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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死刑通知单(二)--宿命 > 2002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

2002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

省城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内。

宋局长与罗飞相对而坐,他看着对面这个新任下属,眼神中有些期待的意味。对方一上班便匆匆地找过来,难道是在案件上取得了什么突破吗?

罗飞神­色­淡定,从他脸上很难看出心中的情绪。只是那双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显然这是因为熬夜而造成的疲惫效果。他将一份档案袋推到了宋局长面前,在后者拆取档案的同时汇报道:“昨天下午,一名陌生男子伪装身份闯入了刑侦档案室,在他复印带走的十多份档案资料中,这一份正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从他的行为方式以及留下的仿宋体签名来看,我们相信这个男子就是Eumenides。”

宋局长听到Eumenides这个名字,立刻专注地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手中的档案资料。“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一九八四年?”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从语气上听来,他对这起案件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不过案发的年份确实令人敏感。

“昨晚我们连夜对这份档案进行了分析,可是——”罗飞轻咂一声,“到目前为止,这起绑架案与四一八血案并看不出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嗯。”听到这里,宋局长立刻把那叠资料放了下来,倒不是失望,只是他知道既然罗飞的专案组研究了一夜都没什么结果,那他现在也能看出什么名堂?他索­性­寻求一种更简洁的了解方式:“你给我讲讲这个案子。”

“案情并不复杂——这是一起因债务纠纷引发的恶­性­劫持人质事件。当事人陈天桥时年四十五岁,曾向案犯文红兵借款一万元,后者时年三十二岁。文红兵此前多次向陈天桥催讨债款未果。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时近春节。文红兵再次到陈天桥家里上门讨债,但这次俩人不但没有谈拢,反而当场反目。年轻力壮的文红兵将陈天桥劫持,同时展示了腰间棉袄内的土制炸弹。他情绪激动,声称如果今天拿不到欠款就引爆炸弹,和对方同归于尽。陈天桥这时答应还款,他假意写条子让老婆出门找朋友筹借款项,但在纸条上却偷偷写下了‘110’的字样。陈妻出门后随即报警,警方的相关人员亦很快赶到现场。在对文红兵反复劝说未果的情况下,为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由特警狙击手开枪将文红兵当场击毙。”罗飞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对案情的描述简洁且条理清晰。

宋局长静静地听完,沉吟片刻后,他费解地摇了摇头:“Eumenides为什么会关注这起案子?难道他要对陈天桥施加惩罚?”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在这起案件中,陈天桥显然扮演了某种并不光彩的角­色­。在Eumenides的是非体系里,这个劫持案中的人质或许才是真正的恶人,且这个恶人的罪行并未受到惩罚。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既然宋局长主动提了出来,罗飞便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不过这起案件已是十八年之前,在这么久远的事件中寻找惩罚目标,这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对这个推测有个悖论无法解释:如果Eumenides已经知道陈天桥的恶行,他就没有必要去查阅这份档案;如果Eumenides对这起案件并不了解,他又怎么会如此准确地在档案室中直奔此案而去呢?”

宋局长用沉默的态度认同罗飞的判断。而后者又补充说道:“不过对任何一种可能­性­我们都不能轻易忽视,所以我仍然派人调查了这个陈天桥的信息。”

“情况怎样?”

“他欠了很多人的钱。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躲债,行踪不定。”罗飞撇着嘴说道,“这家伙很可能就是个圈钱的骗子,而且这么多年了,还是死­性­不改。”

“继续派人找他——这条线索不要放了。”

“明白。”罗飞突然转过话题,“不过另外一个细节可能更值得关注。”

宋局长神­色­一动:“什么?”

“从档案尾页的签名来看,袁志邦也是这起案件的经办人之一。”

“哦?”宋局长立刻把档案翻到最后的签名页上,果然在经办人的名录里出现了袁志邦的名字。

“怎么会有他?”宋局长很是疑惑,“袁志邦当时只是个实习警员,他应该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恶­性­案件。”

罗飞点头:“这也正是目前困扰大家的疑点。我很想知道袁志邦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或许从中就能找到和四一八血案相关的联系。可是很奇怪,档案中对警方办案的具体过程记载得非常简略,而前半部分案件背景和当事人分析却非常详尽——这使我们怀疑警方当年的记载是否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宋局长翻了翻那些资料,果然案件处理的部分写得非常简略。尤其是最后击毙案犯的过程居然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警方人员设法进入现场,对文红兵进行了耐心的规劝。而文红兵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一定要求陈天桥当场偿还欠款。由于陈天桥表示自己没有偿还能力,现场的气氛变得相当紧张,文红兵随时有可能引爆身上的炸弹,对当事人及在场警员构成生命威胁。在这种情况下,现场指挥人员下达了击毙文红兵的命令。狙击手一枪直接命中文红兵头部,后者当场死亡。警方人员随即冲入现场解救人质并拆除了炸弹。”

“这样的简略的案情记录是不合要求的。”宋局长用手指在档案上重重地敲了敲,“当时怎么能通过审查,建档入库?”

罗飞苦笑了一下:“当时主管刑侦工作的局长就是薛大林吧?”

宋局长一愣:是的。为什么这样一份不合格的档案却能入库?能回答这个问题的薛大林却早在十八年前便已经魂归黄泉了。这起劫持人质事件发生的时候,薛大林的大部分­精­力应该正集中在同年发生的三一六贩毒案上,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放松了对其他案件的监督和管理呢?

答案很可能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宋局长轻轻地把档案合上,然后他看向罗飞:“那你现在有什么思路?”

“我想……”罗飞沉吟着,“……如果这个案子中间有什么隐情——包括袁志邦在办案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最清楚这些问题的人应该就是当年这起案子的现场指挥者,也就是这份档案的攥写人……”

说到这里,罗飞的声音明显轻了下来,那个名字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可却被某些特别的情绪所阻挡。

尊敬、崇拜,甚至带着三分的敬畏,这些情绪使得罗飞无法轻轻松松地将那两个字吐出来。

宋局长的视线停留在档案的扉页上,他早已看到了那两个字,在他的目光中同样显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态。

即使已经身居省城局长的高位,即使浑身上下都浸­淫­了威严的领导气质——当宋局长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充满了敬仰。

因为那两个字代表了一段传奇,省城警界,甚至是全国警界的传奇。

丁科。

良久之后,宋局长才抬头看着罗飞,他无声地轻叹一下:“你想要找他吗?”

罗飞点点头:“他能够告诉我那些答案——为什么档案的记载如此简略;为什么学员身份的袁志邦会出现在办案人员之中;为什么Eumenides会在十八年后追查这起案件——这些都需要他的解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宋局长无奈地苦笑着,“可是整个省城警方已经找他找了有十年了。”

“什么?”罗飞瞪大双眼,心中的惊讶显而易见,“他……他失踪了吗?”

宋局长“嘿”了一声,不答反问:“你对他的事知道多少?”

罗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要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必须保持一种郑重的表情:“丁科,当年所有的警界同行和警校学院都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在警校读书的时候,他是我们刑侦专业的客坐教授,同时也是省城刑警队的队长。当时他已有二十年的从警经历,在刑警岗位上,他是一个传奇,因为他保持着一个至今也无人能够突破的记录——对所有经手案件百分之百的破案率。”

宋局长再次轻叹一声,那是饱含着感慨与赞美的叹息。丁科任省城刑警队长的时候,他还只是某个区派出所的刑警队员,那时候的丁科在他心中,简直就是个神一般的人物。

要知道,即使是对命案,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破案率已属不易。而越是剩下的案件便越是难破,此后要想突破每一个新的百分点都要增加数倍的投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要想达到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这就好比一个优秀的­射­击运动员。打出十环的成绩对他来说也许并不困难,他甚至可以在某次比赛中打出很多个十环。可是要求他整个运动生涯中所有击出的子弹都命中十环,那就难比登天了。

丁科就完成了这样一件难比登天的事情。他甚至以一己之力带动了全省的破案率,在他担任省城刑警的那些年里,省公安厅在全国的系统内部考核中,相关指标年年位列第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在自己最颠峰的时刻退出了警界。

罗飞在提及这段往事的时候,语气中也充满了遗憾:“一九八四年四月,丁科由于常年办案积劳成疾,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从刑警队长的岗位上退了下来。而这场大病也让他厌倦了刑警生涯。他办理了病退手续,即使病愈之后也不愿继续在警队任职。”

“他生病的时候,正好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夕。”宋局长接着罗飞的话补充道,“如果他能够继续担任省城的刑警队长,恐怕那起血案也不会拖到今天了。”

是的,罗飞愿意认同这样的假设。如果当年有丁科这样的传奇人物坐镇,即便是袁志邦这样的天才也很难成为他的对手吧。

“那后来丁科去了哪里呢?”罗飞终于忍不住问道,“我毕业以后离开了省城,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太了解了。”

“他病愈离职之后,一直在偏僻的乡间静养,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不过那时候警方还是能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有时候出了疑难的案子,他以前的下属同事便会找到他帮忙。虽然他自己并不喜欢再牵扯到这些俗事里,但在几年间还是帮着警方破获了不少大案。只是每一次办案人员去致谢的时候,他都要说:‘你们下次可别再找我了。你们如果再来,我就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当时大家都把这样的话当成一个玩笑,可没想到这个玩笑有一天却变成了现实。”宋局长说到这里,自己叹着气感慨了一番,然后才又接着说道,“那是一九九二年,整整十年前了。省城又出一桩轰动一时的大案子,这起案子你应该也听说过的。”

“是一一九碎尸案吗?”罗飞的眉头陡然一跳,十年前造成轰动的大案子首当其冲就是它了。

“是的。”宋局长凝起目光,似乎在回忆当年的案情,他的声音也因此而变得低沉,“这起案子的血腥和恐怖程度,当年连一些办案的刑警都难以承受……唉,具体的现在就不多说了。一一九案发的时候,我刚刚被调到市刑警队,当时整个省城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几乎把这座城市整个儿筛了一遍,可凶犯的踪迹却一点都找不到。后来没办法,只好又去求助丁科——可这次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据他的家人说,凶案发生之后丁科就料到警方迟早会来找他,为了躲避­骚­扰,他就早早地隐匿了起来,具体藏在什么地方竟连他最亲近的儿子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这么消失了?以后警方再也没见过他?”虽然已经在心中猜到了结果,但罗飞还是颇不甘心地又多问了两句。

“十年了。每当有大案发生,总会有人想到他,可是多次寻找都没有结果。看来他是铁了心不想再牵扯到警方的事务中。”

罗飞失望地皱着眉头:“可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就是一场大病的原因吗?”

“他累了……生病也许只是个借口。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说得清楚?”

罗飞怔了一会,把思绪重新转回到自己的调查方向上。

“那要想找到他就很难了……不过其他的几个人应该总能找到吧?”罗飞一边说着,一边将档案又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办案人员的签名栏。不管怎样,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寻访到当年劫持人质事件的亲历者,从而探知到与那起案件有关的更为详尽的资料。

“嗯。”宋局长点点头,“这件事我会派人去办。这几个人现在都不在系统内——毕竟十八年了,人事变动太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好的,谢谢局长!”罗飞起身敬礼,在得到领导的回礼之后,他便快步退出了屋外。而一个人早已在门外的走廊里等着他。

“罗队,你可出来了!”那人迎面说道,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语气却掩饰不住兴奋的情绪,就连脑门上凌乱的发绺也在随着他的话语跳动着。

罗飞认出来人正是曾日华,而对方的情绪也感染到他。

“有什么情况?”他同样低声而兴奋地追问。

“我知道他为什么对那份档案感兴趣。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什么?”这消息来得过于突然,突然得让罗飞觉得有些难以解受。

“Eumenides!我说的是Eumenides!”曾日华又强调了一遍。

罗飞瞪视着曾日华,然后他“嘿”地咧开嘴,快促地说了句:“走,去会议室!”

十分钟后,专案组成员都集中在了刑警队会议室内。而曾日华正在向大家展示他刚刚得到的重大分析成果。

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象素很低,边缘也有些泛黄模糊,显然是来自于多年前的旧物。照片的内容则是一群孩童的合影,这些孩童有男有女,年龄从四五岁到十多岁不等。

“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八六年,拍摄地点在本市的孤儿院。”曾日华开始讲解,“照片上的孩子都是当时在孤儿院生活的孤儿。之所以请大家看这张照片,是因为这张照片上的某个孩子在一年之后失踪了。”

众人隐隐猜到曾日华想要讲述的重点,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他们的这个动作显得非常及时,因为曾日华紧接着便爆出了更加令人兴奋的资料。

“根据历史记载以及不久前的实地走访调查,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认,这名失踪的孤儿名叫文成宇,他的生父正是在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被警方击毙的犯罪嫌疑人文红兵。”

谁都能听出这条信息背后隐藏的蕴义。众人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曾日华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目光在罗飞和慕剑云之间打着转儿。

罗飞也和大家一样激动,但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问道:“这信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文成宇……”罗飞将这个名字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然后他沉着声音问道,“这些孩子里面,哪一个是他?”

曾日华移动手中的激光笔,红­色­的光束点停在了照片上的某处,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跟随了过去。

那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在拍照的孤儿群体里,他属于年龄较小的一个。因此他站在了最前排左侧靠边的位置。男孩相貌周正,从身形面容上来讲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辨别特征。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独特的气质。在一群或嘻笑、或懒散的孩子中间,他的身姿挺拔,脸上的神情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感。他似乎一直在想些什么,而他所想的内容显然无法被周围的同伴们所理解。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那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聪明的、懂事的。他应该是个能理解父母辛劳的儿子,能呵护妹妹安全的哥哥,能聆听老师教诲的学生……看到他的人都会对他的成长际遇美好的期望。

可是现在大家看着照片却又另有一番感觉。这些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们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压迫感,因为他们已知道那孩子便是Eumenides,一个冷血残酷,如钟表般­精­密同时又如钢铁般强硬的杀手。

会场显得有些静默,这种气氛更加重了众人心头的­阴­影。片刻之后,忽听慕剑云的声音说道:“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女讲师悦耳的嗓音此刻听来竟有种森然的感觉。曾日华正在摆弄手里的激光笔,他很不舒服地抬起头,皱着眉问道:“什么?”

“哲学家的语录,来自于十八世纪的德国人尼采。”慕剑云瞥了曾日华一眼,似乎对后者在人文知识上的匮乏颇为不满。

“嘿,哲学?”曾日华现出揶揄的表情,同时却忍不住向那照片多看了两眼。照片上的文成宇似乎真的在回看着自己,那锐利的目光竟能穿过十多年的时空之海一般。

那个家伙,他恐怕早已把我们研究透了。想到这里,曾日华又咧咧嘴,苦笑道:“哲学家的话,有时候还是有点意思。”

“慕老师只是说了一半,尼采的原话还有前半句。”罗飞结束与那男孩的对视,把尼采的原话补全,“——无论是谁与这些怪物搏斗,都需要了解他们还没变成怪物的过程。而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慕剑云冲罗飞微微一笑,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然后她又接着说道:“有什么样的经历,便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这个男孩现在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罗队,也许你能够告诉我们。”

“我?”这次罗飞并没有立刻领会对方的意思。

“文成宇遇见袁志邦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性­格并未塑形的小男孩。他后来的成长则完全处于袁志邦有意识的­操­控之下。你是我们这里最熟悉袁志邦的人,你也知道袁志邦培养这个男孩的目的。所以你应该能描述出袁志邦会把他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是的……如果我能够站在袁志邦的角度上……”罗飞眯起眼睛,开始了角­色­变换的假相,“……我需要一个杀手,一个隐形的杀手——他必须有着超强敏锐的思维,冷静的头脑,天­性­警惕而沉稳,异于常人的学习能力和探索欲,刺激和挑战会令他兴奋,坚韧、恪守原则,定下目标便无可阻挡……”

在罗飞继续思考的时候,慕剑云又问道:“在社交和生活方面呢,他应该怎样?”

“嗯……”罗飞沉吟着,“……他不能让任何人熟悉自己,但他在社交上不会有任何障碍,当他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时,他必须亲和甚至充满了魅力。他可能有一个或多个合法的身份,以适应在不同场合出现的要求。他无法享受常人间的感情,也不能沉迷于任何外在的事物,在任何时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拖累住他的脚步。”

众人全神贯注地聆听罗飞的分析,并不时点头以示赞同。而其中又以慕剑云听得最为认真,当罗飞说完之后,她沉思着说道:“也许我还能有所补充……”

罗飞立刻冲她点点头:“请讲。”语气中既有鼓励也有期待。

“他可能会钟情与美食,或者是音乐……同时在近期,他可能会对某个人产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慕剑云说出这番话后,其他的与会者多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如果说先前罗飞的分析完全是基于Eumenides的特质所做的合理推测,那么慕剑云的说法则似乎有着太强烈的臆测成分。

罗飞也皱了皱眉头,他继续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慕剑云与罗飞对视着,她微笑着说:“我是根据你的结论来分析的。你告诉我们Eumenides是这样一个人:他聪明、敏感、博学,这样的人很容易对某件美好的事情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他不能有朋友,不能参与公众的活动,这个兴趣还不能对他的日常行动有任何拖累,所以他只能去寻找那种非常私密,可以独自并且快捷享受的爱好;他的生活紧张而孤独,这样的节奏也需要舒缓和调节,综合这两方面来说,我觉得美食和音乐能够满足他的要求,甚至说,如果我是袁志邦,那么我在Eumenides的成长过程中便会有意识地在这两方面培养他的爱好,以安全的释放他对自身欲望的需求。”

听对方一解释还真是颇有道理,罗飞的眉头渐渐展开,继续追问:“那么对某个人产生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都是有情感需求的。Eumenides却不得不压抑这方面的需求。但这种压抑不会让需求消失,只会让需求在能够释放的空间里变得更加强烈。可以想像,这么多年来,Eumenides和袁志邦之间会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情感,因为后者是他唯一可以释放情感的对象。现在袁志邦死了,Eumenides的情感无从寄托,他会急切地需要一个新的情感目标。”

慕剑云娓娓说来,众人先前的困惑如云雾般消散,曾日华更是亢奋地将手里的激光笔越转越快,连声喝彩道:“有道理,有道理!­精­彩,­精­彩!”

“可是与陌生人产生情感交流对Eumenides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罗飞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轻轻咂了下嘴,显示出一丝疑虑,“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袁志邦生前肯定也会反复警告过他。”

“情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并不会因为主观的控制而消失。”慕剑云很自信地回应着,“不过因为你提到的情况,Eumenides会对自己的情感对象有所选择。”

“哦?那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女人,这种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为什么?”

“首先来说,这是人类的天­性­。剩余的百分之五,是考虑到Eumenides也可能是个同­性­恋。”

罗飞等人会心地笑了,会场上难得出现了轻松的气氛。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慕剑云一开口,大家又立刻安静下来,“女人对Eumenides来说更加安全。如果要进一步细化这个女人的特征,她应该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对Eumenides构成任何威胁,同时她多半在某些方面与Eumenides有着类似的经历,这样Eumenides才会有接近她的欲望,他们能够产生共鸣,进而发生情感上的交流。”

罗飞环抱着胳膊,低下头品味着慕剑云的分析。等将对方的思路完全消化吸收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轻轻赞了句:“很好。”

慕剑云露出浅笑,愉快地接纳了对方的赞许。

这时罗飞又把目光转向了曾日华:“好了,现在继续说说你的发现吧。”

曾日华“嘿”了一声,转在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他用笔尖挠了挠头,重新整理被慕剑云打断的思路。一些头皮屑在这个过程中飘落,沾在了他肩头的警服上。

坐在他身旁的慕剑云像是怕被沾染到,她侧过身体,同时扁着嘴瞪了曾日华一眼。

曾日华连忙停止了挠头的动作,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掸去肩上的头屑。

“行了。”慕剑云伸手打了下对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赶紧说正事吧,大家都等着呢。”

曾日华挤出些窘迫的笑容:“嗯……文成宇,根据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他翻出一页准备好的资料,又定了定神,语言终于变得连贯起来,“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日,O型血。父亲文红兵因经济纠纷,于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身负炸药劫持人质,被警方击毙;同年六月,他的母亲张翠萍也病逝于省城人民医院。文成宇随后被送入本市孤儿院生活,因为他并不知道父亲的死讯,所以始终不愿接受自己的孤儿身份。这使得他在孤儿院里受到其他孩童的排挤,生活并不愉快。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九岁的文红兵在一次外出游玩中走失,从此不知所踪。”

“都是一月三十日?”罗飞立刻有所反应,“连他的生日也是?”

“是的。”曾日华放下资料扶了扶眼镜,“这其实正好解释了某些事情。”

“嗯,你继续说。”

“现在基本已可以断定,这个文成宇正是我们要寻找的Eumenides。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现年二十四岁。在他六岁生日的当天,他的父亲被警方击毙,袁志邦也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而对于这件事情,文成宇却并不知晓。三年后,一九八七年的同日,伤愈出院的袁志邦找到了文成宇,并且开始着手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这些是我们从历史资料里找到的事实。

下面则是我的分析:

第一、 文成宇盗取一三零案件的档案,目的就是为了追查自己父亲的下落。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被警方击毙,但他记得在一月三十日那天发生过某些特殊的事情,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对这个日期印象深刻。

第二、 袁志邦从未在文成宇面前暴露过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样,虽然他洞悉一三零案件的所有细节,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文成宇任何相关的信息。

第三、 袁志邦死后,文成宇通过媒体知道了对方曾经是警方的人员,这使得他回忆起了某些事情,同时他知道该从警方的记录里去寻找自己父亲的下落。”

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曾日华看着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在颔首思考,暂时没人说话。不过从表情上看来,大家对于他的分析不会有什么异议。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罗飞:“如果这样的话,那文成宇现在已经知道了生父的死讯。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慕剑云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他会伤心和失落,同时他要继续追寻父亲死亡的细节,因为他会急切渴望弄清楚袁志邦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当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会复仇。”

众人心中同时凛了一下。谁都明白“复仇”二字的意思: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看,文红兵无疑死得非常的委屈,那个恶意欠款的陈天桥才是真正的作恶者。而这个儿子又是以惩罚罪恶为己任的铁腕杀手Eumenides,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陈天桥。

同样处于危险境地的还有当年警方的参战人员。这些参战者都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签在了档案的尾页,而其中首当其冲的无疑便是现场的指挥者以及最终实行击毙行为的特警狙击手。

“找到他们,所有记录在档案上的人。”罗飞的指令为这场会议画上了休止符,他的语气坚决,展示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尤其是这个陈天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6)

上午九点四十分。

省城人民医院。

住院部的楼后是一片绿化带,因为绿化带的对面就是院方的停尸房,所以这里通常人迹罕至,可算整个医院内最为幽静的地方。不过今天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绿化带内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对着住院部的大楼围成了一个半圈,专注着圈内的某些动态。三三两两的闲人仍从医院的各个角落赶来,加入看客们的行列。

伴随着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开到了大楼旁。车上鱼贯走下几名警察,脚步匆匆地直奔人群而去。看客们带着敬畏的心情自动分开了道路,同时眼神中又闪现出“好戏即将上演”之类的期待。

人群内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在警戒圈中心,离大楼三四米开外的地面上俯卧着一名男子,他身穿病号服,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庞贴在松软的土壤上,看不清具体的容貌。另有两名110巡警守候在男子身边。

见到有同事进入圈子,那两个巡警便主动迎了上去。后来者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年轻警察抢上一步进行交接。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这是我们的罗飞罗队长。”他指着身旁那个平头的中年男子说道。

两名巡警敬了礼,罗飞则一边还礼一边问道:“情况怎么样?”众人全都看向了趴在地上的那名病号。后者姿势怪异,一动不动。

“这里是医院。”一个巡警无奈地耸着肩膀,“如果还有救的话,人早就抬走了。”

另一名巡警仰起头补充道:“是从七楼摔下来的,太高了,死者年纪大,体质又弱。所以虽然地面比较软,但还是当场死亡。”

罗飞不再说话。他走上前在尸体旁蹲下来,用目光仔细地检验着什么。片刻后他戴上手套,轻轻拨起死者的头颅,露出被泥土遮挡的脸庞。

这是一张瘦弱的老者的脸,皱纹缠绕在紧闭的双眼周围,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因为脏器受损严重,不少血液从他的口鼻处渗出,血液沾上泥土后变成了紫黑的颜­色­,死者的面容因此而有些狰狞。

罗飞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和吴寅午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样一种方式。

大约二十分钟之前,专案组接到了从110指挥中心转来的消息:万峰宾馆血案的当事人之一吴寅午在省城人民医院坠楼身亡。刚刚结束会议的罗飞等人立刻驱车赶往了事发地点。由于曾亲眼目睹Eumenides的作案过程,吴寅午的证词对于四一八专案组会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可是现在,这个人显然已无法再提供任何信息了。

罗飞起身又回到两个巡警面前。“了解过案情了吗?”他问道。

一个巡警点着头回答:“是自杀。”

罗飞略一皱眉:“自杀?确定吗?”

“确定。据家属反映,今天一早来陪床时就发现死者不太正常。不说话,也不肯吃早饭,就是一个人发呆,情绪显得非常低落。到八点五十分左右的时候,死者提出要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家属就离开病房并遵照死者要求带上了房门。此后家属便在走廊内等待,没想到二十分钟后便发生了坠楼事件。当时也有人在楼下目睹了这个过程。死者确实是自己爬上窗户,然后从七楼上跳了下来。”

罗飞和身旁的尹剑对看了一眼:照此情况倒的确是自杀无疑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罗飞喃喃说道,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刚才说话的巡警似乎想接茬继续讲,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后,又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罗飞捕捉到对方的神情,立刻追问道:“怎么了?”他严肃的语气中带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压力,那巡警只好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如实回答:“据家属说,他自杀是由于……由于警方的原因。”

罗飞一愣:“什么意思?”

