。”
“小红,我只不过向你解释明白,爱屋及乌,你如果爱我,便应该也爱我母亲,不要胡思乱想,先以为她会跟你过不去。”
“这么说,你已经算是给我答案了?”
“甚么答案?”
“我刚才问你,将来万一我和你母亲有甚么冲突,你会站到哪一边去,看来,答案是很显而易见的,是不是?”
耀华为之气结。
兜了一大个圈子,仍是原地跑,又苦苦缠扰在那个荒谬以及完全不必要的问题上。
怎么女人可以如此的蛮不讲理兼幼稚?
“你不能答,不敢答我了?”
没有适可而止,只有变本加厉,小红更进一步的无理取闹。
“你喜欢想当然,解释是没有用的。”耀华答。
“怎么没有用,我只需要你说一句话,说无论如何会站到我的一边去帮我。”小红绝对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再加早上跟家人的争执,于是心火特盛。
“不要强迫我说不愿意说的话,我不是个你叫我行便行,指使我止便止的人。我有自己的主意,全部要因人因事而异,不可以一竹篙打一船人。”
“很好,你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
小红咬一咬嘴唇,挽起了手袋,就急步离开那家私工厂,一扬手,跟前停了辆新界的士。
她火速拉开了门,还有一阵子的迟疑,回头看见耀华跟本没有追上来,面子更放不下,立即上车,扬长而去。
那段由新界回到市区上班的路程,像由天堂走向地狱,痛苦得难以形容。小红有想过回家去,好好的哭一大场,不要上班了。
然,回到家去,依然有一大堆差不多可以肯定不会以自己之忧为忧的父母兄弟,何必在他们的跟前献丑!一脚踏入公司,埋头在的的得得的打字声中,或者精神还有寄托。
真没想到原本应该最可爱的一个场面,会落得如此收场。
乐秋心看见小红气鼓鼓的走进办公室来,心里有点骇异,本要开口相问,又有一点顾忌。毕竟在公司环境内把主仆身份拉得太近、太着迹,绝非好事。
最怕小红年纪不大,阅历还不深,把自己付予她的支持与关心掌握得不好,有了过态的情况出现,对自己与对小红都有害而无益。公司内的各个部门头头的秘书角色跟封建帝皇时代的后宫与身边的宫女,有一点点的相像,在这个明争暗斗异常激烈的环境之下,主子固然极需要贴身心腹提供各种服务,包括传递及探听消息。得宠如侍婢宫娥,多是能干聪敏的多,然,一旦恃宠生骄,狐假虎威,闹出一个小争执来,都可以成为乱政的借口,非小心不可。
故此,乐秋心明知小红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由着她,不打算过分表示关注。且,也实在忙。那新上任的主管商人银行业务的行政大员徐永禄,工作效率相当高,态度非常积极。为了配合他拓展计划需要,所有有关部门,都做过不少功夫。
乐秋心是集团后勤部门的总舵主,很多方面都成了徐永禄的好帮手,就像今早的会议上,徐永禄就提出:
“我这一张清单,列出心目中可以鼓励和催谷上市的公司,希望资料研究部能尽快把他们更多的背景与该行业的各项数据找出来,以便参考。”
乐秋心接过清单,皱一皱眉头。
她不是怕功夫多,更不是嫌工作烦,而是下意识对徐永禄的急进有点儿抗拒。
为了那天英嘉成在午膳时略略提过的顾虑。
商场如战场,多了一名勇将,就可以分功。
谁愿意自己的地位发生任何威胁与动摇。
乐秋心当然完全为英嘉成着想。
徐永禄再加多一句:
“不会太麻烦你吧?”
乐秋心随即答:“当然不会。”
“那就烦你安排了,公司里头传诵的术语甚多,其中有一句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谨记了,他们都说:乐小姐办事,人人放心。”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乐秋心听了徐永禄的这凡句话,刚才一闪而过的顾虑,就荡然无存了。
“给你尽快办妥。”
“谢谢!待我筹备的第一间公司上了市,要好好的答谢同事们的支持,请你们吃顿饭。可否赏我这个面子?”
乐秋心说:
“但愿那是月会,或甚至是个周会,那就好了。我们几个部门的同事。年底的花红靠你。”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都不外是得体而轻松地互相吹捧,把同事之间的情谊气氛搅好,以便日后合作得更愉快。
无论如何,在社会上做事,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这天晚上,当乐秋心与英嘉成在自己家里头吃那两菜一汤的家庭便饭时,秋心提起了今日会议的情况,说:
“那徐永禄好像真有点儿见得人的功夫。”
“不是猛龙不过江,初加入集团,更是勇于表现。”英嘉成这样说。
“你看他的业绩会不会乐观?”
“你看呢?”
“我不是他的直属上司。”
“从平起平坐的同事眼光看,是另一个值得重视的角度。”英嘉成望着乐秋心再说:“你的语调,似乎跟徐永禄交过手之后,他甚得你心。”
“言重了,英董事!”
“对、对、对!”英嘉成轻吻乐秋心的脸颊:“乐小姐的心,怎么会轻易地就能得到,是不是,是我姓英的,前生修来的绝好福份。”
“吃你的饭去,别再卖口乖。”
“卖口乖就要赞赞你的厨艺了得,我不知多久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家庭小菜。”英嘉成大口的喝着汤,吃着菜,问:“现今的男人真难服侍,既要求身边的女人是巾帼须眉,有本事、有才干,又要她在赚钱之余,会得把女性天职,包括煮饭洗衫,布置家居等,都一一履行,真是!”
