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同意。可我心里想的与嘴里说的正相反,我满以为她会来帮我的。
我的话虽口是心非,却把郝星仁吓了转来,她欲言又止,旋即又问道:
“你去过街政府啦?”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街政府?”我当然很诧异。
“人家要置你于死地,你还这么平静,又是罚款,又是处分,你承受得了吗?”
“我没干坏事。”
“好坏并不由事实来决定,你该懂得,不过……”
“我当然不怕。”
“你现在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怕了。人家已经跟你化险为夷啦,你可以说一箩筐便宜话了。”
“什么意思?”
“我该告诉你,她已经通过区、街她能够找到的关系,又通过她的继父,把你的问题全部解决了。现在剩下的事只要你到街政府认个错,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干……”
“什么?”我急不可耐地打断她的话。
“让我说完,”她继续说:“到了街政府好歹不要开口,再大的帽子,再恶劣的态度你也得受着,她嘱咐又嘱咐,千万不要对抗,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帽子再大如今也不值钱了,顶多是去吃救济,董太婆是不会取消你的救济的。”
“我宁可坐牢,也不接受这种安排。”
“那好,既然这样,后果你自己考虑,十五天拘留是最起码的,改造改造也好。”
“不……这是不行的……”我无可奈何地神经质地喊道。
“小声点,别装疯。”她尖刻地嘲笑道,“回到现实中来吧,那我还应该告诉你,她帮你找了一份正式工作,是江城广告公司设计室,工作是设计广告和商标。”
“告诉她,我不接受恩赐。”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说,这些钱,你需要买一个柜子,还有笔呀,纸呀,颜料呀。还得制两套新衣服去上班,她本来叫我为你安排这些的,我怕不合适,还是你自己另请尊便吧。”
她离开时加上一句:“她祝你成功,生活幸福。”
“就是那个白面书生施予我的恩泽对吧?”
“别这么说,那是个极正派的年轻人。”说完她走了。
我陷进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了。
六
当时,也许出于嫉妒没应承下她的安排,想来后悔莫及了。
当日,我去了街政府,全部情形就像她亲自导演的一样,没有多大的差异。
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为出摊一事,我求神拜佛,东奔西颠,毫无结果,没什么人哪怕只要有一点同情的表示。我要求纳税,可是连主管的工商部门都默不作声。据说,一九七八年在这方面,当时无法可依,无章可循。
我的救济款,我记得有几次都是一个陌生的姑娘送来的。虽然她笑容可掬,没半点轻慢的意味,可五尺男子汉,靠的是九泉之下的父母,我都觉得枉为一场人。
这些日子,我拿酒当顿,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
一天, 那个干涉我营业的女人进了我的屋,我吃了一惊,我不认识她,她却对我一见如故。与其说她是在嘘寒问暖,还不如说在卖弄风情。尽管我酒意正浓,还能认出她那风骚劲儿的。她穿着极薄,细看上去已三十有余。当时,她给人的印象要年轻得多,三十四,这种年龄,是女人一生最辉煌的年龄,她,显露着这种年龄女人的全部辉煌的光彩。
“我应该恭喜你。”她跟那些极容易接近的女人一样,洒脱爽快,她给我斟了一杯,也给她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你是什么人?”我问,没喝那杯酒。
“喝呀,喝下去告诉你。”
我把酒喝了下去。“说吧。”我说。
“××服装厂业务员梅艳就是我。”
“啊!那天我拦了你的生意。”听她的话我豁然明白了。
“不不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老实说,自从你开业以来,我们的生意是减色不少,长此下去真要逼我们关门呢,这可不是做大姐的夸奖你。这样说吧,到我们厂来工作怎么样?”
“到你们厂?”我惊异地望着她。
“是的,月薪一百元。怎么样?”
“一百?”
“嫌少?”
我思忖着,如果按我七天的日营业额计算,除掉工具损耗、税、管理费、灯费水费等,与我的收入相比,一百元岂不是小巫见大巫。不过真像她说的是正式工作,我将不计较报酬多少,只管吃饭又怎样呢?
“正式工作?”我是正正经经地问。
“对,养老送终。”她脱口而出。
“一言为定。”我说。
“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说,“这样说吧,你还是摆摊,打我们厂的牌子,地点改在黄浦路口怎么样?”
“嚯!那我不如自己干。”我直言不讳。
“我跟你配个下手,把我十五岁的侄女儿带着,让她跟你学。”
“我不干。”我断然拒绝道。
“小兄弟……”她眉来眼去,那对大眼睛闪出的光足足可以把一个男人吞掉。
我不知道这种女人是怎样叫男人上勾的。她落落大方,除了她的眼睛在逗人之外,文雅有致,没什么可以指摘,可这对眼睛实在太叫人怜恤了,那么温柔可爱,说她是乞求也可,说她是哀怨也可。
“来,小兄弟,喝,生意不成仁义在。”她在劝酒,进退有序,毫无邪恶可言。她的举止就像一个正经女人对一个小弟弟那样温存可亲,此刻不如说还未动盏人先醉了。也就是说如果她胆敢在我面前撒野的话,我就赶她出去。可她,真乃是非礼勿动啊!
