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苏师傅。”郝星仁热情地对我说道。她稳重而又笑容可掬。
“这……”我全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肯立即就餐。
“别啰嗦了。”她说。
俗话说,男子不吃嗟来之食。我还想问这是怎么回事。郝星仁也明白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动筷子的。于是她说:
“曾真为了支持你的工作,祝你开张大吉,图个吉利的意思,吃吧,不然,她不高兴的。”
“是她做的?”
“不,她有事,本来她是要亲自做的,后来只好要我买来了。”
“多少钱?我有……”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无名火,边说边掏口袋的钱。
“又来了。”郝星仁嗔道。“我想你不会是那种不知好夕的人。快用吧。”
“她把我当小孩子。可怜我没人做饭。那好,不收钱我不吃。”
“你知道你的工作有多少人支持吗?”
“……”
“有人支持你,哪怕只有一个人对你也该是宝贵的吧。”她严肃地说。
听她的话,我不寒而栗。不由浑身一阵颤抖,我软了下来。什么也没说,也没喝酒,狼吞虎咽,四菜一汤全被我消灭了。郝星仁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吃。见我接受了这番人情,她爽心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还要付钱吗?”她说。
“请你告诉她,我领情了。不要再麻烦了,我经受不起的,再说你也很忙。”我充满了感激之情望着郝姑娘。
郝星仁像个大姐一样,柔声说道:“去忙吧,兴许顾客们正等着你呢。”她边说边收拾桌子。“以后我可不高兴看到你刚才那个样子。”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说。
“我随便说说可别往心里去哟。去吧。”她说。
对她的宽容,我都觉得自惭形秽了。
工作了一天,我的收入很是可观。“我有钱啦——”我心里不住地喊。
一个星期的工作,竟毫无干扰,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果然,第八天,只见我的摊点位置被一个新摊点占去了。摊子比我的阔气且不必说,挂的横牌上写着“××服装厂服务点”,裁缝却是个老头子,而且是免费的。不一会儿,修钟表的啦,修自行车的啦,修鞋的啦,还有医生、护士等等,他们挂的牌都是国营的。见此情景,我能参加免费服务吗?我问自己。但如果仅此一天的话,我算什么?“私营”吗?“单干户”吗?对,我为什么不能免费服务,我没什么牌子可挂,只好把摊点挪了一个位置,我被挤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对于那些同行来说,很不幸,不到半小时,我的顾客跟往常一样,照样是一条长龙,而老头子那里没几个人。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下午五点,就是说到下班我的顾客还不肯散去。
“你干得不错,小伙子。”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我并没有因为她的夸奖而停止我的工作。我聚精会神地裁剪着一件衣服。
“你的手艺不错,请问是哪个厂的?”这女人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我这才一惊,抬起头来瞧了瞧她,我在想怎样回答她。她,是个什么人?看她那样儿,一望便知她是属风骚的那种,浑身丰盈而富有弹性,细腰肢使她的胸部和臀部显得十分突出,而又十分结实。她衣着不算花俏,可非常合身,容貌十分诱人,而且眼睛挺大,能抓住她想抓住的男人,她就是那样望着我的。特别诱人的是她那上唇之上,鼻孔之下附着的隐约可辨的微黑的茸毛,它引人想象,特别能引起尝过这种女人滋味的男人的冲动,她问我的那种态度,不如说是一种调情,轻松而且叫人愉快,我自然要问她是什么人。可她的回答使我产生一种神秘感。不过,起先,我并没把她当着一回事。
“我是什么人你不必问。”她说。
顾客等着有些不耐烦了,而她死乞白赖地不让我工作下去。
“你想干吗?”我的顾客异口同声嚷道。一时间,我的顾客一齐对她发出指责。
“他不合法,你们知道吗?”这女人毫不示弱,她没跟我吵起来,反而跟顾客争辩起来。
“你算老几说他不合法。”“将工卖钱有什么不合法。”“哪来的骚婆娘。”一时间,这女人被顾客包围起来,搞得她恼羞成怒地嚷道:
“到工商所去说。”
看来,我是劝解不开了。
“瞧那两座山够爬的。”
“山中间那条沟够深的。”
小伙子们开始侮辱她,戏弄她。这女人好不容易挣开了小伙子们的纠缠,气冲冲地直朝我来,一把揪住了我的领扣嚷道:
“走,到工商所去。”
正在她起劲地揪我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松手了,并且直径后退,连声喃喃道:“好,后会有期……好……后会有期……”说着说着掉头灰溜溜走了。
这时,一个小青年指着这女人的背影说道:“瞧那ρi股扭得多欢哪!”