“家属说了,是警方人员昨晚对死者进行了讯问之后,死者才开始变得不正常的。所以他们的抵触情绪很大,刚才我们去了解情况的时候,那滋味可不好受了。”巡警一边说一边咧着嘴连连摇头,看来的确是受了些委屈。

“警方人员讯问?”罗飞掉转目光看向了尹剑。

尹剑马上摇头:“肯定不是我们的人。我只是和医院方面打了个招呼,可昨天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们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个吴寅午。”

罗飞心中一沉。万峰宾馆血案直属四一八专案组并案侦破,警方其他部门没有Сhā手的道理,可如果不是自己手下的人马,那会是谁呢?

“马上和各个分局、派出所都联系一下,看他们有没有派人过来。”罗飞向尹剑吩咐道,然后他又看向那两个巡警:“你们分一个人出来,带我去见家属。”

由于事件重大,吴寅午的儿子吴嘉鸣作为家属代表已经被请到了院方的接待室里。当他看到罗飞等人进来时,目光立刻显出强烈的不满情绪。

“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长,罗飞。”罗飞语气中饱含着歉意。歉意的原因是他觉得如果能早些到来的话,那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吴嘉鸣显然误解了罗飞的歉意,他哼了一声,目光中的不满甚至演化成了敌意。

罗飞没有时间计较太多,他直入主题:“我有些问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昨晚有警察见过你父亲吗?”

“有没有你们自己不知道?”吴嘉鸣硬梆梆地把话顶了回去。

罗飞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他正在想该怎样改变一下措辞时,旁边的一个护士装扮的女子上前接过了话头:“的确来过一个警察,是我放他进病房的。”

罗飞转头打量着女子,后者便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护士长。”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那他和病人说了些什么?”

女护士长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罗飞看向吴嘉鸣,这次还没等他再问,后者已嚷嚷起来:“你们警察一进屋就把其他人都赶走,谁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罗飞蓦地皱起了眉头。警方对当事人的问询一般是不会回避家属的,甚至为了稳定当事人的情绪,还会希望家属陪同。这个“警察”却要把家属支开,那就非常奇怪了。

“你看过那个警察的证件吗?”罗飞问护士长。

“看到过,他主动拿出来的。”

“我是说你有没有打开仔细查看?”

“这个……”女子支吾着,“好像没有。”

这时罗飞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来电,对面的人正是尹剑,后者向他汇报了刚刚调查到的情况。

罗飞的神­色­愈发严峻,当挂断电话之后,他来回打量着吴嘉鸣和女护士长,郑重地宣布:“那个警察,是假冒的!”

上午十点零二分。

龙宇大厦会议室内。

凌恒­干­和蒙方亮,这两个集团权势人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胖胖的凌恒­干­沉着脸,他把一叠刚刚看完的照片交到蒙方亮手中,然后掏出一方很­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似乎那照片上会有什么东西沾在手上一样。

蒙方亮的目光扫过第一张照片时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照片上是一辆报废的捷达车,车头已经完全撞瘪,驾驶室因此消失无踪,很难想象那里曾经存在一个坐人的空间。

往后的照片越来越惨烈,蒙方亮不得不点起一根烟来缓解自己的情绪。而当他刚抽完第一口,翻到的下一张照片上便出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死者的身体被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脑袋也被挤变了形,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蒙方亮倒吸一口气,被烟呛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坐在他右边的凌恒­干­立刻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左脸颊,同时现出鄙夷和不满的神­色­。

蒙方亮先把尸体的那张照片倒了回去,然后又把整叠照片放在桌上。他摇了摇夹着香烟的右手:“我……咳咳……我还是不看了吧。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方亮在问坐在他对面的长方脸的青年男子,那个人正是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也算得上是邓家的内务总管——阿华。

“我是凌晨三点多得到的消息,说阿胜发生了车祸。我立刻赶到现场,通过交警队的熟人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些照片也是找关系拿到的。”阿华说话的时候略略垂着头,目光不与对面的二人直接接触。这是他多年来跟随邓骅养成的习惯——对权势者保持一种尊敬和谦卑的姿态。

“交警队是怎么说的?”凌恒­干­问话时的语气比蒙方亮要沉稳了许多。

“醉酒驾驶导致的意外事故。交警队尸体进行了血检,每百毫升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超过了200毫克,这已是严重醉酒的程度了。阿胜当时开车直接从一座未完工的立交桥上冲了下来,那座桥有二十米高,相当于六层楼的楼顶。在桥下的公路上有几个目击者,阿胜的车直接摔成了废铁,从车外都看不见人在哪里。后来用切割机把车锯开后,尸体才被清理出来。”

听到车祸现场的惨状,蒙方亮禁不住连连摇头,叹道:“阿胜一直都有酒后驾车的习惯吧?邓总以前好像也骂过他……唉,现在终于把小命陪进去了。”

凌恒­干­却仍在追问事故的细节:“未完工的立交桥?在哪里?”

“南绕城公路窦子庄出口处,那个立交桥修通后会直接连到城外的高速公路上。”

“阿胜不是住在莱福小区么,他跑到南绕城那个地方­干­什么?”

凌恒­干­这么一问,蒙方亮也觉得有些奇怪。莱福小区在市区中心,而南绕城公路已经到了郊区的城乡结合部。阿胜怎么会把车开到那个地方去呢?

“确实蹊跷……”阿华也点头道,“而且蹊跷的地方还不只这一点。”

凌恒­干­和蒙方亮的神情同时一凛,然后专注地看着阿华,等待下文。

“即使阿胜想去南绕城那边,他也没有理由会开上那座立交桥。因为那是一条从未开通过的完全陌生的岔路,路口还拦上了隔离杆。警方的描述是,阿胜驾车撞开了隔离杆,上了立交桥以后曾有过停留。然后又向着断路终点驶去,在行驶一点三公里之后冲下了断桥。其实大家都有喝醉酒的经验,醉酒之后反应迟钝,确实很容易出事故。但要说完全不辨方向,撞到隔离杆都不知道掉头,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凌恒­干­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而阿华还在继续往下说:“还有,根据现场的痕迹分析,阿胜在坠桥之前没有刹车,但是却有紧急拐弯的避险动作。作为一个老司机,遇险刹车应该会成为一种本能的反应。如果酒醉来不及反应也就算了,可阿胜分明预见了危险,却毫无刹车的行为,这就让人费解了……”

“难道是……刹车失灵?”蒙方亮猜测着说。

“有这个可能,但是已经没法去考证了。因为车辆已经完全损毁,不可能知道出事前的车况。不过如果是刹车失灵的话,阿胜几乎不可能把车从市区开到南绕城,而且他上立交桥之后还有过停留——”

“确实有好些难以解释的地方。虽然都是些小疑问,但是——”凌恒­干­眯起小眼睛,沉吟着道,“这些小疑问加在一起,就是大大的疑问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了,似乎同时进入了思索的状态。而阿华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快他便先开口道:“有一种可能­性­倒是能解答这些疑问。如果是有人趁着阿胜喝醉,故意把车开上立交桥,在停车期间破坏了刹车系统……那么阿胜醒来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正常的反应会开车往前方探路,因为当时他头脑还不清醒,很容易会坠桥身亡。”

蒙方亮再一次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惊讶地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阿胜不是死于事故,而是死于谋杀?”

阿华用沉默回应对方。而蒙方亮片刻后又追问道:“那会有谁想要杀阿胜?”

阿华把一样东西扔在了桌面上:“这是在阿胜的口袋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打火机,蒙方亮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脸上的困惑忽然变成了窘迫。

打火机很新,酒­精­也满满的,显然是刚刚使用。令蒙方亮很不爽的是,在机体上赫然印着“绿阳春餐厅”的字样。

“阿胜有个习惯,去饭店吃饭的时候,喜欢把店里免费赠送的打火机带走。我很想知道阿胜出事前是和谁一起喝酒,所以我就到绿阳春餐厅,调看了昨天晚上的监控录像。”阿华说完,抬起头淡淡地扫了扫对面的俩人。

蒙方亮不再说话,他将打火机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啪”地打燃,又点起一根烟抽起来。

一片静默中,凌恒­干­忽然“嘿”地笑了一声,他上下打量着阿华,调侃般地说道:“阿华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番本事。让你当保镖可真是委屈你了,你应该去做警察才对。”

“阿胜是我的手下,他的生死关系到邓家的安危,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而已。”阿华还是淡淡的语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的表情。这或许也和他多年的工作习惯有关。他是一个保镖,只需要按照主人的命令行事,他的工作中从来不会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

“好了。昨天晚上阿胜的确是和我们在一起吃饭,而且昨天上午他也对我们有过不尊重的行为。但不可能是我们动的他——”蒙方亮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瞬间燃去了一大截,然后他把剩下的香烟仍在地上用脚踏灭,冷笑道:“他还不配。”

“我也相信你们没有动他。”阿华这时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录像里可以看到你们吃饭时的气氛,他能在你们面前喝醉,说明他已经放弃了昨天上午的立场。有这样一个人安Сhā在邓家,你们怎么舍得动他呢?”

凌恒­干­和蒙方亮对视了一眼,喜忧参半。看来阿华是相信阿胜的死与己方无关,不过他的后半句话却又暗藏锋芒,那针尖虽然没有刺出,但已经­精­准地瞄在了要害上。

凌恒­干­“呵呵”两声,胖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针尖拨开:“大家怎么说都是自己人,即使有些分歧,也不至于在背后做什么手脚。阿华,你跟了邓总这么长时间,大事上应该是看得清的。阿胜最近几年很得邓总重用,做了不少事情,当然也会得罪不少人。现在邓总走了,肯定有很多人想要跳出来报复。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我们想得太多了,阿胜没准还就是喝醉了酒,自己摔死了呢?”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我就灭了谁。”阿华从容地说了半句,神­色­却又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个人……”

蒙方亮眉头一跳:“谁?”

“Eumenides。给邓总下死刑通知单的那个杀手。”阿华语气冰冷,带着七分憎恨和三分畏惧。

“他杀了阿胜?”凌恒­干­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

“他为什么杀的邓总?”阿华凝目看着凌蒙二人,“那张死刑通知单上所列的罪名,我们谁的手上没有沾过?”

凌蒙二人心中一凛,阿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Eumenides杀邓骅,是因为后者犯下“故意杀人、涉黑”的罪行,而在座着都是跟着邓骅一路拼杀过来的,在这些罪行上自然也难脱­干­系。

难道Eumenides杀了邓骅一个还不够,还要把他们这帮人全都赶尽杀绝吗?

想到那个人展现过的恐怖力量,蒙方亮的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好在阿华下面的话似乎又给他吃了些定心丸:“也许从今天开始,我要特别关注两位老总的安全。强敌当前,家里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我想邓总在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安排的。”

蒙方亮感激地看了阿华一眼,凌恒­干­也点头以示谢意:“那就要多辛苦你了。龙宇大厦的保卫工作也的确离不开你阿华。”

“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而已。”沉默片刻后,阿华又把这样一句话再次强调了一遍。

中午十二点五十一分。

省城公安局大楼。

午饭过后,罗飞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思考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就是罗飞调任省城公安局刑警队长之后最深切的感觉。比如说今天吴寅午的自杀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分析这场突发的事件。

事情的前因后果经过外围调查已基本清晰:昨天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一名男子冒充警察进入特护病房与吴寅午进行了交谈。整个交谈持续了约半个小时,其间刻意要求不让第三者在场。十点十分左右,男子自行离去。因为他带着墨镜,言行时又刻意遮挡自己的容貌,所以不管是院方人员还是家属都无法准确描述出他的外形特征。

自男子离去之后,吴寅午就处于一种很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中。他的情绪极为低落,似乎背负着极重的心理压力。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安睡,这使得他的­精­神进一步崩溃。今天早晨八点五十分,吴寅午支开陪护的家人,从病房后窗跳下七楼,当场身亡。而在他生后则留下了一连串的谜团。

那个冒充警察的人是谁?他和吴寅午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飞刚刚和专案组的同事们讨论过这些问题,但却无法得出一个指向­性­的答案。

尹剑猜测那个人就是Eumenides,这也是众人最先怀疑到的对象,可这个猜测很快又被大家集体否决。

“Eumenides已经完成了对吴寅午的救恕,他没有理由再来找吴寅午。难道这和商家做活动一样,还需要回访吗?而且这次‘回访’的结局与Eumenides的初衷完全相反,Eumenides要的是让吴寅午找回勇气和尊严,而吴寅午自杀无疑是给他的设计画上了一个失败的句号。所以那个家伙绝不是Eumenides本人。”

这是慕剑云从人物行为动机上做出的分析,而罗飞则有着更加简单却又更加确凿的理由来支持女讲师的论断。

“吴寅午虽然没见过Eumenides的容貌,但却听过Eumenides的声音。那个假警察来到病房后,首先要求家属离开。在这个过程中,吴寅午没有对他的声音产生任何异状的反应。家属离开时,吴寅午很平静也很配合,他显然相信对方确实是警察。由此来看,这个人肯定不会是Eumenides。”

众人的讨论没有结果,罗飞独自的思考暂时也陷入了僵局。他开始怀疑这件事情是否一定和Eumenides犯下的连环凶案有联系呢?那个人也许就是个令人厌恶的、无孔不入的记者,就像当年恐怖谷谜案中的刘云一样。

就在罗飞想得有些疲倦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笃笃笃”的声音不大但略显急促。

“请进!”罗飞略略振奋了一下­精­神。

尹剑推门走到了屋内。罗飞记得曾吩咐过助手:中午自己想休息一会,一点半之前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找他。现在尹剑却提前到来,罗飞不禁竖起眉头问道:“怎么,有什么情况?”

尹剑点点头:“有关于韩灏的消息。”他显得有些兴奋。此前由于个人的原因屡次错失了将韩灏归案的机会,颇负责疚的小伙子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前刑警队长的追查上。

而罗飞听到了这个信息也像被针扎到了中枢神经一样,“腾”地便坐直了身体。而此前的疲倦也像是日出后的晨雾,顷刻间消散无踪了。

在行刺邓骅的事件中,韩灏曾成为Eumenides的帮凶。如果韩灏能够归案,那无疑会在追寻Eumenides的征途上又开辟出一条捷径。

所以罗飞迫不及待地追道:“快说!”

“这两天我们的人一直在对韩灏的亲友关系进行布控,他的妻儿更是重中之重。上午,我们监测到韩妻的手机接到过一个未知来电,通话近二十分钟。而来电号码是一个即购即用的联通手机号,今天上午才刚刚开通。随即韩妻便离开单位,并到学校把儿子接走。据学校老师反应,她还给儿子请了半天的假,下午也不去上学了。而此后那个未知来电又和韩妻有过数次短时间通话。”

“是韩灏?!”罗飞立刻做出了判断,“他下午要和妻儿见面?!”

“我和现场监控人员也是这么分析的。下一步该怎么办,请您指示!”

“韩灏的妻儿现在在哪里?”

“他们中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吃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离开。”

“好的好的,肯德基……”罗飞急匆匆地站起身,“我们现在就赶过去……嗯,等等,你先通知柳松,让他从特警队调十个战士过来,必须是没有参加过警方联合行动的生面孔!”

“明白!”尹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随即他和罗飞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办公室,向着即将到来的战场奔去。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7)

下午十三时四十五分。

省城天英购物中心底层肯德基快餐厅内。

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对呣子。母亲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相貌端庄,衣着典雅,长发盘在脑后,看起来个人素质和生活水准都不会太差。可她的眉宇间却满是愁容。

坐在少­妇­对面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大大的眼睛,额头高阔,神态安静而乖巧,应该是个很招人喜爱的聪明孩子。他并不明白母亲的心思,手捧着一本漫画看得不亦乐乎。

俩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汉堡和­鸡­翅都吃完了,仅剩了半杯可乐和些许薯条,供小男孩时不时地消消嘴闲。

此刻是午休时间,也是肯德基上课的高峰期,餐厅内的座位便有些供不应求。不时有客人端着食品托盘在呣子身边等待片刻,发现这俩人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后又失望的离去。那少­妇­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也就习惯了,所以当又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在意。

那男子步履很快,像是个急­性­子。不过也可能是他托盘中的食物饮料太多,所以急切地想要找个歇手的地方吧?在呣子身边略作逗留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转身,试图另找空闲的座位。没想到他转身的动作过于突然,以致半个身体和另一个路过的客人撞在了一起,他手中的托盘也随之一歪,放在边缘处的一杯可乐掉落了下来。

男子“哎呦”一声,探出一只手接住了可乐杯,但也打掉了杯上的盖子。那呣子二人一个在专心看书,一个正怅然地看着窗外,等听见男子的叫声回头来时,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洒了不少可乐。

男孩连忙撤掉桌上的图书,同时把身体缩在座位角落里;少­妇­则站起身,一边躲避一边查看是否有可乐溅到了自己的衣服上。犯错的男子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他放下托盘和可乐,挥起手招呼:“服务员,快来擦一下,这里可乐翻了。”

少­妇­发现身上并无大碍,略松了口气,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坤包——那包的底部已经被泼下的可乐漫了一圈。

“哎呀,我来我来。”男子却抢先探手把坤包抓在手里,然后他掏出一些纸巾擦着包底,口中还在连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

好在那坤包皮质优良,沾染的可乐很容易边被擦去。少­妇­亦显出很好的涵养,当她接过被男子擦好的坤包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关系”,并未现出动怒或是埋怨的神­色­。

此刻服务生也赶了过来,用抹布擦­干­了桌子。呣子俩重新坐好,男子则歉然离去。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内,像极了忙碌都市中的一个平凡Сhā曲。

片刻后,男子终于找到了一处空座。这是在呣子俩侧后方的一个位置,男子坐好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少­妇­的背影,而小男孩的视线则被母亲的身体遮挡,无法看到这名男子。

男子从托盘里抓起汉堡啃了几口,然后又用纸巾擦了擦嘴。而这只是一个掩护动作,在纸巾之下,他轻轻翻开衣领,对着领口处的某个装置压低声音道:“001,001,005呼叫。”

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播出去,在穿越百多米的空间之后,收在了路边停车场内的一辆墨绿­色­面包车里。

面包车内正坐着罗飞等专案组核心成员。罗飞拿起对讲机回复:“我是001,请讲。”

“货已送到,完毕。”

“很好,继续监控,完毕。”

结束简短的对话之后,罗飞放下对讲机,打开了车内的一台电子装置,从扬声器里传来了刚才那对呣子对话的声音。

母亲:“把身体坐正了——书有没有弄湿?”

儿子:“还好……爸爸怎么还不来呀?”

母亲:“别着急,爸爸现在很忙……你要乖乖的才能见到爸爸,知道吗?”

儿子:“嗯。”

众人竖起耳朵听到这里,心中终于释然。肯德基餐厅内的呣子正是韩灏的妻儿刘薇和韩东东。此刻专案组成员们终于可以确认:先前打来不明电话的人正是韩灏,他的确想要与自己的妻儿见面。

这无疑是抓捕韩灏的绝佳机会。来自于特警队的柳松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拳头,显示出极强的参战欲望;而韩灏的旧部下尹剑则咬了咬嘴­唇­,表情凝重,心情复杂。

身为指挥官的罗飞此刻沉默不语,显出与众不同的沉稳表情。他深谙在大战来临之前保持冷静心态的重要­性­。而这一次战斗无疑将格外的艰难。

警方对嫌疑人的伏击行动,本该是一场敌明我暗的战斗,可是这一次形势却似乎要颠倒过来。

因为警方即将面对的嫌疑人本身就是一名警察。不仅如此,此人还曾是省城警界首屈一指的尖兵,他毕业于全国最高的警察专业学校,在十年的刑警生涯间破案无数。这意味着他对于警方的行为方式无比熟悉,不管是监控、跟梢、围捕,警方可能采取的手段在他看来如数家珍。他敢在此刻与妻儿联系见面,显然是做好了与警方正面交锋的准备。他一定有了周密的计划,而警方目前对这个计划却一无所知。

此外,韩灏对公安系统人事上的熟悉也给警方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障碍。许多经验丰富的伏击和围捕高手因为与韩灏相识无法参加这次战斗。虽然罗飞紧急从特警队掉来了十个陌生的战士,但术业专攻,这些特警队员的战斗力与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们还是有相当的差距。

更加令人头疼的事,作为指挥人员,罗飞等人亦无法在现场督战。虽然肯德基对面的写字楼上有多个良好的观察点,但这些观察点无疑会成为韩灏终重点防范的目标。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躲在一辆面包车里,根据现场反馈回来的信息进行指挥。

好在刚才代号为005的参战人员成功地将一枚纽扣式窃听器粘在了刘薇的坤包底部,这样罗飞等人便可以第一时间掌握目标人物的动向。这一步关键的棋子落手之后,罗飞才真正地感受到几分获胜的把握。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铺开一张渔网静静的等待,这渔网必须足够梳松,梳松到最敏感的猎物也不能感知到它的网眼所在。

这会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较量,而较量的第一个环节是耐心的比试。

罗飞料到韩灏一定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的。他会躲在一个舒适安全的角落里养­精­蓄锐,而与此同时,警方的战斗人员却必须崩足了­精­神,不能有一丝的松懈。在这样的过程中,双方的战斗力便会发生此消彼长的变化——这正是韩灏想要达到的效果。

事实也正如罗飞所预料的那样:在此后长达数小时的时间内,肯德基餐厅内的刘薇呣子都没有什么异动。窃听器内传来的交谈也很普通,除了有几次韩东东耐不住­性­子的追问之外,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将要和韩灏联系的迹象。

渐渐的天­色­将暗,在餐厅内部监控的警方人员已经换了好几拨。韩东东开始抱怨肚子饿了,于是刘薇又到前台去买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

“搞什么呢?他们准备在肯德基里过夜吗?”曾日华打着哈欠说道,他难得参与这种外勤行动,在一­干­众人中是最坐不住的一个。而紧挨他身边的慕剑云也多少露出了疲态。

罗飞也有些困惑了。怎么这么长的时间都毫无动静?难道这只是韩灏的虚晃一枪?又或者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窃听装置里忽然传来了手机铃声。这铃声就如同一针兴奋剂,顿时将众人的神经系统刺激到了最高点。

“喂?”刘薇接通了电话,然后便是数十秒钟的沉默。面包车内的罗飞等人全都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可这是徒劳的,他们不可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

“好的,我明白了。”这是刘薇与对方通话的结束语,然后她对着儿子说道:“东东,我们走吧。”

“是爸爸来了吗?”韩东东的语气非常兴奋。

“你跟妈妈走就知道了。”

罗飞等人只能听见上述的对话,而现场的情况则需要监控人员进行转达。

“刘薇刚接了个电话,现在呣子俩已经起身向店外走去。”

“跟上,所有人员向目标分散接近,注意保持距离,注意保持距离!”

“明白!”

……

片刻后现场又有汇报:“目标上了一辆出租车,请指示!”

罗飞已经在窃听装置里听到了关车门的声音,他没有立刻下达命令,而是耐下心继续监听。他的等待很快就有了回报。

刘薇的声音传了过来:“师傅,到广元庙地铁站!”

罗飞的命令如影随形般发了出去:“刘薇呣子的目的地是广元庙地铁站!再重复一遍,广元庙地铁站!002、003、004、005,你们跟在那辆出租车后面。其他人员立刻到目标地点布控!”

参战人员各自领命行动。而坐在面包车驾驶位置上的尹剑不待罗飞吩咐,一脚踩下了油门,早就蓄势待发的车辆立刻驶离了停车点,向着地铁站方向而去。

罗飞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此刻已是下班时间,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渐多了起来。罗飞心中一动,他忽然间明白了韩灏到底在等什么。

他在等交通晚高峰的到来,而拥挤的地铁站正是他设计中与妻儿相会的地点!

傍晚十七时五十六分。

广元庙地铁站内。

对于一个大城市的交通来说,地铁线路就好像是人身体里的动脉,承担着给整座城市供血的重要功能。这样的功能在早晚高峰的时刻显得尤为突出。

此刻的地铁站内人头攒动,即使发车频度已经提高到了接近极限的4分钟/次,仍然无法完全满足不断涌入的客流需求。人们簇拥在车门停靠点附近,每当一班列车进站之后,便陀成一团往车厢内挤,期望在车上抢到一个好点的位置。当然想要有座是不可能的,能够倚在扶手或立杆边也是不错的选择。

刘薇带着韩东东出现在了站台上。在他们周围,警方的监控人员早已成扇形分布,另有几名便衣特警分别守住了地铁的两个入口。即使在这样一个复杂拥挤的环境中,只要韩灏出现,他就难以逃脱警方布下的缉捕网络。

而现场唯一的变数就是来往不息的地铁列车。韩灏很有可能出现在某趟列车上,然后遥控妻儿上车完成会面。不过这么做似乎也有很大的风险——只要警方便衣跟着刘薇呣子上车,那么车厢里的韩灏便会成为瓮中之鳖,难以逃脱。

事实上,罗飞的考虑会更加周全一些。为了防止刘薇呣子在列车车门关起的瞬间突然上车,而把警方的监控人员甩在车下,罗飞要求在每一辆列车到达时,都要有两名便衣提前上车而无视刘薇呣子凳车与否。如果刘薇呣子没有上车,这两名便衣就会在下一站下车乘坐返程地铁回到广元庙站台。因为这次行动配备了足够的警力,所以这样的循环并不会削弱站台上的控制力量。

为了谨慎起见,罗飞等与韩灏相识的警员都没有出现在站台上。虽然广元庙地铁站设有监控室,但这样的敏感地点很可能成为韩灏的反侦查目标,所以罗飞也没有与地铁警方进行对接。他们把面包车开到地铁口附近停下,仍然在车内遥控指挥。不过这并不代表罗飞等人便会失去对刘薇呣子的控制,因为先进的技术手段足够弥补前述的不利局面。

问题的关键就在那个纽扣式的窃听器上,它不仅能够即时将现场的音频资料传递过来,而且还具备定位的功能。窃听器内嵌的微型信号发生器能与面包车内的接收装置形成联动,这样窃听器与接收装置之间的相对方位便会在一个显示器上展现出来。可以这么说,罗飞等人虽然不在现场,但是却具备了能够实时监控现场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站台上的韩妻刘薇看来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窘迫境地,她左手紧握着手机,右手拉着韩东东,神情焦急又充满期待。当每一次列车入站停靠时,她都会翘首投上寻视的目光,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形能出现在眼前。

她并没有如愿看到丈夫现身,不过在站台上彷徨等待了十多分钟之后,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刘薇急切地接通了电话,听筒里很快传来了韩灏的声音:“下一辆列车到站之后,带着东东上车。”

“就是下一辆吗?不管往哪个方向?”