乐秋心笑了,难得英嘉成如此通情达理,好让自己没有白白辛苦一场。
开始过二人世界的生活,毕竟是甜如糖,腻似蜜的。
这一夜,乐秋心睡得甚是安稳。
然,在她枕畔的英嘉成却久久未能成眠。
英嘉成的顾虑越来越多,徐永禄的激进与得宠,无可否认是一项不容忽视的威胁。更令他不安的是,这阵子他们安排茂荣食品厂有限公司上市,在政策上英嘉成与徐永禄就意见分歧。
茂荣经营的罐头食品畅销全世界,除了在大埔工业村设厂之外,在中国蛇口与台南均有分厂,且地皮是自己拥有的。茂荣的老板盛茂荣其实是英嘉成的世伯,跟英家是两代相交;说得具体一点,盛茂荣是英嘉成父亲的好朋友,英父壮年早逝,盛茂荣依然跟英母保持亲密来往。
这次茂荣食品上市的安排,盛家根本不劳找其他的商人银行来商议,一股脑儿就认定英嘉成服务的富恒集团最值得信任。故而这单生意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到手的,比起其他公司上市,事必要跟行家打得落花流水,才能把总包销的地位抢夺过来容易得多。
无疑,功劳绝对是归于英嘉成的。
不知是不是英嘉成的敏感,他下意识地觉得徐永禄打算刻意求功,在他已稳操胜券的局面中打一场漂亮的游击战,突出自己的实力。
就在今天的会议上,徐永禄大力建议茂荣应该把中、港、台三地的物业及生意都集合在一起,齐齐上市。他所持的理由甚为简单、茂荣的资产值越大,盈利越高,则向市场集资的能力越劲。
当然是对茂荣有好处,能集资二亿,自是比集资五千万划算,反正上市费用不菲,筹备要花几百万元作各种准备,如果集资数目太少,未免白费功夫。
而实际上,最有利的还是承办上市的富恒集团,集资的数目越大,他们能收受的佣金越高,同一单生意,同一番功夫,当然是收多一点好过收少一点。你永禄的建议似乎是顺理成章,甚至无懈可击。
然,英嘉成有保留。他在会议席上作了最后裁决:
“是否向茂荣建议,要把中、港、台三地的生意与资产一齐拿出来押阵,且稍缓,让我考虑清楚,自作定论。”
徐永禄问:“成哥的意思是甚么呢?”“或者分开来办对茂荣更有利。单是他们在港的厂房物业与营业成绩,己足够支撑大局。把中、台两地的资产稍缓,再进注入母公司,会使茂荣在上市后不断有好消息传出,再行集资也会顺利。”会议上各人都没有多说,毕竟英嘉成是主理商人银行业务的头头,他的决定只有集团主席才可以否决。为了这件事,英嘉成心内好像生了一块铅似的,他认为徐永禄的建议跟自己的打算有抵触,会是一场不能避免、可大可小的战役。
当然,最好是跟徐永禄同声同气,同一阵线。可是,英嘉成无从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因为以他的专业知识眼光看,是的确把资产分成三份,分别或分期上市,对茂荣有利得多。或者,这份对茂荣的着想与袒护,渊源于私人感情,总括来说,他有一点点的以私害公,令英嘉成焦虑。
另一方面,直至目前为止,他还是徐永禄的上司,凭甚么要向他屈服,买他甚么帐?单是有这个念头,已教人折损了英气。
英嘉成是深深不忿的。
他心里想:今日决非吾日。
茂荣上市一事的为难还悬疑未决,又来了另一个私人疑惑。
大清早回到办公室去,英嘉成就收到姜宝缘代表律师送来的支票及文件,姜宝缘把他们共同拥有的住宅买起来。
如此的火速、果敢、誓无反顾的行事,代表甚么?
英嘉成忽然想,会不会姜宝缘已另有新欢。
一个女人,手无寸铁,只靠着那个英太太的身份度日,如何会一下子爽快痛快如斯?不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纠缠不休,弄得筋疲力尽而后己。
姜宝缘竟是个例外?
不会吧?除非她背后支撑有人。
这个念头,使英嘉成呆望着桌上的支票及文件很久,不晓得作出处理。
脑海里只翻来覆去地出现故居睡房的情景,只幻想床上躺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如假包换的姜宝缘,另一个不是他英嘉成,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英嘉成一拳捶在书桌上,意图宣泄掉心上的一股戾气。
跟着他气馁地抱着头,哭笑不得。
究竟自己在搅甚么鬼?
移情别恋的是自己,抛妻弃子的是自己,到如今,悔不当初的又是自己?不会吧,不会吧!
只不过人的自私心理作祟,自己扔掉的东西,仍不许别人拾起来而已。日间,到底有千百样公事缠身,也不能再细想了。
只是一下了班,心头的翳闷又在作祟。英嘉成按动内线电话,找到乐秋心,问:“我们今晚在家吃饭是不是?”
“我为你洗手作羹汤,好吗?”“好,秋心,我要回旧居去拿点惯用的物品,好不好你先驱车返家,我很快就赶回来。”
“好的。”乐秋心对英嘉成绝对信任,一个男人与妻子分居之后,连回到旧居去取一点日用品都忙不迭向自己坦白报告,这份忠贞是要欣赏的。
乐秋心并没有想到英嘉成回家去的目的并非为取甚么应用之物。
英嘉成希望突然出现故居,会有机会抓到甚么蛛丝马迹,以证明自己的推断正确抑或错误。
当他回到原本的家,拿出了门钥来,要开启大门时,他的心卜卜乱跳,如果先进睡房去,看见睡在床上的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他会怎样反应?
捉奸在床?
笑话不笑话?一个已经先不仁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后不义的对手。他只好哑忍。
英嘉成飞快地把门钥一转,就冲进屋里去,走上睡房,突然推开门,亮了灯。
睡房根本没有人,姜宝缘不在。他背后有人说话,是菲佣。
“先生,你找太太吗?她在饭厅。”
英嘉成有点失态,那菲佣看他时的神情是奇奇怪怪的。或许是自己的动静有欠光明磊落,作贼心虚,反转来觉得对方有点鬼祟。
“我回来取点应用的东西。”他主动向菲佣解释。
然后,径自走到浴室去,打开了抽屉,胡乱地拿了盒医生牙线,就放进口袋里,自以为已经圆了谎。
英嘉成走出睡房经过饭厅,探头进去,果见偌大的餐桌只姜宝缘一个人在吃晚饭。
一种落寞凄酸气氛充塞空间,令人感慨。
那才是一张英嘉成梦寐以求的图画。
他叩了一叩饭厅的门,说:
“吃饭了?”
姜宝缘抬起眼皮一望,随即展开笑容,说:
“对。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英嘉成答:“等一会吧!”
“对,还早呢!”姜宝缘答:“如果我不是赶着去听音乐。也不会这么早就吃晚饭。”
“听音乐?我不知道你有此兴趣。”
姜宝缘又笑笑说:
“朋友盛情邀请,主张我多培养一些生活情趣。我想想说得也是,便答应下来了,是中国管弦乐团演奏。”
英嘉成略略一愣,把那个“你跟甚么朋友去听音乐”的说话硬压下去,不许吐出口来。
“我回来拿点东西。”他以这句说了两次的话替代。
“拿到了吗?”宝缘问:“要不要替你找?”“拿到了,谢谢!”
