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秋天的原野上空洒下一层雾蒙蒙的光彩,渐渐开始西斜,地面宛如带着露珠,亮晶晶的,水塘闪出战栗的微光,路边的沟渠有一层玻璃状的光芒,整个风景都泡在垂死的光线和秋末渐凉的热气中。
日子像蜡烛慢慢烧尽,正渐渐接近死亡。
不过,丽卜卡村却充满市集的活力。
晚祷钟刚敲过第一回,聚在社区长的音乐师已全部走上路面。
几位小提琴手打前锋,各和一名长笛手并肩前进,然后是低音提琴手和鼓手,他们的乐器附着小铃铛,全部点缀着飞扬的缎带,脚步收放自如。
乐师后面跟着八个人:亦即两名撮合婚事的“求婚代表”和六名男傧相。男傧相都是英俊的年轻人,苗条如松树,细腰宽肩,爱跳舞,敢说话,喜欢竞争,对权益斤斤计较。他们六个都如此,而且出身于好家庭,纯粹的农场主人血统。
他们肩并肩走在路中央,地面被他们的皮靴踩得喀喀响:眼神愉快又冒失,打扮得好热闹,迷煞了全场——条纹裤在阳光下闪耀,身穿大红袄,帽子点缀着一捆捆飘扬的缎带,白色的头巾外套像翅膀张开来迎风飞舞。
他们尖叫,哼着愉快的曲子,一直往前冲,照节拍用力踏步——像一座随风移动和沙沙响的小松林!
乐师们演奏波兰舞曲,挨家挨户去叫婚礼的客人。有人拿伏特加酒来待客,有人请他们进屋,有人用一首歌来答复他们的曲子,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来,身穿最好的衣裳,小团体愈变愈大。到了女傧相窗前,大家齐声唱下面这首诗歌:
姑娘们,轻移莲步
来参加婚礼——
听听我们快活的曲调!
听我们齐声高歌
带着响笛来参加吧——再来根双簧管和低音簧!
现在来碰杯。
现在谁不愿喝酒——
谁就是浑小子!
喂、塔逵娜达娜,
喂、塔逵娜达娜,
喂、塔逵娜达娜!
他们嚷得好大声,村头村尾和田野、森林都听得见。
村民走出户外,站存家门前或果园里。很多没接到请帖的人也参加盛会,只是想看热闹听音乐,所以,一行人还没走到目的地,几乎全村的人都挤在他们的身边,四面八方推挤,孩子们则跑到前面。稠密的人潮,敏捷又热闹。
他们把来宾带到新娘家,奏一曲快活的曲子送他们进屋,就回头去接新郎。
怀特克穿着短袄,扎着缎带,刚才陪男傧相,如今在他们前面飞奔。
他向窗口叫道:“老爷!他们来了!”然后跑到库巴躺的地方。
他们在门廊前面演奏好一会儿。波瑞纳马上出来,一把推开房门,请他们都进屋里坐坐,但是社区长和村长分别挽着他的左右臂,直接拉他到雅歌娜家,因为现在该上教堂了。
他的步态很有精神,看起来格外年轻。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新剃过,又穿着新郎装,外貌俊得出奇,而且,他魁伟宽肩,五官和整个外表的威仪远远看来很醒目。他微笑,高高兴兴和小伙子聊天,尤其跟铁匠,他一直守在岳父身旁。
他们依礼带他到多明尼克大妈家,那边的民众纷纷让路,在热闹的呼喊和许多乐器及歌曲的伴奏下,他走进女方家。
雅歌娜还不见人影,妇女们在内室替她打扮,仔细把风,房门又闩得很牢。年轻的汉子猛敲门,他们在隔间板上挖小缝,跟女傧相乱开玩笑。这一来惊叫声四起,笑笑闹闹,老妇的责骂声也未曾间断。
老太婆和两个儿子接待来宾,请他们喝伏特加酒,扶长者到特意留给他们坐的地方,总之面面俱到。
所有的来宾家境都很好,没有平民,只有财产多、家世好的人,而且是其中最富有的。别的村庄大老远驾车来的人都和波瑞纳家及帕奇斯家有亲戚和友谊关系,至少也是故交。
克伦巴家人啦,瓦夫瑞克家人啦,凡是只有一亩地的饿鬼都没份;替别人做工过活,最支持老克伦巴的小人物也不在场!
古谚说:“珍肴不给狗吃,蜂蜜不给猪吃。”
不久房门开了。风琴师太太和磨坊主太太拥着雅歌娜跨进大房间。女傧相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子——她们真是解语花构成的花环,全都打扮得好美,看起来真漂亮。而她——像玫瑰立在花丛间,是其中最威风的一朵,戴着羽毛头饰、缎带和金银花边,她活像教堂游行所扛的圣像,大家都默默站在她面前。
啊!自有人跳马祖卡舞以来,没有人比她更华美!
