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请你吃晚饭。”
她连一个眼神也没递给我她就转身要走,我拉住她的手想跟她还说点什么,她一摆手挣脱我走了。我走近热腾腾的碗一看,是四个鲜嫩的荷包蛋,这大概象征四季发财,宴请客人在饭前吃类似的东西算是湖北的一种老式民俗。我知道客套是没用的,但我还是把碗端到她母亲面前。
“吃吧,先压压饿气。”她妈先开口说道。她的目光异样温和,连说话的口气都是轻柔可亲的,叫人格外亲切,她笑容可掬都弄得我不好意思。
晚餐不算特别丰盛,但样样都可口。她妈一连敬了我几杯,加之郝星仁作陪,她连连把菜往我碗里夹,可以说我从来还没有吃过这样的晚餐。席间,她妈连连向我道谢。
“苏师傅,我的女儿变了,多亏了你,真不晓得怎么感谢你,粗茶谈饭,不成敬意。还望苏师傅今后多关照些,我母女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我只管连连辞谢。
“再说,”她妈接着说,“我们母女住了你家的房子,来日我还要重谢你的。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听说也常来打搅,真对不起,还请苏师傅开导他一些,你只当他是你的一个小兄弟,是我管得严,不然,他还要糟呢。”
主人把请客的主旨都说了,对于我,这种酬谢场面平生第一次。再多的敬意我都承受就是了。若说我的喜悦仅只是这些那还不够,我不能不说这次宴请使我头晕目眩,心旷神怡,尽管曾真紧开口慢开言,若无其事,那是因为她在极力维护自己的自尊心,这一点我能理解到。我酒足饭饱,不亦乐乎。可她,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与郝星仁扬长而去。女人哪女人!真叫人捉摸不定啊!
八
她的母亲约摸五十来岁,两鬓还不曾染霜,脸上的皱纹也不多,从她那容止可以发现她年轻时的丰韵,真乃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容貌不亚于她女儿。特别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与她女儿简直毫无二致。
据我所知,曾真两岁时她便死去了丈夫。尽管拖着两个孩子,她还那么年轻漂亮。自然经不起男人的追逐,她嫁了第二个丈夫。接着替这个丈夫生了一个宝贝儿子。丈夫由于职位不高还算安份,加之她的勤俭,家庭生活倒也和睦。由于丈夫家庭出身“纯正”,一向又懂得迎合上级,使他在人群中所处的地位比他周围的人都要优越,这是他捞权的极好条件,有人说他像电影《家》中的老二那么漂亮。即使年近花甲尚不失当年丰采,难免拈花惹草。有的人处在他这种地位愚蠢之处就在于始终相信他们所捞取的利益,任何人都是不会侵犯的。这是他们价值观所造成的错误,使他占有权势、金钱、女人,就越来越有恃无恐,甚至认为连法律也只是为他们服务的工具。女儿相信他的继父不是这样的人。
出了曾真那档子事儿,伤透了母亲的心,造成家庭不和。妻子提出离婚由于丈夫坚决不同意始终没有成功。但夫妻两个已分居多年,这,便是曾真徒具形式的家庭。
大女儿下放农村一去不回,与乡下一个镇干部结了婚。儿子不务正业,特别是作为掌上明珠的二女儿又这么不争气,母亲几乎失去生活的信心。曾真虽然放荡形骸,毕竟会体贴母亲,深知母亲的痛苦。在女儿的一再鼓舞下,她增长了生活的勇气。但见女儿死不悔改,她几乎心灰意冷放弃了母亲的责任。母女又如同路人一般。
母亲毕竟是母亲。据说是在我回城住进这个屋里之后,她才派了她的一个贴己的女人的女儿来陪伴她的女儿,她就是郝星仁。还听说她几次要调换房子乔迁,因为是私房,加之我们家的坏名声,没谁愿和我做邻居。换句话说,我无时无刻不在她的防范之中。
自打母亲来后,曾真显出从未有过的服贴。
一天上午,我身体有些不适,没有出摊。等我外出吃过早点回来。先是嗅到一股佛香的香味,而且香味十分浓烈。自然我要到曾真房里瞧瞧,只走近房门的就听到房里有女人念念有词的声音和敲木鱼的声音。我一阵纳闷。从虚掩的门缝里望去,只见那桌上点着香火蜡烛;供着一尊菩萨;曾真呢?跪在桌前,头低得很下,两手着地支撑着自己,那跪的样子十分别扭,可以想见她那无可奈何的心情,那上了年纪的女人是背着我的,她念念有词,一只手敲着木鱼。这木鱼的机械节奏和那种闷闷的音响,加上腾腾的香火烟云,使整个房间显得虚无缥缈而又阴森。她母亲在一旁烧着黄表纸,整个房间笼罩着一种神秘、肃穆、虔诚的气氛,这是在干什么?我没见过也更没想过。因为我对此情景一无所知。
见到这情形,我表面上不能表示半点惊讶,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后来,这种活动自然也不避讳我,而且一共进行了七天。正因为我对这种活动一无所知,闻所未闻,所以,我一时还不能想象它对于曾真的意义。然而,我很清楚地察觉到这些人们在进行这种活动的虔诚态度,而曾真的态度不过是一种木然地顺从罢了。那几日,她们用餐不见晕腥,大约这叫吃斋。
是啊,时间过得真慢,几天就像几年。这种活动停止的那天晚上,我不敢相信从对面房里竟传来这样的声音:
“孩子,人世的罪恶难道你没尝够?跟桃阿姨去吧,她正在筹建‘清静庵’。政府是支持的。”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一点也不懂你说什么。”女儿说。
“当尼姑有什么不好,就是人间的事什么也不想了。”
“什么也不想啦?……不……”曾真执拗地说,“我要看到他的报应。”
“这你是看不到的。你若不按我要求的去做,你是得不到清静的,难道你还没受够。我上了年纪,我造的孽唯一指望你去还愿,菩萨会保佑你的。我们都是有罪的人,你不去赎罪,是落不到好死的。”
“不,不——”曾真惨愁的声音谁听到谁都会心碎的。可以使人感到母亲在捂女儿的嘴巴,女儿挣扎着要喊要叫。
“你嚷什么?”