“好,加你一百。”她说。
我再也拿不下面情了,她说的尽管与我的收入相去甚远,心里似乎应承了,但我嘴里没说,只管喝酒。
“我可是了解她,一个不要脸的骚货,你怎么跟她来往上了,你养不起。”她突然冒这么一句。
“谁?”我半明半昧,说起酒话来,是想打断她的话。
“要是他老人家健在,非把她打下十八层地狱不可,什么东西。”她只管嚼舌头,我不知道她在说谁。也就是说即使她把曾真鄙得一文不值我也不打算拦住她,因为到目前为止曾真跟我没有任何瓜葛。
“你身体真结实,还可以喝半斤。”我已经朦朦胧胧了,她大概是这么说的。
虽然我已经注意到但我又无力抗拒的下面这样一个事实终于发生了。那就是我被一个大了我十几岁的女人“玩弄”了。
我醉了我当然不知道,对那些丑恶的行为我没有一点印象,我只模模糊糊感觉有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在我嘴里掏来掏去,还有一大堆柔软的东西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还有哼哼唧唧的声音像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再就是有手把我的头摇来摇去,大约是要把我弄醒。折腾了好久,当我感到什么压得我喘不过气,心里作呕,终于吐了出来,我醒了。随后,我这才模模糊糊感到是个人压在我身上。我吃了了一惊,连忙死命把这个人推开,一古脑爬了起来,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就在我面前,我惊恐万状,她怕我嚷,捂住我的嘴,她媚态百生。男人的软弱让我又把她拥到了怀里。她浑身无处不散发着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她需要的不是满足而是充沛的输出……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如果说我长这么大最害怕的是什么,那就是这个敲门声了。我恐惧得不能自己,这个女人也很快穿好衣服,我立刻也穿好了。她要往我床下躲,被我制止了。我要她去开门。她战战兢兢不敢移动半步,我催促她去开门是因为我万不会料到敲门的是曾真。结果还是我开的门。
我什么也不能说,只感到头痛得厉害。我决不能让她感觉到我做了什么错事,何况我觉得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我觉得拥抱那个女人的时候什么还没感觉出来她就叫门;至于前一半的事当时我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再说她没权利指责我,就像我没权利指责她一样。但我不敢望她,同时也怕她望我,我的样子不狼狈是不可能的。至少,我的自尊心丧失殆尽了。我在她眼里从来都是纯洁的,甚至是神圣的,这一不期的面对,我知道大大损害了我的形象。
至于那个女人,不知怎么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直往后退,就跟那天我看到的样子一样。从斜睨里,只见一阵正气之光喷薄四射——那就是曾真在她面前的形象。说那个女人是个恶鬼还不如说像个小丑,我对她充满了嫌恶。她的确显得可笑、可憎,又可悲。曾真死死盯着她眼睛一刻也不离开。
曾真倏而朝我问道:“是你叫她来的?”她的话冷峻得叫人害怕。
“我叫她来?”我慢不经心地回答,边回答边叠被子背朝着她。“我干吗叫她来。”
“那你来干什么?”曾真立刻朝那女人大声说道。看来她的质问是有理有节的。
“这可不是你要管的事。”这女人头一昂,腰一叉,随着ρi股一扭。在她挑眉斜睨曾真的那一会,表现了她十足的空虚,就是说此刻她佯装镇定,用示威来加强防卫。
还没等我瞧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两记耳光的响声在屋内震天价响。我掉头看时,她们已扭着一团了。看来两个都身体健康,半斤对八两。显然那女人在斗殴时才表明她气力过人。那女人嘴里臭的烂的全向曾真倾泄而来,那骂人的流利程度决不亚于她说话,曾真只顾用力攻击,打一下哼一声。这时,如果我还袖手旁观已经不可能了。我连忙上去花了好大气力才扯开了她们。那女人还在骂人。
“住嘴——”我喊道,“干什么?”
那女人整了整头发,扯了扯衣服,望着我说:“咱们的事改日再说。哼!”她狠狠地瞪了曾真一眼,那对圆瞪瞪的大眼睛就像射出两把刀一样。尽管如此,她不敢朝曾真眼睛看一眼,那些表情完全不能表示她有力量,在曾真的沉默面前她显得那么丑恶而令人憎厌。
那女人灰溜溜地走了。
女人的沉默就像炸弹一样。那女人走了好一会儿,曾真仍旧没开口,站着一动不动。她越不开口,我心里越怕。
墓前玫瑰(6)
“你找我有事?”还是我打破了沉默。实在说见到她,要我冷漠她是不可能的。可想到她的话,我不由嗔道:“你不和我来往还来干什么?”
她没回答一扭头跑到她房里去了。可是鬼使神差,一眨眼我也出现在她面前。她没理我,只管在梳妆台前梳理被弄乱了的头发。我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拉得好长,仿佛那对眼睛正瞪着我似的。
“真不是我要她来的,我不认识她。”我腆着脸说道。
她仍旧不吭气。
我没见过她沉默过这么长时间,我知道我闯祸了,她准生了我的气了。
“不能原谅我吗?”我乞求着说道。
她打水洗脸,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真的,我什么也没……,我醉啦,你明白吗?”我说道。我的态度始终是平和的。“能原谅我吗?”
“如果你真要这样逼我,那我就说,不能不能,永远不能……。”她脱口而出,像放连珠炮似的。她态度严肃,语气沉重,但无论如何不像生气的样子,更不是一般人所想的出于女人的嫉妒,瞎生闷气,如果低估了一个人特别是女人的品格,那是天大的错误,这时,我正犯着这个错误。
“好——你嫉妒。”我的心情很坏,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不能,不能原谅,那好——”
我说着,离开了她的房间。
从这以后,我知道一切都如此地结束了。不过,她没有什么改变,而对我的生活却带来重大影响,救济款远远不够我的酒钱,虽然债台高筑,可债多人不愁。只是日子难打发,不是罗孙山常来陪我,我会寂莫死的。
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已经不像个人了。一碗咸菜一个馒头也算一顿。烟蒂凑合起来的烟卷我居然也抽得挺带劲儿。
这时期,送救济款的那姑娘,除了送救济款之外,也不时来陪陪我,帮我收拾收拾。过去,我完全没注意她,连她的名字我都没问,可聊天倒挺多,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她喜欢我讲故事,我老是胡编一通,把她当个孩子,故事讲完了我也忘了。
有人建议我跑跑行商,可以赚大钱,可我不是那块料。于是罗孙山告诉我。找会跑行商的朋友搭个股也是可以变些钱回来的,可本钱从哪儿来呢?