“是的。看到列车进站给我回电话。”韩灏简短的说完之后,立刻就挂断了。

刘薇的回话通过电波传到了罗飞等人耳中,“下一辆”这个关键词立刻触动了他们的神经,罗飞迅速拿起对讲机下达了作战指令:“所有人员注意,密切关注下一辆进站列车!”

此刻在由南往北的行进方向上,隧道中已隐约有隆隆的车轮声远远传来,现场的便衣警力表面上若无其事,但一个个都随着人流向着地铁来车的那一侧靠了过去。刘薇呣子也来到了站台中央位置,找了个车门停靠点等待着。当车头的灯光在隧道中出现之后,刘薇按照韩灏的吩咐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告之:“有列车进站了。”

“上车后占住门边的位置,不要挂电话。”韩灏在电话那端吩咐说。

“好的。”刘薇一边回复,一边拉着东东往前挤了挤,占据了一个更有利的上车位置。

现场警员立刻把这个动向报告给了罗飞:“目标似乎要上车,请指示。”

罗飞快速思索了约一秒钟,命令道:“002,003,004,005留守站台,其他人员跟随目标行动。”

现场便衣各自领命。除了留守的四人外,其他人分散到各个上车口,其中有俩人排在了刘薇呣子身后。

列车缓缓进站,在站台停靠之后打开了车门。这一次它迎接的不光是匆忙拥挤的客流,还有很多双密切关注的眼睛。刘薇呣子随着人流进入车厢,她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往深处挤,而是就近在门边停了下来。便衣们也随之纷纷上车,同时有人向指挥车内汇报情况。

“目标已上车,依靠在门边。车厢内未见可疑人员——刘薇的手机一直放在耳边,似乎还在通话。”

罗飞皱了皱眉头,立刻随情修正指令:“006,007下车,补充站台警力,其余人员继续跟随目标。”

这时刘薇终于放下了电话,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安,用警惕的目光扫过四周。同车厢的两个便衣连忙转过身,像寻常乘客一样向车厢深处挤去。于此同时在邻近的车厢内,其他警方人员则在向着这节车厢靠拢。

列车耗尽了停靠时间,在“嘀嘀”的几声提示之后,电动车门缓缓向中心并拢。可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刘薇忽然伸出左臂Сhā在了已不足半尺宽的门缝中。车门边缘接触到人体之后,安全感应装置立刻启动,两侧车门同时像外测弹开了半米的距离。

趁着车门弹开的瞬间,刘薇拉着韩东东疾步走下了列车。同车厢的两名便衣立刻反应过来,但他们想要再跟过去时,车门早已重新关闭。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目标被隔在了车厢之外。而其他车厢的便衣更不用说了,一个不拉地全被甩在了车上。

“目标突然下车,我们没能跟上,请指示!”地铁列车上的便衣急忙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指挥部。罗飞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凝重。事实上他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变化,所以才会在上一次命令时加强了站台上的警力。而其他人此刻才明白罗飞指挥时的艺术所在。大家暗自佩服的同时,亦不免后怕于韩灏如此有针对­性­的计谋安排。

纵横交错的地铁隧道此刻似乎成了一副巨大的棋盘。罗飞和韩灏——省城刑警队的两任队长正在这棋盘上展开一场针锋相对的智力角逐,而那些便衣警察和刘薇呣子则成了俩人各自­操­控的棋子。

“车上的警员到下站后立刻返回,站台上的人继续盯紧目标。”罗飞对韩灏的落子给出了反应,他一边调动人马,一边紧盯着眼前的显示器。显示器上跳动的红点标志出刘薇目前所在的位置。不管韩灏耍什么花招,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和妻儿见面。只要警方紧盯住刘薇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此刻在站台上,韩灏夫­妇­的通话仍在继续。

“我下车了。”刘薇终于开口,此前她已经听对方说了很久。

“现在到站台对面去乘坐反方向的列车,坐两站地之后下车。”韩灏吩咐道。

“还是像那样下车吗?”

刘薇所说的“那样”就是丈夫不久前在电话里教她的方法: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伸手进去,这样车门便会向外侧短暂反弹,利用这个时机下车,在列车上的人就很难有机会再继续跟下来。

“不,这次车门一开你们就下。下车之后再给我电话。”韩灏说完这句后就挂断了。

对于这俩人之间的这次通话,警方只能窃听到刘薇的言语。而其间有意义的便只有一句。

“还是像那样下车吗?”

只一句话便让罗飞的头上渗出了汗珠,因为他已经明白:韩灏将再次使用刚才的计谋。而这计谋仅仅一次之后便已甩掉了警方的大部分人马。作为指挥者,他该如何面对?

现场局势并不会给罗飞太多的时间思考。很快,由北往南方向的列车也已经驶入了站台。刘薇呣子随着人流再次上车。同样,他们仍然是守在了车门附近的位置。

“目标又上车了,请指示!”现场002至007号便衣焦急地等待着罗飞的命令。如果上车,便有被刘薇呣子用同样方法甩掉的危险,而不上车显然又要顾忌目标真的乘坐此列地铁离去。

“002留守,其他人跟随上车!”罗飞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优的决断。他无从判别刘薇呣子这次是要走要留,但是刚才出去的便衣们都在往回赶,站台上的力量很快就能得到补充。在这种情况下,他选择了最大程度去保证列车上的监控人马。

而这次刘薇呣子没有下车。地铁列车关门启动,带走了警方的监控目标以及仅剩的五名便衣警员。列车很快就会到达下一个站台,到时候警方又该如何行动?

谁都知道,刘薇呣子肯定会再次下车的。可问题是,他们会在哪一站下车呢?

得不到这个答案,警方便会在每一次列车靠站后面临相同的难题:怎样分配在站台和列车上的监控人马——因为刘薇呣子可以在车门最后关闭之前选择他们是去是留,而警方人员不可能跟得上目标的选择,他们只能提前做好两手准备。

鉴于这个情况,罗飞只能下达了紧急应对方案:“003到007号警员,此后每站留下一个人与目标反向行动,其他人跟随目标。”

一旁的曾日华等人禁不住摇了摇头,这样的方案满打满算,也只能应付五站地,五站地之后刘薇呣子便将脱离警方的控制。而且即使在五站地之内,凭借一名警力去对付韩灏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把握。

罗飞显然也意识到局面的不利,他伸手往驾驶座的靠背上重重一拍,喝到:“快开车,跟上去!”

“什么?”驾驶座上的尹剑一时不太明白,茫然地回头问道。

“沿着地铁线路开,跟上去!”罗飞又强调了一遍,众人心中这才明了:罗飞是要用面包车跟上疾驰的地铁,由于车上有信号接受器,如果警方便衣全部被甩下,面包车内的指挥人员便可以做为第二梯队跟上,在韩灏自认安全的时刻突然出现,或许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尹剑深吸一口气,踩下了油门,汽车很快驶上了大路。尹剑在省城工作多年,对交通道路熟悉得很,当下便沿着地铁线路,向着下一个地铁站赶过去。

而罗飞趁着这个时机继续对自己控制的棋子进行布置。

“所有人员注意,目标已乘坐由北往南方向的列车驶离了广元庙地铁站,失去目标的人员迅速乘坐同方向列车追赶!”

可罗飞这次得到的回应却寥寥无几,很多便衣似乎并没有收到他的命令。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旁的曾日华却已经意识到什么,咂了咂嘴说:“坏了……在地铁隧道里收不到信号!”

曾日华话音刚落,跟踪屏幕上的显示红点也随之消失了。众人心中都是一沉:不错,正是隧道屏蔽了信号。这时不仅警方内部的沟通出现了障碍,就是对目标的跟踪也不得不陷入了暂时的盲点。

也许这正是韩灏将双方博弈地点选择在地铁车站的原因之一。他可以在刘薇呣子到达站台时进行遥控,而警方滞后的反应指令却会因为列车进入隧道而无法畅通地传达,在这样的情况下,警方的局势无疑将变得越来越被动。

罗飞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指令,期望那些被甩掉的警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与指挥部重获联系。而两三分钟之后,信息才重又畅通,没多久之后,消失的追踪信号也出现在了显示屏上——显然刘薇呣子所乘的列车已经到达了第一站。

根据罗飞此前的指示,列车一靠站之后,003号警员便提前下车防备,而刘薇呣子却没有下车,警方在车厢内的力量仅剩四人。这时在广元庙站内,撤回的警员陆续得到罗飞的指令,他们正在焦急地等待下一趟由北向南的列车。

刘薇母女乘坐的列车很快又开动了,当这次列车驶入第二站时,按照韩灏的吩咐,刘薇立刻带着韩东东下了车,并且再次拨通了韩灏的电话。

罗飞得到现场汇报后,立刻命令004号警员下车跟随,而005至007继续在车厢内留守。与此同时,一部分能收到信号的被甩警员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后面的列车上往这个站台赶来。

可这次刘薇的行动却与在广元庙车站时完全相反,当列车即将关门的时刻,她忽然又返回到车厢内。004号警员因此也被甩下,而增援力量还未到达,对目标的直接监控警力就只剩下了005至007三人。

罗飞深知形势的严峻。照这样发展下去,每到一站警方就要分出一个人留守站台,而后援力量又赶不上,那么刘薇呣子很快就能把所有的监控者都甩掉了。

指挥车上的其他人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慕剑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派人分守站台吧?刘薇呣子不会下车的,他们不敢在站台上停留——因为韩灏会知道被甩掉的警员很快会追赶过来。”

“如果他们下车之后直接出站,或者再次乘坐反方向列车,怎么办?”罗飞沉着声音反问。

慕剑云扁扁嘴,无计以对。事实上她刚才提建议的口吻就显得很没有底气。

地面下局势吃紧,地面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因为正直晚高峰时刻,市区主­干­道堵车严重。即便面包车上亮起了警灯,车速也仍然快不起来。虽然地铁列车才刚刚驶出两站地,但面包车已经被拉下了不少距离。

而地铁列车的第三站很快也到达了。005号警员把现场情况汇报过来:“目标下车,请指示!”

“005下车跟随。006、007留守车厢。”罗飞仍然保持刚才的策略。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他必须保持车厢内的优势力量。因为刘薇呣子继续跟车走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下车停留的可能­性­。

可是这次韩灏似乎料到了罗飞所想,在前者的遥控下,刘薇呣子没有再上车。当那列地铁开出之后,红­色­的信号点仍然停留在罗飞面前的屏幕上。而005的即使汇报也传了过来:“列车已开出,目标没有上车,请指示!”

罗飞心中一宽:刘薇呣子在这一站下车了。这样的话,只要他把信息传递出去,后续的增援很快就能赶到该站。警方的被动局面将大大缓解。

不过屏幕上的红点没有停留,而是缓慢的移动着。

“保持跟随!目标是否准备出站?”罗飞根据红点的动态判断并询问道。他并不担心目标出站,因为只要离开地铁站,警方的通讯和调动就顺畅很多。

可是005的回复却大大出乎罗飞的预料:“不,目标没有出站,目标正在快速走向地下二层的换乘口。”

“什么?换乘口?”罗飞惊讶地反问,刚才的乐观情绪在顷刻间消失了。

“广元庙——正汉街——石塔路——阳口路——”前排开车的尹剑一站一站地数起来,然后大叫道,“没错,这一站是阳口路,是环线和东西线的换乘站!”

省城的地铁一共有两条线路,分别是环线和东西线和南北线。环线顾名思义,就是绕着城市中心区周边的一圈方形轨道环;而东西线则呈一个硕大的“一”字形贯穿城市东西,环线方环就套在这个“一”字上。刘薇呣子出发处的广元庙车站位于环线上的西北角,从这里上车往南行三站地就到了阳口路车站,而这里正是环线与东西线的换乘交界处。从站台中部的换乘口往下进入地下二层,就可以从环线站台来到东西线的候车站台上。

005跟随这刘薇呣子来到了二层东西线,而这时恰好有一辆从东往西的列车停在站台上。刘薇带着韩东东上了车,005已没有第二选择,他只好也跟着二人上车。因为担心目标在临开车之前突然下车,005硬着头皮挤在了刘薇身边。他已经是最后一个监控者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被甩下。

而刘薇此刻挂断了电话。她的目光在身边扫了一圈后,停在了005身上。然后她忽然笑了笑,颇有释然和揶揄的意味。

005大窘,在他的警探生涯中,还未遇到过如此难堪的情况。而此时罗飞的声音还从耳机里传来:“005,005,001呼叫,请回答。”

这次跟踪行动到此已经全然失败。而005心里素质再好,也不可能在目标的注视下与指挥官联络。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背转身远离几步,然后对着领口的隐形麦克低语道:“我是005,请指示。”

“目标情况如何?”

就在罗飞问话的同时,列车车门已慢慢关闭。而刘薇故伎重施,在车门关合的瞬间带着儿子下了车。005听见车门声响,他连忙回过头,但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被关在了车厢内。

“目标下车——我在列车上。”005沮丧的声音通过电波往指挥车传去,“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目标的监控,所有的人都被甩下了。”

罗飞咬着牙,嘴角勒出一道深沟。韩灏已经奕出了“将军”的一招,而他自己要拿出怎样的胜负手去应对?

监视屏上的红点又动了起来,并且很快消失。

“他上车了,上了反方向的那辆!”罗飞立刻判断出来。而此刻也有增援的警力赶到了阳口路地铁站,他们得到了罗飞的命令:等待下一辆由西向东的列车追赶目标呣子。

而此刻罗飞等人的指挥车仍在拥挤的道路上蹒跚前行。罗飞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敲尹剑的椅背:“太慢了,不能这么耗。你给我走小路,走自行车道,哪怕是违章、逆行都不用管,只要你把车速给我跑起来!”

“小路倒是有。”尹剑也急了,嗓门大得像吼一样,“可那就得偏离地铁主线了,我不可能再一个口一个口的摸过去。你得告诉我一个最终目的地,我直接抄过去!”

“目的地,韩灏的目的地在哪里?”罗飞瞪起眼睛,巡视一般地在车里看了一圈。而曾日华、慕剑云、柳松个个默不作声,整个地铁线路有近数十个站口,谁知道韩灏会让他的妻儿在哪个站下车呢?

罗飞额头上凸起了青筋,这是血液过量涌入的表现。他的思维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值,突然地,他大声喊起来:“另一个换乘站在哪里?”

对省城交通最为熟悉的尹剑立刻回答道:“中央门!”

“快,去中央门!”罗飞先下达了命令,然后又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如果我是韩灏,我一定会在那里和妻儿见面,因为那是地铁列车止发最频繁的地方!”

是的,其他人此刻也明白了罗飞的思路:不管怎样,韩灏与妻儿见面总是要冒着相当的风险,所以他肯定会选择一个最方便逃脱的地方作为碰面的地点。而在地铁的换乘车站内,一共有四趟列车会在这里止发。按照高峰期单线发车间隔时间四分钟来计算,每隔一分钟便会有一列地铁开出。也就是说,韩灏在每分钟之内都会有随着地铁列车逃脱的机会。

东西线和环线共有两个换乘站的交点,阳口路已经成为大批警员的聚集地。韩灏可以选择的换乘口便只有中央门了。

罗飞正是根据以上两点推断刘薇呣子最终的目的地会是中央门地铁站,这个推断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在局势全面被动的情况下还是能给最后一搏带来新的希望。

尹剑花十几秒的时间在脑子里设计出前往中央门地铁站的最佳路线。然后他猛地一打方向盘,面包车拐出拥挤的车流,一头扎进了机动车限行的小路。呼啸的警笛声引得路上的自行车和行人纷纷侧让躲避,面包车终于能够一路畅通地疾驶起来。

显示屏上的信号点时隐时现,而大致方向正是向着中央门地铁站而去,这给罗飞等人又增添了些许信心。尹剑也很争气,他七穿八绕地转过了几个弯之后,原本已被拉开远去信号又渐渐有趋近的迹象。罗飞等人心中略喜——看来他们仍有堵截住刘薇呣子的机会!

大约二十分钟后,显示屏上的信号点出现再次出现,标志出的位置离指挥车已非常接近。在短暂停滞后,信号点缓缓的移动起来。罗飞等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刘薇呣子下车了,因为现在信号的移动状况正符合步行的特征!

果然,从窃听器中传出韩东东兴奋的叫声:“爸爸!”不过他的声音又突然中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片刻后,电波中又传来一阵杂音,然后所有的信号蓦地全部消失了。

“他破坏了窃听器!”所有的人都知道,罗飞口中的“他”正是警方苦苦追寻的韩灏!

而这时尹剑也开着小面包重新冲回了大路上,趁着路口的车辆正在等红灯,他从自行车道抢上去,然后又逆行拐了个弯,在实在无路可走时才停下来指着前方道:“那里就是中央门地铁口!”

罗飞等人不再犹豫,拉开车门鱼贯跳下,直向着地铁口冲了过去。

这一下全力奔跑,诸人身体素质上的差异便显现出来。柳松有特警的底子,再加上对韩灏仇恨尤深,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尹剑虽然年轻,但速度也只和罗飞相当,俩人落后柳松大概十多米的距离;慕剑云身为女­性­,自然落在了最后;曾日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跑得很慢,并且不时扭头回望身后的慕剑云。

一行人发力狂奔,进站时难免与熙攘的人流摩擦相撞。一些人不明所以,便大声呼喊起来,周围的乘客们也纷纷侧目,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呼喊和­骚­动传到了站内。一名正在出站的男子愣了片刻,忽然转身就跑。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一女一童也变了脸­色­,这三个人正是韩灏和刘薇呣子!

韩东东叫了一声“爸爸”,他赶上两步,似乎想追赶韩灏。刘薇连忙把儿子拉住,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很快,警方的追捕人员一个个从他们面前掠过,韩东东吓得哭了起来,而刘薇亦两眼湿润,脸上挂满了担忧和无奈。

韩灏拼全力冲回站台入口,正看见一辆环线列车停靠在站台上。他来不及从台阶而下,直接一个飞身,从检票口跳到了四五米高差下的站台上。由于动作太过猛烈,他落地时身体一斜,右脚明显崴了一下。

柳松一马当先也追到了检票口,正看到韩灏一瘸一拐地向列车门口走去,他一咬牙也要往下跳。而这时一旁的检票员却反应了过来,她上前将柳松抱住:“哎,你们怎么回事啊?买票了没有?”

柳松又急又恼,却又没法对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动粗,他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放开,我是警察!”

这时罗飞和尹剑也双双赶到,他们眼见着站台上的列车门即将关闭,而韩灏拖着伤腿终于挤进了车厢。

“我们是警察!”罗飞郑重地重复了柳松的话,他的神情终于镇住了检票的大姐。后者困惑地松开手,随即罗飞三人纷纷跳下站台,可他们已经晚了一步,车门在他们面前关闭合拢了。

柳松低吼一声,冲过去想要扒开车门,但他显然是徒劳的。

韩灏站在车门后,气息未定,他踮起脚咧了咧嘴,看来伤势不轻。

罗飞和尹剑隔着车门无奈地注视着韩灏,韩灏则轻轻地摇头苦笑着,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既有对家人的牵挂和不舍、也有面对昔日同事的难堪和歉意、既有亡命天涯的痛苦和窘迫、也有成功逃脱后的释然甚而得意。

列车缓缓发出,终止了双方间并无太大意义的对峙。罗飞轻叹一声——持续了一个下午的智、力之斗终于有了结果。虽然自己竭尽全力,并且已无限地接近了胜利,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8)

耳机内陆续传来警员们的报告声,却是部分失去目标的便衣也随着地铁东西线后续的列车赶到了中央门地铁站。他们很快集中到了罗飞身边,在得知韩灏已经逃脱之后,众人都露出懊恼的表情。

隧道又透出了灯光,下一趟列车快要进站了。

“罗队……还追吗?”尹剑问道。

罗飞“嘿”了一声,反问:“往哪儿追?”

尹剑­干­张了张嘴,无言以对。韩灏身上可没有信号追踪器,谁知道他会在哪里下车,往哪个方向逃遁?

“收队吧。”罗飞摆摆手,转身向站台外走去。众人也只好跟着悻悻而归。出了检票口,却见曾日华和慕剑云二人正守在不远处,刘薇呣子则惶惶然地站在他们身边。

原来曾慕二人刚才跑在最后面,见柳松罗飞尹剑都追着韩灏而去,他们便停下来,就地控制住了刘薇呣子。现在看到罗飞等人回头,曾日华忙迎上几步问道:“怎么样?”

罗飞黯然摇头:“跑了——就差一步。”

曾日华惋惜地“哦”了一声,而在他身后的刘薇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一旁的韩东东紧紧拉住妈妈的手,茫然的脸上泪痕未­干­。

罗飞走上前打量着这呣子二人,他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尹剑此刻的处境则颇为尴尬,在被刘薇盯视了片刻之后,他终于硬起头皮叫了一声:“嫂……嫂子!”然后他指指罗飞:“这是我们新来的队长,罗飞。”

“尹警官,罗队长……”刘薇惨然一笑,“你们要治我的包庇罪吗?”

尹剑低下头不再说话。而罗飞则已看出:在他面前是个坚韧且又聪明的女人,从她口中很难得到与韩灏有关的信息。他沉默了一会,又向前走了两步,在韩东东面前蹲了下来。

“你叫韩东东吧?”罗飞用友善的声音问道,男孩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神­色­有些慌恐。

“我知道你。你看,我还有你的照片。”罗飞摊开右手,在他的手心中果然有一张韩东东的照片——那是韩灏从公安大楼卫生间逃脱时遗落下来的。

韩东东诧异地歪了歪脑袋,对罗飞的警惕感消散了许多。

“东东,你知道爸爸去哪里了吗?”罗飞趁势追问,如果刚才韩灏和刘薇说过什么,那从孩子口中或许能套出来。

“我知道,爸爸刚刚告诉我了。”

韩东东的回答让众人心头一跳,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

“哦?”罗飞似乎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他去哪里了?”

“他去抓坏人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韩东东认真地说道,然后他自豪地昂起头,“我爸爸是个警察!”

罗飞愣住了,尹剑、柳松等人也都愣住了。在这样的情境中,韩东东的话语无疑给在场所有的人都带来了颇多的感慨。而刘薇更是红了双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是的,这正是韩灏刚刚对儿子说过的话。在儿子的心中,他的父亲仍然是那个转抓坏蛋的英雄。

罗飞似乎并不甘心,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你爸爸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好好学习,长大了之后也要当个警察。”韩东东把小小的胸脯挺了挺,好像这样就能更快长大一般。

警察……韩灏也许只能把他的追求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吧?因为他自己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罗飞摸摸了男孩的头,轻叹一声:“你一定能当个警察,而且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警察。”他把重音放在了“好”字上,起到了特别强调的作用。

刘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罗飞也有些动容,他无法再保持先前的工作状态。站起身之后,他吩咐一旁的尹剑:“你开警车送他们回家吧。”

尹剑点点头,俯身把韩东东抱起。他与韩灏一家人原本熟识,韩东东被他抱着倒也乖巧得很。刘薇又看了一眼罗飞,她抹掉眼泪,一言不发地跟在尹剑身后。三人向着地铁站口外而去。

众人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三人消失在暮­色­中。曾日华咧咧嘴,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个韩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只是要跟儿子说这些吗?”他不解地挠着头,头皮屑又随之片片而下。

“是的。”慕剑云的声音出奇的低沉,她转头看着曾日华,“等你当了父亲以后,就会明白了。”

“好吧……那谁帮我生个孩子呢?”曾日华一边开玩笑,一边斜着眼睛去瞥慕剑云。谁知却发现对方竟红着眼圈,他连忙收起嘻笑的表情,岔开话题问罗飞:“罗队……车开走了,我们怎么回局里啊?”

罗飞的目光还在看着刘薇呣子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忽然问了句完全无关的话:“你们有多久没回家了?”

“有好些天了……”曾日华耸耸肩膀,“专案组重建以后,大家不都是住在刑警队的招待所里么?”

“就地解散。你们都回家看看吧……”罗飞慨然道,“明天上午八点到会议室集合。”

“啊?”慕剑云刚刚从别人父子分别的伤感情绪中解脱出来,便突如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欣喜过后,她又微微蹙起眉头,关切地问罗飞,“罗队长,那你去哪里呢?”