沉默了好久好久,依稀可以听见女儿的啜泣声。
“你实在不依,那好,嫁得远远的,就像你姐姐那样,不要再见我,这总该可以吧。”
“不——我谁也不嫁。”
“那你现在就去死——要不,我杀了你,我也去死。”
这时,传出女人的哭声、这母女的悲哀恸哭,隐约可辨又模模糊糊。我很想把这些对话的支言片语联系起来,想像出一个眉目,但不可能。若说我对他们漠不关心是不可能的,一种深切的关注不禁叫我移动脚步到了她们的房门口聆听一个结果,母亲果然这样说道:
“我知道,孩子!你在恋爱,真正在爱一个人,这个人也在爱你。可是他要知道了你的事情那会是种什么结果呢?结果只能给人家带来痛苦。也许他会抛弃你,那又何苦呢?听话,孩子!而且,他允许你吗?别怪做母亲的心狠,赶快选择吧,如果你不听,我只好强迫你了。”
最不安宁的这一夜比哪一夜都长,我在苦苦思索。正像她母亲说的,她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宽恕呢?就是说她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呢?想来想去。我以为没有,那不过是母亲的苛求:一个中国妇女对女人节操的追求。贞洁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她们并不真正理解它。若是指她母亲所要求的这个,我早就会抛弃她,就不会有我的爱情。这也就是世俗间男人没有力量原谅女人的根源。因此,我对那晚不原谅她的态度,不禁惊讶不已,我也难脱俗啊,可是,对于她不愿嫁给我,我怎么也不能原谅她。我打算为此施行报复。就像她母亲要杀掉她一样。
然而,我不能恨她,报复她无异于报复我自己。就是说要中断她对我的活计的加工,就等于断了我的事业,甚至断了我的生计。但愿上帝保佑她永远也不要采取断情绝义的行动。
第二天,我对她说:
“我们签个合同好吗?明确我们的主雇关系。”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说。
关于商品生产方面,我没一点常识,至于具体如何签订这样的合同,我却茫然了。我无法向她提供法律依据。如同没人对我提供法律保障一样。但我跟她定下来,对她的付酬维持原状不变,只是对某些款式复杂的衣服的加工提高了一些付酬,她没有反对。
“那么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啦。”我说。我试图说明一切都是等价交换。
“不错。”她说。
因此,我对于她没发现我的内心的痛苦感到满意。而她呢?对于我没有因为她“拒绝”嫁我而施行什么报复,从而使我们之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换言之,我们就像演戏一样,每个人都使自己扮演的角色不要留下“自我”的痕迹,仅仅只有角色而已。
后来,各人的痛苦都隐藏了起来。我们之间自然而一般的交往,如同主雇一般。表面上是相安无事的。至少她改变了生活方式就足以叫我高兴了。如果我的爱不是自私的话,我希望我的事业发达起来,不至又让我们陷入困境。
我发觉她拒绝我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继续以往的生活方式,她的确变了,意想不到的变了,她一心一意地服务。我觉得这至少可以是她的天赋所赋于他的辨别善恶的智慧所使然。我怎么能说她“堕落”。有谁能想到居然是我在一个所谓“堕落”的女孩子身上“启迪”了这种智慧。她的力量在于她的思想,她保持着一种贞女的天真无邪的天性,还有那忧郁的痛苦的多情的表情,这些没有一个Chu女能与之相比。尽管我在感情上很痛苦,但我在接受公认的社会道德的时候,我对人们因为对她缺乏理解而对她苛求,表示了反感与不屑一顾。所以,我的痛苦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样,我的爱就多于恨。
人们对我们这一代人所怀的热情之所以有理由受到公众的欢迎不无道理。像曾真这样的姑娘,暂且说她是“堕落”,我的痛苦也在这里。她的过去与社会深恶痛绝所摈弃的罪恶是大不相同的,我的爱也在这里。
后来我得知她母亲所精心策划的活动是一种宗教活动。这种活动带着禁欲的性质。这就像雨果所描述过的那种:当修女对某一种东西产生爱之后,她们就会在黑洞洞的教堂地下的地平之上成十字形匍匐在地,极其自觉地、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恶一样。“欲”便让她们自己遏制下去。那不过是为了一顶小帽子。修女对那小帽不说是“我”的,而说是“我们”的。说是“我”的便是一种“欲”念。那么,她母亲叫曾真的“忏悔”就不足为奇了。她企图让创造、追求、憧憬、愿望、理想等等等等,都在这种“忏悔”中消失。求来平安和清静。
墓前玫瑰(8)
曾真的善良天性我是亲眼所见的。
那是在我跟她一起去欣赏一出戏的演出时,她为主人公洒下痛苦的眼泪。那痛苦真挚得没有半点虚伪的成份,她关心人的命运全发自内心。她关心过一个邻居中没有父母的孤儿,这个孤儿寄养在他叔叔家里倍受婶婶的虐待,她给过他衣服、袜子。为伸张正义她不止一次到虐待者的单位去反映情况,别人置之不理,她又向报社反映,竟把事情办出了点结果,那孤儿的处境大大改善。对于在办事过程中遇到的冷淡与漠视,她运用耐心战胜了它。
除此之外,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个我碰到的女孩子的精神生活有她这么丰富、细腻。我们把青年人精神生活的单薄归罪于学校教育的单薄(且不说学校教育为什么单调),这种理由不是毫无根据的。应该说她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是那种单薄教育的过来人,可喜的是她喜爱音乐,对艺术有自己的感知,这决不是她假装风雅,她的生活有着高雅的一部分,比如为买北京芭蕾舞学校演出的票子,她半夜去排队。
她跟我谈论过奥捷塔的命运,她对芭蕾舞的了解使我感到意外,对《月光曲》的了解使我惊讶,她对这首大奏鸣曲的作者怀着从所未有的崇敬之情。叫人吃惊的还有她对《红楼梦》的评论。她认为《红楼梦》的姑娘当中最值得同情的是晴雯,她认为她枉背了一场“恶名”,她觉得她应该成为英雄。并不是我有意在你面前把对她的好感诗意化,不着边际地谈论她的品行。她的善良竟到见血就惊慌的程度,哪怕是杀一只青蛙她都认为是罪恶,她的悲天悯人及至一个小动物。至于我骑自行车被撞流了好多血,竟让她好几天不安。
更叫人惊讶的是她珍藏了一本《茶花女》,而且我也见到了她抄录的许多段落。
“离我们的时代太远。”我还书她时说。
“你不喜欢它?”她很吃惊。
“不是。”
“那你一定觉得出版这种书都是不对的,是吧?”