“能借我点钱吗?”我对这姑娘说,我简直不假思索,不顾一切了。男子大丈夫,还不起欠得起,我毫不胆怯开了口。至于人家有没有,借不借,我根本没加考虑,想起来都可笑,对一个连姓都不知的女孩子告贷,我也算是穷到不顾廉耻了。
“要多少?”她冲口而出。她睁大眼睛望着我,那种诚心诚意的样子都叫人感动。
“啊——”我长叹了一口气,认真地纠正我的打算,说:“对不起,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姑娘大概看出了我的难言之隐,依她的理解大约我首先是缺饭钱,于是掏出一大叠食堂饭菜票放在桌上,说:“喏,先拿去对付几天,街政府食堂还不错。”
从此,我便把她当做街政府的“干部”了。比方是某干部退休后顶职的小姑娘呀,或是共青团派来关心我的生活的“小干部”呀,于是我便时时刻刻对她怀着戒心。首先得让她明白每月拾伍元的救济费我会艰苦节俭安排得绰绰有余的。
“好,过几天还你。”我说。收下她的支援,一来向她表示到食堂进餐是我节俭的表现的一部分;二来我的确断炊了。这时,我才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叫华卉。
似乎每日的生活并不是太愁人的。比方到江汉桥边和推板车的小伙子们聊上几句,他们让我推上几趟车上桥,一日的饭钱也就有了。再不,到铁路边,只要我勤快,不拿架子,搞搬运的婆娘们也能分口饭我吃;弄个三块五块也可混上几天。有个年轻女司机见我不在还常问起我呢。男人是有魅力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比其他男人更有魅力。那些浑身沾满炭黑的婆娘们都喜欢我,空下来就跟我搭讪,用邪话拿我开心,非搞得她们笑得前抑后合不罢休,一次竟有三个婆娘把我打倒在地上压在我身上搔我的痒处,我不叫她们“好姐姐”、“好嫂子”便不让我起来。那些稍文静些的妞们便骂她们不要脸。面对这沉重的体力劳动,这种胡闹,无疑是一种极好的休息。
回到屋里,却是一片孤寂。常常因为体力的过分劳累连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可到半夜醒来,我就想到她。叫我不想她是不可能的。可一想到她在舞场上、酒楼上,以及那些她寻欢作乐的场合的那种风流样,一想到她的生活,我都不觉一阵心寒。我不相信我没有能力把她从泥坑里拔出来。我更不相信她的放荡会真的让她麻木不仁。不,我觉得我之所以非要扮演一个救世主不可,那是因为我想支配她,主宰她。男人越是觉得自己是女人的救星,他的企图就越是卑劣。不管怎么说,我相信只要我的钱比给她钱花的那些人的钱要多,那么至少我可以改变她的生活方式,因为我相信她爱我。至于那天的事我不必担心她永远不会谅解我,因为问心无愧,尽管她说再多不能原谅的话。
罗孙山从来没有原谅我的时候。我成了体力劳动者之后,他到我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送书来,今天是高考复习提纲,明天还是升学指南,再不就是中外近年来高考试题,想到这些东西,我都烦透他了。
“老弟,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浪费时间,可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当你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时,你已经老啦。”他唠唠叨叨,振振有词。
“把糟踏自己当作快乐,有这种人吧,世界上为什么有这种人,你解释得清楚吗?你要让我明白了,我就算你不枉作了一场人。”我说。
我们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有一点他同意了。我关心曾真是不错的。
“我认为你关心她的时候,她有所改变,这是事实。但我绝不赞成你作她的丈夫。我发现最近她更狂荡了,我发现她醉过无数次。”
“你看见啦!”
“当然。”
白天我去谋生活,晚上一回家就抓住了床厅,我很少见到曾真。我在考虑我应不应该跟她谈一次,制止她喝酒。我对她的这种怜恤之情是千万不能在罗孙山面前流露的,可我的心一直在暗暗作痛。
不巧,那天我干完活刚从煤场出来,只见前面的马路上一个打扮跟她差不多的姑娘搀扶着曾真,我以为,她酗酒了。我忙上前去以指责的口吻对那姑娘说:
“你们为什么非让她醉成这个样子才甘心呢?”
那姑娘还没听清我的话,看得出她不知道我认识曾真,所以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瞪了我一眼,扭头不理我。可是曾真似乎听清了我的声音,抬起头望着我,这一望她仿佛清醒了些,而且很清楚地说道:
“来!扶我回去。”
“别胡说,快走吧。”姑娘对她说。
她摇了摇头对姑娘说:“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你走,你走。”她见那姑娘发愣,又接着说,“愣着干什么,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叫苏小星,裁缝,你忘了,你身上的衣服是他做的。”
那姑娘听完这话,立刻对我肃然起敬。脸上马上变了,变得笑容可掬,她说:
“苏师傅,对不起,那就劳您驾了。”
“你去吧,我送她回去。”我说。
那姑娘对我的样子只管纳闷,我浑身沾满炭黑,我知道我的脸一定像李逵的脸谱。一件工作服被汗水湿透了,扣子不扣,裤管卷起一只不卷一只,一双深筒旧球鞋满是煤灰,总之无处不说明是干粗活的那种邋遢样子。我想,她想笑而没笑我的是那一头竖上了天的沾满污垢的乱发,我一定活像个小丑。尽管她想笑我,但她就像这类姑娘见到一个正经男人所表现的那样,彬彬有礼,而且怀着几分敬意,她走了,并且不时回头盼顾我。
“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我对曾真说。我不敢靠近她,因为我身上太脏。而她却是一身洁白:瞧那白紧身裤扎着上身的白绸衬衫,脚登白高跟皮鞋,手还戴着双白纱手套。她真美极了。还有那金项链上的红色鸡心宝石、腰间的一条黑色的皮裤带,以及露出的肉色脚背点缀其间,使她显得更为娇艳。还有那洁白圆润的脖项上的那似醉非醉白皙里透着红润的漂亮面容,使她更为灿烂夺目。总之,她无处不叫人倾倒。
她恍恍惚惚地挪动着轻盈但又似乎沉重的步履。总而言之,她显得那样纯洁、稳重、飘逸。她见我不肯拢身,柔声说:
“过来,让我搀着你。”
我不得不让她的左臂挽着我。
“我没醉。小星,我不会给你丢人的。”她说。也许她是在解释不会因为我挽着一个有失体统的醉女人而当众出什么洋相。
认识她之后还是第一次跟她靠得这么近。她依靠在我的身侧,头靠我很近,我可以尽情啜饮由女人的气息夹杂着白兰地酒香气的温馨。这种气息特别是从这个我所爱的女人嘴里散发出来,就更使我陶醉。何况我时时都在想望着这种气息。她的身体那么柔软,尽管我触到的只是她身体的极微小的那一部分。我知道她的样子和我的样子所产生的极鲜明的对比,会使满街的人发出啧啧的唏嘘,连小孩子都会说她是个疯子,抓着一个从垃圾里拖出来的破烂货。是的,我好不自在,我不配跟她并肩走在一起。但我实实在在是跟她肩并肩手挽手同行的。不错,只要稍稍注意到我们的人,他们都用钦羡、惊奇的目光望着我们。
她什么也不顾,跟我靠得更紧了。
“如果你能够给我权利的话,那我要说……”我不敢把话说完。我发觉在她面前我竟这么胆小。
“嚯,哪来的学生腔。”她抬起头望着我。
“我不要再看见你这种样子。”我脱口而出。
“什么样子?不,我没醉,一点也没醉,今天我是借酒装疯。”她诉说得十分从容,的确不像是醉了。“有那么几个阔少以为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任何人都不可能以为他们有特殊地位,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放心,他们想把我灌醉好占我的便宜,那可办不到。”