“我?”罗飞一愣,自嘲地苦笑着,“我本来就没有家……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慕剑云心中一酸,却无法再说什么。她知道罗飞心中那个解不开的结,每触动一次便有一次的痛苦。

而罗飞似乎也不愿再呆在这样的气氛中。他率先迈步向着地铁站外走去。

“保持电话开机,有情况随时联系!”这是他最后抛给众人的话语。

晚二十一点零七分。

绿阳春餐厅。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女孩葱白的十指间流淌出来,在水波上弥漫反­射­之后,又向着餐厅的各个角落浸润过去。那便像是一只无形的却又轻柔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食客们的心头,让人在享受味觉盛宴的同时又体会到一种通体舒泰的快感。

一曲终了,余韵尚在悠扬,装扮整洁利落的服务生踮着小快步来到了演奏台上,将一大束鲜花送到了女孩的手中。

“客人送给你的——没有留言,也没有留名。”服务生轻声说完之后,便想要往台下走去。可那个女孩却叫住了他。

“等等。”女孩的声音也如同小提琴一般悦耳动听。

服务生停下脚步看着女孩。女孩已经放下了小提琴,她把那束花捧在胸前,秀眉轻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花香飘散,女孩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出那是一束百合。她的右手在花朵间轻轻摩挲了片刻,然后从中摘出了一根单枝向服务生递过去。

“请把这朵花回赠给那位慷慨的客人。”女孩柔声说道。

服务生点点头,回了句:“明白。”然后他快步下了演奏台,往餐厅角落里走去。那里地势幽静,是整个大厅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餐厅的经营者在这角落设置了几张别致的小餐桌,为可能光顾的情侣们开辟出一处典雅安静的空间。给女孩送花的那个客人此刻就独在其中的一张情侣桌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看着服务生一步步的走近,脸上现出询问的神­色­。

“先生。这枝百合是我们的小提琴手回赠给您的。请您收下,谢谢您的捧场。”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把花朵奉上,言辞间也极尽礼仪。

年轻人“呵”了一声,他将那支花接在手中,然后冲服务生略略点了点头。服务生完成了任务,鞠躬离去。

年轻人沉凝了片刻,似乎在细细品味手中百合所散发出来的幽幽清香。而此刻在台上,女孩已经开始下一曲的演奏。当音乐声飘扬过来的时候,年轻人抬起目光看向那个女孩,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在眼角间却渗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而女孩只是沉心于自己的演奏,当音乐将她包围的时候,她似乎便被绝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的情感全都随着琴弦的振动而揉入到了连绵的乐曲声中……

她仍然穿着那身白衣翠裙的演出服,如莲花般淡雅秀丽。

不过一个小时之后,当女孩出现在餐厅门口的时候,她的装束与气质却与演出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翠裙已经换去,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裤;上身的白衣也从紧束的女式衬衫换成了宽大朴实的外套。除此之外,在她的左臂上还戴着一只黑箍,被白衣一衬显得异常的扎眼。

那是一只孝箍,戴着它意味着女孩不久前刚刚失去了一位亲人。

女孩脸上的神情也印证着这一点——在她紧锁的眉宇间充满了愁容。

此时夜­色­已深。绿阳春餐厅前虽然仍是灯红酒绿,但人气已经散去了很多。秋风略过,寒意袭人,女孩禁不住缩了缩纤弱的身体。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女孩身边,他显出一副欲走还留犹豫样子,踌躇再三之后,终于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真的不用。”女孩声音轻柔但态度坚定,“今天会有人来接我的。谢谢你!”

男子摇摇头,想不通会有谁来接女孩。女孩的父亲刚刚去世,而她似乎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

男子是餐厅的大厨。因为总是和女孩同时上下班,所以这几天他就临时承担起接送对方的任务。可是今天女孩却突然提出不需要他送,他难免有些奇怪,同时也有一些担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女孩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又说道,“就算接我的人不来,我也不会走丢的——有牛牛陪着我呢。”

男子的目光垂下来,落在了女孩脚边一只拉不拉多犬上。这是女孩口中的“牛牛”,是父亲生前送给她的一只良种导盲犬。牛牛训练有素,既聪明又忠诚,确实是个令人放心的引导伙伴。

“那好吧。”男子不再坚持了,他与女孩告别之后,一个人向着餐厅的停车场走去。开车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向着女孩站立的方向看了几眼。

女孩仍是孤零零的站着,那个接她的人还没有来。

男子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发现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自己在怜悯之外似乎又对女孩有了些别的感情。可是,他并不想让这感情在培育下去。

看着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男子在心中叹息一声“可惜了……”。然后他踩下油门,汽车加速向院外的大路上驶去。

女孩听出了男子的离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狗绳,牛牛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带着女孩的脚步向前走起来。在遇到台阶的时候,牛牛就会把身体横在主人的小腿前面,发出特定的警示。等主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地之后,它才又继续往前迈出轻快的脚步。

一人一狗就着样相互配合着走出了餐厅的院落,此时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已非常稀少,女孩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长长拉开,多少显得有些孤独和无助。

女孩的耳廓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了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她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便停下脚步等待着。

随着轻轻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女孩身边。车内的年轻男子摇下车窗问道:“需要帮助吗?我可以送你。”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向着年轻人话声发出的方向俯过身去,同时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年轻人一愣,他也跟着抽了抽鼻子,随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转向车内。

一枝百合花静卧在仪表盘上方,车内因此而飘逸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年轻人无声地苦笑着,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中。

“好了,我就是在等你。”女孩脸上的神­色­严肃得很,她冷冷地问:“你在盯着我?”

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想反驳。沉默片刻后,他建议道:“先上车吧——外面很冷。”

女孩却往后退了一步,警觉地摇着头:“不,我不会上你的车。”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看到女孩拒绝上车可又没有离开的意思,年轻人便提出了第二个建议,“就在附近的那个咖啡馆。”

女孩知道那个咖啡馆,离绿阳春餐厅也就百米的距离。略一犹豫之后,她点头同意了。不过她随即又强调说:“我自己走过去。”

“好吧。我先过去等你。”年轻人开着车离开了。很快他便到达了那个咖啡馆。按照习惯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然后叫过一个服务生吩咐道:“有个女孩正从绿阳春餐厅那边走过来,你去接一下她——她的眼睛看不见。”

服务生应声而去,大约七八分钟后,他把女孩领到了桌边。

“请坐。”年轻人淡淡的说完之后便没了下文。这样的会面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甚至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建议这次会面,他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离不开那个餐厅一样。

女孩摸索着坐在了年轻人对面。牛牛则伸长鼻子东嗅西嗅了一阵,然后它半卧在主人身边,同时受到了主人紧张情绪的影响,它像保镖一样瞪大了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个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盯着我?”女孩也不寒暄,直接抛出了一个硬梆梆的问题。

“我没有盯着你。”年轻人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答的话,“我在餐厅吃饭。走的时候看到了你,我只是想帮个忙而已。”

年轻人虽然没有撒谎,但那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至少他在吃完饭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刻意在停车场等待了一会。这样他才会看到女孩一个人走上了街道,于是他把车开了上去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不,你在盯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你别想骗我,虽然我是个瞎子——”女孩皱了皱眉头,显出不快的表情,“瞎子有时候反而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的……”年轻人自嘲似地“嘿嘿”一笑,“比如说,那支百合。”

“你不是第一次给我送花了。”

年轻人默认,他无法也不想反驳这个问题。

“这些天你每天都来,而且都等我走了以后你才走——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女孩又强调了一遍,“你在盯着我,你别想骗我。”

年轻人轻叹了一声。也许真如女孩所说,双目失明反而给了她异于常人的第六感觉。他自以为他的行动可以瞒过任何人,谁知今天却会败在一个盲女的手下。

“好吧。”他­干­脆坦然承认了,“我是在盯着你。不过我没有恶意,我只想看你安全的离开。因为……你最近失去了照顾。”

“你……什么意思?”女孩被触到了心机的柔­嫩­处,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年轻人咬了咬嘴­唇­,似乎某些事情让他感到痛苦,然后他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失去了父亲……”

女孩“嘤”了一声,泪水立时从她失神的双眼中滑落下来。同时她又听见那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也是刚刚失去父亲,所以我能体会到你的感觉……突然间失去了照料,好像生命中某个重要的支撑消失了……”

“什么?你的父亲也……”女孩惊讶地张着嘴,泪珠仍然挂在她的脸上,不过她的敌意明显散去了很多。

“是的,我的父亲。”年轻人重复了一遍。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十多年的朝夕相处,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与父亲无异。

女孩愣了片刻,她的泪水渐渐止住,然后她突然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给我送花?而且还盯着我?”

“不。”年轻人却摇着头说,“我给你送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的音乐。”

女孩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懂音乐吗?”

“不懂。但我能听懂你的曲子。尤其是你每天演奏的第一首,总是……总是让我想起那些失去的人……”

“那是德国人德尔德拉的《纪念曲》,本来就是为缅怀那些逝去的人所作……”女孩幽幽地叹了一声,“你能听懂这首曲子,说明你倒没有骗我,你确实失去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就像你说的,父亲……”

女孩的声音越说越低,隐隐间与那陌生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哀楚。

年轻人也沉默了,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那轻缓安静的乐曲声……同时那些人的容貌也在眼前闪现着,或模糊、或清晰,有些又相互交错重叠起来,变幻出怪异的形状,让他无从分辨。

那些记忆让他的脑袋越来越胀,他终于忍不住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女孩的问话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冰冰了。

“没事。”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额头,似乎要摆脱当下的窘境,他便岔开话题说道,“你演奏的第三首曲子我也非常喜欢。”

“第三首?”女孩用手轻轻地支起腮帮,“它会给你什么样的感觉?”

“它能让我的心沉静下来。”

“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有些事情让你感到困惑,过去的,未来的……还有前方的路……”

年轻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女孩,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有如此准确的判断。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行为和思想,她微笑了一下,解释说:“那首曲子是法国人马斯奈的《沉思》,是一首著名的冥想曲。你有几分的心事,它便能和你激起几分的共鸣。”

这是年轻人第一次见到女孩露出笑容,这使得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暖意。他忍不住由衷地赞美道:“你笑起来真漂亮。”

女孩低下头,笑容虽然消失了,但她的神态显然是接受了对方的赞美。片刻后她用下论断的口吻说道:“你不是个坏人。”

“为什么?”年轻人问道。这恐怕是任何一个男人在相同境地下都会问的问题。

女孩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简单:“因为你真的听懂了我的音乐。”

“那之前呢?我是说讨论音乐之前——我在你心中就是个危险的坏人吧?”

“也并不完全是……”女孩想到自己刚开始的态度,不免有些歉意,“其实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想惹上麻烦。”

“嗯……什么事?”

“昨天有个客人,他喝多了酒……然后对我说了一些无礼的话,这个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当时我还很担心,所以我一直等到你安全离开餐厅后,我才离去。今天我盯着你,也是害怕那个人还会回来找事。”年轻人显出一些着急的语调,而他的话语随即便被女孩打断了:“那个人死了。”

年轻人一声惊呼:“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出的事。看起来是车祸,可是他有一些朋友却认为不那么简单。今天下午那些人找到了我,他们怀疑是由于和我的争执引起的祸端。可我身边不可能有人会做那样的事情……不过今天你又出现了,我就想得多了一些……”女孩斟酌着,把话说得尽量委婉,“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只是想见到你,能当面问一下。”

年轻人的心头微微一紧,但没有在神情上表现出来。他知道阿泰的那些朋友会是谁。昨晚的事情他已经做得非常小心,就是怕惹来警察或是阿华之流给女孩带来麻烦,没想到麻烦还是上了门。这个阿华……看来还不能太小看他了。

“你不用想那么多,问心无愧就行。”年轻人宽慰女孩道,“像他那样的人,平时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就算真有人害他,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也是,确实是我太多心了。”女孩已经完全打消了先前的疑虑,自嘲着说,“可能也是跟我的­性­格有关吧,遗传。”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某些伤心的事情,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才又沉着声音说道:“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个警察。”

年轻人半晌没有回应。女孩抬起头,徒劳地睁大双眼:“你怎么了?”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年轻人控制住起伏的心潮,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道。

“女孩品出了对方告别的意味,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言,对方毕竟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是很晚了……”女孩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你还会送我吗?”

“当然。”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对女孩有着难以言明的责任感。

“谢谢你。”女孩再次露出笑容,然后她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郑佳。”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9)

晚二十一点三十六分。

省城刑警大队招待所内。

罗飞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这是一个临街的高层房间,所以他的视野可以放得很开。繁华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闪烁着各种眩目的光彩,给罗飞带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在大学时期,罗飞曾在省城呆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乐的四年。青春、友谊、爱情、理想……他几乎拥有当时能够拥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这四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全都被击碎了。

然后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带着一颗被伤痛碾得粉碎的心灵。十八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来,这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宽敞的街道,高耸的楼群,缤纷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车流……这些豪华摩登的场景都是龙州那个二线城市无法企及的。

经过几天的连绵秋雨,天气终于开始好转。经过雨水洗刷后,晴空下的都市夜景显得愈发璀璨迷人。罗飞身处这样的环境中,繁华夜­色­触手可及般展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却难有兴奋的感觉。

虽然隔着窗户,仍有丝丝冷风穿过缝隙钻入了屋内,这让罗飞颇感寒意。极目远眺,城市中的万家灯火与天边的繁星渐渐融为一体,那灯火后该是数不清的温馨家庭。在那些屋子里,寒冷便不会如此轻易的侵袭过来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韩灏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暂的亲情。亲眼见证到那一幕,罗飞心中荡起无限的感慨。不知在这个城市中,还有多少孤独者像自己一样无家可归。

至少有一个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他此刻又会藏身在这城市中的哪一个角落?

他们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着,忍受孤独的同时却享受着争斗的刺激。在某些方面,他们是如此的相象,可他们又如同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从铸造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永无重合的那一天。

Eumenides,十八年前罗飞亲手创造出这个角­色­,他的人生因此走向一个巨大的转折点,而现在,当他重新面对这个角­色­的时候,他是否有能力将那痛苦的轨迹扭转回来?

罗飞也无法给出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和Eumenides正在走向一场无法回避的碰撞,他们同样期待,也同样畏惧那碰撞后的最终结局。

罗飞的思绪就这样凌乱地飘散着,直到门铃声将他拖回到现实中来。

罗飞过去打开了屋门,门口站着的是曾日华。

“罗队。没打搅你吧?”小伙子观察到罗飞脸上残留的沉凝神­色­,便试探似地问了一句。

“哦……没有,没有。”罗飞笑了笑,趁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他反问道,“你怎么来了?没回家吗?”

“嗨,我一个单身汉,回不回家的有什么区别?再说这里吃住都方便,还有人打扫卫生。”曾日华笑嘻嘻地说道。

“那进来坐吧。”罗飞让开通路,同时半开玩笑地看着曾日华,“这屋子你也熟,就别客气了。”

曾日华一愣,随即明白罗飞所指:此前韩灏指挥专案组的时候,自己曾奉命偷偷搜查过罗飞的房间。现在却时过境迁,罗飞已成了信任的专案组组长。他只能“嘿嘿”­干­笑两声,装糊涂不接对方的话茬。

罗飞招招手,示意客人坐下。同时他看到对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就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东西?”

“哦,一些生活用品。”曾日华把塑料袋推到罗飞面前。后者打开一看,却是洗发液、香皂、牙刷之类的东西。

“招待所提供的一次­性­用具质量很差的,那个牙刷硬得,能把牙龈刷出血来。你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有些事情不要凑活。”曾日华说到这里,发现罗飞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连忙补充解释道,“罗队,你别误会……这些都是慕老师托我捎给你的,刚才我说的,也是她托我转达的话。”

罗飞恍然般“呵”地一笑:“我说呢,你这个邋遢光棍,怎么还能想到这些……”他这次来得匆忙,确实没有带着生活用品。这些东西还真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罗飞不禁隐隐感到了些暖意,同时他又注意到什么,眼神往对方脑袋上飞了一下,“嗯?理过发了啊,这也是慕老师的功劳吧。”

的确,曾日华头顶那堆乱蓬蓬的“鸟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小伙子也因此显得­精­神了很多。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你。”曾日华道,“晚上我请慕老师吃饭了,她说实在受不了我的头皮屑,饭后就硬拉着我去理了发。然后她还买了瓶去屑的洗发水给我,同时也给你买了这包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挠了挠头皮,这次未再出现“雪花”飘飞的盛况。

“那我还是沾了你的光了。”罗飞微笑着说道。自从前几日曾日华救了慕剑云之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显然亲近了很多。这些都被罗飞看在眼里。

曾日华却看着罗飞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也许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罗飞不解:“什么意思?”

“慕老师买好这些生活用品,让我送给你。她那个时候的神情很不自然——”曾日华撇着嘴说,“——所以我怀疑,她陪着我墨迹半天,其实目的只是想让我稍这些东西而已。”

“那她又何必?”罗飞难以认同,“直接交给我不行吗?”

“你听说过吃人参的母­鸡­吗?”曾日华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母­鸡­。”

罗飞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了。

“清代曾有一个大户人家,小姐身体弱,想要进补人参。但是直接吃人参药力太冲,女孩子受不了。于是他们就把人参剁碎了喂母­鸡­,然后把母­鸡­下的蛋再给小姐吃。这样人参的药效就到了­鸡­蛋里,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所以老母­鸡­虽然吃到了人参,可只不过是给小姐做嫁衣呀。”曾日华讲完这个故事后,叹着气说道,“我呢,也和这母­鸡­一样,慕老师不好意思直接把东西送给你,所以才设计这么个大圈子让我来代劳。”

罗飞一怔,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当年他在恐怖谷入狱时,哈摩族女孩许晓雯隔着狱门喂他吃­肉­时一般。不过他很快就把那感觉压了下去,因为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逾越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明天好向慕老师交差。”曾日华是个心无芥蒂的人,并不在意罗飞心中的微妙变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对方,换了个话题道:“看看这个吧,这是我真正的任务——向专案组长交差。”

罗飞接过那张纸展开,上面的内容不多,却是一条人物信息:

“黄杰远,男,43岁,现任黑魔力酒吧老板,手机:13020011590。”

曾日华在一旁解释着:“黄杰远。十八年前的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件,他正是丁科的助手。所以除了丁科之外,他就是最了解那起案件的人了。”

罗飞笑了,明白这才是曾日华此行的真正来意。因为已经知道Eumenides正是当年一三零劫持案件的凶犯遗孤,所以专案组便把当年的涉案警员确定为寻访目标。虽然一天内连续发生了吴寅午跳楼、韩灏约见妻儿两起重大事件,但曾日华并未放弃对一三零事件的追查,现在他已经把最重要的一条线索送到了自己手里。

罗飞由衷地赞了句:“很好。”小伙子虽然­性­格不羁,但工作的能力和主动­性­还是勿庸置疑的。

“可惜只查到了这一个人。”曾日华却翻着眼皮,似乎对自己并不满意,“丁科是没指望了——整个省城警界已经找了他十年……其他的几个人,有的已经不在世;另外一个叫钟云的——就是当年直接击毙凶犯文红兵的那个特警狙击手——怎么也查不到他的信息,很奇怪……”

罗飞“嗯”了一声道:“那可能是化名。”

“化名?”

“因为打死了人,虽然是凶犯,但也会对执行者造成诸多压力。所以他如果不愿意公开身份,是允许使用化名的。”

“哦。”曾日华点点头,对罗飞的解释表示理解,同时推着眼镜说道:“那要找这个人的话,我可没办法了。”

“找到黄杰远,就不愁找不到他。不过——”罗飞口风一转,“——我倒不建议找他,因为找不到他,对他正是一种保护。”

“确实如此。”曾日华一点即透。对Eumenides来说,如果他要报仇,那么目标名单中显然不会少了这个直接击毙父亲的狙击手。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相对来说他倒安全了。

“那我们可要赶快联系这个黄杰远啊。”小伙子又说道,“如果让Eumenides先找到他,那我们就被动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打个电话?”

说话间,曾日华已经把手机摸了出来。事实上以他的­性­格,早就按捺不住了。不过此前在韩灏当组长时很反感手下人越权行事,曾日华有过教训,所以这次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先向罗飞作了汇报。

“先别急。”罗飞挥手制止了曾日华的动作,“现在已经挺晚的了,明天再说吧。”

“挺晚的了?”曾日华一愣,显得对罗飞的这个理由不太理解,他踌躇了片刻,想要提醒对方似的强调了一句,“我们可是在和Eumenides抢时间啊。”

“我知道。”罗飞凝起目光看着对方,然后他又轻轻吐出三个字来:“听我的。”

罗飞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些不能明言的东西,但同时也透露出命令般的坚定。曾日华急躁的情绪便在这目光中安定下来。

同样是专案组组长,韩灏下命令时通常是强势的、不容辩驳的口吻,罗飞此时的态度与其相比要柔和许多,但这柔和却又似藏着无尽的绵力,让人更加地无法抗拒。

“好吧。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曾日华在这绵力下顺服地说道,“如果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吩咐都可以。”

“放心吧。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罗飞的目光中此时又充满了勉励的意味。

“行,那我就不­操­这个心了。”曾日华彻底放松了,他的眼珠转了两转,思维又跳到了别处:“哎,罗队,有个问题我实在是憋不住了,非得问问你不可。”

“什么?”

“上次我来过你的房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曾日华纳闷地挠挠头,“我可是万分小心,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吧?”

“因为你翻动过我的背包。”罗飞很爽快地回答说。

“那又怎么样呢?”曾日华不甘心地追问,“我确定保持了背包的位置和包里的东西和原来是一个样的。”

“但是背包拉链头的位置变化了。原先有七格拉链扣没有闭合,你翻完包再把拉链拉上的时候,却有八格拉链扣没有闭合。”

“就是这个?”曾日华看起来将信将疑。

罗飞淡淡地点着头:“就是这个。”

“可是……你怎么能……”曾日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拉合拉链的时候,通常没人会把拉链完全拉到底部,末端或多或少都会留有一些未闭合的链扣。那天曾日华拉开罗飞背包的时候,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还特意观察了拉链头所在的位置,这样他在重新拉上拉链的时候,基本让拉链头还回到相同的位置上。可这么做还是留下了破绽!他实在无法想象:罗飞居然能分辨出七格拉链扣和八格拉链扣之间的区别。

“这个差别也太细微了吧,一格拉链扣,也就一个毫米的宽度,你怎么能看得出来?”他把心中的困惑说了出来,“难道……难道你拉拉链的时候还会去数那些剩下的链扣吗?”

罗飞的回答更让他诧异:“是的。我数了。”

曾日华瞪大眼睛看着罗飞,半晌后才明白一些似的:“你对我们有戒备?所以你一直都在防着我们?”

“不。”罗飞却否定了对方的这种猜测,“没有那么复杂,这只是我的习惯而已。”

“习惯?哪有这种习惯?”曾日华显然不相信罗飞的解释,“不可能,你在骗我——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当时大家还不熟悉,彼此之间有戒备也是正常的。”

罗飞笑了笑,他沉默了一小会,忽然说道:“这个楼层的电梯间门口铺着一张地毯,你记得吗?”

曾日华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地毯在远离电梯门那侧的边缘上,有一处破损,形成了一个不到一公分长的缺口,这个你看到了吗?”罗飞又问道。

这次曾日华摇了摇头,神­色­愈发茫然。

而罗飞还没有说完。

“那个缺口正好和地毯下的拼木地板从东往西数的第十二条缝隙相吻合——你如果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去看一看。”

“这个……你也数过?”曾日华倒不怀疑罗飞的话,他只是不理解对方的行为。

“是的。我数过。”罗飞淡然道,“从我住进招待所的那天开始,这个情况就从未有任何变化。所以我知道,招待所的保洁员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来不会掀开地毯去擦拭被覆盖住的那部分木板。”

“可是……你研究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你在给保洁员打分吗?”曾日华在一头雾水中仍忘不了耍耍贫嘴。

“没有意义。”罗飞挑了挑他的眉头,“这只是我的习惯。如果你还不相信,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没有意义的东西。”

曾日华显得很有兴趣:“还有什么?”

“招待所前台的挂钟,显示悉尼时间的那一个比标准时间慢了一分二十三秒,而显示伦敦时间的那个,又比标准时间快了五十四秒;今天在前台当值的那个女孩,她的发绳是蓝­色­的,并且在辫子上绕了四圈;招待所院子里有五辆车已经超过两天没有动过,其中车号9563的那辆帕萨特左前轮正好压住了地面­阴­井盖的三根铁条;还有你……你上午开会时所用的油笔装在了你警服的左侧内兜里,如果现在笔芯里还剩下五分之二的油墨量,那说明你后来很少或者没有使用过这支油笔。”

听罗飞滔滔地说到这里,曾日华立刻从自己警服的左侧内兜掏出了那支油笔,笔芯中的油墨量正如罗飞所说停留在五分之二的位置。曾日华愣了片刻后,这才轻叹着摇摇头,脸上露出赞服的神­色­。

“真的只是习惯……可怕的习惯……”曾日华看着罗飞,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没见过的怪物,然后他又困惑地问道:“那你要花多少时间去维持你的习惯?你又要以多大的脑容量来储存这么多的信息?”

罗飞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解答说:“并不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因为这些工作都是在日常活动中顺带完成的。你每天都会路过招待所的前台,如果你只是无所事事般地走过去,那你就不会看到任何东西;而我却喜欢观察,一边走一边观察,没有什么目的­性­,但却因此而注意到很多东西。同样,当我拉上背包拉链的时候,我的目光便会扫过剩余的链扣,顺势数清它们的数目并不困难。做到这些也不需要过人的脑容量,因为我并没有把所有观察到的东西全都记在脑子里,事实上,我只记忆新近看到的那些信息。比如我再一次拉上拉链的时候,我就会记住一个新的链扣数,同时忘掉以前的那个。套用电脑中的术语:我并不是在不停的储存,我只是在不停的更新而已。”

“我明白了……”曾日华终于释然地点点头,“这确实就是一个习惯:随时随地观察身边的一切事物,并且将相关信息像计算机一样­精­准的记录下来。这么说起来似乎不难,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

“我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后来上了警校,我又刻意强化了这方面的训练。所以在二十年前这种习惯就已经深入到我的行为中,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对我而言,完成类似的工作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非常普通、也非常简单的事情。”

“难怪……”曾日华的情绪由释然又转变成感慨,“难怪所有的人都对四一八血案中那‘两分钟的时差’不以为意,唯独你却能从中破解出整个案件的玄妙。两分钟对普通人来说是非常短暂的,短得完全可以无视;而在你的生活系统中,这却是一个巨大到无法回避的变化。袁志邦的苦心经营就毁在了这两分钟的时差上。嘿嘿,连他都斗不过你,我栽在你手里,也算是心服口服。”

罗飞却不愿接受对方的这番夸赞,他黯然摇摇头:“击败袁志邦的人并不是我……在他的计划中本没有这两分钟的误差……是孟芸……”

罗飞没有把话说完,他不想多说了,因为他知道别人很难理解他、袁志邦以及孟芸三人间的感觉。他们互相争斗又互相欣赏,虽然每个人都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罗飞并不愿其他人看扁自己曾经的对手。

听罗飞说到孟芸的名字,曾日华识趣地露出些许沉痛神­色­,没有就那个话题再追问下去。不过他先前的那股兴奋劲还没有沉静下来,稍歇了片刻之后,又挑起眉头说道:“罗队,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什么?”