这时候男傧相抬高嗓门,由喉咙深处吼道:
“响吧,噢,小提琴,响吧!
(雅歌娜,现在求令堂宽恕!)
响吧,噢,六孔笛,响吧!
(雅歌娜,现在求每位弟兄宽恕!)”
波瑞纳上前牵她的手,双双跪下来,多明尼克大妈用一尊圣像在他们头顶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用圣水泼他们。雅歌娜泪如泉涌,倒在母亲跟前,搂她的膝盖,也搂其他女人的膝盖,向她们一一求恕和告别。妇女们把她抱在怀里,逐一传过去,大家都哭得很厉害,尤其是幼姿卡,她想起死去的母亲。
他们在屋前排队走过去,因为教堂和她家只隔一片田野。
此时男傧相围住雅歌娜。她高高兴兴走着,含泪微笑,泪珠还在睫毛上颤动呢。她现在美如一棵春花树,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头发丝在头顶盘成辫子,上面贴着一大堆金亮片、孔雀眼和迷迭香的小树枝。各种颜色的长缎带由头顶垂到颈背和双肩;白裙子在腰部打了许多褶;蓝色天鹅绒的胸衣镶着银蕾丝,衬衣加了大篷袖。喉咙四周有很多装饰花边,以深蓝绣线绣出各种图形,珊瑚和琥珀项链一圈又一圈盖住了大半个胸脯。
马西亚斯由女傧相带路。
宛如林中健壮的橡树高耸在文雅的松木后方,他在雅歌娜身后露面了。他的步子含有快活的韵律,而他一再瞥视道路两旁:幻想他在人堆中看到了安提克。
继之而来的是多明尼克大妈、“求婚代表”、铁匠一家人、幼姿卡、磨坊主和风琴师的家人,以及一切有声望的人物。
队伍后面是全村的人。
现在太阳高挂在树林上空,红艳,巨大,血红色的光辉染遍了道路、水塘和村舍。
他们在一片红光中慢慢往前走。看他们走过——佩着缎带、孔雀毛和鲜花;穿戴大红长裤、橘红色衬裙、彩虹色的围巾、雪白的头巾外套,叫人不能不眨眼。仿佛整片盛开的花田站起来走动,随风摇曳!
是的,还唱歌呢!女傧相的颤抖高音一再唱出下列的小曲:
“篷车咔哒咔哒跑,
我心充满哀愁
哎哟!
我们围着你歌唱,
噢,雅歌娜,你却心凄凄
哎哟!”
多明尼克大妈一路流眼泪,目光只盯着雅歌娜一个人。
他们到教堂,安布罗斯已经点上小蜡烛了。
他们照顺序排列——两个两个并肩向高圣坛走去,这时候神父刚好由圣器室踏出来。
婚礼很快就完成了,神父急着去看一位病人。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风琴师演奏马祖卡舞曲、奥伯塔舞曲和库雅威舞曲欢送他们,惹得他们两脚自动打拍子,不止一个人眼看要唱起歌来,幸丐及时想到他们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乱纷纷回来,吵得要命,男傧相和女傧相同时唱歌。
多明尼克大妈先回家,客人抵达时,她站在门槛上迎接新婚夫妇,请他们吃圣餐面包和盐巴,接着她得再度接待所有的客人,逐一拥抱,再度请他们进屋!
走廊上音乐响了。于是,每个人一过门槛,立刻请他碰见的女人当舞伴,跳起正在演奏的雄壮波兰舞。一长列男女霎时绕着房间起伏摇摆、扭动和回旋,正正经经敲地板,呈优美的波浪形来回摆荡、排列、漂浮、转动,由波瑞纳和雅歌娜带头,排成密集的行列,一个接一个,像一条五彩缤纷的长蛇!
放在烟囱庇檐上的灯火。一明一灭,墙壁似乎恨不得随端庄优美的舞步断成两截。
这是序曲,只奏了几分钟,接着是第一支舞,为新娘而奏,一切遵照古礼和古风。在场的人都挤到角落或贴在墙边,由年轻的男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她在圈内跳舞。她跨出脚步,觉得血液在血管中沸腾,深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雪白的牙齿亮晶晶的,满面红光,一直跳不停,跳了好久,因为她必须和每一位舞伴至少绕室一周,而且跟所有的客人跳舞。
乐师拼命演奏——奏得筋疲力竭,但是雅歌娜好像才刚刚开始。她脸上的红潮加深了,她比先前转得更用劲儿,缎带沙沙飞舞,打在靠近她的人脸上,她的裙子随风展开,在她四周涨成大圆弧。
年轻人大乐,在桌上打拍子,兴奋得又叫又嚷。
跟别人都跳过之后,她才选新郎当舞伴。波瑞纳等了好久,如今一跃上前,像森林的山猫扑向她,一把搂住她的腰,像飓风搂着她团团转,对演奏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