再没法子说下去,只好扬扬手,说声再见。
一路上开车子回乐秋心的住处,英嘉成的脑袋,没有停过回想姜宝缘独自悠闲地吃晚饭的那个形相,没有停过思考究竟她是不是跟男友去听音乐?在英嘉成的记忆中,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跟姜宝缘携手共寻生活情趣。每天晚上若不是有必要应酬,他就回家,早早躺到床上去看电视。姜宝缘在家有很多零碎的杂务,可以谋杀整晚的光阴,他们夫妻俩表面上是很各得其所的,心里头原来盛载了几多不满,彼此都没有认真想过,更没有打算着应如何改善处理。怕就是如此这般让感情淡泊,让关系恶化,以致于乐秋心一出现,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晚上,躺在床上去时,英嘉成面对着已经熟睡的新欢,竟然难忘旧爱,折腾得他辗转反侧。
窗外微弱的月光投映进房来,正好让英嘉成看清楚枕畔人的美丽轮廓。
他拿手扫抚着乐秋心的那高耸的鼻子和那樱桃小嘴,再拨开了覆在额前脸上的碎发,忽然的觉得要吻下去。
乐秋心自喉咙间发出幽怨似的叹息,然后把双手搭到英嘉成的肩膊上,决定缠着他,不让彼此分离。
英嘉成闭上眼,来自肉体的一切快意与欢乐,很容易将一个男性的血肉之躯吞噬。
他心里确实也迷惘一片,分辨不出自己拥有着的女体是属于新欢抑或旧爱。
或许是新旧冲击,融汇而成的一个混合体。
英嘉成由于一整日的忧虑,令他疲倦,他决定放弃,只朝一个满足自己官能的目标冲刺,直至令自己完全满足为止。
其他的一切,他且不管了。
这种特殊的疗治失眠法很见功效,英嘉成终于熟睡。
清晨起来,他坐到早餐桌上,面对着笑脸迎人,似是一身阳光的乐秋心,纵使再不去想昨天曾有过的焦虑,英嘉成还是觉得很惭愧。
一个分明是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为了能跟他双宿双栖而如此的喜形于色,可是呢,昨夜怀抱着对方时,心上的影像却模糊不清,两个生命上的女人剪影交叠着,才掀起心底一重又一重的兴奋,这就是太对不起乐秋心了。
英嘉成很怕很怕这种已然背叛了乐秋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鲜。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跟乐秋心走在一起之后,第一夜回到姜宝缘身边,躺下,面对妻子那一脸平和无躁的表情,自咎就油然而生,一直咀嚼着他的心。
那种难过,驱使他终于把心一横,干脆迅速堕入爱河,以乐秋心的浓情蜜意抚慰他那负咎畏怯的心。
不,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英嘉成在心里轻喊。
他突然捉住乐秋心的手,送到嘴边,吻着,说了一声:
“秋心,我爱你!”
乐秋心的笑容美得像含苞待放的玫瑰,惹人要采摘下来,握在手上,肆意拥有和欣赏。
“真的,秋心,请相信我爱你。”
英嘉成重复又重复地以这些话肯定内心的感受。
乐秋心呢,没法看到感情背后的千疮百孔,她才会笑得如此毫无保留。乐秋心乘机问英嘉成:“我们甚么时候结婚了?姜宝缘已答应把离婚手续早早办妥了吧?”
英嘉成答:
“让我跟方律师联络,看他如何说吧!”
英嘉成的电话接到替他办理离婚手续的方律师写字楼,对方说:“英先生,说句老实话,我很久没有办过这么顺利的离婚案了,英太太的要求全部在法律保障的权益范围内。换言之,她没有多要一分一钱,她所提出的都是她应得的。你们可以随时签署离婚书,让我代你们向法庭申请,快的话,3个月你就可以回复自由身了。”
英嘉成有点茫然,不辨悲喜,问:
“既是双方同意,法庭还要审核些甚么文件才肯批准离婚呢?”
“都是循例式手续而已。其实法律不外人情,总希望结了婚有转圆余地,或者有些人会在这最后关头有突破。平日打生打死,到了决定分离时,就会是情难舍也未可料。”
无心的一句话竟说到英嘉成的心上去,他急急挂断了线。
乐秋心收到英嘉成的消息,立即蠢蠢欲动,对英嘉成说:“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空隙时间准备婚礼,好不好?”英嘉成突然觉得被对方催得紧了一点点,显了些微不悦,并没有造声。乐秋心再问。“怎么样?嘉成,好不好?”“没有甚么不好?只不过,米已成饭,用得着那么喉急吗?”英嘉成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解释:“有些男人丧偶,总要等过一两年才再成亲。”
这个比喻是用得太差了。
乐秋心一听,立即变了面色。
“你是认真的?”
“你指甚么?”
“我们等一两年才结婚?”
“根本上,我们现今的情况跟结婚有甚分别?”
“英先生,太有分别了。”
也许因为乐秋心的神态带三分轻蔑七分霸道,使英嘉成微微反感,更乘机发脾气说:
“你且说来听听!”
乐秋心正打算分辩,忽然觉得胸口的一阵翳闷,直往上冲,堵住了自己微张的嘴。
为甚么要她巴巴的解释呢?事件太明显了,配偶去世,剩下来的一个伤心哀怨,以致于不能收拾起受创的心情,再觅爱侣,是顺理成章的。即使伴侣死前,已经另有他欢,还有道义上的责任,要做一些门面功夫。红白两事总不至于在同一个月内双双临门,如此的惹人笑柄。
可是,英嘉成现今的现况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姜宝缘尚在人间,死去的只是他俩的夫妻情份。取而代之的是乐秋心这个人、这份爱恋,完全是众所周知的一回书,还有甚么好遮掩、好隐瞒、好惺惺作态、好故弄玄虚的?
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俩的恋情,明知离婚成了定局,却突然要她乐秋心守望过两年才得嫁进英家去,颜面何存?成什么话了?英嘉成没有理由忸怩作态,除非他旧情未了,或死灰复燃。二者对乐秋心而言,都是绝顶的刺激。彼此都是聪明敏感的人,何须叨叨唠唠的争辩不休?乐秋心的心一下子灰起来,也就不讲话,站起来走回房里去。英嘉成更觉得不是味道。要跟进去吗?老不是味道。
从前跟姜宝缘吵架,他英嘉成依然大摇大摆的把自己抛在床上,就睡去。说到底是英家的床、英家的地方。
现在呢,不受乐秋心欢迎,仍跟进她的房,是太失面子与身份了吧。
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呢?这一次怎么好呢?就这样冲动地跑到街上去,又如何?有家已经归不得,跑回去那已经过了户的房子,怕不笑弯了姜宝缘的腰?去叩母亲的门吗?只怕丢尽孩子与母亲上下两代之现眼?难道就去开间酒店的房借宿不成?一种无人相伴的凄苦袭上心头,从未试过像如今般觉得自己飘泊与可怜。
英嘉成一挺胸,站起来,忽然有种冲出重围的冲动,直奔进乐秋心的睡房去,叫嚷:
“好、好,这就立即要你,你无话可说,无冤可诉了吧!”
说罢,整个人跳上床,牢牢地抱紧了正在啜泣的乐秋心。
一场悲情折子戏,就如此这般,草率地收场,落得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
其实,午夜梦回,乐秋心仍有她的担扰与怅惘。
今日,她才蓦然发觉,自己付出的一份情爱,未必全无暇疵。
纯情之后出现激|情,激|情的火花迷人炫目,动魄惊心,然,之后呢?火花不同于火炬,未必会一直光亮的燃烧下去。到了一个极限,就会熄灭。
天!太恐怖了,乐秋心不敢再想下去。
至于英嘉成,他暗地里深深叹息,觉得做人难,做男人更难。
这真的不是笑话,人人都以为女人难做人,唯是如此,才显得男人更难做人。
成箩的责任,上至精忠报国,下至养妻活儿,都放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开始偶然有那一个女人把这属于男人的责任与份内事分担了,不得了,差不多要申请建立牌坊以示功勋。
有功有劳之后,男人要得回一点情与欲上的自由,又是几千几顶大帽子扣下来,甚么用情不专、朝秦暮楚、忘情弃爱、人欲横流等等,泰山压顶地直压得男人头昏脑胀。
人们总是忘记有些事情男人是不能单独一人去完成的。
相恋就是一例。
廉政公署尚且重复又重复地告诉市民,行贿与受贿者同罪。
那又何解事必要以为男人是祸之源,罪之殃?