“我相信你这方面的能力。”我说。
这时,我感觉到了那个最柔软的处所下面的跳动骤然加快了。她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她似乎想吻我。因为她的脸和我的脸面之间怕只隔一张纸那么厚的距离。
“所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娇声说。
“不不不,我是指你的身体受不了。”我也不明白我真的想说什么。
“哼!有那么几个小子,自以为高人一等就可以小看我,想拿我开心。”她抽出挽着我的手,用手来加强她说话的语气,我相信她真一点也没醉。“你说笑人不笑人。我每在这种场合顶多真正喝三杯,快活快活。其余的酒他们以为我都喝了,其实我都换了白水。有个小子见我喝了八杯就捺不住了,要拖我到隔壁武汉饭店去,我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他望着我,哭笑不得。不过,太过份也不好,毕竟我们无仇无怨。接着我故意做作摸了摸他的脸,装疯说了两句让他受用的话,就这样让他下台。后来我一连又喝了五杯,那酒瓶是我装的白开水。女人要诚心骗男人,男人百分之百是傻瓜。”说完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然后她加了一句:“再说我真想喝酒的话,也有女伴们保护我。”她说完又用手挽着我。
“难道你永远在这种虚伪中生活。”我说。
“虚伪?”她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对我横竖不满意。你是个好人,这我知道。有些个小子们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成天想干什么你知道吗?我敢说他们连起码的人类文明都不知道。三个小子竟把一个女孩子关在房里。还有,什么走私啦,千方百计出国啦,搞假文凭啦,贪污啦,受贿啦,倒买啦,至于占公家的便宜就更不用说了。可表面上他们的名誉是至高无上的。”
“再明亮的眼睛也常会沾沙子。历史的长河不可能不带一点泥沙,终了都会沉淀下去的。”
“你倒会袒护他们那你干吗对我老不满意?我说了一遍,对于我,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不要管我。你想,我管过你吗?你不要以为我见到你跟女人单独在一起我就借酒浇愁。不会的,你是男人嘛。”
“你不是说不原谅我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吗?因为你把她关在房里?我当然知道房门不是你关的。可是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迫停业的吗?”
“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你对女人的认识太不用心了,我不能原谅你就为这个,好了。别再说破坏气氛的话了。不过,你没受那坏女人的骗,说明你还有点头脑。你在铁路边干苦活,我都是高兴的。你有的是气力,男人干点粗活,心反会细些的。”
虽然我们又在辩论,可没伤一点和气。我知道她原谅了我也就够了,可她越贴我越紧。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嫌我满身汗臭。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她的热情。
路,我嫌它太短了,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漆黑了。我没吃饭,是她为我做了一顿晚饭,我当然要客套一番,可她却说:
“这算什么,今天的一席酒全是我会的帐,够你吃半个月。我才不让他们小看我呢。”
她深情地望了我一眼。
“不过跟你打交道总是这么啰嗦。”她嗔道。接着她问:“你需要钱吗?你只管开口。”
“……”除了拥有她,我不知道还要钱干什么。我愣住了。
“对了,你没瞧满街都买不到水果,我有两个朋友正要去四川搞长途贩运,你去吗?”
我不了解去四川是什么意义,不过,为了调整一下生活的节奏,换个口味,我答应了。
“很苦的呀!”她说。
“没关系。”我说。
她随后给了我五百元钱作为入股。说赚头都是我的。
“不,我是裁缝。”我犹豫不决。
“这不碍事,跑一趟回来再去找你的后台。”她说。
我明白他是要我去找董科长。
无奈,我后来跑了一趟四川,除了还本还赚了五百。我便想入非非了,赚了五百还想五千。于是我找到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跑下水,我入了一股,只等坐地分红。那知羊肉没到嘴,惹来一身膻。我的这位朋友告诉我是去福建贩运药材,哪知实际他们干的是走私银元的买卖。他们被查获归案,我也受牵连锒铛入狱。尽管我一口咬定我不知道底细,说我还是要判刑,我通过关系打听到:因为案情复杂,一种意见是我可能被判十五到十八年徒刑。一种意见是教育释放。这两种判决竟有这么大的悬殊,但判决却是前一种,我自然不服。我一口咬定,也不签字,我的案子一直拖到冬天还没了结。
首先到监狱来看我的是董法治太婆。因为探望者的地位不同、探望的方式也各有不同。而且探望的时间也有区别。这次是被带到一个科长办公室接待董科长的。她神情严肃而又忧郁。她没有安慰我,而是怪罪我干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事先和她商量。换句话说,我搞裁缝出摊七天是受她的保护的。也就是说我单干街政府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因为他们不可能安排我的工作。只要不碍治安不违法,混口饭吃他们并不反对,那就是说街政府了解我的为人。但是我超越了他们的保护范围,董太婆自然也无能为力了。不过,董太婆跟我透了信息,她说:
“你出摊那个臭婆娘首先发难,起先我们没理她,到后来区、市都来干涉。我才不得不走个过场,当时就有人主张抓你。我知道是谁。当然,街政府也有持传统意见的。可你不争气,这一回,偏到我脸上抹黑。”
“那就是说早就有人要整我,可我没有罪。”我哭丧着脸说道。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踏入了一个悲惨世界的。连哭都没有眼泪。我不得不脱掉衣服把在监狱刻上的伤痕给她看,就像孩子在母亲面前讨怜悯那样。
“简直岂有此理。你先别吃眼前亏,我会为你奔走的。不搞清你的问题我誓不为人。”她既气忿又怜恤。态度异常坚决。
“到底是谁在作梗?”
“我会弄清楚的。”她满有信心。接着她严厉批评了我, “真想不到一个手艺人怎么钻进钱窟眼的,教训哪,小伙子!”
我怀着万分感激的心情目送她走了。
当天的下午,华卉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按规定探望犯人的栅栏外面。这是最低级的探望方式。
“苏师傅。”她哽咽着叫道。
“你怎么来了。”我惊奇地答道。
“别着急,他们不会冤枉好人的。”她纯然是一个孩子,语调天真,她的看法是纯洁可爱的。我发现她在暗暗垂泪。
“谢谢……”我不无感激地说道。我发现她对我的关切超乎寻常。那种悲戚、痛苦、忧虑焦灼显得那么诚挚而富有幻想的色彩。我相信她的心底是把我整个地装着的。
“我能帮你干点什么?你只管说。”她真诚地说。
“谢谢……”我说。
“我跟他们说了你是个好人,绝不会犯那么大的法,我要他们不要打你骂你,希望他们对你好些,他们都答应了。他们对你好吗?”