“作为艺术当然可以欣赏,世界名著嘛,岂能对此无知。”
“你对她一点也不同情?”她用痛苦的眼光望着我。
“何苦为古人担忧。”我说。
“我就觉得她不应该死。要医生把她救活,肺病有什么难治的,真可惜。”她用惋惜的口吻说。
“那是不可能的。不然,作者会丧失掉他的写作用意。”
“我不懂作者是什么用意,我总觉得很可惜。”
“不过,用今天的眼光看,可惜并不错。”
虽然我这么说,但我怀疑她是在联系自己。
“要是我,我就好好看病,好好活下去,只怪她的意志动摇了才落到那个地步。”在这简短而又平常的谈吐之中使我感到了人类热情的力量,也感到了她思想的力量。我没有理由驳倒她,那是因为她的内心比我丰富得多。不,对生活怀着无比热爱的人,我无不怀着敬意,我认为她的看法是不错的。即将跨入八十年代,面临众所公认的时代春天,她的想象不是没有道理的,那种充满生机、充满活力,也充满忧郁的表情,我都不能让我把她算作堕落的一类。
总之,我谅解了她对我的态度。正因为这样,我始终不可能对她漠不关心,因此,我越来越痛苦。
九
近来她被母亲盯得很紧,看那意思是要迫使她对生活的道路作出新的选择。因为我们在工作上越是互相依赖,就越叫她担心。尽管表面上我们如同陌路人一般,很明朗的主雇关系给人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但是,我察觉这种“主雇”关系愈牢固,我们的感情也就愈加深。我们两个都感觉到我们都依靠在同一根支柱之上。一旦这根支柱倒塌,我们的命运将会共同陷入困境。
虽然好景不长。在又一股所谓打击“二道贩子”和整顿市容的风声中,我被逼迫停业了。正像罗孙山指出的,头一次是由下至上地迫使我停的业,还有挣扎的余地。这一次是由上至下地迫使我收的摊,很难说这种“单干”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虽然董太婆支持我顶下去,毕竟风声甚大,不知来头,我不敢让董太婆代我担风险。
我东奔西走,求神拜佛,还是到处碰壁。我想:一俟我的余下的活计干完,我便会六神无主的。事实也是如此。我在街上转悠的时候多,在酒店咖啡厅消磨的时候多,好在我尚能坐吃等山空,抽屉里钞票越来越少我并不在意。我担心的是她没活干,又会出现怎样的情景。
有时,我彻夜难眠,与其说是职业问题在困扰着我,不如说是爱情在折磨着我。成夜睁着眼睛望天亮,生活节奏的失调引起了我心灵节奏的紊乱,使我无法专心致志从事某一项事情,只好胡乱打发日子。我并不爱酒,却常用酒浇愁,我不知怎样才是醉了,可又不知醉过多少回。我知道在那天之后她故意躲着我。我在受无业困扰的时候,反而见到她的时候多,这无疑加深了我的困扰,换句话说,在她看来,我们的关系仅仅只是“主雇”关系,在老板倒台之后雇佣就扬长而去。
郝星仁和罗孙山常来看我。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能给我半点安慰。
在精神和生活的折磨之下,我终于病倒了,确切地说,是我在见她又恢复了原样,表现出对我的生活失去希望之后病倒的。一个无业的单身汉生病,不如死了的好。她仅仅只来看过我一次,也不过是应景,也许是她母逼得紧的缘故吧!我想;眼下她会比我更加痛苦的。因此,使她放纵得更加肆无忌惮,比如,她时常赤身露体地更衣都不关门就是证明。
我病得相当厉害了。
一天夜里,我浑身发燥,脑壳嗡嗡作响,我感到我需要水,可水早没有了。我口渴难当,我好不容易起身往她房里去弄水。门是虚掩的,我一推就进去了,模模糊糊好像发现有人,我感到她房里那么暖和,我才发现她房里烧着火炉。炉火的火光映照着屋子,屋子半明半昧,只有桌上那盆玫瑰花在火光中时隐时现。我刚转身伸手去拿水瓶,我这才发现她房的上方的帷帘后有一个隐约可辨的祼体的身影在晃动。我大吃一惊,原来她在入浴。我后悔自己的莽撞,竟然三番五次地扮演薄伽丘笔下的人物,我惊慌不已,冷汗直冒,浑身颤抖,和往常一样她还是那样若无其事,不可讳言,那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着她那犹如维纳斯的优美体态。为之增添了几份神圣之感。它排除了肉欲四射的丰泽之光,此刻仿佛我就站在卢佛宫那艺术殿堂的维纳斯之前,对她顶礼膜拜。
“水壶是凉水,瓶里有开水,你该叫一声我会送来的,何必非要跑一趟,你病了你知道吗?”她很平静,比平静还要平静。
“把灯关上。”我叫道,与其说我毫不掩饰我对不顾羞耻的愤怒。不如说我维护着自己的自尊心。
“那就闭上你的眼睛。”她大声说道,“首先应该懂得羞耻的该是你。”
“用不着这样诱惑——”我感到我的话的份量,与其说我在羞耻她,还不如说我强装防卫,不至于马上扑到她怀里去。
“是你破门而入的,我事先不知道你要闯进来。”她十分忿怒,“而且闯进来一个懂得诱惑的君子。”我听出她的话的难以掩饰的虚假成份。
于是,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大约有人也这样闯进来过。”
“这个人就是你。”
“你为什么不闩门?”
“我没打算预防君子。”
“我可不是小人。”
“那么,请出去——大人。”她急切地嚷道,“不然,我要喊啦——”
“你是该去当尼姑——”我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男人维护自尊心的办法总是最下作的。
此刻,只见她的头埋在双手里,她哭了,而且从未见过她这么伤心,她的情态,安格尔的《阿纳迪曼维纳斯》、伦勃朗的《入浴》的妻子都不能与之相比。我不知道这些伟大的手笔在作这样的画的时候是种什么心情。
我没讨到水就逃走了。
我终于支持不住了,还没逃进房里就晕倒了。
不知多久,我已经躺在家里了。我恍恍惚惚地记得在医院有人问她:“他是你爱人吗?”别的一概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可以这样说,只有在她的举动给人造成了这种印象时,别人才会那样问。
她守在我的床边打盹。窗外飘着大雪,白皑皑的雪光照着她贴在我身边红通通的脸。从她鼻子里透出来的细微气息那么温馨,那么柔和,那么沁人肺腑。又是一个冬天啊!又是她救了我,我十分感动地抚摸着她的头,她惊醒了。
“好些了吗?”
“嗯。”我只管点头。
“我真怕你死了呢。”
“我的命虽大,但也亏了你啊!”
“我要当了尼姑谁来照顾你呢?”她轻柔地带着调侃口吻说。全然是真话,一点也不像是说出来刺激我的。
望着她那红润的小脸蛋儿,她一头黑发,系着鲜绿的绸发带,一绺头发在额头随风飘动,就像刚从东方升起的一轮红日前面一叶孤帆在微风中摇荡。她那圆润的细嫩的双颊如玉一般,嘴血红血红,老是抿着,显示着百般地温顺。她把她的温暖的小手暖着我的冰凉的手。
“原谅我昨天的无礼。”我说。
“不,你说得对,也许那是我必须选择的道路。你不了解,我是个心地很坏的女人。”她说。“其实,你应该有个人照顾。”
“我没有能力哟!”