像他,英嘉成,只不过为了摆脱较沉闷婚姻,让自己剩下来的下半生人好过,他就要付出很多很多,到头来,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像是猪八戒照镜子,总之不是人。外行人还以为他不知多舒服,女人于他,予取予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事实上呢,夜阑人静,他就给自己的两个女人烦得辗转难眠。
怎么能把心一横,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去远,不顾家国之事,做个无知无欲的浪人还好。英嘉成想,难怪有些家资富裕,妻妾满堂的男人,也会有一日,一声不响地出家,其来有自。女人能给男人带来的烦恼比她所能为他带来的喜悦相差不远,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晨,两人照样起床,道早安、亲吻、微笑、共进早餐,一齐开车上班。
外表仍是亲亲热热的,确是没有瑕疵。实情呢,各自把伤心与感慨收起来罢了。
激|情以后的第一盏红灯,已然亮起。
乐秋心说到底是个成熟人,江湖道行相当,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大形于色,等闲之辈不容易看得出来。跟冯逸红比较,后者的表演是差得多了。
这几天,小红一直是没精打采的,就只为跟未婚未麦耀华吵了嘴的缘故。
固然不便胡乱以上司为诉苦对象,就是跟同事,也不多说。平日闹哄哄的,以公司里头一些无伤大雅的人事或日常生活轶事做话题,还是可以的,要说到私事呢,个个都讳莫如深,有着起码的防范。
至于家里的兄弟姐妹,比自己年长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都是男孩子,根本从来都不是谈心的对象。事实上,那豆腐方块似的居室,无论如何不鼓励人把心事摊出来讲,谁有任何不得意,就连那最小的小弟都知道。前些时,大哥换了女朋友,小弟是头一个嘲弄他,说:
“怎么,枫妹妹不要你了,她另外找到比你更好的?”
童言无忌,有甚么办法。
大哥铁青了脸,足足整个月没有回家里来吃晚饭,怕家里人那暖昧的,不知是同情抑或是奚落的面色,在重新出现后,父亲在厨房里问母亲:
“脾气发完了,肯见亲戚朋友了吗?”
母亲叹一口气答:
“这是个甚么世界,发脾气也得要有身家支持。在外头吃一餐多少钱了,有本事长年大月食在外,就不会闹失恋了。老是嫌弃爹娘招呼得他那红粉佳人不够周到,又不晓得想一想自己的本事?”
家里有多大呢,这厨房的一席好精彩的私底话,跟在客厅内发表宣言是没有分别的。
小红吓得一点点心胆俱裂。
是个千真万确的感觉,并非故意夸大。
母亲的一席话不知可否视作熟不拘礼?为甚么亲如骨肉,也要把人糟踏得如此不成话?
大哥的感觉如何可不知道。然,这个教训,小红可记紧了,免得过,她绝不会把自己的为难告诉家里人。
故此,小红把失意收藏得紧紧密密,反而在办公时,还会稍为流露疲态,略现心事重重的颜色,一回到家,就只是没事人一样。
活到如今,小红才知道世界艰难,家庭环境不怎么样的人家,种种问题就会出现,家居简陋,别说没有私家用地可供自己痛快地哭一场,就连大声叹息,怕都会被兄弟姐妹听闻而予耻笑。
原以为早早脱苦海,可是,一下子发了臭脾气,跟麦耀华闹翻了,如今怎样下台?
才不过几天功夫,小红就憔悴下来。
这天将近放工,有把陌生的女声摇电话进来找冯逸红。
“是冯小姐吗?我们是宜新家私公司负责送家具的,你订的那套餐桌餐椅已经过了陈列期,可以送到府上了,请示时间地址。”
“甚么?”小红惊异地问:“甚么餐桌?”
“就在前几天,我们总厂作酬宾倾销大减价,你们不是订了一套餐桌吗?让我看看,订单上写了冯逸红的名字,付款者名叫麦耀华,是你的先生吧?”
小红脸上登时泛起红光,精神奕奕的答:
“对,你们现在就可以送货了?”
“是的,打电话来审查一下地址,问是否正确?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或下午送去,请选定时间,届时按址送货,有人接应了吧?”
小红想了想,答:
“就下午四时半吧!”
这样她可以向乐秋心请半小时假,到新房去接应餐桌。
完全是意外之喜,这表示着自己跟麦耀华的关系还没到濒临告吹边缘。餐桌一定是在她气极跑回市区之后,由对方买下来的。
忽然的有迹象雨过天晴,云开见月,真是太高兴了。
小红准时跑到新居去,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客厅连饭厅那二百英尺地方,空空如也。然,小红兴奋得管自在那儿手舞足蹈,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来。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雀跃、飞舞,冷不提防,来个大转身之后,竟撞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小红吓得尖叫。
“小红,是我。”麦耀华说。
“天!”小红定下神来,随即破口大骂:“你要吓死我吗?无端端在这儿出现?”
“我为何不可以在这儿出现呢?这是我们的家,你有门匙,我也有门匙。”
“还给你,让你独个儿住好了,我走。”
小红一手把门匙塞给耀华,一边抿着嘴,一副哭笑不分的怪模样。
耀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地把她拥到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们别再吵架了。刚才你进来时,不是顶高兴的?”
小红不知是气是笑,嚷: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用走这一趟,那家私店的人真是岂有此理,何必通知我?”
“你怪错好人呢,是我请他们通知你,然后又问了他们何时送货的。我专诚到这儿来,向你赔不是。”
小红低下头去了,过去几天来的怒火,似被一阵豪雨淋熄之后,只余一缕轻烟,微微往上冒,熏得人双眼有点红。
“你原谅我。”耀华说。
小红点了头,再抬起来,接触到对方炽热的眼神,正打算闭上眼,门外就人声鼎沸,嚷道:
“有人没有,送家私来了?”
那套餐桌餐椅摆好之后,耀华跟小红到楼下商场去买了家乡鸡和粟米,抱了回来,就在这新房子吃他们小两口子的第一餐晚饭。
没有比吵嘴之后和好如初的感受更甜蜜。
“小红,我己请妈妈替我们择好日子,好不好约你父母出来,彼此吃顿饭。”
也是到两亲家会面的时候了。
小红有点紧张,怕双方母亲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结果会难为了自己。然,难关总要闯过去的。
耀华倒算买了礼物,跑到小红家里来,恭恭敬敬地邀请小红父母,说:
“家母请世伯和伯母赏个面,大家围拢起来,吃顿晚饭。也把兄弟姐妹请在内,来个相见欢,凑一凑热闹。”
冯家当然答应下来。
启程赴宴的那天夜晚,小红明显地紧张。她帮忙着替小弟换衣服,把一个抽屉内的衣裤翻了出来,左左右右地察看,总觉得不顺眼。
忽然的,小红急躁起来,骂了几句:
“怎么你的衣裤竟没有一件光光鲜鲜的,带你出去吃饭,失礼死人!”