听她的话,我都觉得似乎不曾有过什么罪过似的,我只好违心地回答她说:“好,他们对我很好……”
“那就好。”她脸上放出了红光,“对了,我做了点菜给他们了,他们说一定转给你。”
“华卉——我感恩戴德了。”我激动地说道。
如果说人类的友爱是一种伟大的情操的话,那么,我看到了这种情操。
管理人员催她走啦,见她三步一回头的样子,我的心都变得温暖了。
按规定没有人来看我,我既没直系亲属又没配偶,可探望我的人按各人不同的路线来到我面前。仅过了两天,梅艳来看我来了,这个女人来干什么?并且我是被带到监狱办公室见她的。我想:她太神通广大了,女人哪女人。凭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儿,便可以在男人的世界里横冲直撞了。我见到是她,即使我拒绝接待也不行了。她俨然换了个人,既庄重又严肃。
“你受苦啦,小兄弟。”她不无关切地说道。
“你来干什么?”我用讨厌的口吻道。
“我知道你恨我,这次我可是来将功补过的,实在说我对你是有用处的。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这次我是真心实意来帮你的。”
“我不想看到你。”说着我起身要走。
“小兄弟耐心点嘛。”她把我抓住,让我又坐下来,“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不错,为了我的业务我让你停业了,可也为了你呀!不错,我大了你差不多十五岁,可我爱你,也爱你的技术。”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有过美好的家庭,有一个极会体贴人的丈夫,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因为我们厂的产、供、销都掌握在强占我的这个人手里,不要以为女人都喜欢玩火,当我的丈夫知道我失身之后跟我离了,可是我想重建家庭也遭到这个老色鬼的阻拦,他要我跟他结婚,可他的妻子执意不肯离,我讨厌那个老家伙,别怪我这么不知道羞耻,向你公开我的隐私,我对你,决不是图一时快乐,当然,我决没奢望跟你建立什么家庭,我决不会碍你的事,只要你把你的爱分一丁点给我,也就够了,哪怕只要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都会心满意足。我来决不是以这个作为条件要你答应什么,你理解了我,我帮你我也会坦然些。我知道你现在受了极大的委屈,叫你受委屈的是那个老家伙。”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些的?”尽管我口头上对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好感,但从良心上说,我不能不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如果他说的全是真话的话,女人对男人好起来比男人还要慷慨,可女人对男人坏起来,比什么都要恶毒。她心底装着的是好还是坏,我一时还辨不出来,接着我说道:
“那就是说他怕我跟你好,真是荒唐。”
“可他把你看成眼中钉。”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
“这还不重要?”她惊讶地望着我,似乎责怪我不理解她的好心。
“你如果真的认为我是个值得你关心的人的话,你把那个老家伙的名字告诉我。”
“你要我出卖他?”她认真地说,“不瞒你说,我不会这么干。”
“照你这么说,我只有坐以待毙了。”
“不过……”她欲言又止。
这种女人在没得到她需要的东西之前是不轻易把真货色交给你的。我晓得,她是想借目下这不可抗拒的场合的影响,从而让我就范,换句话说,在此时此地,谁的话都不会是儿戏,当然我需要的是她的情报,绝不是她的肉体。
“那就是说你情愿当人情妇?”我说。
“真的,小兄弟,我没别的处境,也没别的选择。”她狡黠地说道,“如果一个女人做到我这一步还感动不了人那只有死。你知道我能到这地方来耍你吗?你再死心眼你会后悔的。”
“好,我可以答应你到你那里去干活。”
“好,爽快”他喜形于色,“老实告诉你吧,这老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曾真的继父。我知道她跟你来往只是逢场作戏,如果你能让她帮你的忙,我再打打边鼓,事情会让你满意的了结的。这个情报重不重要呀?”
“谢谢。”我几乎感激地说出这两个字。
事后,自然我等待奇迹的出现,不过,叫人惊讶地是我的灾祸的根源是曾真的继父,我情愿求任何人,就是不要求她。更不用说求她的继父了。他既要置我于死地,乞求是无济于事的,眼下,不求减轻“罪过,”只求“罪过”不由他人强加。
第二天上午十点,奇迹终于出现了,监狱长通知我,我的最后“判决”是教育释放,他告诉我虽没“犯罪”,但犯了个大错误,年轻人切不可往钱窟窿里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态度极其严厉,显示出强大的威慑力,我低头聆听,不敢动弹。随后,便通知我出狱。对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如果这件事是曾真的继父放我一码的话,也许我一辈子将成为他的奴隶,那就是说我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他手里,要是曾真求的他呢?我不敢想下去。总之,只要我什么时候他认为犯触了他,得再蹲大狱。
我一出大狱的门,尽管已经是隆冬,天地顿然如此广阔,不觉叫人如释重负,茫茫一片,浑身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展。昨夜的一场大雪,叫万物银装素裹,雪白晶莹的世界,那么耀眼,又那么神奇。因为我是身穿夹衣来的,如此冬雪,不觉使人感到一身寒冷,然而,我首先想到的是应该为男男女女们制作冬装了。昨夜的大雪,在梦中我想到的都是各式冬装,而曾真该穿个什么样式的才合适呢?正在我遐想开去而又浑身颤抖着寻路的时候,我一眼就望见了曾真站在那里。我想:她怎么知道我今日出狱的?难道真是她求的她继父? 我真不敢想。
只见,她只是在秋装之上加了一件薄呢的风衣而已,她又是一番美丽了……
当她一眼望见我的时候,眼泪刷地如清泉直涌,一会成了个泪人儿,那双泪眼一直凝望着我,那泪水也一直不停地往下落,那气派悲怆中夹着喜悦,那气派与其说悲,不如说是一种忧郁痛苦的尽情流露,有什么Chu女的感情能和这种表情相比,那泪,大可泣天地,惊鬼神。当我走近她时,她还在流泪,我原以为这泪是因喜悦所致,可她,见到我一点激动的表示也没有,站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管凝望着我。见到她这种表情我十分不安,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第一次见她感情如此悲恸震慑人心,我忍不住了,移开眼睛瞧着一个妻子领着孩子等待丈夫出狱。等我再望她,她已转身朝一辆小车走去,她进了车,走出车的却是郝星仁,她向我示意上车,我走进车郝星仁把棉衣披在我身上(是我从农村带回的那件),我这才注意到开车的是曾真,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位青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就是曾帮我消过灾的那一位。于是车向市区驶去,这便是一九七八年元月初的事情。
一小时之后,罗孙山在我的家里接待了我。听他说我不在家时,他一直住在我家里,他仿佛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很平淡地问了我一句:“回来啦。”
“你怎么不去看我?”我说。
“你以为是住医院,”他有点激动了,“谁都可以去看。”
他已经把饭准备好了,后来我才知道是郝星仁通知他准备的。
“你真有艳福啊老弟,郝星仁告诉我,罚款竟有人跟你缴了,那是一个大学教授一年的工资啊。”
“我不知道。”我十分惊诧。
“你不知道的事多啦,外调的找我不下十次,而女人们都在为你奔走,只有我这个男人没用,我去过监狱不让我进,我相信那些女人都去看过你,她们怎么那样离不得你?怪哉怪哉。”
“你怎么知道她们在为我奔走。”
“请问你是怎么出狱的?你知道吗?当然,我并不知底细,可我知道你无罪,但我相信你出不来。就在对面房里,我就亲眼见过来过不少上等人。”
“上等人?”
