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们大喊:“他们来了!”屋前响起一阵长长的吼声,接着是各种动物的叫喊,公鸡喔喔啼,羊儿咩咩叫,马儿长嘶,都以婶笛伴奏。最后门开了,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反穿羊皮袄,头戴高高的软毛帽,脸色涂黑,看来活像吉普赛人。他用绳子牵着所谓的“大熊”,大熊浑身罩着蓬蓬的棕色豆草,只露出软毛脑袋和可自由摇摆的纸耳朵,舌头则伸出一尺多长,手臂上扎着木板,以豆草缠着,看来好像用四肢爬行。它后面是另外一个牵熊的人,一手挥草鞭,一手拿一根钉满尖楔子的短棍,楔子上挂着小块小块的肥咸肉、面包和大包里。队伍由风琴师的学徒麦克吹短笛殿后,还有不少小伙子手持细棒,一面敲地板,一面大声吆喝。
牵熊的人“赞美上帝”,喔喔啼,咩咩叫,学猖狂的种马长嘶,然后提高嗓门说:
“我们这些牵熊的人来自异国,远在大洋和无数森林的彼岸,那边的人上下颠倒走,用腊肠做栏杆,生火来纳凉,锅炉放在阳光下煮,下雨就下伏特加雨,我们这只野熊就是那儿带来的!据说本村有富裕的农夫,好脾气的主妇——也有漂亮的姑娘。因此我们从异乡来这儿,穿越多瑙河,希望受到好招待,需求得到补充,千辛万苦能有代价!阿门。”
克伦巴说:“那你表演你的本事,说不定食品室有东西给你吃。”
“马上表演——嗬,吹短笛吧,大熊,你跳舞!”牵熊的人大声说。接着短笛吹出最甜美的曲调,小伙子用细棍敲地板,叫声抑扬顿挫,牵熊人则模仿很多野兽的声音,“大熊”四肢着地跳跳蹦蹦,耳朵抽搐,舌头伸进伸出,追逐女孩子。牵熊的人作势拉它回来,用鞭子抽每一个他打得着的人,叫道:
“姑娘,你还没找到丈夫?让你挨鞭,姑娘!”
屋里又是吵闹,又是追打,又是尖叫,噪音愈来愈大,嬉闹达到Gao潮,大熊开始胡闹,在地板上打滚、吼叫、跳着玩儿,用长长的木臂抓女孩子,要她们随麦克吹出的短笛曲跳舞,这时候两位牵熊的人和作陪的小伙子大声笑闹,旧房子差一点被噪音和闹剧给哄垮。
接着克伦巴太太慷慨招待演出者,他们就告辞而去,路面老远传来众人大嚷和群狗乱吠的声音。
场面静下来之后,梭哈大妈问道,“大熊是谁扮演的?”
“你看不出来?咦,是‘颠三倒四’亚斯叶克嘛。”
“他披了一头蓬松的软毛,我怎么认得出来?”
柯伯斯大妈说,“亲亲,玩这种游戏,这呆瓜的脑筋还应付得来。”
娜丝特卡袒护说:“亚斯叶克不像外表看来那么傻!”没有人反驳她,但是很多张面孔偷偷泛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们又坐下来聊天。以幼姿卡为首的小姑娘最不害羞,围在罗赫坐的火炉旁,哄他逗他,要他说些秋天在老波瑞纳家讲过的那一类故事。
“好,幼姿卡,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故事?”
“当然,说的是主耶稣和它的忠狗布瑞克。”
“你若爱听,今天晚上我来谈谈我们古代的国工。”
他们在灯下为他摆一张小凳子,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圆圈,他坐在那儿,宛如开垦地的霜白老橡树,四周围着许多灌木丛,他说话从容不迫,语气十分安详。
全场一片肃静,只有纺锤呜呜转,炉上的木块不时劈啪地响声。罗赫对他们说了不少神奇的故事:谈古代的国君和血腥的战争,谈深山有一群中邪的战士睡在那儿,等号角一响,就要起来反抗敌人,净化邪恶的土地;谈某些大古堡的皇宫有中邪的白衣公主等人解救,在月夜哀哭;谈某些地方晚上空房间会传出音乐,众人聚集跳舞,鸡啼就消失,回坟墓去了。他们注意听,手下的纺锤不再转动,他们的心思飘入奇迹的世界,眼睛发光,眼眶流出喜悦的泪水,心胸几乎为渴望和讶异而进裂。
最后罗赫说起一位被贵族匿称为“农夫国王”的君主,他仁慈、公正,对各种人都很好,又谈起可怕的战争,谈起他乔装农民流浪,在全国巡游,跟人民生活在一起,亲如兄弟,所以他知道人间的恶事,能平反冤情;巡游后他跟农民更是一条心,娶了克拉科附近一位农夫的女儿,名叫苏菲亚,他带她到该城的堡垒,治国许多年,是百姓之父,也是全国最好的农夫。
他们听这些故事听得入迷,一个字都不放过,甚至屏住呼吸,惟恐打断奔涌的流泉。至于雅歌娜,她根本没法纺纱,双手垂在两侧,低着头,一边的脸颊顶着卷线杆上方,玉蓝的眸子盯着罗赫的面孔。她觉得他真像画框里走出来的圣徒;外表好神圣,头发花白,白胡子长长的,浅色的眼睛仿佛盯着远处的某一样东西,她用心听——付出整个容易感动的心灵——认真吸收他所讲的一切,激动得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的话使一切情景平铺在她眼前,他带路,她的灵魂全力追随。她最感动的是国王和农民皇后的故事,噢,她觉得太美了!