“猎犬!你是一只天生的猎犬!”小伙子激动起来,也不管言辞是否合适,“你走到哪里都嗅来嗅去,对一切都充满了关注,这就是你的天­性­。面对这样的猎犬,有什么猎物能逃脱它的追捕呢?就算是Eumenides也不能!”

罗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曾日华是个胸无城府的热情青年,而自己则必须保持冷静:Eumenides,那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曾日华似乎意犹未尽,舔舔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罗飞却在此时抬腕做了个看表的动作——时针已经越过了夜间十点的位置。

“好了,不早了。”罗飞知道对方饶舌得很,便决定主动结束这场交谈,“早点休息吧,这两天大家都很辛苦,要抓紧机会修养­精­神。”

“好吧……”曾日华无奈地将正要冒出的话头咽了回去,“那我就回屋去了。”他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叮嘱道:“慕老师说了,她明天一看你的头发,就知道你用没用她买的洗发水。”

罗飞“呵”地一笑,看看茶几上的那些日用品,寒冷秋意中亦泛出了一股别样的暖意。

……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两点五十分。

东林路是省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略显狭窄的街道两侧林立着各式酒吧、夜总会等娱乐场,眩目的霓虹灯争芳斗艳,辉映出这个城市中最为璀璨的夜景。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场所,此刻喧嚣也难免要走向尾声——因为时间实在已经太晚了。三三两两的摩登男女们从诸多会所中走出,形容疲惫,醉意熏然。他们刚刚在音乐和美酒中发泄完过剩的­精­力,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个安静的角落,或者沉沉地睡去,或者去享受一些更加私密的放纵。

在某一间酒吧内,情况又有所不同。这个酒吧的门脸不大,所处的位置也难称理想。它位于东林路末端的一个拐口,招牌被两侧高大的建筑遮挡,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错过。酒吧的主人对此似乎不以为意。他反而将酒吧的招牌设计成了黑­色­,并且完全没有霓虹的勾映。这样的招牌在夜­色­中显得极为隐晦,好像是生怕被来往者看见一样。

你只有走到近前,着意地辨认一番,才能看出那招牌上的字迹来。

“黑魔力酒吧”,字体怪异,透出一种诡谲的气息。

在酒吧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帅小伙,他们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似乎要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很显然,这两个小伙子就是“黑魔力酒吧”的门童。不过与普通门童不太一样,他们的任务不是迎接客人,而是阻拦客人。偶尔有闲散客人想要进入的时候,他们便会伸手拦住门口,然后客气地说道:“请出示会员卡。”

大部分来客都没有会员卡,于是小伙子就微笑着解释:“对不起,我们的酒吧是会员制的。您需要由老会员介绍入会之后,才能光顾我们的酒吧。”

来客往往就郁闷地摇头离去了。

但也有一些人出示会员卡之后便进入了酒吧。在转弯跨越一道门屏之后,酒吧内展示出一副别样的洞天。

与狭小的门脸相比,酒吧内厅宽敞了许多。吧厅四周围着一圈散台,大部分会员便三三两两地落座其中。一些尊贵的客人则由服务生领着迈步二楼,在楼上的包厢内享受更加周致的服务。一楼大厅中央立起了一座演台,此刻一个男歌手正抱着吉他在烟台上又吼又跳,将充满摇滚力量的音符砸向酒吧的每个角落。DJ把音响调得很大,那声量对一般人的耳膜绝对是一种折磨。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在其他娱乐场所接近打烊的时刻,黑魔力酒吧内却不断有新客到来。他们在巨大的声浪中坐下,面无表情,似乎那摇滚劲曲根本无法刺激到他们的神经。只有偶尔往喉咙里灌下一两杯烈酒后,他们的脸上才会稍现出兴奋的神­色­,同时他们的目光频频飞向吧台上方那个造型怪异的挂钟,看起来像在等待着什么。

摇滚乐手一曲唱毕,酒吧内获得了片刻的宁静。这时挂钟“当当当”响了三下,时针对准在钟盘的四分之一处。守在门口的小伙子闻声关上了大门,“黑魔力酒吧”随之变成了纷繁都市中一个密闭而又隐秘的空间。

酒吧里的客人们悸动起来,他们期待的东西就要开始了,一种亢奋的情绪在他们体内涌动,难以抑制。

配合着众人的期盼,音乐声重新出现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像爆裂一样在酒吧的封闭空间内炸开,很快形成一片由声波蔓延成的惊涛骇浪。那浪涛震颤着听者的耳膜,并且这种震颤瞬间又传递到心脏的深处。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血管和神经都随之跳动,五脏六腑也在翻滚,就像忽然被抛到了云霄,转瞬间却又急速坠落。与这样的音乐声相比,刚才的摇滚便成了教堂礼拜的宁静圣歌。

所有的人都在这样的音乐中疯狂了。他们开始扭动,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里。然后他们开始有节奏地高喊:“出来!出来!”

伴随着众人的叫喊声,一个女人走上了演台。

这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妙龄女子,长发摇曳,皮肤白皙。半截面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却掩不住她那娇艳的容颜。面具的造型是一只展翅的吸血蝙蝠,通体漆黑,唯有嘴角边淋漓着几滴殷红的鲜血。可怕的蝙蝠却栖息在一张艳丽的面庞上,构成了令人窒息的凄美画面。

女子身穿黑­色­紧身的皮衣皮裤,足蹬高筒的黑­色­皮靴,愈发凸显出身形的窈窕修长。她跟随着音乐的强劲节奏舞动旋转,媚惑的气息从她年轻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台下的酒客躁动着,热浪在身体里翻滚。同时他们的叫声变得更加癫狂,近乎声嘶力竭。他们仍在高喊:“出来!出来!”

又有人来到了演台之上,这次却是一个男子。黑­色­的头套将他的头脸部位完全遮住,只露出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睛;他的上身完全光着,胸腹间肌­肉­­精­壮,显出令人生畏的力量感;而他的下身则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裤,整体打扮像极了欧洲中世纪嗜血的刽子手。

女人看到刽子手装扮的男子,俏丽的面庞上现出恐惧的神­色­。她躲闪着,似乎想从演台上逃走,但那男子很快抢上两步,伸手攥住了女人的一只胳膊,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拽了过来。

酒客们轰然发出喝彩的声音,虽然这声音立刻便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淹没,但刽子手还是深受刺激。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凶狠,然后他腾出双手揪住女人的衣领,使劲往两边撕扯着。女人扭曲着窈窕的身躯拼命挣扎,但这挣扎反而配合了男子的行为。很快,女人的皮衣便像笋壳一样被剥去了。而她皮衣下除了一件黑­色­的胸罩之外,竟什么也没有穿。于是她大片大片的白­嫩­肌肤和高耸的胸口便暴露在了人们的眼前。酒吧内的炙热气氛也因此达到了一个新的Gao潮。

刽子手仍不罢休,他把半­祼­的女人按倒在地,将对方下身的皮裤也强行褪去。这样女人身上除了内衣­内­裤之外,便只剩下脸上的蝙蝠眼罩和脚下的高筒皮靴,而这些衣裤罩靴全都是黑­色­的,愈发映衬出女人娇躯的雪白。

刽子手得意洋洋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皮裤往台下扔去。这立刻引起了一阵哄抢。与此同时,台下也有什么东西扔了上来。刽子手将那东西接住后高举着展示给观众,众人挥着拳头响应着,几近痴狂。

那是一条鲜红­色­的长绳子,如血液一般明艳耀眼。而在台下,酒客们的眼睛也泛起了鲜红­色­的血丝,在酒­精­、音乐和迷亵场面的混合作用下,他们灵魂深处的兽­性­正喷薄欲出。

女人此刻已放弃了反抗。她跪伏在男人的脚下,像一只待宰的绵羊般恐惧而无助。刽子手迈步来到她的身后,将红绳绕在她颈部打了个圈,然后从她的两侧腋下穿过,禁箍住Ru房后又再绕回来。如此反复,红绳经腰腹走向腿部,最后竟将那女人如虾米般密密匝匝地捆扎起来。

男子使劲勒紧绳头,绳索箍着女人娇­嫩­的肌肤,一道道殷红如血,竟透出一种诡异之极的美艳气息。

而男人仍在加力,他攥住了绳头,不断地往外抻紧。而他每抻一次,绳索便向着女人的娇躯中又深陷了几分。

在逐渐走向Gao潮的震撼音律中,女人痛苦地呻吟扭曲着,汗水浸湿了内衣,曼妙的身段已近乎一览无余。

台下的酒客们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们的血液翻滚着,简直快要沸腾,有些人甚至跟着台上的女子一起呻吟起来。

男子终于将绳头在女人背负的双手上打了个结,这样女人已经被彻底捆成了一只粽子。红绳、白­肉­、黑衣,三种­色­彩对比鲜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晕。

这时两个服务生将一个大玻璃箱推到了台上,他们揭开箱盖后便自行撤下。那个箱子大约一米长,半米高,通体透明,像是一个硕大的鱼缸。

刽子手将女人抱起来,然后将这只大“­肉­粽子”塞到了箱子里面。随即他又从箱子里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剑,这些刀剑被扔到演台上时,互相碰撞着,反­射­出­阴­森的光芒。

男子将箱子重新盖好。女人蜷缩在玻璃后面,臀|­乳­高耸着,整个身体被扭曲成一种诱人的姿态。

刽子手拣起一柄长剑,向酒客们展示了一下剑刃的锋芒。台下的人们便屏住了呼吸,他们瞪圆了血红的眼睛,像是一群在等待食物的饿狼。

刽子手用长剑抵住箱体,一用力,那剑尖竟穿过玻璃Сhā了进去。随着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呼,剑尖深深的扎在了女人的胸|­乳­上,血液立刻顺着剑刃汩汩流出。

箱子内似乎有麦克与音轨相连。被放大的惨呼声传遍了全场,与鲜血相映衬产生出极为震撼的效果。酒客们的身体都随之凛然颤动了一下,脸上则现出紧张与刺激相交杂的亢奋表情。

音乐越发的噪乱疯狂。在金属的摩擦声中隐隐传来野兽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暧昧的呻吟和如诉的哭泣亦夹杂在其中,令人无法抑制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冲动。狼群轻舔着嘴­唇­,捕捉着空气中那甜丝丝的血腥气息。

那是他们钟爱的气息,也正是吸引着这帮酒客的“黑­色­魔力”。他们在后半夜来到这家不起眼的酒吧内,就是要等待最后这幕血腥的大戏!

刽子手拔出带血的长剑,这次他把剑举过了头顶,同时向台下的酒客们舞动左手,做出煽动的态势。饥饿的狼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们狂燥地舞动着,血红的双眼中喷­射­出欲望的火焰。不少人已然按捺不住地想要冲上台来。不过这里显然有既定的规矩。只有一名男子被允许上台,其他人都被服务生拦了下来。这男子手中挥舞着女子被扒下的皮裤,原来他正是此前争抢过程中的获胜者,现在这皮裤则成了他上台时的通行证。

此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中等个头,相貌堂堂,一身正装配着条黑­色­的领带。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你多半会认为他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体面人士。可现在他周身都在流淌着赤­祼­­祼­的兽­性­,直令人不寒而栗。

刽子手将长剑交到黑领带手中,后者的身体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他握着长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玻璃箱内的半­祼­女人。受伤后的女人更显得娇弱无依,鲜红的血液渗在雪白的胸口上,组合成冷酷而又艳丽的­色­彩。

黑领带咽了口唾沫,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掉似的。然后他狂乱地散开自己前胸的衣襟,显得燥热难当,为了缓解这份狂热,他甚至把长剑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噬剑刃上流淌的鲜血。

这番场景深深刺激了在场的观众,他们大口喝着酒,似乎从酒­精­中也能品出血液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因为黑领带的舐血动作而感到兴奋,包括二楼包厢内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这也是一个男子,看起来四十来岁,他的身材虽已明显发福,但眉宇间却掩不住­精­­干­锐利的神­色­。此人端坐在包厢内的一张沙发椅上,面前是一排排监控屏幕。这些屏幕共有近二十个,竟是把整个歌厅内角角落落的情形全部摄录了下来。

发福男子的目光紧盯着最中间的那台监视器,里面显示的正是黑领带舐血时的画面。男子的眉头一挑,颇为动容。

旁边一个领班模样的小伙子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变化,他凑上前轻声问道:“黄总,要不要仔细查查这个人?”

原来那男子正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黄杰远。面对下属的询问,他不置可否地答了句:“再看看吧。”而他的双眼始终未曾离开屏幕分毫。

在屏幕中,黑领带已经无法在压抑施虐的欲望,在刽子手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玻璃上隐藏的缝隙,然后他双手把住剑柄,将剑刃向着玻璃箱内部Сhā了进去。

可是Сhā剑的过程却并不向刽子手刚才演示的那样轻松。剑头刚刚没入一寸来深就遇到了某些阻碍。黑领带的动作因此停滞了一下,然后他凝了把­精­神,猛然加大了力气,想要一举把剑头扎入那诱人的猎物中。然而事与愿违,长剑反而“咔”地一声,竟从中间折断了。

看到这一幕,黄杰远失望地摇摇头,自语道:“不是他……”黯然呆坐了片刻后,他伸出手招了招。领班会意,拿过一叠资料递到了他的手中。

黄杰远仔细翻看着那叠资料,那是“黑魔力酒吧”的会员登记表,记载着入会诸人详细的个人信息。

没过多久,黄杰远似乎对其中的某一份资料产生了兴趣。审视一番后,他将那页资料单独抽出来,递还给身旁的领班。

“让阿力熟悉一下这个人,下次把皮裤扔给他。”

领班接过了那份资料:“明白。”

“现在就去吧——我想歇一歇了。”黄杰远用略显疲态的声音说道。

领班会意,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包厢外,反手带上了房门。

包厢内只剩下了黄杰远一人,他揉着自己的太阳|­茓­,轻叹了一声。

十年过去了,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他要完成的事情却还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深深地知道:时间拖得越久,他的机会就越少。可他却不能放弃,他必须找回那失落的尊严。

时钟敲过了凌晨四点,酒吧内的大戏也接近了尾声。黄杰远把自己扔到包厢内的单人床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包厢内的暖气很足,他和衣躺着,随手扯了条毛毯盖在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的时间,黄杰远对那张单人床都已产生了感情。每当“大戏”上演的日子,都是这张床陪着他渡过一个又一个失望的黎明。

“如果有一天那案子真的破了。我就把奖章永远挂在这张床上。”黄杰远期待而又无奈地幻想着。在这个过程中,倦意一阵一阵地袭了过来,很快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从梦中唤醒。

黄杰远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先前那个领班正俯身在他的面前。

“黄总,有您的电话。”小伙子轻声说道。

黄杰远看了看手表,他刚睡了四个多小时。

“谁啊?”他嘟噜着问道,语气中透出不满的情绪。

“对方说是公安系统的。”

“哦?”由于以前的经历,黄杰远一听“公安系统”四个字便立刻来了­精­神。他腾地坐起身,稍微整整衣履,然后便跟着领班直向酒吧的前台而去。

酒客们早已散尽,只剩下服务生们尚在整理内务,并为下一场“大戏”进行准备。黄杰远那起搁置的听筒说道:“喂,我是黄杰远。”

“你好,这里是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知是感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那声音有些嘶哑,很难判断说话者的年龄层次。

“档案管理中心?”黄杰远迟疑了一下,显然对方并不是他预料中应该出现的通话者。

“是的。”那声音继续说道,“我们有一些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是关于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件,您当时是刑警队长丁科的助手,也是这起案件的直接参与者吧?”

“一三零案件?”黄杰远沉吟着反问,“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是这样的:最近省厅在对历年来的刑事案卷进行抽查,正好查到了一三零案件。可卷宗上对这起案件的记载很不详尽,模糊不清的地方也比较多。所以我们需要对当事人进行再访,并据此写一份留档的补充报告。”

对方的解释颇合情理,不过黄杰远却“嘿”了一声道:“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那么多?再说我早已不是公安系统内的人,没有义务对你们负责什么。”

“这个,话虽这么说……”对方斟酌着措辞说,“我们并不是在要求你,而是请求你提供一些帮助。”

“我没那么多时间……”黄杰远懒懒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换了语气道:“其实我们也是在互相帮忙。虽然你已经不是系统内的人,但如果你对‘一一九碎尸案’感兴趣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最新的资料。”

黄杰远听了这话一愣,片刻后才回味着说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对面那人从鼻子里“呵”地一笑,又转回到自己的目标:“那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吗?”

“好吧。”黄杰远已然拿定了主意,痛快地答道,“我去找找当年的日志,对你们应该有用。”

“什么日志?”

“我自己写的日志。当年我参与的每一起案件,都会把前后过程详细的记下来,那是第一手的资料,甚至比官方的案卷更有价值。”

“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人嘶哑的嗓音中透出急切的欲望。

“那得看我什么时候去找。”黄杰远拿着腔说道,“日志都在我家车库里,和一堆废纸杂物混在一起,好多年没管了。嘿嘿,十年前我脱下警服,还以为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我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消息。”

“不用太着急,你得腾出时间去准备好‘一一九碎尸案’的资料。所以,还是我等着你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那人在对面笑了起来,“黄先生果然是个不会吃亏的生意人。”

黄杰远也发出圆滑的笑声:“明白就好……希望我们之间能达成一次愉快的合作。”

话说到这个份上,对交谈双方来说似乎都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又多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他们各自挂断了电话。

随着电波的中断,黄杰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首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八点三十三分。然后他冲着守候在一旁的领班招招手,面沉似水地说道:“我要用一下你的手机。”

上午十点四十七分。

城东莱茵苑小区,黄杰远家所在地。

七八年前莱茵苑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算得上是省城档次很高的商品房了。不过随着这几年房地产行业的飞速发展,莱茵苑的小区建设在此时已显得颇为落伍,最明显的便是车库的配置。

当年的开发商显然没料到私家轿车会在日后数年内得到普及,所以那时的“车库”其实是为自行车所设计。把整幢楼的底层划分成七八平米大小的一排“鸽子笼”,全楼的住户每家一间。对于黄杰远来说,当他购置了汽车之后,这个车库便失去了实际的使用意义。所以和很多其他家庭一样,“车库”最终成了一个堆放临时物品的“杂物间”。

时近中午,小区内多少显得有些冷清,而一对男女便在此刻走进了小区的大门。

那女人与门房点头打着招呼,看起来是莱茵苑的住客。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衣着整洁,不施粉黛。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塑料口袋,袋子里装满了食品蔬菜,看来正是买菜归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推着三轮车的青年男子。从他健硕的身材和脏兮兮的肤­色­和穿戴来看,这人多半是个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三轮车上堆着几大筐红艳艳的苹果,印证着对他的猜测。

“呦,买苹果了啊。”门卫笑呵呵地问那女人。

“是啊,这苹果又好吃又便宜。我就多买点,管送到家的。一会也拿点给你尝尝。”女人说起话来脆脆的,显得很爽快。

“哎呀,不用客气。”门卫上前,帮那男子推了一把三轮车。小伙子忙不迭地道着谢。也许是整日吆喝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女人很快把小伙子带到楼下的一间车库前。根据事先的约定,小伙子只负责把一筐苹果送到楼下,所以女人要把苹果先存放在车库里。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车库门的同时,小伙子也把一筐苹果从三轮车上抱了下来。那苹果看起来沉得很,小伙子捣着急促的小碎步冲到屋内,找了块空地放下了竹筐。

“行了,谢谢你!”女人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接过钱却并不离去,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离着,最后停在了屋角由废旧报刊和纸张堆成的杂物上。

“大姐,你这些废纸还要吗?三十块钱收给我吧。”小伙子试探着问道。凭心而论,他开出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价格。

可女人却瞪大了眼睛,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令她惊讶的并不是对方的提议,而是地上的那堆杂物。因为她不记得自家车库中有这么一堆废纸杂物,而杂物堆旁边两个大大的纸箱更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两个包装箱,一个是装电冰箱的,一个是装洗衣机的。女人肯定那决不是自家的物品。她转头看了看车库门上的号码,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而这时更令她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大纸箱同时散开,从中变魔术般跳出了两个陌生男子。其中一人抢过来关上了车库门,另一人则猛虎扑食一般将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放倒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女人的一声惊呼甚至还没来得及冲出嗓门。一个男子在关门的同时已低声喝道:“别怕,我们是警察!”

那女人正是黄杰远的妻子,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对方亮出的证件显示了他的姓名:罗飞。

事实上早在昨天傍晚,罗飞已经通过宋局长与黄杰远取得了联系。因为Eumenides并不知道专案组已经跟踪到一三零劫持案这条线索,罗飞便开始设计通过黄杰远诱捕Eumenides的计划。考虑到Eumenides很可能会对专案组进行反监控,罗飞与黄杰远的联系都是跳过专案组进行的,即便是曾日华等人对这个计划也并不知晓。罗飞知道黄杰远的履历,十八年前他就能当上警界传奇丁科的副手,在刑侦方面必然也有过人的实力。让他参战是值得信赖的。

很容易想到,那个向黄杰远探询一三零案件的男子正是Eumenides。黄杰远的表现也没有让罗飞失望。早上他与Eumenides通话时,欲擒故纵的表演丝毫不露痕迹,在和对方讨价还价的同时,一张大网已悄然张开。

在接到黄杰远的线报之后,罗飞立刻带着柳松赶到了莱茵苑小区,他们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车库按照需要布置好,然后便埋伏起来:在这样一个杂物间里堆上几个装冰箱、洗衣机的大纸箱子,然后再藏上一两个人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黄杰远没有直接参与伏击行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行动很可能正在Eumenides的关注之下。给罗飞打完电话之后,他还故意到闹市区转了一圈,在分散Eumenides注意力的同时也给罗飞等人的埋伏创造了时间。

Eumenides显然不会真的与黄杰远交换案件资料,摆在他面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潜入防备并不严密的小区车库,将相关的“日志”盗走。

当然,那所谓的“日志”并不存在,在车库内等待Eumenides的是罗飞和柳松这两名专案组警员。

将Eumenides引入车库,这是罗飞和黄杰远此前商议好的方法。车库是一个很好的抓捕场所,密闭且狭小。进入之后便很难逃脱,而且也不会对外界群众的安全构成威胁。

一切布置完毕之后。剩下的事情便是静候Eumenides的到来。罗飞相信对方一定会有所动作,因为黄杰远的资料中隐藏着Eumenides生父的死因,更隐藏着袁志邦与此事的牵连,而这些都是Eumenides无法回避的人生谜团。

罗飞知道他一定会追寻着这些谜团。这是他的天­性­,和自己一样,追寻谜团、追寻猎物的天­性­。

罗飞和柳松藏身在那两个大纸箱内,通过箱体上的小孔可以观察到车库内的情形。纸箱壳也经过了处理,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散开,不至于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限制。

他们潜伏了一个多小时,车库门终于被人打开了,不过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

罗飞立刻想到这女人很可能就是黄杰远的妻子。

罗飞曾建议黄杰远将车库设伏的事情告知妻子,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可黄杰远考虑之后却不赞同罗飞的建议。

“我老婆没有工作,每天早上买菜已经形成惯例。如果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言行举止中肯定会有不正常的表现。而Eumenides行动前,很可能会想办法对她进行观察和试探。所以还是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她买完菜之后都是直接回家,不会进车库的。就算她真的进去了,发现那两个箱子肯定会先打电话问我。到时候我再向她解释也不迟。”

罗飞觉得黄杰远的话也有道理。毕竟他们的对手Eumenides实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反常的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打草惊蛇。基于这点考虑,罗飞甚至都不敢在小区院内布置警方的人员。所以从诱敌的角度考虑,的确是让黄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演出最为理想。

于是罗飞便采纳了黄杰远的思路。所以黄妻的出现并没有出乎罗飞的意料,真正让后者措手不及的,是跟着黄妻进入车库的那个小伙子。

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一个卖苹果的农村汉子而已。可是罗飞等人都已领教过Eumenides乔装改扮的本领,谁能保证这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肯定和Eumenides毫无关系?

所以那小伙子一出现,罗飞和柳松的神经便立刻高度紧张了起来。他们通过小孔密切关注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显示出了越来越多的疑点。

首先,黄妻买了一大筐的苹果,却只付给了那小伙子五十元钱。那筐苹果足有大几十斤,个个红润溜圆,在市场上怎么也不能只卖出五十元。这是不是足以说明:那小伙子本就不是诚心要卖苹果的?

更有甚者,小伙子卖完苹果后,居然主动提议要收购屋内的那堆废纸。而且他并不是无意间看到了那堆纸,他的目光显然是刻意寻找过去的。要知道,那堆纸正是罗飞不久前才刚刚为Eumenides准备好的诱饵!小伙子怎能这么巧就对其情有独钟?他的开价也明显要高出正常的废品收购者,这一切都证实了此人来到车库中一定是另有他图!

现场的局势也不容罗飞再继续等待了,因为黄妻看到纸堆和那两个大箱子后,脸上已经开始现出诧异的表情。如果那小伙子确实和Eumenides有所关联,那他很快就能根据女人的反常表现做出对警方极为不利的判断。

罗飞别无选择,他下达了作战的指示。随即他和柳松同时跳出了埋伏地点。柳松直接扑向那个可疑的年轻人,罗飞则首先抢过去关上了车库门,既是防止对方逃跑,也是考虑万一对方不是正主,关上门可以使这次出击对外界的影响减至最小。

确定了罗飞二人的警察身份之后,女人稍稍稳下神来。然后她莫名其妙敌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是谁?”罗飞指着地上的那个小伙子反问。后者正被柳松别住双手,咧着嘴惊惶失措地叫着:“哎哟,我不是坏人,大姐,你给我证明啊!”