“你别用这种话逼我呀!你怎么没有能力?你恋爱吧,好姑娘多得很。”
在我痊愈之前,一连几天都是她精心照料我,她一步也没离开过我。我不能拒绝她的照顾,因为我没有亲人。为此,她不时地望着我掉泪,她所有的感情都对我开放着。她的微笑,使整个屋子荡漾着和谐;凝聚的双眉,就像在连绵不断的远山笼罩着暮霭一般;忽闪忽闪的双眼的思索,显露着她内心丰富的世界:她那文静而又活泼的姿态洋溢着深沉的热情和她那特有的娇媚,她无处不动人迷人,也就无不时时激起我男性的冲动。我恨不得将她溶化在我的血液之中,把她珍藏在我的心房的最中心。这些天,我觉得她美得惊人。
我是个恪守传统的人,在不论是什么不属于我之前,特别是女人,我决不轻举妄动,就是说,把她抱在怀里媾合是轻易而举的事情,可是她不属于我。但是我把一个男人的爱情的力量估计过高,尽管我始终怀疑我的爱的力量是不是能超过给钱她花的那些男人。要是说她只委身于爱情,那么她的爱情未免太不值了。我决不认为她的生活方式是什么地方传过来的,是什么造成的产物。人类在受精神折磨的时候,除了死,只要他们活着,他们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她是该不该得到宽恕的。“既然上天对一个罪人的痛悔比对一百个从未犯过罪的正直的人还要喜欢,那就让我们尽力使上天高兴吧。”可是唯独我,怎么这样难以宽恕她,我想:如果在我的道路上,我施宽恕于她,就等于我在走向堕落的深渊,我相信只有我的爱情才给了我这种权利,这权利也同时来自我素有的对生活的责任感,对男人的行为的责任感。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你面前兜售柏拉图的爱情。自她的第一次热吻之后,我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不过,假如说我的思想对我的行为有着连续不断的影响的话,也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也就是说我对她的“饶恕”,是不是因为受了她爱的太多的影响呢?
那就请耐心听下面的故事。
十
一病下来,我债台高筑了。
尽管我受着多方的热情关心,例如华卉多次借钱给我;罗孙山千方百计地规劝我改变道路;以及许多好心的顾客们暗地的拿活来照顾我,都不能使我从根本上改变我所处的困境。
等我病一好,又不见她的踪影了。
后来,据郝星仁说,她到很远的乡下一个叔伯的堂叔那里去躲她母亲去了,说只要她回来,就送她去“清静庵”当“中国修女”。“清静庵”清静了三十多年,正在恢复之中。
就在小三告诉我信息的那天傍晚,郝姑娘一进门就往我手上塞一叠钞票。
“去还债吧。”她说。
“谁的?”
“还有谁。”
“我不要。”
“不干净?”
“不不不。”
“你以为这钱是别人的?这是你过去给她的全部加工费。还完债剩下的买点书,她说你最好还是准备考大学,我算了一下,这些够你花上两三年的。考大学准备一年也够了。”
“我干嘛要她为我白干。”
“白干?”她说,“其实她早有打算,我就知道她是你的小银行,她干的够苦的啊!一片好心,收下吧。”
“我肯定不会要,我是男子汉懂吗?”
若不是因为她对我的了解,以及她为我曾经做过的一切,我会把她的赠予当作一种侮辱的,我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做。人有各种各样的愿望,而且会用各种方式满足这种愿望。她是为自己打算,还是为了我,真叫人捉摸不透。
“全为了你好,男子汉!”郝星仁接着说。她在讥笑我迟疑的态度。
“她用不着这么摆阔,就说我欠她的够多了,我肯定是要偿还的,我永远忘不了她的恩情的。你去问她,这到底是什么意图,为什么要这样。”
“真有你的。我倒觉得你像个破落的绅士似的,又臭又硬,男子汉!如果你以为她想图点什么那就错了,她爱你倒是实话。”
“她爱我?!”
我的惊异是不寻常的。因为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这种话,更不用说由别人来转达了。那么,我得重新评价她的全部感情所赋予的意义,因此,我的震惊便可想而知了。姑娘的行为真是不可思议,美丽还加上爽快,这就绝顶了,而且还加上聪颖那真算得精灵了。我从来也没否认她的灵气,她偷偷表现了自己的才能,最后竟分文不取。
“她不是不愿意嫁人吗?”我生怕她给我带来的信息是我想像出来的,我真不敢相信她的话没一点编造的成分。
“那自然是有原因的。”郝星仁说,“一个女孩子所受的痛苦和折磨小伙子是体会不到的。”她想说下去,可欲言又止。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我说。
“好吧,我也该让你知道了,你听了之后自己作出选择吧,我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并不容易。”说完,她的脸色阴沉下来,看来她下面要讲的事情是个顶悲惨的故事。她接着说道:
“我应该告诉你曾真的继父的为人了。曾真的生父在她两岁时去世,她还有个姐姐。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为了抚养两个孩子,单从经济上考虑,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得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加上她母亲既贤慧又漂亮,全然年轻得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即使她没考虑重新组合家庭,凭着她的美貌,也会有男人找上门来,于是曾真便有了这个继父。
“这个继父,我看他能爬到如此地位连他自己都吃惊。他凭着出身好,再加上能说会道,自然得宠。曾真十六岁上,她在一个同学家惨遭一个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的弓虽暴……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听不下去了,情不自禁的浑身发抖,我没见过真正的罪恶,这个震慑人心的罪恶如此真实的摆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是说:
“这不可能……”我捏紧的拳头不禁猛捶了一下桌子,我中指关节捶出了血。
“是啊”郝星仁继续说下去,“曾真的悲惨命运并没到此结束,看来她只有哭的命了,可是她没有哭。她无比坚强。她要告发,一次,二次……十次,二十次,然而都没有下文。直到她要去北京上告,才被继父拦了下来。当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继父所为时,气得直跳脚。于是,曾真直问继父为什么这么做。继父说是为了保护曾真还有家的名誉,也为了保护干部的权威,总之是为了革命。那时,继父不过是一个一般公职人员而己,后来他得到提拨,有人猜测这是他的苦肉计;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为此,一个一直热恋她的人——她继父前妻的儿子——知道这件事之后,一气之下考了个外地大学,一去不复返了。