小红的兄长正在缚鞋带,说:
“怕我们失礼你呢,那就不要去好了,宁食开眉粥,莫食愁眉饭。随随便便吃饱肚,省得安乐!”
小红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鼓着双腮,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
她的沉默,并没有把家里头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父亲已经立即说:
“一点都不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未过问,就先嫌弃起自己的家人来。”
“小红,你别以为快将是麦家的人,就对娘家亲属不卖帐,我这做母亲的真要认真地说你几句了。将来嫁出去,家姑的脾气不易受,那时候才晓得跑回娘家来哭诉,就知道谁才是真心站在你的一边了。”小红的妈煞有介事地教训起女儿来。个个似乎都在凑热闹,趁她说错半句话,就打落水狗,事必要她乐极生悲。
有了上次的教训,小红承忍住脾气,不作声。否则先弄得家人不高兴,坚拒赴宴,怎么好呢,再下来,又会把一口乌气转喷到麦耀华,甚至麦家的身上,那还得了,可一不可再,再闯这次祸,就未必会如上次的幸运了。
这口气只好忍了。
然,人是往往不会因为对方退让,就放过生事的。通常反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小红的大哥就是一例。
一看风头火势,发觉父母都帮到自己这一面来,便更乘机撒野,说: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此言一出,父母的脸色更不好看。父亲干脆把穿到一半的袜子脱出来,掷到鞋面上去。母亲呢?使劲地把手袋抛向梳化,跟着整个人跌坐在上面,把脸望向窗外。其余弟妹,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或倚在墙角,或蹲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小红如何收拾残局。
小红的眼泪正在眼眶内打滚,很辛苦,很辛苦才把它们生吞到肚子里去。
她微微昂起头,环望着这间斗室。
无法不苦笑了。
她是第一个可以脱离这个家,跑到外头去另闯天地,成家立室的。
这无疑是一项进步,说得坦率一点,她是这家里头第一个作出突破,脱离狭窄的环境,有本事往外头世界吸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于是,有人妒恨了,有人将不得志的情意结发泄到她身上去。小红心里狠狠地想,大哥被女朋友抛弃,母亲说是该女子嫌他穷。
是不是人穷志短?就是因为兄长那种小家子气的性格把人家吓跑了。
那女孩子的选择是对的。也许,小红跟在大机构的行政大员身边办事良久,至少训练到自己的涵养与胸襟,晓得辨别美丑,兄长这种酸溜溜、不开扬、不大方、没远见、没风度的表现,怎么可能吸引异性?
总是现实的问题。男人不得志,象父亲、象兄长,就会出现一副落泊的形相、猥琐的行止,完全没有办法。越是形容惨淡,器量狭窄,就越没法子发达。越没法子发达呢,唉,不用形容下去了吧!
小红忽然想起麦耀华来,别看他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因为有志气出来闯天下,做小生意,人都出落得比长兄得体。
一想起未婚夫,就立即觉醒到,今儿个晚上的相亲大会,总不能这样子就拉倒作废,如何向麦家交代?
好歹把闷气强忍,赔个笑脸,美言几句,但求息事宁人。反正,说句老实话,自己的前途比他们好,再受气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而已。当然,对于父母兄长所付予的压力,小红是失望,以致于反感的。
只不过,自己也算行走江湖几年,知道好汉不吃眼亏的道理,也就不必去计较了。小红跑到兄长跟前去,讲了几句好话,又正式向父母道歉,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大伙儿赴相亲的晚宴去。
麦家在一家三流的中国酒楼,摆了一席,也没有要个房间,只在酒楼的大厅一角,霸了一个较静的位置,点的菜更是普通之极。
席间,两亲家都客客气气的,毫不亲热,更缺诚意。
麦耀华连连给未来丈母娘添菜,冯母说:
“我吃得不多,你别客气。”
“是菜粗了,亲家们不赏面。”麦母如此说。
“我们根本就是普通人家,给我点了鲍参翅肚也吃不惯吧!”
这算不算间接怪责对方点的菜没有贵价货呢?真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何其不幸,耀华的母亲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她年轻即守寡,把儿子及女儿养大成|人,心里就有一份挥之不去,且毫不自觉的占有欲信念油然而生,以致于根深蒂固。儿子要娶妻了,要搬到新居去自立门户了,她的心早已灰冷,对于一总令儿子远离她的有关人等,都痛恨得牙痒痒。
对于今晚,她老早唧咕,在耀华跟前不知说了多少次:
“你现今既要创业,又要置家,所有的积蓄都一下子用光,相亲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倒不如以饮茶方式聚一聚就算了。”
还是麦耀华坚持:
“也不差那几百块钱了吧,一生人只有一次。”
“常言有道:山大斩埋有柴。同样的道理,处处节俭,就是一条大数。我看一请了,就得一家大小请在一起,我们家只两个人,就要包起一围台。”
“妈!”麦耀华负气地喊了一声。
麦母随即举起手来,说:
“好了,好了。再讲下去,呣子就要反面了,人还未进我们麦家的门,就为媳妇而破坏与儿子的感情,太划不来。”
原来相亲前,两家人都各自有难以言喻的争执与苦衷。见了面,言语之间有一些合不来,真是其来有自,无可避免。
麦母对冯母他们那几句刺骨的话,立即还以颜色,说:
“也不是怕你吃不惯鲍参翅肚的问题,老实说,孝敬岳父岳母是应该的。只不过,我们耀华是个心急人,事必要又创业又娶妻,齐齐办,手上的资金就缺了。我也不明白他年纪轻轻的,如何会这么着急成亲?先打好事业基础的男人,何患无妻?说句老实话,两小口子结了婚,立即一大堆儿女的生下来,只吃两餐,都会要掉老命,更莫说要把儿子装扮得出色、供书教学了。如果节育的话,那又何必急急结婚了?亲家也是过来人,你说我是否有道理?”
一顿饭,在座各人,除10岁以下的小弟外,人人都从背脊骨吞下去。
一回到家里去,小红的父亲大力拍台拍凳,跟妻子二人落力把麦耀华的母亲数个臭。
“都说孤阴不去,独阳不长。原来真有这回事,年纪轻轻就守寡,几十年积聚的郁结,如今发泄到抢她儿子的女人及其家人身上,这是没法子的事。”冯父这么说。
冯母气得脸如土色,问说:
“甚么叫没法子的事,谁叫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人家都差不多讲白了,是她急于要嫁,才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当然不可能没有大哥的份儿,他说:“小红,你好自力之,嫁给姓麦的,是立即抱娃娃,抑或长年大月的节育呢?我看你是两面不讨好。”
小红差一点就想叫嚷:
“对,对,对,你们都说得对,是我一个人错,吃甚么苦也是应该的。我生我死,我好我坏,我贫我富,通统与人无尤,请高抬贵手,别管到我的头上来,功德无量,福有攸归。”
若真能说这番话,怕也可以稍平心中怒气。
既是始终出不了口,那种翳痛运行全身,叫人难受得半死。
最最最伤心的还是天下间最亲密的人,竟最不留情地把自己推跌在地上,拼命践踏,这成甚么世界了?