“是的,进行着旷日持久的谈判。”
“你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尽管我晓得罗孙山说不出那些事情的详情,我还是一个劲地问,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的是曾真在这些谈判中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一点罗孙山是不明白的。与其让曾真付出哪怕一丁点代价,我不如不出狱还好些。我内心不安极了,尽量克制我的想象,不要因为我的想象而把我烧掉,我浑身潮热,穿不住棉衣,我吃不下,坐立不安。
“我知道得最详的是,”他说,“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司机找你裁衣服,她知道你进了监狱,她也打算为你奔走,真不可思议。”他加上说:“那么,你估计其中哪一位起了决定性作用呢?”
“别说了——”我嚷道。
“你可真是在物质上,精神上债台高筑的人。”
是的,我必须弄清梅艳不是在骗我,可以肯定,我不能兑现对她许下的承诺,眼下,为了还债,我必须重操旧业,而唯一的出路只有依靠——我唯一的保护人董太婆。第二天我找到她。
“你出来了?”她见到我无不惊讶,“我的估计错了,我以为整你的是那个臭婆娘,行毒行毒嘛,但不是她。好啦,出来了就好。”
“我还想开业。”我说。
她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满口整齐得无可挑剔牙齿,被香烟熏得黄里透白,那牙缝露着特别明显的黑印迹,这黑印迹好像给每颗牙齿镶嵌了一圈乌金似的,把每颗牙齿分隔得十分鲜明,这景观真是别具一格。有人说这种特征与爱喝浓茶有关,她一双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都被香烟熏得黄中发黑,她吸的烟是那种一角五分钱一包的,叫人呛喉咙的“大公鸡”牌香烟。在我眼里她这些细节与她性格爽朗,见识开明联系在一起的。
“开业?好嘛,劳动致富,我喜欢这个新名词。”她说。接着递我一支“大公鸡”,加上说:“武钢的德国专家就抽这个,还不错。”
我接过他的烟,没有抽。
“谁说你这样自食其力是搞资本主义?马克思不会同意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我想搞得合法一点。”我说。
“好,我居民科正缺钱呢,向居民科纳税。”
“税局呢?”
“它怎么啦?它还不敢收你的税呢,无法可依嘛。去吧,放心干,打我的招牌,不过,你得防着那个女人一点,她在市财办、工商、银行都有人,你明白吗?”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墓前玫瑰(7)
这位董科长,连区长、市长都寒她三分,据说解放初她的第一爱人是在中央一个很大的部工作的,后来去世了,现在的爱人在外地,职位也不小。大约她爱顶上级,老是官运不亨,当初她年轻、精明、能干,前夫一去世,后夫又鞭长莫及,于是某年由市里下放到区,又某年由区下放到街。可是,居民老太婆们还不时向街政府汇报她的行踪,原因是她年轻时跟外国人打过交道,她懂得外语。外语,在那时比洪水猛兽还要吓人。
“去干你的吧!”临了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现在国家需要你们年轻人自己来创造世界,生活不依靠国家就是好样的。国家富强,人民富裕,这就是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共产主义不也要这个么?”
之后,我干了一个月,竟然没有人来捣乱。就是说我除了预防梅艳来制造麻烦,没别的担心,可是一个月没见她的人影儿了。我倒觉得她费尽心思钻到监狱里去向我坦陈她的隐私显得多此一举。
一天, 她突然出现在我的摊前,我心一阵纳闷,说我心里是镇定的那是骗人,她还是那个样子,先是调笑一阵,然后才是正经。说她浅薄无知那倒不对,她见我忙,说笑之后便动手帮我,比方记记尺码啦,向顾客解释服装款式啦。动手帮我下剪啦,她轻车熟路驾轻就熟毫不费功夫。叫人感动的是她一直帮我干到我收摊为止,这还不算,她帮我收摊,回家帮我做饭,纯然以一个大姐的身份为我安排着一切,我请她屈就跟我一起用餐。这时,她才开口说: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
她脸红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因为在她跟我接触当中,需要她脸红的时候她却大言不惭,我以为羞耻二字上帝没教给她,一个正经男人若看到这种脸红不动心那就不是个男人,她确有可爱之处,然而,我对她心存戒心,从她一来我就没有放弃过。
“怎么?厂子有转机啦?”我转了话题。
“你一定以为我来找麻烦的对吧。”她说,“要么来跟你献殷勤的,都不是,但是我一点也不否认你对女人的吸引力。”
“……”
“你在牢里骗了我。”她说,“算了,我调工作了,不说啦。”
“怎么?你调工作啦?”
她点了点头。
“我怀孕啦。”说着脸又红了,而且好看。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不会算在你的帐上的。”她脸更红了。
“什么?”我极端惊异,焦灼不安,在地上直打转转。
“是的。”她轻声说,低下了头。
说时迟,那时快,我也不知怎么遏制不住我的恼怒,倏而便给了她有力的两记耳光,她没有反抗,但泪如珠滚。她喃喃地说:“求求你……”
“做了……”我大吼道。
“不能啊……求……求……你”她只管央求,泪流满面。
这时,空间像凝固了一样,我们沉默了至少半小时,她也跪了半小时,当我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心软了。于是,我蹲到她面前,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脸,扶她起来以示歉意。
“瞧你急的!”她轻柔地说,“那老家伙调我到机关,我知道他的用意,可因祸得福,一个刚落实政策恢复工作的,50年代的大学生看上了我,他孤身一人,很适合我,我准备跟他结婚,我告诉他,我有了,但不是他的,准备做了,他还要我别做,算他的,天下有这么好的人,我的运气来了,我来告诉你没别的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两个都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他说他不能生育,又非常喜欢孩子,难道你真的不高兴?”