于是一阵哄笑。这女人不敢回头径自走了。
这时,我才发现曾真站在我的侧面。她一动不动,盛怒的神色还挂在她的脸上,她望着那女人的去向喃喃道:“骚货!”我又发现在她的身后站着好几个小伙子,可以肯定,他们是曾真请来“应急”的。
“收摊!”曾真气冲冲地说道。说完掉头而去。那种气派犹如一位大司令。
于是,在她身后的几个小伙子连忙帮我抬缝纫机、扛铺板、拿板凳。我还没想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又是怎样收场的,我的摊已经不见踪影了,顾客们也散了。
回到家里,曾真劈头就对我说:
“你怎么跟这个女人搭上腔的。”
“她是什么人?”
“不用怕她,有我呢。”她说,“明儿你照样干你的,她不敢把你怎么样。”
郝星仁在一旁对我示意,要我不要往下说,我当然什么也没问了。我领略着她的气派,就像孙悟空接受玉皇大帝的封赐一样。
今天的事情尽管我还是糊里糊涂的,但我还是醒悟到一点,那就是那个女人是见到她才灰溜溜地退场的,看来,她又救了我。看来,她早已预见到今日的变故,而且早有准备。我对她既感恩戴德,又不服气,越是这样想,对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我越生嫉妒。
我瞥见她房里早已准备了酒菜,可是什么人也没有。郝姑娘给我端来一菜一汤,这是她为我买来的晚饭,她再三声明与曾真无关。对于她的好意我欣然接受了。过了一会儿,我亲眼看见进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径直到她房里去了。看来,酒菜是为这位“公子”准备的。
这时,那边在谈笑风生,这边我一个人在喝闷酒,时间对于我竟那么漫长,我吃不下也喝不进,一心等待那边的动静。倘若这位“公子”不走的话,我会过去杀掉他的,于是,我把七天的收入全装进了口袋,准备进去赶那小子走。
我去敲了她的门。
郝星仁出门迎接了我。她没让我进门,倒是把我连拉带拽推进了我的屋,她神态神秘地对我说:
“别糊涂。”
“怎么啦。”
“有人告了你。”
“告我?她不是说要我明儿照常干吗?”
“这会儿你想干什么?”
“见识见识那位阔少呗,他是谁?”
“别问好不好。”
“送钱她花的就是这小子吧。”
“你疯了——”郝姑娘嗔道,“告诉你吧,她正在通过这个年轻人跟你疏通……”“疏通?还是跟我?”我大声嚷道。
郝姑娘忙捂我的嘴,说:“小声点。”
我高低不依,一定要冲过去制止她的计划,我还是被郝姑娘拦住了,我真担心我会冲到她房里去。
“要钱么?”我掏出了全部的钞票,“我这儿有。”我把钞票往桌上一掼。
这时,我知道那一个被送走了,我顾不得许多了,一气冲到她房里。尽管我满脑子火,可见到她,我什么火也烟消云散了。如果说在十八世纪巴黎的沙龙夫人们袒胸露臂的鲸骨裙是晚礼服的话,这位女主人的打扮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那不是长裙,而是超短裙。她鲜嫩丰泽的双臂,高高耸起的胸脯,优美富有弹性的大腿,都叫人销魂。她越是叫人产生肉感的冲动,越叫我生气,因为她先给别人看了。
“他是什么人?”我压着火问道。
“你不嫌你有些过份吗?”她也没好气地回答我。
“他来干什么?”
“是我请来的。怎么样?”
“我问他来干什么?!”
“这与你没关系。”
“你还好意思让郝星仁来骗我,讨好我。”
“她讨好你什么我不知道,我请你出去。”她很生气,说完,她似乎旁若无人,脱下超短裙准备换上睡衣,她那优美的胴体出现在我面前,在这当儿,郝星仁在我面前一横,要我出去。
看来她在有意打击我的自尊心,用此行动来赶我走。
“我可没请你,在女人房里闹什么。”她说,她转身来加上说,“我要睡觉了,请吧!”说着,她已穿好睡衣。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郝星仁在一旁急切地说道:“你不可以对他直说?”
“直说什么?”曾真大声说道,“说我明天去赴那个人的舞会让他搂着我跳舞吗?”她瞥了我一眼,道:“他管得着吗?”
“对,一点也不错,我管不着。”我也生气了,我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钱往桌上一掼,“够了吧!”