若不是婚期即至,小红就真的无法忍受这种家庭气氛下去了。
然,反正就只有短短几个礼拜就能摆脱一切,过其二人世界,对付有完结希望的困境是比较容易的。
于是,小红再不造声,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头,拼命把功夫尽量做齐,才放她的结婚大假去。
临放假前的一个黄昏,乐秋心把小红叫进办公室去,笑着对她说:
“新娘子,恭喜你。”
乐秋心站起来,以双手捉着小红的手,非常诚恳地向她祝贺。
小红兴奋地不住笑,连声答:
“谢谢!谢谢!”
“我没空去搜购礼物,又不知你的小家庭究竟需要甚么、所以想了一个权宜之计。我跟一位开设电器商店的朋友阮植讲好了,已经付了一个数额的钱给他,你与耀华按址到他的店上去,随便选购电视和录影机等等,好不好?”小红感动得甚么似,连忙答:
“不好!不好!”“为甚么呢?”“礼物太贵重,我受不起。”
“你我还要说这些客气话,就太见外了。”
乐秋心真心诚意地说出这话。这些年来,她有与小红相依为命的感觉,事业发展再顺利,在大机构内的政治人事纷争还是无日无之。全公司,在自己跟英嘉成未闹恋爱之前,只得秘书是最信得过的人。
在英乐之恋传出之后,人前人后,还是有流言中伤这回事,尤其当大局未定之际,很多人心都在起化学作用,那些在公事上头,看乐秋心、英嘉成不顺眼的人,都恨不得他俩的一出戏是悲剧收场,甚而那些根本与他们没有利害冲突、抵触来往的人,都会以别人不幸疗治自己失意的歪心肠,静观其变。
凡此种种,均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够乐秋心受的。
只不过,她身心都溶泻在极度激|情之中,没有余情剩力去感受,不会觉察太多的难过。
小红这女孩子非但忠心耿耿,且还善解人意。除非遇上极严重的事,否则,从来都报喜不报忧,那就是说,小红好比守门大将军,把那些不必入耳,入耳亦无用的是是非非都挡绝了,所有消息经她过滤之后才传到乐秋心的耳朵里去,让她耳根清静得多。有些人真不晓得争取眼不见、耳不闻为净的效果,一有甚么大事发生,立即四出奔走,打探消息,死捏着周围人等问长问短,问不出结果来,忧心戚戚,问出了因由呢,苦自气结,真是莫名其妙。
乐秋心在商场内能征惯战,她绝不笨。历年来有甚么公司内的政治危机,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冷静自己,定夺方针,坐言起行,外间传言,一律拒诸门外,以免影响心情,扰乱视线。这个方法,百试百灵。
然,有些时不是你不要听就听不到的,人像老是在想办法去刺激你,企图令你气愤,乱掉阵脚。故而有小红之流的得力将领挡在前方,诚是她专心应付种种危难的一大助力。
对小红的感激,常在心间。
要回报呢,也还不易。公司有人事部的已定薪金架构在,有好的表现,还是要看年资、学历、职位。小红已在乐秋心照顾下得到相当好的优惠。但秋心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她始终认为不足以表达她对小红的感谢。
如今小红结婚了,正正是大好时机。
既为小红高兴,也有点惺惺相借。于是决定来个大手笔,以示对小秘书的爱护。
当然,乐秋心绝不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她家当相当,但也明白小职员一旦成家,凡事一阔三大的苦。
一念至此,就知道小红家居的常用摆设也许会缺了,因而作了这个安排。
小红当然不是为了物质上的厚待而深深感动。这年头,连父兄等都受不了生活压力,而不自觉地常常将脾气发泄到自己身上来,这位女上司,难道就缺了形形色色的挑战与考验吗?还能在每天每时兵凶战危之际,对为她出过力、尽过忠的人关照,真是太要感谢,太要知情了。小红千多万谢之后,说:“乐小姐,我放假回来,再请你吃顿便饭。”
小红结婚不打算摆酒,一则是这阵子年青人结婚也不重视这个摆场了。二则,不消说了,当然是为着手头没有松动余钱做这番喜事。
乐秋心于是说:
“好,你回来后,由我请你们两位吃饭吧!”
小红突然想起,嚷:
“可能我们谁也不能请谁呀!”
“为什么?”
“俗例不是规定两个都有喜事在身的人,不宜互相邀请,有相冲之嫌吗?”
这就等于肯定乐秋心也在这最近要办喜事了。秋心一时有点点的难受,然,还是欢喜的。因而答:
“我们百无禁忌,况且,又不是大排筵席,只是吃顿便饭,有甚么不成?”
“乐小姐,你也不打算结婚时要宴请亲朋戚友?”