在这之前,她隐隐约约领略了些少女初恋的欢乐,也同时饱尝了这种欢乐的全部痛苦。发生在四堵墙内的家庭隐私,有口难言的母亲在女儿面前是软弱的。女儿为了母亲,承受了人类最大的耻辱。做女儿的为了母亲,同样忍辱负重。在屈辱中,母女艰难地挣扎,这个恶劣的现实,不断地在摧毁着这两代女人的精神与肉体。与命运抗争是大可同情的,她想死而没有去死。她唯一的胜利只不过是:当她知道了她的案子受阻与继父的升迁有关连时,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不能忍受——因为她保护的嫌犯是与他升迁密切有关的重要人物的公子。他的权势也未免太大了,这时,她几乎崩溃了,她几乎绝望了,她这才开始恨她的继父阴止她雪耻,并与之决一死战,拼个你死我活。那仅存的一点脆弱的父女之情转眼荡然无存,仇恨笼罩在他们之间这已是事实。直到他继父苦苦怏求她,她才无可奈何地,很不情愿意地,有条件地暂不告诉。从而选择了一条玩弄世界的道路。陷入了自我放纵,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当我极力反对她这样做的时候,她反驳说,难道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没有能力回答她。继父愈是要保护他的名誉,她愈是要损毁这个名誉。继父愈是所谓保护干部的“权威”,她愈是要损坏这个“权威”。于是她花天酒地,声色于市,放浪形骸,无所不用其极。在学校她聪明功课好,可发生这种事情,她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五个多月,她不得不偷偷生下那个孩子,连孩子是个什么样子,她都不屑一见就让医院送了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又不知怎样也不屑怎样保养自己产后的身体。她的病就是在“月子”里得的。
“傻瓜,把恶人杀了他……”我叫道。
“她还有个妈哟——”郝星仁继续说,“杀人不会带来荣誉,加之做母亲的总是极力维持徒有虚名的家庭,一心等待把女儿嫁出去。但她也知道他前妻的儿子掌握着这个隐秘,嫁女儿是骗不了人的。倘若真的出现这种奇迹,一旦露了底结果会更糟。我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总是容不得这种事情。于是她只好听天由命,自己皈依了观音老母。不是曾真不愿意上班,而是害怕人们的交头接耳。与其任人鄙视,不如设下防卫机关去征服控制那些企图勾引她的男人。只有对你一个,她可是用心去爱的。所以她爱得深,也爱得苦啊!有什么能比她爱你更苦的事啊!所以,你可以相信,她在疯狂的表面欢乐之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纯洁,掩盖着她遭棱辱的精神与肉体。她希望得到也害怕得到真正的爱,她在得到你的爱的时候,就像小鹿在池畔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影子一样,既欢欣鼓舞又不知所措。她更怕的是得到谅解,也最希望得到谅解。她之所以迟迟不向你吐露真情,就是怕你谅解她。她说,你谅解之时就是判她的死刑之日。她多次夜里,她睡得好好的,忽地爬起来要向你倾诉她的委屈,可总是这种念头的产生也就是这种念头的消失,紧接着便是痛哭。而你,把她似真非真的‘堕落’当做了真实的事实,你总想挽救她,她怎么接受得了呢?当然这不是她不愿嫁给你的真正原因,因此她认为你越觉得她不规矩,她是越高兴的。现在你该明白了她不愿嫁给你的真正原因了吧。如果我还没解释清楚的话,那就只有让她自己来说了。爱也好恨也好,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如果你觉得这是一个纯洁的姑娘的坦白自陈的话,那就珍视它吧!最后,那就请你收下一个善良的姑娘的一片好意吧。钱,我就不带走了。”
我还有什么可说,只管发呆,我都不知道郝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决不可能掩盖我对她发狂的爱,她的话我觉得没有对这种爱产生任何影响,我完全彻底地谅解了她,我想让郝姑娘转达我的心意,可她早离开了。
不过,一个无业游民的爱情是可笑的,因幸福之将至,我都惊骇不已了。
郝星仁离开不到一个小时,曾真回来了。大约是十点钟。
可此刻,我反倒踌躇不前了。我左顾右盼起来,仿佛有千万条绳索羁缚着我,有无数个障碍簇拥着我,时至今日是我应该结束她的痛苦的时候了,可我却不敢朝前迈出半步。
“不要矫揉造作吧!”我对自己说。
我知道她的房门是朝我敞开着的,正像她的爱对我毫无保留一样。可是,当我去推门时,门却闩得死死的。这是没有过的。过去即使闩门,一拍就开。这时,我拍了好半天,门不但没开,而且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房里却有灯亮。见此情形我害怕了,“难道会出什么事情?”我想。于是我灵机一动,忙出了小屋,立刻走近她的窗前想看个究竟,可她的窗帘又遮住了一切。我顾不得许多了,便爬上窗户从顶端那块没被窗帘遮住的窗口朝里望,我看到的情形不禁吓了我一跳:她正在向盛满水的杯子里倒一种白色的药面。说时迟那时快,她正举杯到了嘴边,我也不知从哪来的智慧,首先用脚猛踢了一下窗户,先给她以警示,然后跳了下去用手猛击窗户玻璃,窗户玻璃哗啦啦粉碎了,我抽开窗闩,扯断了木质窗梓,我纵身从窗口跳了进去。大约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使她脸色煞白,但她没有退缩,只是呆站着一动不动,当她定睛一看发现是我时,似乎浑身都在发抖似的,她脸色更难看了。
“水,那杯水——”我首先关心的是那杯水,可那杯水一滴不剩了。
她这时被我的问话惊醒了似的,不禁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吐——快吐——”我大声说。
这时,她很听话,尽力呕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我顾不得许多了,伸出无名指叫她张开口,我的手指伸进她的口腔之内,拼命抠她的喉咙,好了,她终于吐了。随后我要她自己用手指掏喉咙,于是一连呕吐不止,等她吐得差不多了,我给水她嗽口。然后我问:
“那是什么?”
“安眠药。”
我这才长嘘了一口气,我也累了,我随身躺倒在沙发上,气喘吁吁的,我早已汗流浃背了。
她呢?仿佛一点也不累,神志已完全清醒过来,于是她蓦然凑到我的身边坐下,两手抓住我的肩头,死命地问我: “我会不会死,你说,你说——”我只管摇头。
“快说,我会死掉吗?”她更为急切地问道。
“大概不会死了吧。”
“不要大概,你说,要肯定。”
“肯定不会死。”
“真的?”
“看样子你用的剂量不重,你很清醒嘛。”
“是吗?”
她瞧着我的眼睛,那上面肯定写着只有她才能读懂的文字。随后,一阵狂热的吻印满了我的脸,我的唇,我的全身……
“你起誓永远爱我吗?”她说。
“永远……”我说罢,我的脸又印满了亲吻。
“我知道你谅解了我,我想死在你怀里的勇气也没有了,你为什么救我?你说。”
“为了爱你。”
“是吗?”她已经把我满满地拥着。
“能嫁给我了吗?”