“你……”我内心的恼怒还没完全消失,“可耻”。
“我高兴,你还怕什么,”她口气全然像个大姐了,她说,“什么可耻,爱的产物,我爱你难道你一点也体会不到?”
我还能说什么,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她有那么点可爱的侠气。
“这孩子能像你一半,我都是高兴的,我现在有一种从来没有的幸福感围绕着。”
真的,说到孩子,我当然和她一样高兴,可想到曾真,我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好啦,我要走啦,你会想着我的,只要我一想到你会想到我就是我的安慰,我会时时想到你的,好啦,多保重,再见。”
她走了。她说的这些话显露着女人常有的温情,其实,她是那样温柔多情,也就是说过去她与男人调笑仅仅是受辱的女人求得心理平衡的一种无奈罢了,多半是因为受到伤害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挣扎。可这女人衡量别的女人的标准之苛刻常常都使她自己感到吃惊。和一般女人一样,她们在评论女人时嘴里说的常常与心里想的甚至做的相反,她痛骂曾真是骚货不正是这样的吗?因此,我送她走的时候,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我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啦女人,我到底该怎样看你!社会该怎样看你!
干了一段时间,我向董太婆的居民科“纳税”了,我成了“纳税人”了,钱数不多,每月不过人民币30元,而且是我自愿定的这个数目。
“管它呢!我用你这30元跟少年之家添置图书,孩子们高兴,你也作了贡献。”董太婆在我第二个月去“缴税”时对我说道。之后,她逢人便说,津津乐道。
听她的赞扬,我上劲了,我又向街少年之家捐赠了五百元。
“好好好,这样搞下去你怎么会去改造,好,好,好。”董太婆笑得合不拢嘴。不过,那意思只有我懂:仿佛我们苏家兄弟生来就是该改造的命,唯独我出了奇迹。她的话虽然叫我啼笑皆非,但联想我出过的毛病,不觉叫人黯然神伤。
七
我的生计,就是曾真的希望。
以往,我觉得我的口袋越满,我就越有资格想她。可是眼下,我感到生活越安定我越想她。我的收入已经很可观了,但是在金钱面前,我不是她的对手。她为我付的罚款她居然拱手奉送。那么,对于金钱我有什么留恋的呢?事实证明我还不完全了解她,换句话说,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幻想,一种梦、一种迷;也就是说又有好几个月不见她的人影了,一转眼春天又到了。
春天,是裁缝的好季节。人们又该换装了。我用上乘的服务,上乘的技术,上乘的创造来迎接春天,打扮春天。
我的活计早已堆成了山。我急需有个下手,不然,那就得让人们夏天穿春装了,信誉成了我的负担,生意兴隆成了我的忧虑。
“把活计全给我拿来。”郝星仁对我说,温厚的姑娘想帮我分忧。
“可是……”
“可是什么?怕做坏啦?”
“不是。我是说你干不了。”我知道她有工作,我这样说。
“我当然有办法。”
还没等我分说她成捆成捆地把衣片往她房里抱。
“别开玩笑……有些衣服该怎么缝你知道吗?”我焦虑地要夺下她手上的衣片。
“既有高级裁剪师,就一定有高明的缝纫师。放心好啦,我替你去请师傅。”她满有把握的态度是无法叫人怀疑的。她又夺过衣片径往她房间去。
事实也是如此。经她找人制作加工的成衣,那件件都是无懈可击的。顾客们赞不绝口都叫我感到惊讶。我惊叹有人居然理解我的裁剪,那技巧不仅表现人的外形,而且在表现人的内在气质。
“谁加工的,能领来请教吗?我可以出高价雇他。”我对交成衣来的郝姑娘恳切地说。
“人家不愿意露面。”她说。
“哦,干私活的,对吧。”我恍然大悟。
“反正你怎么说都行。这个你不用管。”她仿佛嫌我啰嗦,我也没空多纠缠了。
那么到晚上除了一些特别刁钻的顾客的衣服我必须亲自动手之外,其余时间我便送成衣上门。听说前一辈的裁缝都是这么干的,即使是大铺子也不例外。
出门一阵欢乐,进门却一片孤独。有时我这小屋在一片宁静之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昔日的喧嚣不见了。似乎那一醉方休的常聚常散的宴席还可领略一些活人的生气。可如今,我的事业越兴旺,这小屋的夜就越宁静,有时竟宁静得可怕。尽管昔日曾真房里那种生命的损耗固然叫人可怕,可今日她房里的宁静陡添的孤寂更叫人可怕。我多少日子企图等她回来,总想找点借口见见她,而今简直不可能了。没一个晚上见她回来过。即便白天我抽空寻她,也是十回有十回落空。白天的欢乐、荣誉、赞许、安慰,一到晚上统统消声匿迹了,无影无踪了,统统消失在广漠无垠的灵魂的乐园之中了,直到第二天白天,我才又重新享受它。夜啊!何须这么漫长;白昼啊!你何以又那么短暂。常常在这样痛苦的长夜的遐想之中,我顾不得盥洗就和衣而睡,困顿就是我的欢乐,常常就这样睡到第二天不晓得醒。而醒来我又觉得我在等她,可我有什么可以向她企求的呢?我想像不出她如今是精神疲乏还是精力充沛。她还是那样咳嗽吗?她还是那样不知道休息吗?还是在某一个男人的怀里安然入睡呢?