沉默了好半天之后,克伦巴问道:“国王真的这么生活——跟农民为伍?”
“是的。”
娜丝特卡低声说:“主啊!若有国王跟我说话,我会吓死!”
雅歌娜激动地说:“我要追随他跑遍世界,只求听他说一句话……一句话……”
于是他们纷纷向罗赫提出问题。那些古堡在什么地方?那支军队呢?还有那些大宝藏和美丽的东西?那些伟大的国王——在什么地方?
他一一答复,用悲哀却明智的态度指出许多深刻的事实和神圣的格言,大家纷纷叹气,开始沉思上帝在世间的行径。
克伦巴说:“是的,今天属于我们,明天属于天主!”
但是罗赫累了,需要休息。大家对刚才说的神秘故事都很感兴趣,于是每个人说出他们听过的奇谭,起先低声耳语,然后愈来愈大声。
某人说了一个故事,另外一个人说了第二个,这一来第三个人想起别的奇事……每一则都掀起新的兴致。于是故事像纺好的线一直在外滑,柔得像月光,照亮了秘密森林的幽暗死水。他们谈到一个淹死的女人被婴儿的哭声吸引,回来喂他吃奶,棺中吸血鬼的心脏必须用白杨柱子贯穿,才不会出来吸人血;又说田间小巷有白昼幽灵潜伏着,会勒死小孩。他们大谈会说话的树,可怕的午夜暗鬼、吊死鬼,女巫、来世间忏悔的不自由灵魂——还有许多可怕的怪事,叫人毛骨悚然,心脏因害怕而委顿,听者吓得打寒噤,血液冻结。然后他们静坐着,恐怖兮兮你看我,我看你,注意聆听。他们幻想有人在天花板上的阁楼走动,或躲在窗外,怒目由窗口瞪着他们,或者有暗影躲在角落和暗处,不止一个人在胸前画十字,牙齿喀哒发颤,口诵祈祷文。但是这种心境很快就过去了,像浮云掠过阳光下,大家已忘了它的存在。接着大家又开始聊天,纺长长的纱线,罗赫用心听,最后他加入谈话,讲了一个跟马有关的寓言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五英亩地的穷农大养了一匹马,它生性懒散又邪门。他善待马儿,根本没有用,他好好喂养它,它从来不满足。它一点活儿都不干,把马具扯碎,用力甩尾巴,没有人能走近它……最后主人看好心没有效果,非常生气,将犁田机套在马儿脖子上,要它犁一块很久没耕的田,想累倒它,叫它乖乖听话。它不肯拉犁,于是主人用力鞭打它,想叫它驯服和做工。但是它觉得自己受了虐待,想起来就不满,渴望找个恰当的时机报仇。有一天农夫弯腰替它解后腿的机具,它蹄子一伸,当场把主人给踢死了,它自由自在出门去游荡。”
“整个夏天,一切都相当顺利。它躺在树阴下,或者在陌生人的田地吃谷子。但是冬天来了,下雪了,没什么东西吃,它冷得发抖。于是它愈走愈远,出去找食物。它得日夜狂奔,狼群跟在它后面,常深深咬进它的肋骨。”
“它跑呀、跑呀、跑呀,甚至跑到冬天的边界——到一处天气比较暖的草地,草深及膝,小溪在阳光下闪烁,岸边的凉阴移来移去,头顶吹着愉快的和风。它饿得半死,过去吃那片草皮,但是,每次想尝一口,咬到的总是一口硬石头,青草不见了。于是它想喝点水,清水消失,换成臭泥潭!它找树阴安歇;凉阴飘走了,它被太阳烤得好难受。这时候它想回森林,森林也不见了!可怜的马儿哀声长嘶,别的马儿纷纷应和,它循声一直走,终于过了草地,来到一个大农舍。整栋房屋好像银子做的,窗板则由宝石构成,房顶像满天星斗的天空,有不少人在那儿走来走去。它悄悄跟在他们背后,现在它愿意做工,无论多苦都无所谓,总比饿死强多了。但是它兴冲冲徘徊一整天,没有人来为它套缰绳。不过,傍晚有人出来了,是农场主人。原来他就是‘大农夫’‘最圣者’主耶稣啊!主说:
‘你这懒骨头,你害死过一个人,这里没有事情给你做。要等诅咒你的人为你求福,我才让你进我的马厩。’”
“‘我只是反击,因为他打我呀。’”
“‘他打你,已经对我负责了,一切公道都掌握在我手上。’”
“马儿哀嘶道:‘我好饿,好渴,好痛苦!’”
“‘我说过了。走开!我会叫野狼侵袭你,追猎你。’”
“马儿只好回到冬天的国度,拖拖拉拉在前走,又饿又冷又怕,上帝的猎犬——野狼——一直追它,以狼嗥来吓它。最后,一个春天晚上,它站在主人的住宅门前,长嘶几声,希望人家放它进去。”
“但是寡妇和孤儿听到声音跑出来,抓起细棒、粗板和棍子,一面打它,一面骂它干下坏事,害他们落入悲哀的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