“能、能——”
她双手捧着我的脸,双眼发亮、精神焕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自信心。一种孩子般的欢乐笼罩着她的面容,她就是欢乐,就是幻想,就是热情。
“干吗要拖这么久?”我问。
“我倒要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她的美丽的脸孔洋溢着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特有的娇媚。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会儿。”我说。
“一见钟情?”她戏嬉地说道,“我可不是,你每天送花给我,我还对你保持着警惕,我知道我大概也爱上了你。”说完,她蓦然起身站在我面前学着我的语调说道,“我认为对任何女人都应该尊敬。”如果我是一个导演的话,我肯定会选她当主角的,她天赋的智慧叫她显得特别可爱。
于是,她立刻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贴着我的脸,温存而亲切地轻声说:
“理解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今后我需要你的理解,这比爱更重要。小星,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明白。”我的唇停在她的唇上好久好久……
我不知他继父将会有什么下场,但我理解她非看到他的下场的那种心情,以致她所付出的代价。而且,我一点也不计较我对那些细节缺乏了解,在这一点上,我又不是个崇尚传统拘泥呆板的人,一个人就是一个独有的唯一的完整的世界。
我们拥抱得更紧了。
啊!这是怎样幸福的一夜。我相信世界上任何男人都不能和我相比,我幸福、欢愉、和谐、满足。正像小仲马所说,若这样爱一个月,一个人将成为一具死尸。
直到快天亮时我才睡了两个小时。
天大亮了,她把我叫醒。
她一醒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得靠自己了,我想好啦,小星你能同意吗?”
“同意?”我边回答边纳闷。
“是的。”她说,“我们到乡下去吧,前不久我去过,那是个小镇,那镇上的镇长是我死去的父亲的叔伯兄弟,他会保护我们的,你去当裁缝,我当下手,跟你做饭、洗衣,我服侍你一辈子。”
这大概是她想了一夜的决定,为了脱离她继父的势力范围,我服从了她。
当天,用了一天的时间,我处理完毕一些琐碎事务。比如,把我的房子交由罗孙山照看,她的房间仍由郝星仁照看,我花了些时间修复那扇窗户。
第二天下午两点三刻,我们一同乘火车到她所指定的那个乡村小镇去了。
新的生活在召唤我们,我们都有些心荡神摇了。
十一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一个小站,再转乘半小时汽车,我们到达了那个小镇。
这个小镇叫莲花镇。
又过半小时,我们便见到了她的叔父:一个安详、稳重、有着一张微笑着的脸的可亲的老人。看样子他很忙,就在他安排我们的住处的当儿,就有好几个人找他办事,他一面果断地答复来访者,一面周全地把我们安排停当。我们的住处是个背街的旧房子:两间房,一个堂屋,一个天井,跟我家的小屋差不多,还算宽绰。离住处不远有条小河,这时正是春天的枯水季节,小河祼露出河底的沙滩,一条细流从河床中间经过,靠近我们住处的河边是一潭较宽阔的河水,人们吃用的水都是在这里。河床那边有一块开阔地,这里是驻地的伞兵跳伞的天然着陆点。只要在住处门口,就可望见降落伞一个一个着陆,仿佛天女散花一般。
“来之前怎么不写封信。”她叔父问。
“这……来不及嘛。”她回答。
“来干什么呢?”
“当裁缝。”
“嚯,你这是哪辈子学的手艺。”
“是他。”她指着我说。她这才把我介绍给她叔父。
“欢迎欢迎。”她叔父和我握手,“省城来的裁缝请都请不到呢,保证你们生意兴隆。”她叔父说。
因为人生地不熟,我只好以微笑作答。当晚,我们在她叔父家晚餐,由于淆馔新鲜,饭菜都比城里好吃。这个典型丘陵小镇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我,不用说,它别有一番风貌。
时至傍晚,夕阳在小镇西北面无穷无尽的群山那边下沉,落日的余晕映红了整个小镇。小镇的房屋排列得错落有致,别具风格的街道用青砖镶嵌而成,显得古朴、洁净。铺面的装饰风雅,有不少处显示着乡村艺术家们的匠心,不过那些门楣上的浮雕大约在除“四旧”的疯狂之中被铲平,尚留着刀斧的痕迹。
一丛一丛古老的树木吐出嫩芽,左边那条没水的河像一条金黄|色的锻带向南伸展,消失在天地相连的地平线上。靠河边的一长排垂柳像是镶在这缎带上的嫩绿的花边,把小镇装点得格外年轻,向西望去,一条引水渠架在天际。
一条主要的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那是一种真正的散步,姑娘们从容的打扮,显得淡雅、别致。男男女女使人有一种清爽的感觉。仔细考究一下,真乃是人面桃花,个人带着笑容。据说这个小镇是比较富裕的。
这里的风景是美的,人也是美的。
工厂散落在小镇的东南西北各处都是,远远没有工业的气氛。小镇商店这时差不多都关了门,只有小吃店还在供应顾客。座落在小镇中心的电影院小巧玲珑,由陈冲主演的《小花》即将开映。电影院门口全是等待进场的人们。
我们站在小镇最高处,毕尽视野,一片丘陵和田野相间有致,它已渐渐地笼罩在暮霭之中了,待夕阳余晖已尽,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慢慢盖住了小镇。
这时,东边的天际一片金黄,灯火辉煌的江城大约就在那里。
再也没有任何城市的风光能比得上乡村的田野的阡陌,泥土的气息,野花的芳香,无垠的苍穹,奇异的白云更为迷人的了。似乎这些都伴随着我们的理想、憧憬、与对生活的渴望,也伴随着我心爱的姑娘。我们步入了另一个与其说是世外桃源,不如说是爱情的乐园。
隔了一天,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们开始了工作,我们的活计源源而来。我们意外地发现这小镇的姑娘们对服装的审美讲究并不差,并不亚于大城市的居民。他们对款式的要求,总要与上海看齐,这些对我倒不十分费事。我既依照我们民族传统,又依据人们的心理,设计各种服装款式。没有多久,就打动了小镇的人们。而且,我们不用摆摊,我们是作为上宾受人接待的。上等的服务使我们的生意应接不暇,我们向小镇献出了我们优秀的服务。
我们的工作使我们俩像一个人。默契的相互配合天衣无缝,我们既为别人创造美,也为我们创造爱情,创造生活。我们爱着,和所有的恋人一样热烈地爱着,仿佛工作的好坏都关系到我们爱情的浓淡。
曾真还兼任家务,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和她在其他方面的智慧一样,达到令人惊叹的地步,利索、轻快、成功。并且她已经能大胆独立裁剪了,那简直可称天才,没有多久,指名要她裁剪的多了起来,我自认弗如了。我简直担心她对工作的精心会减轻对我的爱,尽管这是完全没有的事。
我们对未来充满信心,也就是说,我不担心她的过去的生活方式会重复。在江城,在许多场合,我几乎老是撞上那些追求过她的男人。而今,我们远离尘嚣的大都市,在清净的大自然的怀抱,我们幸福地甜蜜地爱着,没有多余的担心。而且,我从心爱的女人身上每天都可发现新的动人之处,得到新的快乐。