“哼!”她从鼻孔里挤出这么一声,“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耍威风,凭什么?你说。”她又指着钱说道:“你以为这个是挺靠得住的是不是?你不拿这个出来,我兴把床让半边给你,我倒请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该活得像个人。”我脱口而出。
“滚——”她冲我大叫道,倏而掴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曾真!”郝星仁嚷道,然后Сhā在我们中间对我恳求道“你走,走——”
我不肯走,一动不动。曾真呢!掉过身去,我想她一定在抹眼泪。
“请你让他离开,我不高兴见这种人,”她背着身子似乎是呜咽着说道,“干吗到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房里来捣乱。我明儿就搬家,搬家。”
我听她这话,我害怕了,我需要她,离不开她,我恨不得立刻把她拥到怀里,跟她赔罪,向她表白我是怎样爱她,可是这时我什么也不会干,由于自尊心的驱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气冲冲把桌上的钱扒了一地,然后我冲出了她的房门,我不知道今夜是如何打发的。
果然,第二天居委会有人通知我,不允许再摆摊了,并且在一天之内到街政府去,有人找我谈话。
事情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一级政府找我,总不是什么儿戏吧。在去街政府之前,我首先到罗孙山那里,和他讨论我的前途;至少,我得让他告诉我,是罚款挨批判,还是坐牢才能了结此事,可他指着政治课本对我说:“你看,小生产者每日每时都产生资本主义。对此,国家用了几十年的精力防范于未然。没哪个当官的背不住这句话,你无本经营居然发了大财,谁都会惊奇的,照直说,谁不眼红,独立谋生的生活方式,个人创造生活,这对我们国家是个崭新的课题,老弟,离经叛道,违书违上,谁担当得起,我看这对你肯定是凶多吉少,既然有人告诉你居委会对你采取了步骤,你现在要做的唯一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低头认罪,别无出路。”
“我一文不名啦,老兄。”
“钱呢?不是有人看见你发财的吗?”
我无言对答。
“我知道你把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再多也不嫌多。当今,钱也许能办点事;就怕把你搞倒搞臭,把你周围的政治气氛搞得十分紧张,让你不得安宁。目前,要看是用传统方法还是新方法了。”
“新方法又怎样?”
“罚款呗,反正哪种方法都对你不利。总之,在中国几千年来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人不多,这就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经他一说,我心里自然十分害怕,因为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用不着害怕老弟。”他用嘲笑的口吻说,“既然她能够花你的钱,也就有办法消你的灾,找她……”
“别说啦!”我大声喊道。
“你喊什么?曲径通幽。常常是不被人注意的一条小渠道,同样可以通向大海,一个小菩萨也可以通天。我建议你不妨试试。”
“找她要钱?”我气极败坏地喊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非她不可的话,那你唯一的办法是把她从深渊中拔出来,和她一道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我半天没吭声,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说得对极啦,我该怎么办?
“是的,”罗孙山异常兴奋,带着那种不可遏制的激动,一边不住对我挥拳头,一边嚷道:“要么你拔出来,应该说你也掉进了一个罪恶的深渊。就是,你瞧,她的肉体老远就能嗅到她的香气,她向所有的男人散发着诱惑力,她能勾引哪怕是少林寺的和尚。我认为围绕这罪恶的肉体有着骇人听闻的角逐,同时围绕在你身边,也发生着一场丑恶的勾当,你想想,我们下放时看到的那些乡下人,一天九分钱的工分,只要有个老婆就有了一切了,有谁跟他们争食,没有,没有,在他们身边什么角逐也没有。凭着这种贫苦和忍耐繁衍着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还有我们的文明。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提高了嗓门说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听他说也听不下去,我完全不赞成他的观点,我也上火了,我接着他的话嚷道:“你拼命考大学,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错,为考大学我在拼命,可我是在合法的场合进行合法的拼搏,考上了归我走运,考不上,心甘倒霉。可你呢?不把那个女人搂进怀里你不甘心;人家不要你干你不甘心;来吧,加入我的行列,也许你会活得清静得多。”他还是那样高嗓门。他似乎已经累了,停了一会儿,他气息不济地接着说:“要不,我们还是回乡去挣工分。”
沉默笼罩着我们。好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是啊!高贵的爱情从来都没有过完美无缺。否则,便不高贵。如果想得到这种完美;就到莎翁的戏剧中去找吧。在那里越是高贵的爱情,越是皆大欢喜。”
我没吭声。
我感到一阵寂莫与孤独。仿佛周围的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可那儿什么也没有,我觉得我身边空空如也,可头却要爆炸似的,我耐不住了,头嗡嗡作响,眼睛直冒金花,我蓦然跳了起来举起双拳叫道:
“我是裁缝——”。
. 忽然,我才发现罗孙山早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之后我胡乱地喊道:“罗孙山,罗孙山……”没有回音。
这时,郝星仁走了过来,不在意地说:“他刚走一会儿。”
“是你……”我这才从迷乱中省悟过来,“找我么?”
“对!”她掏出一把钞票说:“拿去,她一文也不要。”她说完放下钱就走。这些钱至少有四千元,七七年底的四千元啊!
我拦住了她。
“难道她什么也没说?”我问。
“她要我告诉你,停止你和她的来往。”
“她决不会这么说。”
我神情恍惚,仿佛已经魂不附体了。稍事镇静,我也让她转告曾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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