“他是卖水果的啊。”女人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了?”

罗飞皱眉问女人:“这筐苹果多少钱?”

“五十啊。”

“怎么会这么便宜?”

“他就是卖得便宜,我也没侃价。”女人现出些纳闷的神情。

“是他主动卖给你的?”

“是的。我在逛市场,他自己跑过来说有便宜苹果卖给我。而且……还主动要帮我送过来,所以我才会买的……”经罗飞这么一提醒,女人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瞪着那小伙子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快说!怎么回事?”柳松手上加力,小伙子吃痛不过,连声求饶:“轻点轻点!我说,我说……是有人另外出了钱,让我便宜卖的。”

柳松立刻抬头和罗飞对视了一眼,后者神­色­凝重。柳松不待对方吩咐,手腕一紧,又厉声追问道:“是谁?他在哪里!?”

“哎哟,哎哟!我不认识他……真的……真的不认识!”小伙子痛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罗飞轻叹一声,对柳松道:“先放开他吧,让他好好说。”

柳松也摇摇头,眼前这个窝囊的家伙的确不像是Eumenides。他快速地搜过对方全身,确认没有凶器之后便放开了对方,不过双手仍然警惕掐着对方的胳膊。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罗飞低沉而又严厉地问道。

小伙子呲牙甩着几乎快被拧断的手腕,苦着脸答道:“我在市场里卖水果,然后过来一个男的。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把一筐苹果便宜卖给这个大姐。我……我也没多想啊,我还以为那男的和这位大姐……有……有一腿呢。”

“放你的狗屁!”黄妻一下子火了,指着那小伙子骂道,“你们这些流氓,胡说什么呢?”

小伙子被吓到了,畏缩着不敢开口。罗飞冲黄妻摆了摆手,后者从他严峻的目光中读懂些什么,情绪冷静了下来。罗飞这时又问那小伙子:“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那男的个挺高,可具体长相就不太清楚——因为他带着个大帽子,围巾还遮着脸。他让我一定要帮这位大姐把苹果送到楼下车库。然后他还说,大姐家车库里可能有些废纸,如果我能收过来的话,他可以付给我三块钱一斤的高价。”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看着墙角的那堆纸张,而黄妻也跟着把目光投了过去,她也意识到可能正是那堆纸里面有什么玄机,连忙解释说:“这堆纸不是我们家的。”

罗飞顾不上解释,他只管看着那小伙子:“那个人在哪儿呢?你收到废纸之后,怎么给他?”

“他说他就在小区门口等我。只要我出去就能找到他。”

“罗队,怎么办?”柳松顿时紧张起来,他的额头逬出青筋,“冲出去抓人——要不,赶紧把这家伙放了,把这堆纸也带走,这样也许能把Eumenides稳住。”

罗飞却只能露出苦笑。

“都已经太迟了。抓人根本来不及,我们一出门,他早已跑了。继续演戏……嘿……”他摇了摇头,“还演得下去吗?车库门突然关上已经有了好几分钟,Eumenides早就明白这里面在发生些什么了?”

“那怎么办呢?”柳松看着罗飞,期待对方能想出力挽狂澜的方法。

罗飞右手撑在鼻下,紧握的拳心中已渗出汗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开门还是继续等待:开门可能会彻底暴露;而不开门,拖的时间越长也会越发的不利。

就在进退维谷之间,众人耳边忽然响起“咚咚”的声音,竟是有人在车库外敲门。

是谁?这很少有人问津的车库为何在今天却变得如此的热闹?

不管来者是敌是友,这下罗飞等人再想窝着也不行了。罗飞用眼神示意柳松做好警戒,然后他悄无声息却又极其灵快地将车库拉了开来。

站在门口的人大家都认识,却正是莱茵苑小区的门房。

“有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们。”门房晃着手中的一个信封,一边说话一边好奇地往车库内张望。

这么多人关门躲在车库里确实会让人感到奇怪。

“那个人呢?”罗飞接过信封问道。

“他急匆匆的,扔下信就走了。只是说让我到车库里找人,把信转交一下。”

“他是不是高高的个子,带着帽子和围巾,把大半边脸都遮住了?”

“没错!”门房呵呵地笑着,感觉自己一下子就找对了人,颇为自得。

罗飞的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知道这次的诱伏已完全失败。带着沮丧而又无奈的心情,他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字条和一个玉观音的挂件。

那字条上用标准的仿宋体写着:“下午四点,博世界网城。”

这算什么?罗飞紧张地思考着,一个约会吗?那这个观音挂件呢?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仔细端详着那个挂件,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名堂。而车库内的女人此刻却凑到近前,发出了惊惶而又急促的叫声:“啊!”

罗飞马上转过头问:“怎么了?”

“这好像是我儿子带的观音。”女人把玉件抢到手里摩挲了片刻,又坚定地补充道,“是的,就是我儿子的!它怎么会在这里?”

罗飞无法回答那女人的问题,而他的心已然深深地沉了下去。

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

省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新任专案组成员悉数在座,此外还多了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此人愁容满面,但目光中却又透出坚毅不挠的神­色­。

罗飞向大家介绍了这个新面孔:黄杰远,曾任省城刑警队副大队长。十年前因故离开警界,后从商,现在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

十年前黄杰远亦不过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担任省城刑警队副队长,他的职业素质可见一斑。众人对这个胖男人都产生了一些敬意,不过对于此人他们更感兴趣的,还是他十八年前的身份。

十八前年,在致Eumenides生父死亡的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中,黄杰远正是办案负责人丁科的副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早已脱离警界的前辈此刻才又被卷入到“四一八专案组”中。

他甚至承担着比其他组员更大的压力。因为他的独生子黄德阳极可能已落在Eumenides的手中。

黄德阳今年十四岁,在省城三中读初二。今天恰巧是学校开运动会。他的同学证实,黄德阳大概在九点多钟的时候离开体育场去买饮料,此后便未见他的踪影。而一个多小时以后,罗飞等人在莱茵苑的伏击失败,Eumenides托人送来了黄德阳随身佩戴的玉观音挂件,同时附着一张写有时间、地点的纸条。

“下午四点,博世界网城。”

听罗飞通报完这些最新的案情,曾日华看看黄杰远,又瞅瞅罗飞,自嘲地摇摇头:“原来你们早就联系上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这是基于保密的考虑。”罗飞带着歉意解释道,“倒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Eumenides实在过于狡猾,任何形式的防范都是有必要的。”

“保密可以有其他的方式。罗队长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基于你潜意识里过于强大的控制欲吧。”说话的是慕剑云,她也在看着罗飞,而她目光中的情绪则颇为复杂。

罗飞用拳头蹭了蹭鼻尖,没有开口。一旁的曾日华却来了劲,把身体凑向慕剑云追问道:“控制欲?控制什么?控制我们吗?”

“控制一切,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之外。可你现在是专案组的组长,你必须学会信任别人,这是你的责任。”慕剑云加重了语气,既像是在劝慰,又带着两三分的警戒。

“也许你说的对……”罗飞轻叹一声,“至少我该安排好对老黄全家的保护措施,这样就不会现在的被动局面了。”

“不……”黄杰远却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的。保密是对的,只是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我的家人才会陷入到危险中。”

众人转头看向这个胖男人,而后者又继续解释说:“Eumenides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一定会向我追询一三零案件的细节。如果他没有发现警方也查到了我这里,他就不会那么紧张,他会用温和的方式以期获得最真实的信息,这就是他今天早晨冒充档案管理员给我打电话的用意;反过来,当他发现我和警方有了接触,他就知道不可能再用温和的方式从我这里骗走信息,所以他才会掳走我的儿子,想用某些极端的方式逼我就范。”

这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尹剑琢磨了一会,忽然有所发现似地说道:“Eumenides给老黄打电话是八点半左右;九点多钟的时候,他掳走了黄德阳;可是直到近十一点,他才与罗队交手——这是不是意味着,Eumenides事实上在通完电话之后就已经看出了破绽?”

“是的。”黄杰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愁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唉,只是我现在也没想明白,那破绽究竟在哪里?我和罗队之间的联系如此隐秘——我给罗队打电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敢用自己的手机。”

这也正是令罗飞郁闷的问题:Eumenides在九点多就开始进行第二手的行动,他是从哪里嗅到了警方的气息?而后来莱茵苑的那一战,其实只是他对警方行动的确证和嘲弄吧?

不过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些。离Eumenides的约定已只剩三个多小时,他们必须尽快制定出相应的作战方案。作为专案组长,罗飞适时抛出了正题:“别的先不说了——大家对下一步的行动有什么见解?”

一句话将众人都带入了沉思,面对强大的敌人,谁也不愿贸然发表意见。片刻之后,才听慕剑云沉吟着说道:“要确定自己该做什么,首先得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不错。”罗飞赞同地点着头,“Eumenides虽然只留下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但我们不妨站在他的角度假设一下:面对当前的局面,他会怎么做?”

“这个倒并不难想。”曾日华立刻晃了晃脑袋,然后吐出两个字来:“网络。”

罗飞把目光凝在他身上,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假设我是Eumenides,我必须去追询生父死亡的真相。现在唯一的线索在你身上——”曾日华指了指黄杰远,“可是你已经被警方盯住。我该怎么办?这可比杀人更加棘手……想来想去,我必须放弃和你直接接触的方式。可是间接的交流我又太容易被你欺骗。这时我想到了网络:在网络上可以进行视频聊天。这意味着我不用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通过察言观­色­识别你言语的真伪。同时我掳走了你的儿子,借以逼迫你必须按照我的指令来行事,在我设定的情境下进行交谈,我有把握通过这样的交谈得到我想知道的东西。”

罗飞用手指轻叩着桌面:“你的意思是:Eumenides留下这张字条,就是要约老黄进行一次网络上的视频聊天?”

“博世界网城。”曾日华强调字条上的地点信息,“不是聊天,难道是结伙泡妞打游戏吗?”

黄杰远瞥了曾日华一眼,露出些许反感的情绪。在爱子陷于敌手的危机时刻,对方的玩笑开得确实有些不伦不类。不远处的慕剑云则早已习惯了曾日华这一点,知道他并无恶意,此刻便岔开话题似地问黄杰远:“当年的一三零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飞却摆了摆手打断她:“先不提这个,说起来话太长。现在的关键是,Eumenides想知道什么?我们又应该让Eumenides知道什么?”

众人暗暗点头,都明白罗飞的意思。的确,专案组现在的目标很明确——抓住Eumenides,而一三零案件的细节与此并无关联。既然Eumenides想要套问黄杰远的信息,那么专案组首先要考虑的是:将什么样的信息透露给对方最有利于对Eumenides的抓捕,而这信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重新做一个陷阱。”尹剑顺着罗飞的提示引申道。

这也正是众人此刻的思路。他们都紧张地思考起来。良久之后,沉默被柳松打破。

“把Eumenides的思路引向特警队吧。他不是要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吗?击毙文红兵的人是特警队的狙击手。这次四一八案件,我们特警队也是参战主力。不如从我们的现役队员里挑一个年龄大、能力强的,把他的名字报给Eumenides。”

柳松的意思非常明确:要用特警队员作为引诱Eumenides的鱼饵。罗飞立刻沉着声音提醒到:“这会非常危险。”

没错,直接击毙生父的枪手,这在Eumenides眼中几乎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将这样一个角­色­背负在自己身上,无疑会直接面对一个强大杀手的生命威胁。

“与敌人作战,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谁不危险?我们特警队每一个战士都在盼着为熊队长报仇……”一提到牺牲的熊原,小伙子的嗓音变得哽涩起来,“如果不是年龄上差得太远,我……我怎么舍得把这样的机会让给别人!”

“好吧。”罗飞凝视着柳松,心口也有热血在沸腾着,“那你尽快敲定人选,让他即刻到专案组报道!”

“明白!”柳松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起身先行离去。

罗飞的目光此刻又扫过会场:“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黄杰远迟疑了一会:“报一个名字容易,难的是怎么让Eumenides相信呢?”因为儿子在对方手中,所以他很担心警方的计谋再次被Eumenides识破。

“需要利用一些技巧,不能说得太直白了。”罗飞看了慕剑云一眼,“慕老师,你能不能帮帮老黄?”

“嗯。”慕剑云义不容辞地点着头,“可以利用心理学上的技巧来引导交谈,并且设计一些前后印证的细节,这样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从而打消他的怀疑。具体的做法……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老黄商量商量。”

罗飞赞了句“很好”,随即又补充说:“你们要尽可能将交谈的过程拉长,给曾日华留下足够的时间。”

慕剑云还在琢磨罗飞的话意,曾日华已“嘿”地笑了起来:“罗队,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网络追踪是你最拿手的。”罗飞也淡淡一笑,“如果Eumenides真的通过网络和老黄联系,那就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放心吧。”曾日华飞了飞眉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好!”罗飞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一点零七分。尹剑、曾日华,你们俩和我立刻出发,到博世界网城做好准备。老黄,你和慕老师仔细商议一下,三点钟到博世界和我们会合。有问题吗?”

没人说话,所有的人都凝重地点着头,一种大战将即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会议室。

五分钟后,罗飞和尹剑、曾日华先行上了一辆警车,向着博世界网城开去。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0)

十分钟后,罗飞和尹剑、曾日华先行上了一辆警车,向着博世界网城开去。

经过紧张的会议之后,三人在车上算是稍稍有了片刻休息的机会。

曾日华却是个嘴闲不住的人。车开出没多久,他的声音便又在车厢内响了起来。

“罗队。有件事情现在可能不是处理的时候,不过……你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

“那你说吧。”罗飞­干­脆地答道。他知道曾日华既然已经挑起了话头,那不管合适不合适,是一定要说完的,还不如让他来个痛快。

曾日华把脑袋凑了过来:“是关于吴寅午的死因。”

“哦?你有线索了?”罗飞一下子来了兴趣。昨天上午吴寅午自杀后,他还没腾出­精­力去调查这件事情,难道曾日华那边有了什么发现?

“称不上线索。”曾日华摇摇头,无奈地叹道,“都快满城皆知的事情了。”

罗飞被对方搞得有些糊涂:“到底怎么回事?”

“前天晚上那个假冒警察和吴寅午见面的人是个网络记者,吴寅午就是因为接受他的访问,所以才跳楼自杀的。”

“你怎么知道?记者的采访稿已经上了网了?”罗飞猜测着问。

“岂止上了网那么简单,俨然已成了今天的网络点击大热门!标题叫做《神秘杀手Eumenide再度出击,艺校辱师事件血腥落幕》,怎么样,够火爆吧?”曾日华带着嘲讽的意味调侃道。

“这都是什么无良的记者?哗众取宠,毫无社会责任感!”开车的尹剑此刻也忍不住半侧过头,愤然谴责了一句。

曾日华却“嘿”地冷笑一声:“这还不算完呢!那个记者甚至把他假扮警察采访吴寅午的音频资料也放到了网上,取名为《受辱教师临终前的访谈》。由于昨天吴寅午自杀的消息就在各大媒体炒得火爆,所以这段录音上网之后,相关网页几乎被点爆。而且听过录音的人都认为,正是这所谓的‘最终访谈’导致了吴寅午的自杀。”

罗飞皱起了眉头:“访谈的内容很过分吗?”

“我给你放一段你就知道了。”曾日华拿出一个mp3调到播放状态,“这是吴寅午叙述完案发经过之后,那个记者对他的一些提问。你们听听看。”

播放器里传出说话的声音,虽然录音效果不太好,但还是能听得比较清楚。

“按照你的叙述,那个杀手饶过了最后的女生,是因为你终于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气,承担起了做老师的责任,是这样吗?”

说话者是一个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

吴寅午喃喃地难以回答:“这个……这个……”

“好吧,我把这个问题简化一下。”那男子又道,“你认为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吗?你是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老师?”

“我……”吴寅午嗫嚅了一会,终于鼓足气说道,“以前不是,但是……但是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想……我以后能够做到。”

“嗤。”那男子放肆地笑了一声,“这么说,你认为你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很好罗?那么那两个男孩的死呢?又该由谁来负责?他们才十七岁,还没有成年。”

吴寅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他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男子等了一会,又开始问下一个问题。

“因为那个杀手许诺给你恢复教师的工作,所以你才去的万峰宾馆,是吗?”

“是的……”吴寅午的声音已经非常低落。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你认为你还适合当一名教师吗?”

见对方不回答,男子便接着说道:“看来你自己也认为不适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呢?是不是对你来说,教师其实只是一份工作,与这份工作带给你的薪水相比,所谓的责任和义务相对来说就不重要了?”

“我……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吴寅午虚弱地回避着。

“为什么要逃避呢?你不是已经找回勇气了吗?”男子却不依不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那天没有去万峰宾馆,或者说你从来就没有成为一名教师,那么血案就不会发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学生是否就是因你而死?”

“我……我……”吴寅午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录音中传出的是一阵痛苦而绝望的呜咽声。

“混蛋!”罗飞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竖起眉头斥道,“对一个刚刚受到身心重创的老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不这么问又怎能产生火爆的传播效果?至于被问者能不能承受,这些记者根本就不会管。”曾日华一边说一边关掉了播放器,随即他又夸张地咧咧嘴道,“也许他就希望吴寅午承受不住,出点什么意外才好呢。你们看网络上的音频标题,不正是在借吴寅午的死亡进行炒作吗?”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罗飞愤然把这个成语连说了两遍,然后他问曾日华,“这个记者是谁?”

曾日华摇摇头:“还不知道。网络记者发稿用的都是化名,而且你们听录音,他对自己的声音做了变频处理,显然也害怕被人从现实世界中揪出来。想找他恐怕不容易呢……”

“这个我先留着。”罗飞把那mp3从曾日华手里接过来,“我就不信找不到线索。”

曾日华摊摊手反问:“找到他有什么用?他的采访行为本身又不犯法。”

罗飞一愣,知道对方说的没错。驾驶座上的尹剑倒按捺不住了,握拳砸在方向盘上:“就冲他做假证、冒充警察,先把他拘起来再说。到了号房里,看怎么收拾他!”

“算了,先不要想这些了。”罗飞见自己的助手有些激动,便挥了挥手道,“不要误了我们的正事。”

尹剑恨恨地咬咬牙,不再说什么。而曾日华却叹了口气道:“唉,你说我们吐着血去对付Eumenides,可是呢,有时候遇到这些气人的事情,还真是想让Eumenides去收拾这帮家伙。”

罗飞瞥了曾日华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心中竟也起了一丝波澜。他将那mp3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下午十三点三十二分。

罗飞三人赶到了博世界网城。

与很多名不副实的宣传广告一样,博世界网城名字起得非常响亮,其实却只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廉价网吧。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屋子内密密匝匝地排布了几十台电脑,虽然消费环境和硬件配置都不怎么样,但由于临近着一所高校,所以生意倒还不错。

罗飞布置尹剑和曾日华守在了门口,自己则径直向着前台处走去。虽然已换上了便装,但他的举止间还是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网吧老板也是见惯了势利的角­色­,见到这阵势,连忙迎出来陪着小心问道:“您三位是……?”

“警察。”罗飞出示了证件,“警方要执行任务,所有的人必须排队走出网吧,并且在门口登记个人的详细信息,请你配合。”

“这个……”老板愣了片刻,然后颇为难地挤着眼睛,“他们都交完钱了,不够时间恐怕撵不动的……”

“给他们全额退款,网吧的所有损失由警方承担。”

“行勒!”老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痛快地转过了身一猫腰钻到了前台下面。罗飞正奇怪间,却见老板已把前台服务器的电源Сhā座摸了出来,然后一把扯掉了主机的Сhā头。

他的这个举动很快在网吧内起了反应,质疑和咒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怎么搞的?”

“他妈的,掉线了!”

“­操­,网怎么断了?!”

“老板,老板!”

……

老板走到屋子中间,一脸的无辜状:“服务器死机了。”

“那赶紧重启啊!”

“启不来了,他妈的,可能是主板烧坏了。”老板也爆了句粗口,他恨恨地看着那服务器,好像恨不能冲上去踹两脚似的。

罗飞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中暗自发笑。

网客们一阵喧哗。

“­操­,什么破玩意?!”

“退钱!”

“对,退钱!”

老板委屈的都快哭了,可他又现出一副要息事宁人的窝囊样子。

“好,退钱退钱,都退……”他拿起台面上的上网登记表走到网吧门口,“你们排好队,一个个来……你们的押金和身份证号都有记录的,凭身份证全额退款。”

网客们骂骂咧咧地起身,不过既是全额退款,他们实际也没什么怨言。很快便排起了退款的队伍。少数一些人想Сhā队起哄的,都被罗飞上前制止。对于这些沉迷于虚拟世界的年轻人,他无须表明身份便足以应付了。

而老板则把上网登记表交给守在门口的尹剑,同时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人的信息都有记录,你们只要核对一下身份证件就可以了。”

尹剑和曾日华对视浅笑:这老板倒是有两把刷子,片刻之间就把这颇棘手的问题解决得如此圆滑。

网吧的清场工作也因此顺利地完成了。虽然知道Eumenides隐身于这些网客中的可能­性­极小,但尹曾二人还是很认真地一一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证件。和Eumenides数次交手的经验告诉警方:那是一个常常会违背常理出牌的人,作为他的对手,警方必须在任何一个环节都做到滴水不漏才行。

所有的网客都撤离之后,原本喧闹的网吧变得寂静无声。罗飞三人环顾着四周空荡荡的座位,一种莫名的压力正悄悄地袭来。

“有没有可能现在就开始找他?”罗飞突然问曾日华。

小伙子眨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

“他为什么要约在这个网吧?”罗飞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要通过网络交流,任何地方都可以,为什么偏要限定在这个网吧?”

“这里面肯定有某台机器,对Eumenides来说是特殊的,能帮他达成一些隐藏的目的!”尹剑顺着队长的思路往下分析,“我想……也许是某种病毒。”

“什么样的目的?什么样的病毒?”曾日华若有所思地反问着。

罗飞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曾日华:“这是你的领域。我希望听到你的解答。”

曾日华却费解地摇着头:“病毒……病毒的种类五花八门,但目的无非都是为了控制对方的电脑,或者是窃取资料、或者是远程监控,可是Eumenides有什么道理要­操­控这里的电脑呢?他只是想和黄杰远进行一次网络通话,病毒对他有什么用?”

罗飞沉吟片刻:“这样吧,我们不管他有什么企图。你先把这里的电脑挨个检查一遍——时间还来得及吧?”

曾日华看看表:“勉强够。”说话间他已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双手左右开工,竟同时­操­作起两台电脑。

罗飞见他进入了工作状态,便不再打搅,转头看向了尹剑:“我们也不能只把注意力放在电脑上,网吧外围也许更值得关注。Eumenides指定了这个地点,会不会要利用这里的地形做些文章呢?”

“难道他要伤害黄杰远?”尹剑变得紧张起来。他向网吧门口走出几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此处毗邻大街,街两侧都是些中矮的商铺楼。而下午正是此类地点的客流高峰期,男女老少,来往不绝。

尹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路过的年轻男子,似乎他们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在于Eumenides交手数次之后,所有参战者都患上了类似的后遗症。

罗飞也跟了过来,他的目光四下扫过之后,抬起右手指向高处的几个地方:“家具城三楼,电力大厦四楼东侧,工商银行的楼顶,这几个地方都要布下我们的眼线。尹剑,你现在就去安排一下,半小时内人员到位。”

尹剑领命而去后,罗飞又拨通了柳松的电话:“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人选已经定好了。”特警小伙子在电话那端回答,“要不要现在带过来见你?”

“不!不要让他接近网吧现场,准备一份详细的个人资料给我。”

“好的。”柳松估算了一下时间,“那我大概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网吧。”

罗飞也看看手表。这样的话,柳松可能会和慕剑云、黄杰远同时到达,时间倒是刚好合适。

事实状况果不出罗飞所料,三点钟前后,柳松、慕剑云和黄杰远几乎是前后脚来到了博世界网城,而此时尹剑也布置好了网吧外围的警力。至此警方的所有力量皆已到位。箭上弦张,在入主专案组之后,罗飞终于将迎来与Eumenides首次面对面的交锋。

罗飞把网吧老板的休息室当成了临时的作战指挥部。他带着众人进入里屋,首先问慕剑云:“你们俩准备得怎么样了?”

慕剑云点点头:“设计了一些步骤,关键的心理把握点黄总都已经理解——不过能不能成功,主要还得看临场双方的实际交谈。”

“嗯。”罗飞略一点头,立刻切到另一个话题,“柳松,你介绍一下你们特警队推举出来的人选吧。”

柳松把一只黄皮文件袋交给罗飞:“这里是他的个人资料。”

罗飞略略地翻看了,然后赞了一句:“很好。”显然是对这样一个人选非常满意。然后他一转手把文件袋交到黄杰远手中,“你的任务已经说得很清楚,就是要把Eumenides目标转移到这个人身上。现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尽可能地熟悉一下这个人。”

黄杰远将文件袋内厚厚的资料抽出,最上方是一张个人全身照。照片上的男子英姿勃勃。

“他是我们大队长生前……最好的朋友。”柳松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嘶哑。

罗飞脸上也闪过悲伤的神­色­,想起熊原,他感觉肩头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黄杰远将那叠资料大致的翻了翻,摇头道:“我不可能记住这么多。”

“你不需要记太多。他只是在十八年前和你有过合作经历的战友。对于他的详细情况,你有些不了解也是正常的。你甚至要注意:如果Eumenides询问过多,你不能全都回答,这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说到这里,罗飞又转向慕剑云,“慕老师,你也看看这些资料。哪些信息是要透露给Eumenides的,哪些信息需要保留,你帮着把握一下。”

慕剑云点头表示明白,和黄杰远一同钻研起杨林的个人资料。罗飞见此情形便离开了内屋,此刻在网吧大厅内,曾日华仍在同那几十台电脑鏖战着。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罗飞走过去问了句。

“每台机器上都杀掉了一些病毒,不过看不出和Eumenides有什么联系。”曾日华一边说着话,双手如蝴蝶翻飞,同时在左右两台电脑上舞动不停,见罗飞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便多说两句,“其实,如果我是Eumenides,即使要对电脑做手脚,现在别人也不可能查出来。”

“为什么?”