“不!”乐秋心摇摇头:“简简单单算了。”
小红回应:
“对,反正是两个人的事。”
小红认为乐秋心及英嘉成都是在社会阶层内有相当名望的人,也不缺那个钱,一定会铺张,没想过乐秋心如此的答她,也就不好再讲下去了。
乐秋心是有苦衷的。
有哪一个女人结婚前没有想过,要有个相当难忘、相当轰动的婚礼,最好是卫星直播,把自己的丰福,通知全人类,这才算真真正正的威风八面。
然,在自己的例子中,姑且勿论前些时,还在跟英嘉成相处上生了龃龉,发现感情上的第一道很轻微的裂痕,就算依然郎情妾意,十全十美,仍不能把他俩的一份幸福公然向所有亲朋炫耀。
因为,他们的结合,无可否认代表另一段婚姻的脱离。
别说姜宝缘有她的拥趸,还有不少局外人是支持她一面的婚姻卫道者,太明目张胆地向这一干人等挑战,是不智,且心上也有不忍。
一宗光明正大的人生大事,原本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进行,但,对她就只能在阳光可到之处的一个角落内静悄悄的处理,不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四方八面洒来的鲜花与彩纸。
不能不说是一宗憾事。
如果乐秋心没有这些客观环境的故障,她可能还是会携了英嘉成,到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过个如神仙眷属般的蜜月生活,但如今明知不得不如此,才愤愤然,但望能开个轰动全球的结婚酒会。
乐秋心在心内苦笑。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个已经寻着了终生伴侣的快乐人儿,也有不快乐之处。
冯逸红与麦耀华的蜜月地点是珠海。
他俩订了一个3天的度假村假期,当日在大会堂签字行礼之后,就简简单单两个人牵着手,挽了两个大包包,干脆步行至码头,乘船到珠海去。
珠海的这个度假村,发展得相当不错,尤其是一幢管理得颇整齐的酒店落成后,便可容纳很多游人住宿。
村内的设备还算像样。不但有网球场、卡拉0K、的士高、保龄球场、水上单车、陆路马车,还有各式各样的商店、茶楼、酒馆,可供游人两三日十分丰富的节目。
年青男女结伴前往游玩的也不少,最主要是收费廉宜,像麦耀华小夫妻,两个人3天的费用,大概还不过是一千元上下的样子,若果在香港要三天节目,支出还可能不只此数。
怎么样的环境下的蜜月,都是甜蜜的。一对新人,生活在心境与环境都如诗似画的情况之下,两个人,由头到脚,都沐浴在幸福之中,光芒四射,新鲜明朗。
这是留在珠海的最后一天,麦耀华携着小妻子,走出度假村,到珠海市上游览。
在一幢文化馆跟前,小红买了很多彩色的人形公仔,打算带回去给弟妹们。心里想,说是姐夫给他们送的小礼物,一定会加强彼此的关系。
耀华呢,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原来他走到另一个即席替游客写字画的摊档去。
当小红看到他,急嚷:
“吓死人,转头不见了你。我以为你要撇下我不管了。”
“不急,待那十年八年后,我总会。”耀华幽小红一默。
小红想了想,才晓得嗔骂:“你敢,我缠定你一生一世。”
“此生休矣!”耀华才吐舌头,就把小红拥在怀里。
“你买甚么!”“回到酒店去你便知道。”“不,不,现在看,现在看。”耀华没办法,只好把字画打开,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吾爱吾妻”。小红感动得一下子就歪倒在丈夫的怀里,整个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没有能力再站得稳了。
为甚么还要靠自己呢,都已是人家的人了,就这样永远依傍着他,由他照顾好了。
这个意念,这个感受,实实在在是太好、太甜、太美了。
可惜好景永远不常。
对小红而言,蜜月才那么几天,一返回现实生活,就已苦难重重。
当她回到娘家去,摊开了那些在珠海搜购回来的礼物给家人,就立即被浇了一头冷水。
那唯一的,才14岁大的妹妹逸芳,把弄着那个彩泥娃娃,冷漠地说:
“我班上的同学王淑湄的姐姐,也刚刚蜜月回来,姐夫给她买了件礼物,逗得她乐透了心。”
小红慌忙兴致勃勃地接嘴问:
“是什么礼物呢?也是泥娃娃?”
“啊,不。”逸芳慢条斯理地答:“是在英国一间叫哈理斯御用百货公司内买的一套旅行真皮皮包,还可作书袋平日上学用。是名厂货吧,有法国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
还未待小红作出反应,她的大哥冯逸忠在旁就笑了出来。
虽没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声笑、那个不屑的表情,还厉害过赏小红两记耳光。
她直情愤怒,扬起声来骂道:
“小芳,你别学得这么虚荣好不好?甚么也得讲身份、讲资格,那不是我们可以奢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么给你,也是出于一番诚意,不领这个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骂完这番话,心上仍有气。幸好耀华还在楼下烧腊店买东西,未上楼来,否则要叫他不好受!
小红的妹妹小芳听了她姐姐的怪责,闷声不响。站起来,把那盒泥彩娃娃向小红的手里一塞,说:
“多谢了,请代归还你的丈夫。”
小红气得发抖,那双手紧紧握着纸制礼盒,竟有一种把它捏个稀巴烂的冲动。她嚷:
“你这叫做发脾气了,是不是?”
冯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认是个虚荣的人,我不讲身份,也不讲资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与你丈夫的诚意且留为自用吧!”
这番说话,出自一个才14岁的亲人之口,太令小红吓呆了。
她只有眼泪汪汪,无辞以对。
环视斗室之中,几张亲属的脸,都像带个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难看得有如青面潦牙的鬼,冲着她而来。
再忍不住了,小红只有夺门而出,背后还听到有人冷笑几声,道:
“看,是谁个使性子了?还不是恃着自己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有另外一头家可栖身,才有这副德性。”
“蜜月回来,要一家人凑她的兴,硬要人锦上添花。”
“风吹得起的几份礼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过分不过分?一当成老板娘,就摆个气派出来,骂穷亲穷戚虚荣。好笑不好笑?”
这些说话,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实,总之,听得小红激心刺肺,掩着双耳,直奔至楼下去。整个人忽然软弱无力的跌坐在楼梯间,似刚刚逃出鬼门关来,既有余悸,又复伤感。
她回望着背后那道幽阴的楼梯,发觉自己与家人竟然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内。
小红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了,为甚么人穷志短?一家几口瑟缩在那转身都有困难的居住环境之内,怎么可能培养得胸襟气度来?空间把人压扁了,根本大方不起来。
为甚么说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远眺,人的视野与量度都会豁然开朗,宽松宏大,因为环境是最见效的染缸。
小红必须学习接受一个事实,她是家中唯一一个有机会接触到社会上层人物言行风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在目前得以脱离贫困局促的居处,拥有自己的窝。
妒忌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自己的不甘不忿、凄惶与无奈。不错,小红谅解家人的心情与处境。
然,这并不表征着他们可以通过谅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儿,是父母兄弟要视之为泼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当自己际遇超越他人时,会遭到家人的联手杯葛,他们以此表示自己的地位与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原来从另一个角度看,锦上添花也是气度纵横的人才肯做的事。
远远的看见耀华从街角转弯处走过来,小红立即拭干了眼泪,拿出粉盒来印去泪痕,站起身等耀华走近。
“怎么?你走下楼来了?”耀华奇怪地问。
“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在痛,母亲嘱我早回家去躺着休息,不必陪他们吃饭了!”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耀华一边挽扶着妻子,一边这么说。
甚么叫做好女两头瞒?小红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会在一夜之间成长,怕是为了在柔情与激|情之后,巨浪似的翻过来,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轮不到你再不脱去幼稚天真的种种憧憬与期望,而面对现实。
耀华正要扬手叫计程车,就被小红叫住了:
“怎么了?我们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还挤甚么巴士?”
也不由分说,就截停了部计程车,硬塞了小红上去。
现今在本城坐计程车,价钱比起外地仍是相当便宜,但以当地普通人的经济能力去应付,则是很吃力的。
小红呆呆的望住了车头的那只价钱咪表,每跳一下,心头就有着重重的扯动,这就叫做肉刺了吧?这车程怕要用过百元,是起码三餐的菜钱了。
巧妇难为无米炊,学习做主妇,还真不容易。
蜜月回来,探过了娘家,赢得一场至大的没趣之后,还要应付家姑。
小红跟耀华说:
“把奶奶请回来吃顿晚饭好不好?”