放纵的曾真的形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生活充满骄傲的姑娘。和我一同为未来奋斗的是一位可亲可爱的美人儿,她,是我的妻子。事实上,她比圣女还要贞洁,比修女还要单纯。生活能改变一个人的面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那是因为阳光照耀着的原故。每当一天工作完毕,她都要偎依在我的身边,对我充满了怜恤之情,她拉着我的这双手,把它贴在她温暖的胸口,或是她的手把我的手紧紧握住,说这双手实在太操劳了,那是一种充满爱抚的感激,一种心疼的柔情蜜意。往往在这种时候,无不叫人心荡神怡。也常常在这样的时候,我蓦然觉得仿佛有个幽灵在我们的上空窥视着我们,觊觎着我们的爱情,诅咒着我们的未来。尽管这是我的想象。可是在幸福之余,这不能不是我的不可言喻的惊惧。
“我实在太幸福了。”她深情地说。然后掉过身来望着我说,“我们就在这儿过一辈子行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
“我们让叔父为我们物色一幢好一点的房子买下来,在这儿定居吧。”她说。
“我求之不得,我没有任何牵挂。”
“真的?”她喜出望外。活像个被打发的孩子一样,心满意足。
“当然。”
关于我们的计划,她考虑得十分周全,每谈起我们的计划,她谈得那么美好,那么雄心勃勃。
有时,她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一谈起眼下的生活,她总是怕失掉它似的。
“过分的幸福是不是会乐极生悲,你说。”她依在我怀里这样问我。
“我可从来没这个念头。”我说。
“是啊!我不该胡思乱想。”她说。
“只是怕不合法。”我说。
“不合法?”她吃惊地望着我,“你是说我们不合法?”
“我是指单干。”
“不。到这儿来是我的主意,你会那样想的。”她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我。
“我没那样想过,办手续是很简单的。”
“你真愿意?”她目光如炬,直勾勾地望着我,然后眯缝起眼睛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这是从哪儿来的怪问题?”
我爱她,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她的目光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对幸福的幢憬,对前途的迷惘,对未来的猜测。
“我对我们的工作充满信心。”她说。
“我的信心更足。”我说。
“可是……”
“可是怎样?”我毫不在意地问。
“到时候你会担心你的名誉扫地,跟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坏姑娘,会后悔一辈子,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厌倦这一切。你应该明白,我是怎样地爱你,在这方面我没有一点保留的。”
看来,她内心充满了恐惧。我对她有这种想法很不满,我甚至因为她的奇怪想法,生了她的气。
而她呢?双泪滚滚,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失掉我似的。
我是幸福的,在这方面我认为我超过了世界上的男人。我必须鼓励她,我甚至觉得她的想法是蒙在我们生活上的一层阴影,它总是不祥之物。
“平静些,真真。今后我们需要的是平静,平静地爱,平静的生活,我们无须海誓山盟,我够幸福的啦,没有你便没有我的一切,好了,我说得够不够呢?”
“够……够……”她声音颤抖地说。
可喜的是,到第二天一工作起来,她判若两人:她热情、自信、精明、能干,什么忧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更叫人惊奇的是:她精打细算,把生活安排得既节俭又宽裕。由于她的勤劳,服务态度可亲可敬,她博得了顾客的赞赏和信任。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我们都是富裕的,我们成了中国首批“个体户”。
从此我们的生活既充实又平静。我们攒了一笔钱准备结婚。
十二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夏天。
繁重的操劳使她瘦多了,但我觉得她更漂亮了。我担心负荷太重成了她的一种折磨,我怕她离开那游手好闲的生活太远,反而记挂它。
“休息几天,回城去瞧瞧怎么样?”我问道。
她久不作答,只是凝望着我,过一会儿她才说:“这不像你说的话。”
“你比我更辛苦,应当有劳有逸。”
“休息干吗非要回城?”然后她深情地用双手托着我的脸,说:“对我说,你是不是怕我还留恋过去。小星,我猜得对不对?”
“你实在太辛苦了啊!”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我的眼睛潮湿了。
一天,我们服务的某城某人家邀我们参加他们的家庭晚会。当时市面是不办舞会的。所以家庭舞会应运而生。我欣然应允,倒不是应景,我实在是想到了真真。
“我不去,想到那种场面我都恶心。”她说。
“你太认真了。”我说。
“你要去你去,真的。”她很认真地说。
“真真,机会难得,也该轻松轻松吧。”
“算啦,这种场合我去的多啦,吃了亏你还以为是占了便宜。只要我不想去你是不会坚持的是吧?”她带着稚气地口吻说。然后加上说,“我说的吓坏了你吧?”她流露一种少女狡黠的神情。
对于她出入那种场合,对她的纯洁我从来没怀疑过。换句话说,到那种场合去上当的女孩子之所以上当,是因为她们有所图;多半怀着十二万分的善良和天真。她们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好多倍,到头来而多半什么也得不到。她呢?图什么?不过是消磨时光,强化自己的尊严,显示自己在人群中应有的位置。那就是说,在男人面前,她是俨然不可犯的,只有在我面前她才显露出女性的天赋:善良和纯真。我常以此为骄傲。这大概便是真正的爱情的魔力。
所以,我对人家热情的邀请并没像她想的那么坏。因此我还是坚持应邀前去了。
“去吧,我是为了你。”走在半路上我说。
“不。”她并不领情,掉头就走。
我追了好远才追上她。
我们一路亲昵地趱路,疯疯癫癫,在黑夜中尽情戏嬉。
回到家,我们都汗流浃背了。
“后悔了吧?我们回头再去吧?”她调皮地讥笑我,她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我可不想去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陪我去洗个澡怎么样?”她说。
随后,我们拿了衣服和浴巾就到了河边。
“到下游去,那里水深,上游是饮用水。”
我佩服她的细心。我们到了下游。
时至今日,就在此刻,我才对人类有个完整的印象,我不由内心发出惊叹:啊!人类竟是如此的完美!难怪文艺复兴的巨匠们那么尊重和推崇人类, 宇宙间最美的莫过是人。美妙的曲线在她全身各个部位流动,那如玉洁白光滑的祼露无遗的躯体,与其说是她,不如说是米盖朗基诺的艺术品,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的肌肤显得格外细嫩。
她见我瞧她,她低下了头。
“侧过去。”她说。她的语气无可掩盖地带着羞涩的成份。说罢,倏而钻到水里不见了。
半响,才在河中心看到了一个头影。我不示弱,一会儿便钻到她身边了。游啊!她交换着各种姿势,时而仰泳,时而蛙泳,时而自由泳……她游得那么痛快,那么得意。她要我把游泳衣拿来,我只好游到岸边去取。
她穿了游泳衣之后,已经躺在河对岸的沙滩上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夜空仿佛增加了两颗星星,这两颗星星就是她闪闪发亮的眼睛。
“真痛快。”她说。“如果世界只我们两个人该多好。”她脚手朝天地躺着。
“是啊!恋爱的人都这么想。
墓前玫瑰 (9)
“你呢?”她问。高高的胸膊一起一伏。
“还用说吗?”