“我只要记下目标电脑的网络地址,这就好比盗贼认准了作案地点。既然定好的作案时间是下午四点,我有必要在四点之前就来到这里吗?”

“你的意思是,Eumenides会等到约定时间之后才动手?”

“是的。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事先对电脑进行检查。以他的能力,要攻击一台普通的网吧电脑易如反掌,完全没必要提前动手。”

“明白了。”罗飞沉吟着,“那按照你的意见,我们该怎么防范?”

“不管怎样,事前的检查总是没错的。不过更关键的工作应该在四点之后,到时候我会守住网吧的服务器,因为无论Eumenides攻击哪台机器,他都避不开服务器的监控。然后你们按计划拖住Eumenides,我则在网络上追踪他的行迹。”

罗飞“嗯”了一声表示认同:“如果你需要调动外勤,可以直接和尹剑联系,外围的人手都交给他了。”

曾日华“嘿嘿”一笑:“那你可得通知他做好准备,到时候可是要直接抓人去的。”

所有的参战者中,唯独曾日华的情绪最为放松,这也感染了罗飞,令后者的紧张略得缓解。警方各部门的人员都已分工到位,他们共同等待着新战役的到来。

而时间亦在这样的等待中终于走到了下午四点这一刻。

柳松守在网吧门口,警惕的注视着来往行人;而在外围,尹剑带领着更多的警力设下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黄杰远来到了网吧大厅,心忧爱子的安危而焦急万分;慕剑云站在他身边,准备随时提供心理上的战略辅导;罗飞则居中指挥着全局,不过他此时的注意力却更多地集中在曾日华的身上。

曾日华正守在前台的服务器前,按照他的分析,Eumenides将在此刻有所动作,而这无法避开服务器的监控。

曾日华的分析果然没错。当约定时间到来之后,他很快便发现了网络监控的异常情况。

“三十三号机器!”他大叫起来,“他正在上传一个软件。”

罗飞立刻问道:“什么软件?”

“没见过,看起来像是某种控制程序,具体的作用要运行起来才知道,要不要阻止?”

“不,让他传——这里我们来应付,你赶快追踪他的网络地址!”罗飞的思路很清晰,警方需要利用这次网络会面,此刻便阻止Eumenides的行动无疑会­操­之过急。

“他开始安装软件了。”曾日华继续汇报到,“你们盯住三十三号机器。我也在复制这个软件……网络地址,他设置了隐藏,不过我很快就能破解!”

罗飞的目光快速在网吧大厅内扫过,很快他就找到了三十三号机位所在。那是网吧最角落中的一个位置,而黄杰远和慕剑云此刻也随着曾日华的指点找了过来。

似乎在配合警方的动作,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屏上此刻忽地弹出一个对话框来,里面有三个醒目的大字:“我来了。”

黑­色­的仿宋体字迹,如此熟悉,只不过这次从字条转移到了电脑显示器上。

罗飞知道那对话框属于一款最流行的聊天软件,他更知道是谁在网络的另一端给他们发来了这样的信息。

按照计划,黄杰远坐在了电脑前,他在聊天软件的对话框里输入了警方的回应:“我们也来了。”

“我看到了你们。”在Eumenides输入这句话的同时,罗飞等人注意到聊天软件的视频选项被打开了,而三十三号电脑的摄像头此刻正好对准了三人所在的方位。很显然,Eumenides正在网络的另一端通过视频看着他们,而Eumenides接下来的语句更印证了这一点。

他在屏幕上依次打出了三个人的名字:“黄杰远、罗飞、慕剑云。”

黄杰远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对手的眼皮之下,这的确令人颇为尴尬。

罗飞却凝起了目光紧盯着那摄像头,他甚至还往前凑了一步,似乎要穿过时空看清对面那人的面目一般。

慕剑云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这种被陌生男人窥视的感觉,于是她伸出手去想要把那摄像头转开。

可Eumenides已及时警告道:“不要关闭摄像头,我必须知道是谁坐在我的对面。”

罗飞冲慕剑云微摆摆手,阻止了后者的动作。要保证网络交谈进行下去,他们必须遵从Eumenides设定的条件。

慕剑云无奈地撇撇嘴,她侧过身体,转到了摄像头照不到的一个角度上,同时她对黄杰远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

黄杰远在聊天对话框里发出了信息:“我的孩子在哪里?!”

Eumenides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通过讯息命令道:“带上耳机,我要听见你的声音。”

黄杰远看起来犹豫了一下——当然这只是他装出来的表情而已。警方早已猜到Eumenides会用视频和语音交流的方式来刺探他想得到的信息,而黄杰远也做好了在这种情况下应付对方的准备,当他把耳机带上之后,第一句话仍然是:“我的儿子呢?”

“你儿子和我在一起。” Eumenides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

“他没事吧?”

“现在没事。”

“我要见他,你把那边的视频打开。”

“现在见不见都没有意义。” Eumenides冷冷地说道。

“你不要伤害他!”黄杰远愤怒地低吼着,“我警告你,不要伤害他!”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轻叹了一声:“有件事情你必须明白,会伤害他的人是你。如果不是你们上午搞出的愚蠢的把戏,你儿子现在应该和他的伙伴们在一起玩耍。”

黄杰远深吸一口气,像是竭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他沉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正是警方事先设计好的交锋思路。虽然是要给Eumenides设下一个陷阱,但这个陷阱设置的过程必须足够真实,在此刻黄杰远必须首先强调孩子的安危,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罗飞对黄杰远的表现还算满意。而此时他看到曾日华走出了前台,冲着自己招了招手。罗飞立刻走了过去。

曾日华也急切地迎上两步,同时他小心地避开了三十三号电脑的摄像区域。

“已经追踪到了一个地址。”他挥舞着手中的一张便笺,那上面记录着一串ip号,“这是十公里以外的蓝星网吧。”

“又是网吧?”罗飞觉得有些奇怪,Eumenides不会在网吧里公然与警方联络吧?同时他注意到曾日华在“地址”加了“一个”的定语,这个措辞暗示了那里并非Eumenides所在的确切之地。

曾日华已经看出罗飞的困惑,他紧跟着又补充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这是一条‘链式木马’。”

罗飞不解地追问:“什么意思?”

“木马是一种病毒程序,用来远程控制中毒的电脑。”曾日华知道罗飞的电脑知识并不丰富,便打了比方解释道,“你可以把中毒的电脑想象成一只风筝,木马病毒就好比在风筝上挂了只索扣,网络则是系在索扣上的绳索,放风筝的人扯着绳索就可以控制这只风筝。当然,如果这只‘风筝’足够聪明,它也可以顺着绳索找到那个控制它的人。而‘链式木马’又更加复杂了,这是用一台中毒的电脑去控制另一台中毒的电脑,如此反复,中间可能辗转过很多环节。这就好比串连在一起的好多风筝,你要想找到真正的­操­控者,必须顺着风筝线一根一根的摸到头才行。”

“你的意思是,那个网吧并不是Eumenides的所在地,但是那里有一台电脑正连接在这里的三十三号电脑上,而那一台电脑又是被别处的第三台电脑所控制?”

“是的。”曾日华点头道,“我现在必须到蓝星网吧才能查到第三台电脑的所在地。就像串在一起的风筝一样,只能一级一级的往下找。”

“明白了。”罗飞果断地命令道,“你立刻叫上柳松,带足人手一起出发,用最快的速度查下去,不管Eumenides设置了多少个环节,你们都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曾日华却没有立刻领命:“还有一个问题……”

罗飞挑起眉头:“怎么了?”

“刚才Eumenides上传到三十三号电脑上的程序现在正在运行,我还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曾日华有些沮丧地答道。

“你刚才说复制了那个程序?”

“是复制了。可是程序的­操­作界面已经被删除,看不出是­干­什么的……我刚才打开了后台的代码,某些模块显然是在做一些外部监测并且会反馈出即时的结果。”

“他在监控我们?”罗飞敏感地追问,“具体是监控什么?”

“不知道……反正是外部某种会变化的指标,声音、图像、温度、光线、震动……有太多的可能­性­,具体就要看与程序相连的外部硬件在探测着什么。”

罗飞意识到什么:“你是说三十三号电脑上安装了某种特殊的外部硬件?”

“是的。因为那程序在服务器上运行时,测不到任何数值,但是三十三号电脑上的程序却一直在反馈出不明的波形图。”曾日华一边说,一边远远地盯着三十三号电脑。

罗飞也顺着曾日华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摇摇头:“那台电脑和其它的完全一样,如果有特殊的外设,你之前就应该查出来了。”

“肯定是某种隐秘的设备。再让我查一次,我肯定能找出来。”曾日华转过头,用请示的态度看着罗飞。

“不,现在不要找了。”罗飞断然摇了摇手,“不管是什么,让他去监控,用这个稳住他,你明白吗?”

稳住Eumenides,一边让黄杰远把他引入陷阱,一边暗中追踪他的藏身地,这正是警方事先的部署。如果现在去检查Eumenides设置的监控程序,显然会造成打草惊蛇的效果。

曾日华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管Eumenides在监控什么,他的目的无非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吧?而警方现在正是要给他这种安全感。

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顺着那一连串的“风筝”摸下去,尽快找到Eumenides的藏身地所在。可是让Eumenide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弄这些小把戏,如果不做出一些反应的话,那也未免要太让对手小瞧了。想到这里,曾日华又感觉到深深的不爽。

“出发吧。”罗飞再次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是!”小伙子脸上显出郁闷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转身奉命离去。

罗飞亦没有时间停留,他匆匆折回到网吧角落里,在三十三号电脑旁,黄杰远与Eumenides的交锋仍在继续。

慕剑云伸出大拇指对罗飞比划了一下,示意黄杰远在此前的周旋中表现良好。罗飞稍稍定下心,通过黄杰远带着的耳麦,他隐约听见Eumenides的声音正从网络那端传来。

“告诉我关于一三零案件的事情。”他的声音冰冷刺耳,如金属般毫无情感,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你已经盗走了档案。里面有记载、有照片,你还问我­干­什么?”黄杰远疲惫而又无奈的反问着,他看起来已完全处于下风。

“我要知道细节,档案中所遗漏的——或者说,是故意隐藏的细节。” Eumenides平缓的语调中却包含着咄咄逼人的锐刺,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黄杰远无法抗拒的筹码。

黄杰远沉默着,骇于对方的筹码,他必须说些什么,可他又不愿主动说出过多。这样犹豫了片刻后,他摆出一副以退为进的姿态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尽量回答。”

麦克把黄杰远的声音转化成了电子信号。通过遍布在城市间四通八达的网线,那信号一路延伸,在几台电脑间来回跳动了几次之后,最终传到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中。

收到信号的年轻男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惘然了。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现在到了能解开那些疑惑的时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就像一层浓纱掩盖着某些未知的真相,在揭开浓纱的同时,你是否已准备好应对任何即将展现的局面呢?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都是必须要揭开的迷惑。

稍微平定了一下思绪后,他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袁志邦为什么会在办案人员之中?”

袁志邦,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还不习惯将这三个字与心中的某个形象重合在一起。可这三个字恰恰又是连接自己两段人生的最关键的结点。

“袁志邦当年是警校毕业班的学生,分配到刑警队当实习警员,负责这起案子的丁科队长正是他的指导老师。”黄杰远回答道。

“按照规定,实习警员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恶­性­案件吗?”

“应该不行,他最多只能负责一些外围的联络工作。当时丁队长派我和他一起去寻找嫌疑人的家属,希望通过家属攻心的策略来缓解现场的局势。”黄杰远顿了一顿,转折口气道,“可在接触到家属之后,形势的变化却使袁志邦不得不进入到案件的核心现场。”

年轻男子的心弦微微颤动了一下,对方的叙述正在触及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又向自己走来。

“什么样的形势变化?”他控制了一下心绪,又追问道。

“我们在医院找到了嫌疑人的妻儿。他的妻子正患重病卧床,不可能到达现场。这样要通过家属来感化嫌疑人,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那个男孩当时才六岁,是个很认生的年龄,陌生人很难接近他。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很喜欢袁志邦。”

是的,那个叔叔……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很喜欢他。为什么?年轻人喃喃自问,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他只依稀记得那个叔叔的笑脸,亲切、阳光,自己很愿意被他抱在怀里。袁志邦,袁志邦……他真的就是后来那个如鬼魅般丑陋,冷酷而又不苟言笑的老师吗?

网络的另一端,黄杰远仍在继续叙述十八年前的情形:“因为袁志邦和那男孩相处得很好,所以丁队长就临时决定让袁志邦带着那孩子进入现场,希望能勾起嫌疑人的爱子之心。”

“你们给那孩子买了玩具,还给他带上耳机,播放着儿歌,是吗?”年轻人的记忆和对方的叙述在一点点的呼应起来。

“是的。这些都是袁志邦的主意——那孩子已经完全信任了他。我记得袁志邦抱着他进入现场的时候,他一边唱歌一边玩着玩具,显得非常开心。这也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任何一个父亲见到这样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还能忍心走上一条覆灭的道路呢?”

父亲。虽然那个人的具体形象已经如此模糊,但这个词所包涵的蕴义却永难磨灭。年轻人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的痛感:他记忆中那个快乐的日子,当他唱着儿歌的时候,却是正在走进父亲悲惨的人生幕章。

父亲,你为何最终还是弃儿子而去?在当时的情形下,你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条最不该选择的绝路?

带着这些疑问,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告诉我后来的事情,告诉我袁志邦进入现场之后的细节……”

黄杰远的回答却让他失望:“现场的细节……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袁志邦进入现场后,为了让外部警力了解屋内的情况,他在领口处佩戴了一个隐形的对讲设备。不过这个设备的接收器一直戴在丁队长的耳朵上,所以除了袁志邦本人之外,只有丁队长能及时了解现场的事态进展,而我们只是根据丁队长的指令行动。”

年轻人对黄杰远的解释显然不满意,他追问道:“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不知道吗?这样的案件,既然配备了对讲设备,难道没有进行现场录音吗?”

“有录音,但我从没有听过那段录音。”

“其他的警员呢?”

“我当时是丁队长的助手,我都没有听过的话,我们队长也不会再给其他人听。”

“为什么?”年轻人质疑道,“这不符合程序。”

黄杰远坦然承认:“是的。这案子有很多地方不符合程序——从袁志邦进入现场开始。这就是案子的很多细节没有被写入档案的原因。”

“如果这样的话,说明警方的行动出现了问题!那问题就隐藏在现场录音中,是吗?”年轻人犀利的问道。

黄杰远这次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应该是的。”

年轻人步步紧逼:“你觉得是什么问题?”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我要听你的猜测。作为一个刑警,既然已经意识到问题,你就不可能没有猜测!”年轻人加重语气,不容拒绝和辩驳。

黄杰远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好吧……我觉得是……一次,一次失误。”

“什么失误?”年轻人的心揪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是什么,可他又无法回避。

“因为袁志邦吗?”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在他得到了一个颇为解脱的回答。

“不,是狙击手的失误。”

年轻人轻出一口气:“是狙击手……狙击手怎么了?”

“袁志邦在现场的劝说应该已经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可是……狙击手却在这个时候错误的­射­击了。”

“什么?”这无疑是一个足够让年轻人惊讶的回答,“你的意思是……那个,那个……”他努力了两次,还是无法吐出“嫌疑人”称呼,于是他­干­脆放弃了那已无必要的伪装,“你是说,我的父亲已经要放弃抵抗,可还是被狙击手­射­杀了?!为什么?!”

网络那端传来释然的苦笑声:“……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年轻人无视关于身份的话题,他只顾咬着牙追问:“你回答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黄杰远答道,“而且我也并不确定就是狙击手的错误——那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逼我一定要把这个猜测说出来的。”

年轻人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他问:“你凭什么这样猜测?”

“我刚才说过,我们当时在现场屋外等待队长的命令。袁志邦进去之后,队长一直通过耳麦监控着屋内的事态。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慢慢地放松下来——这应该是很好的征兆。更重要的是,后来队长还做手势示意我们做好冲进屋内的准备。”

年轻人分析着:“在劫持人质的案子中,如果要屋外警力冲进现场,那一定是局面已经缓和之后,否则只会造成最严重的后果。”

“是的。当时我也以为危机可能会就此解除。可就在我们蓄势待发的时候,枪声却响了。”

“为什么?!”年轻人再次发出痛苦的责问,“是丁科下的命令吗?”

“没有。事实上,队长听到枪声后和我们同样惊讶。然后我们就一起冲到了屋子里。”

“你……看到了什么?”明知会是一幅令自己痛苦的画面,但年轻人还是希望得到见证者的描述。

“嫌疑人眉心中枪,已经当场毙命,人质安然无恙。袁志邦抱着那个孩子,他把孩子的脑袋紧紧地揽在自己怀中,不让对方看到眼前的惨剧……”

年轻人再次回忆起某些片断:叔叔忽然紧紧地抱着自己,他的脑袋扎入了对方的胸膛中,感觉厚实而温暖。欢快的乐曲声吸引了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似乎听到了一声爆响,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此刻,记忆中看似美好的片断却和残酷的现实重合在了一起,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他握紧了拳头,痛苦的力量在那里蓄积,小臂也跟着颤抖起来。

“那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还在跟着耳机里的乐曲唱着儿歌……是吗?”他喃喃的说道,声音哽咽而沙哑。

“是的。”黄杰远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其实给孩子带上耳机,音乐声开得很大。也是考虑到万一发生意外,可以隐藏住现场的情形。从这一点上来看,警方是成功的。”

“成功?”年轻人的悲痛森然转变为骇人的冷笑,“你们称之为成功?”

黄杰远无言以对。而年轻人此刻也忽地一凛,被面前的其他东西分散了注意力,网络间的这场通话第一次出现了沉寂的场面。

引起年轻人关注的是电脑屏幕上弹出的一个对话框。

“警告:系统正在遭受来自与192.168.81.252的攻击。”

来得真快啊。年轻人在心中称赞了对手一句,然后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电子钟——也许自己该抓紧些时间了。

纷繁纠扎的光缆线在城市中纵横穿梭,形成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无数的电脑分布在这张蜘蛛网上,如果城市交通网络中的房屋一样,每台电脑在互联网上也有一个唯一的地址:ip号。

Ip号标明了电脑在互联网络中的具体位置。

192.168.81.252正是某台电脑的ip号,这个ip地址来自与北城的蓝星网吧。一个戴着眼镜,脑袋大大的小伙子正坐在这台网吧前,双手如间蝶般在键盘上翻飞着。片刻后,他的右手食指重重的扣在了回车键上,如同钢琴师为自己的演奏画上的休止符。

屏幕上显示出了某些资料。小伙子随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无线信号飞越半个城市,引起了博世界网城内某个接收终端的呼应。

感受到呼应的中年男子摸出自己的手机,往外踱了两步,然后压着声音接听道:“喂,我是罗飞。”

“罗队,我正在蓝星网吧。”拨通电话的小伙子当然就是曾日华了,“我已经追踪到了链条上的下一个地址,是南城的振阳大厦写字楼。­奶­­奶­的,看来那家伙是要带着我们满城兜圈子!”

罗飞并不意外,他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十六点二十三分。

“你们赶到振阳大厦要多长时间?”

“憋足劲开,估计要二十分钟吧。罗队,你们一定要把那家伙拖住!”

“我知道,你们快出发吧。”罗飞说完就知道自己的后半句话是多余的,因为他已经从听筒中听到了汽车马达启动时的轰鸣声。于是他匆匆挂断手机,快步回到了三十三电脑旁。

“告诉我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当罗飞隐约听见Eumenides这句话的时候,他便知道黄杰远和对方的交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此前黄杰远对于Eumenides的提问都是如实回答。这正是慕剑云从心理学角度提出的要求:要想让对方相信你的一句谎言,你必须用十句真话作为铺垫。

而那些真话也并不影响警方的部署。当Eumenides怀着愤恨的心态追问狙击手下落的时候,他是否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警方期翼的步调中?

根据事先的安排,黄杰远将从此刻开始有目的地向对方提供虚假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是犹豫不决地说道。

Eumenides“哼”了一声,对这样的回答不屑一驳。

黄杰远试图解释什么:“最后写记录的时候,他签了一个假名字……”

“不要跟我说这些。” Eumenides打断了他的话,“化名只是出现在最后的记录中,难道你们行动小组内部交流的时候,他也会使用假名吗?”

黄杰远还想辩白:“我……我确实不知道那个狙击手叫什么。”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冷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交谈现在可以结束了,是吗?”

“不!”黄杰远有些慌张地叫起来,“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儿子在哪里?”

Eumenides 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告诉我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已经问了两遍,我不会再问第三遍的。你以为我该恳求你吗?!” Eumenides的语气变得凶狠起来,“我再给你五秒钟,你好好地回忆一下!”

黄杰远显然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威胁意味,他虚弱的防线因此松动下来。在长叹一声之后,他无奈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名字,我的儿子又会怎样?”

“你儿子,他现在很饿——” Eumenides也放松了态度,诱惑着对方说,“你抓紧点时间的话,你们还可以赶得及一块吃晚饭。”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狙击手的名字。”黄杰远低声说道。

“那就说出来。”

“他姓陈,耳东陈。名字,我记得是陈昊,日天昊。”

“他现在在哪里?” Eumenides不动声­色­地追问。

“还在公安系统内,不过已经调到东城刑警队任队长。”

“陈昊,东城刑警队队长……” Eumenides重复着黄杰远提供的信息,同时耳麦中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片刻之后,一张图片忽然出现在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屏上。

那是一张个人档案的截图,右半部分是一个­精­­干­男子的半身照片,左半部分则是这名男子的个人信息。其中“姓名”一栏正显示了“陈昊”二字。

在图片出现的同时,Eumenides声音也传了过来:“是这个人吗?”

“是。你怎么会有他的资料?”黄杰远的语气显得颇为惊讶。

“公安网络上的个人信息系统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Eumenides冷笑了一声,忽然转变语气问道,“这个人今年三十五岁吗?”

资料栏里清楚地标明了陈昊的出生日期,黄杰远对此无从辩驳。他只能踌躇地答道:“是……是的。”

Eumenides 则咄咄逼人:“十八年前,那他就是十八岁。你觉得他有可能在这样的行动中担任主攻狙击手吗?”

“这,这个……”黄杰远尴尬地寻找托词,“也许他改过年龄,出于……出于进职的考虑,把年龄改小过……”

“行了!”Eumenides喝斥着打断了他,“我这里有十八年前省城所有在役特警队员的资料,里面根本就没有叫做陈昊的人!这只是警方故意布下的诱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陈昊已经被秘密调入专案组了吧?!”

黄杰远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他转头瞥了眼身旁的罗飞和慕剑云,目光显得无助而慌乱。他的这番表现显然都被Eumenides通过摄像头看在了眼里,后者“哼”了一声,愤怒地继续说道:“黄老板,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儿子,就把警方教给你的这套愚蠢的把戏收起来吧!我已经快失去耐心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黄杰远收回目光,他沮丧地摇着头,看来已经完全放弃了与Eumenides的对抗。儿子的安危牵动着他的心,可是他就能这样向对手缴械投降吗?他左右为难地苦着脸,在难以两全的选择中痛苦徘徊,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自语道:“不,不行……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子就出卖以前的战友……”

“好吧,我也能够理解你的处境……” Eumenides不想让对话真的陷入僵局,他为对方找了个台阶,“这样吧,我不需要你直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这么做。我们可以采取一种折中的方法……”

黄杰远看着摄像头,脸上现出期待且又忐忑的神情。

“我有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队员的照片。” Eumenides继续说道,“我会一张张的放给你看,同时我会问你:是不是他?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黄杰远没有说话。但在很多情况下,沉默正代表着一种认可的态度。

与此同时,南城振阳大厦内。曾日华和柳松等人找到了“链式木马”中的第二个环节——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内部电脑。在表明了警察身份之后,曾日华立刻在这台电脑上对木马下线展开了追踪,而柳松则打电话把相关情况汇报给罗飞。

警方和Eumenides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交锋正酣。罗飞密切关注着两边的动态,自己则难免产生了几分有力使不上的憋闷感觉。此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器上正出现一张大幅照片,Eumenides已经展开了对黄杰远的逼问。那个在十八年前­射­杀文红兵的狙击手是否会因此显露真容?

“是这个人吗?” Eumenides的声音遥遥地传来。照片上的是个黑壮的男子,黄杰远看了一眼,心中已有打算,可又难于开口。

“你不说话,那我就认为是他了。” Eumenides冷冷地说道,话意中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他。”黄杰远终于开口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关系到另一个人的安危。无论如何,他没有权利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拖入到这样的风险中来。

“很好——你回答得越痛快,你就能越早见到你得儿子。”伴随着Eumenides的话语,屏幕上的照片换过一张,然后他又重复同样的问题:“是这个人吗?”

这次黄杰远没有犹豫太久:“不是。”

屏幕上的照片又换过一张。

“是这个人吗?”

“不是。”

……

在相同问答不断反复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的男子形象依次出现在黄杰远面前。正如Eumenides所说,那些都是十八年前在省城特警队服役的队员,而其中必然有一个就是­射­杀其生父的狙击手。

重复的次数多了之后,黄杰远原本敏感的神经似乎也变得逐渐麻木,他回答对方提问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不是。”

“不是。”

“不是。”

……

时间在这般单调的问答过程中流逝,十多分钟过去了,上百名特警队员的照片走过屏幕。就在胶着双方都有些疲惫的时候,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

“是这个人吗?” Eumenides例行公事般询问,屏幕上则出现一个健硕的男子,这个人方脸剑眉,无论是眼中坚毅的目光还胸臂间紧绷的肌­肉­都透出一种十足的力量感。

黄杰远机械的回答却停止了,他看着这张最新出现的照片,想说什么可又痛苦地咽了回去。

Eumenides又问了一遍:“是这个人吗?”