“新妇要为家姑洗手作羹汤,当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顺道把妈妈接回来。”
于是小红忙足一天,又是煲汤,又是烧菜。连那张小小4人用饭台,都给铺了张好看的绣花台布,放上一小盆人造丝花,教室内添上不知多少欢乐温暖的气氛。
小红环视这新居的布置,心头就畅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个大跃进。
虽说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么样,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厕所,还有个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推开那客房,见到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电视机、录影机、甚而是卡拉OK的设备,像足小型娱乐音响室,更令小红欣慰。因为都是乐秋心送她的结婚礼物,正好表征着自己年来的工作成绩获得赞赏。让小两口子能在工余,捧玩努力得来的报酬,尤其多一重意义。每晚她和耀华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于地上的软垫,看电视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来的录影带,更兼听唱片,其乐融融。
只容纳着她与耀华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宽敞了。
小红开心得吐一吐舌头,更进一步原谅了娘家人各种小家子气的反应。
处在顺境的人,始终拥有着各种贴身享受,不会因为外头的酸风妒雨,而影响有瓦遮头者的安全感与欢乐情绪的。
耀华陪着他的母亲抵达新居时,小红已经把一顿晚饭烧得停当了,殷勤地招呼着家姑尝试她的厨艺。
说到底,小红还是年纪很轻的姑娘,老想着如果家姑能说一句半句赞美之辞,在丈夫跟前让自己脸上贴金,那就好了。
可是,没有。
半顿饭下来,耀华与小红不住的往麦母碗上添菜,她都不行可否,小红的心已冷了一半,只好再接再厉下去:
“奶奶,我给你添碗汤好不好?这鸡汤是熬了大半天的。”
麦母一手按住了碗,板起脸孔说:
“不用了,小红,别怪我多言,你这叫做未学行时先学走。不是人人都喜欢饮鸡汤,也不是逢是鸡汤就必是进补有益的。就像我,早一阵子,还有些少感冒与几声咳嗽,鸡汤灌下去岂不是害我感冒传里,更辛苦了。再说,一凉一热,也得分清楚才能做个贤妻良母,我们耀华是个受凉不受热的底子,你可没有摸清楚了是不是?”
小红没有造声,她拿眼看一看丈夫,只见对方低着头,若无其事的非常专注的吃饭。
一顿饭其实已在麦母的这番评论之下,吃得完全不是味道。
吃完了饭,奉上了香茶与水果之后,耀华对他母亲说:
“妈,你还没有好好的看过我们的房子,来,我带你参观去。”
麦母懒洋洋地站起来,把双手交叠在背后,跟着儿子走,让他当导游。
厨房很小,麦母没再走进去,只在门口向内瞄了一眼,见小红在洗盘碗,就说:
“这厨房算很不错了,现今小红站在里头烧饭,怕比从前娘家的睡房还要松动,可以随意转身活动,游刃有余。”
小红在心里轻叹,家姑要一脚踩踏在她娘家的头上去拿这个彩,就由着她好了。
麦母又探头进睡房去,耀华到底买了一张简简单单的双人床,另加一张书桌与化妆桌两用的小台,一张小圆凳子。入墙柜根本是房子附设的,不再加工。
麦母说:
“有没有找人来看过风水,摆床摆得不对。就不能丁财两旺。你们大概不晓得这门学问了?”
小红在厨房里听见,差点大笑。那小小睡房,只能仅容一张双人床,怎么还能随意放左摆右,来来去去只得现今这个位置算是妥贴的了。
到那客房,门一开,麦母的眼睛就发亮的瞪着那套簇新的电视音响器材。说:
“难怪我刚才一进门来,小红就赶紧伸手关掉这房子的门。”
小红在厨房内听到家姑这么说,慌忙走出来,站在走廊上解释:
“奶奶,不过是为了要把客饭厅的冷气机开了,好让我们吃饭时凉快一点,那部冷气机是上手业主留下来的,马力小,如果还要把其他房门敞开了,更不够凉快了。”
“啊,是这样的。”麦母提高声浪说:“耀华。是你妈说错了话,怪错了人,害你老婆要长篇大论解释一番,真对不起。”
小红登时双眼湿热,走回厨房去不是,留在走廊内又不是。怕没有比现今更难为情的光景了。
耀华站在一旁,终于开口说话:
“这房子里的全是小红上司送她的结婚礼物。”
麦母扬一扬眉道:
“是吗?我还以为是嫁妆?价值不菲呢,小红的上司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小红这下子忍无可忍了,答:
“奶奶你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话才出了口,火山就乘机爆发了。
麦母根本连眼都不看媳妇,回转头就对儿子说:
“初归新抱、落地孩儿,怎么容得了这等人在我跟前放肆!耀华,谁一手带大你和你妹妹的,母兼父职,眠干睡湿,你最清楚没有了。”
稍一回气,麦母继续说话:
“我这个做母亲的,可有权说自己亲生儿子几句。所谓无功不受禄,要是你老婆娘家有个闲钱,贴补女儿女婿,让你们生活得好一点、舒适一点、豪华一点,那还说得过去。受不相干的外姓人过重的恩惠,管对方是男是女,也不是甚么光彩事,享用不起的就别享用了,虚荣些甚么?
“再说,教你岳家人来到一看,白白认为你沾了妻子的光,又岂是好事?人情是素来凉薄的,没有人会记得你把血汗钱拿出来又兴家又创业,只会以为你闲坐着的享受全靠裙带尊荣。别说我做母亲的不言之在先?”
耀华默默半垂着头,没有造声。
小红看丈夫这么一副驯服的样子,心上更气,于是答:
“奶奶,家庭是我和耀华两个人携手共创的,请别分彼此。他拿积蓄出来买这单位,我也一样。房子还是在我公司的员工居者有其屋福利计划下承受着低息长年期特惠的。”
“这么说,你在暗示我这个做娘的离间你们夫妻感情与关系了,是不是?”
“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强我承认这个罪名。”
小红不顾一切的辩驳。
“好,都是我的错、我的不是、我的多心,要不要我向你斟茶道歉了?”
“你们别这样吵下去了成不成?”麦耀华一声咆哮,压止了两个女人的火拼场面,“好端端的撩是斗非,叫人怎么说了?”
小红红着眼,急步走回厨房去,门一关上,整整哭了个多钟头。家姑是甚么时候走的,丈夫又是甚么时候已经倒在床上睡去?小红都不知道。她自厨房跑回睡房时,只见耀华闭上眼睛,心上的怨愤之气,又再涌上心头。
她伸手摇撼着丈夫说:
“起来,你这就睡了?”
耀华睁开眼睛,望住妻子。
“我无法忍受你妈的无理取闹。”
耀华再闭上眼睛答:
“你根本与她不同住,偶然见一次半次面,有甚么叫忍受不忍受的。”
这个答案真叫人失望,也教人心寒。
小红立即嚷:
“麦耀华,你别睡,我们得好好的讲清楚这件事。”
“这件甚么事?”
“我和你母亲的关系不能再这样子下去,我受委屈还不够多了,连你也不明不白,只一味以为我应份哑忍,太岂有此理。”
耀华坐起身来,说:
“那你要我怎么样,她是我母亲,你是我妻子。关系怎么改变?你要我抛妻还是弃母,嘿!”
麦耀华居然冷笑,又再重新睡在床上,干脆把面孔朝里,不再理会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