她表现了对大自然的贪婪,尽情地呼吸着大自然的温馨的空气;深切地感受着大自然的柔情的抚爱,仿佛像一个精神和肉体都疲惫不堪的人抓住了片刻的休息一样,忘情地享受,尽情地抒展。那种展开了的欲望都使她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她是陶醉了,仿佛这心灵的小憩那么甘美、甜蜜。
我呢?这种感受也许比她更为深切。男人的恋爱,只要是认真的,那他就是希望把他所爱的女人与世界隔开,她越可爱,这种心情也就越强烈,在这广袤的天被之下,只有上天看透了我的心情。
这时,她两臂把上身支撑起来,头侧着朝着我,左腿膝半弓起,两只秀脚并在一起,这姿态真诱人。这姿态不禁使我联想到一个女人照片,这种联想是十分奇妙的,那是一个在世界范围内耀眼的名字。外在的差异只是肤色,眼睛颜色和头发的颜色,姿色却一样的美。不过,我这一个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我越是这样联想越是不能让我继续想下去,那就是她们的命运的舛误如此的相似。于是,我的内心痛苦与烦恼油然而生。如果说“红颜薄命”是单纯的“宿命”的话,那么这个论调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谬论。
我的联想让我瞧她瞧呆了。
“你怎么啦?”她问。对我的神情,她也吃惊了。
啊!我吻了她。然后是欢乐的跳啊,唱啊,奔啊,跑啊,追啊,戏啊……一切痛苦,烦恼、忧郁都溶化在这广漠的大地的怀抱里了,这一夜很晚我们才回到家里。
一个人的价值,幸福、欢乐、以至痛苦,都与社会、与人群息息相关。这种感受是我在小镇的一段生活中感受到的,我们在这儿受到的欢迎便证明了这一切。我们这样一支依靠自己双手的劳动大军,它是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的伟大变革的一部分,它一开始出现就引起了世界的注目。尽管我们自己没有感觉到它,但我们看到了我们工作的意义,我们这批“个体户”,既为这小镇创造财富、创造美,也为我们自己创造幸福。
小镇的镇小报报导了我们在乡下服务的消息。
糟糕的是,那位对时代脉博十分敏感的记者同志,全然不问一问我们是怎样到乡下来的,他太粗心大意了。他全然没考虑这种消息一传到省城,对于我们,将是一种什么后果。
镇小报消息发表两天之后,有一天真真突然潸然泪下,好半天平静不下来,她是接了一次长途电话之后才这么伤心的。
“我们这就回城去登记,好吗?”她说。
“怎么突然想到这上头了。”我自然很诧异,我还以为是她母亲病了。
“谁的电话?”我本不应该这么问。爱情也好,爱人也好,包含着最重要的内涵那就是尊重,我这么问,似乎有失尊重 ,但我还是问了。
“你不必问,只是……”她战战兢兢地说,“你舍得我们挣的钱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更糊涂了,正象小仲马所说:男人最急于想知道自己烦恼的原因。
“我原先欠了一笔债……”
“哎呀,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干吗急成这样。”
“那好,就借给我吧!”
“为什么这样说?我的不就是你的吗?还分什么彼此。”我莫名其妙地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什么也别问好吗?”她显得很恳切!她的脸色不好,心情也不佳。
“那好吧。”
我不怀疑她就像不怀疑我自己。说到借,那是她讲客气,不过,我事先从未听她提起过这一笔债务。至于将我们现有的收入都拿去还债,那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事后我发现她并没动我们的款子。
“你怎么不拿去还债,别说这几个钱,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去摘的,拿去。”我把钞票全捧给了她。“别别……”她支支吾吾说,“我不需要了……”
“债还了?”我更奇怪了。
“是的,不用了。”她把钞票又放还原处。
在钱的问题上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支支吾吾,前后矛盾,就是说她从来没这么不爽快。尽管如此,事情过后,我也没当回事啦。
过了不久,我们欣喜地接待郝星仁的来访。她欢天喜地,我也格外高兴,我们发现郝星仁比以往注意修饰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与她久别重逢,我们格外亲热,只要她带来城里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信息,我们都会感到新鲜,对城里的事情的关心,并没因远离它而有所减弱,我首先问到的是小罗。
“他还是老样儿。”郝星仁回答。然后说,“他问你怎么不跟他去信。我说我也没收到信啊!”
不错,我们幸福得把什么都忘了。
而她,还有真真,绝不主动提到江城,连正在兴起的“个体户”她都只字不提,我在省报上早看到了这方面的消息, 这是很叫人纳闷的。而她们之间我听到的只不过是些毫不相干的相互寒喧。
之后,我们停业一天,热情款待了我们的客人。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古老的农村风貌她都感到新鲜,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我们带她游览了这个小镇,没到过乡下的郝星仁对所见所闻都感到新奇,她对我们的成功尤其感到由衷的喜悦。
她和曾真单独呆了一个下午她们还嫌不够似的。好朋友久别,一个下午话是说不完的。我不理解的是,直到临行之前,郝星仁才给了我一封信,仿佛是在她们两个经过磋商之后才采取这个行动的,换句话说,若曾真不同意给这封信,也许她不会提起这件事来。
“非常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所以……”郝星仁解释道。
我瞧过信封之后答道:“没关系,是董太婆的信,不拆我都知道她写些什么。”
我们送走了郝星仁之后,我便拆开信封,信是这样写的,而且是个天大的意外:
小星:
久别,甚念。
关于办理“个体户”执照一事,有中央文件精神,现已获准,终了你愿。速归,大可安居乐业了。
有件事关系到你,等你回来面叙。
匆匆叙
安
董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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