能见到她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有一天的傍晚,她回来了,我喜出望外。她穿的是一套上衫下裙的套服,这件套服真是光彩夺目。由于职业习惯,我首先注意到:玫瑰色的面料加之款式的创新,使她显得更加美丽无比。
“你好。”这是她从来都固有的礼貌方式。她微微颌首,嘴角流露一丝笑意。
“好久不见。够忙的呀。”我说。
“那是当然。”她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那钱你还是拿去为好。”我立刻找到说话的借口。我依在门框边,只管瞅着她。
“非还不可的话你就帮我存着。”她似乎顾不得跟我说话,去打来一壶凉水,Сhā上电炉在堂屋烧水,然后把电灯线牵在堂屋,点上百支光的灯泡,然后说,“劳驾把堂屋电灯请人修修,我付钱。”我知道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从来没用过堂屋。
我来不及想她的话的意思,只顾看她,在强烈的灯光下,我才看清楚她一扫过去的那种忧郁的孤苦神情,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即使有一种肉体的疲惫若隐若现,那也毕竟是单纯的劳累。就是说,她的神情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希望。我猜得不错的话,她一定开始了真正的恋爱。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最关心的是她的衣裳,而不是别的,我敢说她这套衣裳是出自我的手。可她近来不曾叫我裁衣,我正纳闷。
她呢?大人咧咧地在堂屋洗脸,然后便是泡脚,一双秀脚在烫水前先是试了试水温,然后一泡下去就是好久。
“真舒服。”她爽心地自语道。
随后,我走近她想答她的话,也好再瞅瞅她的衣裳,如果是别人做的,我想让她脱下来让我考究考究。
“有人说晚上用凉水泡脚可以增进人的健康,至于热水我倒不甚了了啦。”我说。我无话找话,其实我是在瞅她的衣裳。
“真的,”她很惊奇,“那我换凉水”。
“别别别。遇事都因人而易的。”我抢白道:“待会把衣裳借我瞧瞧怎么样?”
“你不在瞧吗?”她说。她故意不望我,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我想量量尺码。”我断定这套衣裳出自我的手。
“那好,”说着,她站了起来,脚还泡在水里。于是她利索地脱下了套服,身上只剩下很薄的衬裙。一阵肉感的香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把衣裳撂给了我。
“别别别别……”我忙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让她坐下,我觉得我心跳厉害,心神不宁、魂荡神摇。若不是因为爱她的缘故,我会把她拥到怀里来的。我没有这么做,我也觉得我的爱是一种奇怪的方式。连我自己都不理解。
我把她的衣裳拿到房里仔细瞧过之后,连忙出房惊诧地说道:“我见过这套衣裳,你是找谁当模特儿?”
“我呀!”她分明是在开玩笑,狡黠地笑了。
“不,你是故意把衣裳穿回来我瞧的。”我急切地说。
“是的”她又站了起来,比试比试她的腰围的大小,脚还在水里。“照样跟我做一件吧!好吗?”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信赖、赞许。然后加上说,“只是腰大不了一丁点。”那娇媚的神情叫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感情了,我走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我全然不顾她的脚还泡在水里。我嘴唇印在她的双唇之上好久好久,随后,她的脖颈也印满了我的热吻。接着,我的双颊得到了同样回敬。
“小星。”她在我怀里呼道,“原谅我,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如果你需要的话……”她的声音颤抖,带着一种既清醒又冷峻的意味。但我却感觉到一种爱的狂热。她的双唇疯狂地印满了她能够印到的地方:我的头,我的颈,我的手……
可是她的话,好像一阵雷鸣,似乎这劈头一击震耳犹聋。她的话,无疑叫我心碎了。可她却把我拥得更紧了,我感到了她的力量。愈是这样,我愈对她产生一种鄙视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感到她想占有我。
“你的意思是同居。”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不,连同居都不是,我永远也不会妨碍你结婚的。”
“不——”我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挣脱她。“这是为什么?”我的口吻极其严肃。
“我会把女人的爱全部献给你的。”她的脸深埋在她的手掌里。
“我不要这种爱——”
“小星,我只能这样……”
“我不是那种阔少,你明白吗?”我嚷道,说罢,我气冲冲地回房,然后猛地关上了门。我心情极坏,而且久久不能平静。
随后,从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她的声音:“我也不是……那种女人,不是,不是……”
这一夜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她呢?一定比我更难过。
很清楚,这夜郝星仁没来,这是极少有的事。可以肯定她是有意穿衣裳来给我看的,这应该是我的成功。可是,我该如何评价她的爱,如果按我所想的她只是为了占有我,也就同时否认了我自己对她的一片深情。
不错,有本书上说过,一个女人,若是意外地懂得了超肉欲的爱情的神秘的话(我暂且把她的爱当着是一种肉欲),那么这个女人的心灵便会变得高洁而且无以伦比。换句话说,当她得到这种纯洁的爱情的结合的时候,她将得到肉体的突如其来的启示。这种情形的结局,便使一个女人的灵魂最贞洁的感受表现出来,这便是人类的一种天性,男人总希望这种天性维持到白头之后其中的任何一方闭上眼睛为止。如果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应该说我已感受到了),那我们一定会在结合之后双双自杀的。现在,我隐隐感到了我们之间的障碍。而我,当时只是把我们之间的障碍归咎于她的“堕落”,因而误了良机。
然而,第二天事情却与我的想象相反,叫我大吃一惊的是郝星仁对我的抱怨。她说她对我很生气,她甚至不想再活下去。我完全不知道一个男人的愚蠢会对女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而且郝星仁还告诉我,我的衣片几乎全部加工都是曾真完成的。加工地点不过是在她母亲的一个女友(一个老Chu女)家里进行的。这个老Chu女是建国初期的年轻尼姑。总之,一切都证明她完全改邪归正了,她在无言地承做他人的嫁衣裳,而我却那样无情无义地对待她。
当我得知这些细节之后,我兴奋得几乎发了狂。我高呼伟大的生活总是在我需要援助的时候,赐给我幸福和欢乐,不论从爱情还是从我的工作的角度上看,我们结合简直是珠联壁合,天造地设。也许上帝也从来没有这样仁慈过,成全一个对生活怀着眷恋的人。我想我必须立刻找到她,向她致以革命的敬礼。
于是这天晚上,我等待我的爱神的归来。就像七七相会一样,那么叫人迫不及待。
好事偏偏多磨。
她的母亲往日并不常来,偶尔来一次,不到半小时就走了,可是今晚,她陪女儿一道回来偏不走了。我欲近不得,欲远不能,这是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只知道郝星仁告诉我在我迫不及待地寻找曾真的这两天,她母亲把她接到她那里去过了两天,说是今天晚点回来的。可是事情偏出了这样的意外。
这一夜我没合眼,想象她母亲是个什么人,我有没有必要见她。不管怎么说,我满心希望她的母亲第二天一早就离开,永远也不要来了。
哪知她母亲一连待了几天,简直没有离开的打算,而且只要我能见到曾真的时候她母亲就在场,而且她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不理睬我,而且她母亲总是以一种警惕的目光望着我,仿佛我跟我二哥一样,也是个贼。
直到第六天的一个傍晚,我收摊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她母亲在房里用催促的口吻对女儿说:“快端过去。”
曾真在我房里出现的时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什么,待她将碗放在桌上之后,她淡淡地说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