黄杰远舔着嘴­唇­,他的目光在屏幕外短暂游离了一圈,这个细节自然无法逃过Eumenides的网络监控。后者意识到什么,咄咄逼问:“给出你的回答,‘是’或者‘不是’!”

黄杰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要见我的儿子。”

Eumenides 不以为然:“回答好我的问题,你自然会见到你的儿子。”

“不,我现在就要见!现在就要!”黄杰远忽然发出了低声的咆哮,他弓着头,额上逬出了青筋,活像是一只困于陷阱中的猛兽。在他身体里似乎压抑着一种可怕的力量,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Eumenides沉默了,可能是在犹豫是否要向对方妥协。

“我必须先见到我的儿子,我要确信他仍然安全。”黄杰远的语气软下来,多了些恳求的意味,同时他也强调说:“否则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好吧。”Eumenides终于在权衡中做出了决定。很快,三十三号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视频窗口,却是Eumenides在网络那端也连上了即时摄像装备。

摄像头被预先调好了角度,摄不到电脑近前的区域。只看到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少年。他的手足眼口都被缚住,但身体会不时地扭曲挣扎一下,看起来倒未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

黄杰远一眼便认出那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他把脸凑到屏幕前大喊着:“阳阳,阳阳!”

而此刻三十三号电脑前的另一个人却在关注视频中其他信息,这个人正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罗飞。在看出一些端倪之后,他立刻撤出几步,同时拨通了柳松的电话。很快从听筒中传来了小伙子的声音。

“喂,罗队。”

“你们到哪里了?”

“刚刚从一家网吧出来,现在在往第四个地点赶——那台电脑好像在工业学院的男生宿舍。”

“我刚刚看到了现场的视频,你们要寻找的最终地点应该是一家快捷式的公务宾馆。”罗飞很确定地说道,“如果找到相符合的线索,立刻向我汇报!”

“明白!”小伙子领命后又说:“罗队,你等一下。”片刻后,电话那端换成了曾日华的声音。

“罗队。我刚才追踪下线的时候,顺便截获了一段由那个不明程序传送出去的监控信号,这里面可能有些蹊跷,但是我看不明白。”

“哦?”那不明程序也一直是罗飞心中的隐忧,他立刻追问道,“那程序有什么名堂?”

“它在监测一段一段的脉冲信号,似乎是某种电波。我已经把截获的信号通过网络发送到了网吧的服务器上,你打印出来看看,反正我是看不透它的底细。”

“好的。我明白了。”罗飞挂断电话。他自己对电脑并不­精­通,于是便叫过网吧老板,吩咐对方去把服务器上新收到的文件打印出来。好在那老板倒也是个机灵的人物,完成这点小任务应该不在话下。

罗飞自己又回到三十三号电脑附近。却见屏幕上的视频窗口已经关闭,而黄杰远似乎正从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耳麦中隐隐传出Eumenides的声音:“好了,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现在回答我。是这个人吗?”

黄杰远没有说话,但他已在无声地点着头。

“杨林,四十一岁,警龄二十年,现任特警大队格斗教官。” Eumenides念了一段照片上健硕男子的资料,然后又问,“你确信是他?”

“我确信。”黄杰远的嗓子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发音低沉而咽涩。

“很好——”Eumenides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把剩下的照片看完。”

“为什么?”黄杰远忍不住问。

“我怕你认错。毕竟那已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你有必要把全部照片都看一遍再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Eumenides的解释合乎清理,毕竟是在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不管是谁都会慎重对待吧?

“好吧。”黄杰远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他可不怕麻烦,事实上,他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尽可能长时间的把Eumenides拖在电脑前。因为在另一条战线上,警方的力量正在一路觅踪而去。

于是屏幕上的照片再次一张张地更递起来,伴之以两人机械般地问答。

“是这个人吗?”

“不是。”

……

两人又花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将剩余的特警资料在电脑屏幕上走过了一遍。而每一次黄杰远都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

情况看起来已十分明了,那个名叫杨林的特警正是十八年前­射­杀文红兵的狙击手。

“你很快就可以和儿子团聚了。” Eumenides最后说道,看来他对这次追寻的结果也表示满意。

黄杰远松了口气:“我该去哪里接他?”

“还不着急。” Eumenides却道,“我还不想结束谈话——不过不是和你了,我要和你身边的那个人聊聊。”

黄杰远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你要找……罗队长?”

“是的。”

黄杰远摘下耳机递给罗飞:“他要和你说话。”

罗飞皱起眉头,这确实是个奇怪的要求。按照常理,Eumenides已经获得了要追寻的信息,他应该尽快撤离才对。为何还会点名要和自己聊天?不过对方既然已经拉开了弦,自己便没有理由不把那支箭­射­出去。

罗飞带上耳机,和黄杰远换了个位置。第一次要和那个家伙如此直接的交流,他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亢奋感觉。

黄杰远撤出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在不远的地方,慕剑云正传过交流的目光。两人均闪过一丝笑意,因为他们刚刚完美地投放了警方设计好的诱饵。

杨林,特警大队现任格斗教官,熊原生前最亲密的战友。这才是特警队选出来对付Eumenides的“诱饵”人选。

为了让Eumenides相信杨林就是当年的狙击手,慕剑云特意设计了一连串的心理陷阱,而黄杰远临场的­精­彩演绎终于让Eumenides一步步地深入到陷阱中心。

慕剑云知道Eumenides一定会猜到警方的思路:会用一个内部人员来冒充当年的狙击手,所以必须设计一个幌子。

陈昊就是那个幌子。他是前特警队员,现在又是分局的刑警队长,这样的角­色­十分符合警方的要求,于是黄杰远便先把他的名字抛了出去。

可陈昊作为诱饵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年龄。

Eumenides当然不会忽视这样的漏洞,当他揭穿陈昊身份之后,他会自以为已经击破了警方的陷阱。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警惕­性­就会大大降低了。

接下来黄杰远就要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真正的诱饵上去。

那需要一番表演。在战友情谊和父子血脉之间的痛苦挣扎——黄杰远演足了这场戏,根本没人能找出其中的破绽。

即便是心思缜密的Eumenides也不可能。

慕剑云冲黄杰远竖起了大拇指,表达了无声的赞许。与此同时,网吧老板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纸走了过来。

慕剑云迎上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对方。

“这是罗警官要我打印的资料。”老板晃晃手里的打印纸。

“我去给他吧。”慕剑云接过来略一翻看,只看到纸上一条条的波形图。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不过既然是罗飞需要,她还是决定想办法送过去。

而此刻罗飞已坐在三十三号电脑前开始了与Eumenides的网络交谈。

“罗队长,我要向你表示感谢。”这是Eumenides的开场白。

罗飞不动声­色­地回应:“感谢什么?”

“感谢你帮我杀了邓骅。”

“那你自作多情了。”罗飞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并没有帮你。”

“你好像有一点愤怒?我能看出来。” Eumenides在网络那端轻声道,“不过——我们都清楚,如果你想阻止我,我是杀不了邓骅的。我布在韩灏身上的棋当时已被你看破,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已经输给你一次。”

罗飞“嘿”地一笑:“邓骅已经死了——这是事情的结果。你说输给我,是在讽刺我吗?”

“那得益于老师最后的布置。所以说,那并不是属于我的胜利。” Eumenides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然后他轻叹一声。那叹息声在罗飞听来却传达出森然的寒意。

“所以说——”罗飞凛然道,“你一定要亲自胜过我一次,是吗?”

“是的。”Eumenides坦承并且反问,“难道你不想吗?”

罗飞沉默不语。

“你不可能不想——因为我们都很难遇见彼此这样的对手。其实我们已经在享受这个过程了,从今天上午开始。”

罗飞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你看破了我设下的埋伏,你赢过我一手了。”

“不。”Eumenides却道,“只是平手。我本以为你很难猜到我的目标,因为我从档案馆盗走了十多份互不相关的资料。可你这么快就盯上了黄杰远,而且还知道了我的出身。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罗飞有意把交谈的过程拖延拉长。

“你告诉我破绽在哪里,我也会说出你的破绽在哪里。” Eumenides 娓娓说道,“我们共同进步,这样以后的交手才会更完美。”

共同进步?一个罪犯对警察说出这样的话,这确实有点荒唐。罗飞想起他和袁志邦诀别之前,对方曾把自己比作“鲶鱼”,一条能让沙丁鱼增强生命力的“鲶鱼”。现在看来这样的比方并不是什么无聊的玩笑。

罗飞倒不抗拒对方的建议,他确实也很想知道己方的漏洞出在哪里。真如Eumenides所说,他们都喜欢那种和高手过招的感觉。于是略加斟酌之后,他简略地说道:“我通过被盗资料袋附近的灰尘变化,从而确定了你真正想要的那份资料。同时我吩咐我的部下查找从1985年1月开始,本市八年间所有失踪儿童、孤儿以及流浪儿童的资料。这两份资料合二为一,我就能确定出你的真实身份了。”

“是的……我明白了。” Eumenides懊恼地叹了口气,“我有些­操­之过急了。盗取档案的行动,实在是有些匆忙……面对自己的身世谜团,又有谁能沉得住气?”

“你是怎么看破上午警方的伏击行动的?”轮到罗飞发问了,“我可以确信,我和黄杰远之间的交流决无泄密的可能,甚至连我手下的组员都被瞒过了。”

“莱茵苑小区门口有一个废品收购点,我过去和店里的伙计聊了一会。伙计告诉我,黄杰远的妻子是个非常整洁的人,会定期找人上门清理家中的杂物。有些只是刚刚过期的杂志,伙计觉得当废品卖了实在可惜,常常会自己留下来阅读。”

“呵。”罗飞苦笑了一声,心中已然明了:家中的主­妇­如此整洁,连刚过期的杂志都会及时清理,那车库中又怎么会留有大堆的废纸杂物?所以Eumenides在进入小区之前就看出了破绽,于是他绑架了黄杰远的儿子,策划出这一场网络交谈。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罗飞又问道,“去找杨林吗?”

“有些事情是必须完成的。” Eumenides淡淡地回答。

“对你来说,那很危险。”罗飞带出点威胁的口气,他知道自己越这么说,对方会越相信杨林确实就是那个目标。

“是的。你们已经盯上了这条线,我继续走下去,就好比在火堆中跳舞一般。可我不能停下,因为那件事触动到一个男人的原则。就像老师一定要杀邓骅一样,我也一定要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再危险也要去做,而且——” Eumenides坚定而又自信地说,“我会有我的方法。”

看起来Eumenides已完全走向警方设计的步调中,而且他也没有要结束会话的意思。这一切似乎过于顺利,反而令罗飞感觉有些踌躇。而就在这时,罗飞看到慕剑云悄悄走到三十三号电脑的背面,然后冲着自己展开了一张打印纸。女讲师所处的位置是摄像头无法监控的角落,而她展示的打印纸位置恰到好处,罗飞只要很自然地看向前方就可以将纸上的内容尽收眼底。

那是一行行的电波图,有时平缓,有时起伏。罗飞对这样的图形似曾相识,他蓦地一愣:难道这竟是……

“罗队长,你在想什么?”虽然隔着网络,但Eumenides仍然察觉到一丝异常。

“呵。”罗飞露出很怪异的笑容,反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很紧张,我能感觉到。”

“是的,我是想到了一些东西……”罗飞一边含糊地说着,一边摘下耳机,疲惫似地用双手揉着太阳|­茓­,而他的目光则快速地扫过,看到了耳机内部的一些特殊构造。而这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罗飞的心沉到了谷底。如同夜伏的猎犬突然被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他有一种被对手看了个­精­光的羞耻和无奈。不过他竭力掩饰着这些心理变化,并且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之后,他才将那耳机又戴了回去。

“我在想……”罗飞像是接住了先前的话茬,“或许可以通过的别的方式来实现你的愿望。”

“你指什么?”

“通过正常的渠道。让警方去查,关于十八年前一三零案件的真相。”

“警方?”Eumenides“嗤”了一声,“真相本来就是被你们掩盖,还指望你们去查?只能按照我的方式去做,让我去完成你们警方无法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以前做过的那样。”

“你的方式?你为你的方式感到自豪吗?”罗飞愤然道,“你那是犯罪。”

“我在惩治罪恶,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存在而更加公正。”

“不,你创造了新的罪恶。而所谓的公正也不像你想的那样——”罗飞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局面在你手中已经失控了。”

Eumenides敏感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那起辱师案,你对当事人施加的惩罚。你以为自己重振了师道,帮助吴寅午找回责任和尊严,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你害死了那个老师。”

“这不可能!”Eumenides驳斥道,“他只是砍断了自己的一只手。救助及时,那是可以接上的。而他获得的心理救恕要远远胜于他所承受的­肉­体痛苦。”

“看来你今天还没有时间上网。”罗飞忽地加重语气,“吴寅午已经死了,自杀的!”

Eumenides显然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杀?为什么?”

“因为他不仅在­肉­体上,更重要是心理上受到了伤害。你带来的伤害!你该听听这段网上的录音,你就会明白了。”罗飞说到这里,伸手将那只mp3从口袋里摸出来,按下播放键之后,他将mp3的喇叭口凑在了电脑麦克上。

Mp3里开始播放那段记者采访吴寅午的录音。在场的慕剑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随着那访谈的进行,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愤怒神­色­。

Eumenides在网络那端沉默不语,直到那录音全部结束之后,才听见他的声音又响起。

“那个记者是谁?”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道,平静得让人感到寒冷和可怕。

“记者是谁并不重要,记者并不能让吴寅午自杀。是你害死了他,用你的方式。你给弱者带来的不是公正,而是更加彻底的伤害!”

罗飞的话语显然在一点一点挑动着Eumenides的神经,后者的呼吸声明显变得急促。不过他很快便控制住情绪,反驳道:“你错了。给他带来伤害的不是我,而是另有罪恶。因为你没有能力去惩治那罪恶,所以你才会把这黑锅推到我的身上。”

罗飞用冷笑回应对方的反击:“至少你没能控制住局面。这个社会有它的规则,可你却不遵守。你跳脱规则之外,自以为能控制一切,可事实却证明你失败了。”

Eumenides不再回应罗飞的挑衅,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本想和你有一次友好的交谈,可你却刻意要破坏这样的气氛。我有些失望,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你要离开的话,先告诉我那孩子在哪里。”罗飞也转过话题的方向,“那孩子是无辜,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你应该放了他。”

“我会放的,只是我还没想要离开。” Eumenides轻笑着说,“如果我现在就走,那岂不是太冷落了慕老师?”

“你要和她说话吗?”罗飞揣摩着对方的潜台词。

“是的,请让她带上耳机。”

罗飞颇为诧异。Eumenides刚才和自己的交谈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现在又要继续和慕剑云聊下去。他的做法,倒像是刻意给警方留足时间来追踪自己一样。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尽管有这样的不解之惑,罗飞还是依言把耳机递给了不远处的慕剑云。

“他要和你聊聊。”罗飞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出了座位,当出了摄像范围之后,他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尽量拖住他。和他兜圈子——但不要刻意骗他,他能感觉到。”

慕剑云不解地看着罗飞,不明白对方说的“他能感觉到”是什么意思。可现场的局势又不容她多问,她只好先记住罗飞的嘱咐,然后便在摄像头前坐了下来。

罗飞撤到了圈子外面,他看看表,现在是下午的十七时五十一分。这就是说,警方已经和Eumenides足足周旋了近两个小时,而后者已然达到自己的目的,随时有可能从警方的视线中逃脱。要想利用这次机会追寻对手的踪迹,警方得分秒必争了!

令罗飞稍感欣慰的是,曾日华那边很快就传来了一个利好的消息。

“罗队。”小伙子拨通电话后兴奋的说道,“我们刚刚确定了下一个网络坐标,是位于顺德大街上的锦华宾馆。据宾馆前台人员说,与网址相对应的房间里入住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们今天早上入住时,男孩处于昏睡状态,男子自称是孩子的舅舅,带孩子来省城看病。入住登记用的身份证我也查过了,是一个外来打工仔,今天上午刚刚丢失钱包,身份证同时失窃。”

“就是他,就是他!”罗飞压抑不住地低呼了两句,然后他紧张地向三十三号电脑方向瞥了一眼:慕剑云正在与网络对面的Eumenides交谈,他们尚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黄杰远注意到了罗飞的变化,他立刻离开电脑,往罗飞身边敏感地踱了过来。

“顺德大街……”罗飞盘算着地形,可他对省城的道路不太熟悉。看到黄杰远走近,他便顺势把对方往外拖了几步问道,“顺德大街,从这里过去要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吧!”黄杰远紧张地瞥了罗飞一眼,“有什么情况?”

“他们就在那里!你对路熟不熟?”

罗飞说得非常简略,但黄杰远已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几十年了,能不熟吗?我去开车了!”他救子心切,不待罗飞吩咐就往门外冲去。

罗飞也跟着往外走,同时他通过手机吩咐电话那头的曾日华:“你们到了锦华宾馆后,先控制好出入口,不要进屋。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达!”

“明白!”曾日华答道,“只要你们那边能把Eumenides拖住,这次他就跑不了!”

是的,只要把Eumenides拖住!罗飞又回头看了慕剑云一眼。后者早已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不过她仍在神­色­自若地与Eumenides周旋着,作为一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她应该能很好地把握住交谈的节奏吧?

黄杰远很快就把车开到了网吧门口,罗飞急匆匆地上了车。这标志着警方的焦点战场已经从网吧转移到了外线。但罗飞也清楚,网吧内的局势变化仍会直接影响到外围作战的结果,所以在汽车启动的同时,他又给尹剑打了个电话。

“我们已经追踪到Eumenides的地址,现在正包抄过去。网吧周围的警戒可以取消了——”他命令到,“慕老师还在网吧和Eumenides网络交谈,我要求你到现场进行监控,并且随时向我汇报动态。注意要保持距离,不要惊动对手。”

“明白!”尹剑领命后,很快就撤出警戒点往网吧赶去,罗飞从远去的车窗后看到了这个场面,知道网吧这边的工作已无疏漏,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直击Eumenides的第一现场了。

黄杰远说得没错,在省城几十年的经历使他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道都已了如指掌。虽然正值下班的高峰期,但他开着车左右穿梭,总能寻找到车流较少的畅通路线。当他终于载着罗飞到达锦华宾馆的时候,后者看了眼手表:十八点十三分,他们甚至比预计的时间还快了一些。

两人下车走进宾馆大厅。柳松立刻迎了上来。而曾日华则懒洋洋地躺倒在大厅沙发上,一副得意而又惬快的神­色­:他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的抓捕工作就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了。

罗飞看着柳松,还没等发问,后者已开始汇报:“宾馆的所有出口都控制住了,包括楼背面的后窗。我们是十八点零二分到达现场的,我可以保证,此后没有一个人走出过这个宾馆。另外,我们给宾馆前台人员看了黄德阳的照片,他们确定就是212房间的那个男孩。另外一个男子虽然进行了伪装,但体型特征和杀韩少红的凶手极为相似。”

“很好。”罗飞赞了一句,他的语气平淡,但内心却在激烈地起伏着。就在一分钟之前,他刚刚向尹剑核实了网吧里的情况:慕剑云仍在和Eumenides进行着交谈。这意味着那个警方苦苦追寻的凶手已经被包围在瓮罐中了!

下面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就是怎样把这个瓮中之鳖顺利地擒出来。

谁都知道Eumenides的强悍与凶狠,更何况这一次他手中还掌握着一个无辜的孩子。

柳松提议说:“也许我们该让服务员骗开房门,在Eumenides开门的一刹那冲进去,靠人数的优势在瞬间将他制服。”

可罗飞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这个招式警方用得太多了,Eumenides绝对不会上当的。”

黄杰远默默点头认同罗飞的判断,随即他又焦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罗飞略思忖了一会,拿定主意说:“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带上电子门卡,我们多人配合好。在Сhā卡打开电子门禁的同时,让两个脚力最大的警员将房门的内销踹开,然后我们就冲进去抓人。”

“嗯。”黄杰远附和着,“这个方法最直接、最突然,对付Eumenides这样狡猾的家伙,简单、直接、突然,就是最有效的!”

“我一个人就可以踹开内销。”柳松自信地说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会再安排一个强壮的特警队员和我一起踹门,绝对一脚就能踹开!”

“好的。那我就负责开电子门禁,你们都看我的指挥!”罗飞简短吩咐一番后,便带着参战人员快速上楼摸到了212房间门口。众人按布置好的阵势散开:罗飞拿着电子门卡半蹲在门口,柳松和另一名特警队员则退后留出冲刺的距离,其他人都贴墙隐蔽在门两侧。

事不宜迟,每耽搁一分便多了一分的变数。罗飞见大家准备完毕,便举起左手,在半空中略停留片刻后,忽然下挥发出行动信号。柳松二人立刻茆足劲冲上前,双脚齐发,迅猛之极地向着212房门踹了过去。就在他们的脚即将踏上门板之前,罗飞右手捏着的电子门卡Сhā入到门禁槽中,“滴”地一声轻响,绿灯亮了。

“滴”的轻响随即便被“哐”的巨响所掩盖——那正是柳松二人飞踹造成的效果。房门应声而开,并且惯­性­不减地重撞在房间内墙上。罗飞、柳松、黄杰远,以及其他警员全都在瞬间涌入到屋内,他们如临大敌般举起手中的荷枪实弹,可他们的枪口下却未见可供攻击的目标。

房间内的布局在罗飞看来是如此的熟悉,因为那正是他不久之前从网络视频中见到过的那个场景。

屋子中间的大床上,男孩仍如视频中一样被蒙眼捆缚着。他显然被撞门的声音吓到了,正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黄杰远大喊了一声“儿子!”,心痛而又欣喜的冲上前去,将床上的男孩一把搂在了自己怀中。

正对床尾的书桌上,一台用于聊天的电脑还打开着,电脑屏幕上视频窗口甚至还闪动着慕剑云的身影。毫无疑问,这里正是Eumenides与警方网络聊天的地点。

然而电脑前的座椅上却空无一人。

柳松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卫生间、衣柜、乃至床下所有可能藏人的空间,但同样一无所获。他只能抬起头,用无奈的目光看向了罗飞。

曾日华也来到了房间内,见到这个情形,他失望地摇头苦笑道:“嘿,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便在这时,罗飞的手机也振动了起来。却是尹剑打来的电话。罗飞沉着脸按下接听键,听筒中很快传来助手的声音:“Eumenides结束了聊天,他可能会逃走了!”

这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罗飞竭力压住火,责问道:“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告?!”

小伙子在电话那端略愣了一下,解释说:“刚刚结束的啊,就在十几秒钟之前!”

“什么?”罗飞的怒气变成了困惑,“十几秒钟之前?”

十几秒钟之前,那正是警方踹开房门的时刻。难道Eumenides就在警方冲进来的时候,像一股水汽一般从房间内凭空蒸发了吗?

这几乎如天方夜谭般荒谬,可尹剑的描述却又偏偏如此:“是的。慕老师那边通话刚断,我第一时间就拨了你的手机。那个Eumenides,他应该是刚刚中断聊天吧?他连聊天的窗口都还没关闭呢!”

罗飞放下手机,他一步步地向着书桌走去。离电脑越近,他的心就越沉,最后他黯然地停在了电脑屏幕前。

“他走了,早就走了……”罗飞喃喃地说着,同时他从书桌上拣起了一只手机。那只手机刚才和连接电脑的耳机放在一起,手机的麦克对这耳机的听筒,而手机的听筒则对着耳机上的电脑麦克。

罗飞调出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最近的一次通话在一分钟前结束,这次通话维持了五十二分钟的时间。

柳松等人也聚拢过来,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还存着困惑的神­色­。

“Eumenides早就走了……”罗飞向众人展示着手机上的信息,“在五十多分钟之前就走了,然后他一直通过这只手机和警方聊天。直到一分钟之前,当他听见撞门的声音之后,才挂断了电话。”

“五十多分钟前?”黄杰远一边忙着给儿子松绑,一边Сhā话道,“那就是说,当他和我结束通话之后,他就已经走了?”

罗飞点点头。是的,那个时间点正是黄杰远把对话权交给自己的时候。

曾日华在一旁尴尬地挠着头:此前自己一路兴奋地追踪网络线索,可谁想到在近一个小时之前这工作便已成了无用功。气恼之余,他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已经逃走了,­干­吗还要伪装出和警方的联系?他的目的是什么?”

罗飞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他想出的答案却是令人心悸的。

“他的目的和我们一样。”罗飞冰凉的声音带出不详的征兆,见别人还不太明白,他又补充道,“他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众人心中豁然开朗。不错,因为伪装出保持通话的假象,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警方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了对通话网络的追查中,这就是Eumenides的目的!

不过拖延时间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够安全地逃远?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那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吧?是为了调虎离山?那说明Eumenides已经利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差奔向了某个被警方忽视的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

当众人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的时候,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答案。

“糟了,网吧!他会不会杀回网吧?”曾日华诈咧咧地大呼起来,网吧此刻力量薄弱,他十分担心慕剑云的安危。

柳松有着不同的猜测。

“我和杨林警官说得很清楚,从今天下午开始,他就有可能处于Eumenides的视线中。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正在等着对手上门呢。”柳松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要和杨林联络。一旁的黄杰远也点着头,显然他也认为Eumenides调动警方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寻仇创造机会。而杨林正是此前聊天中警方透露给对手的诱饵。对手得到诱饵后便匆匆离去,这对警方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呢。

罗飞却知道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乐观。在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占据上风。

“调出那端监控信号。”他忽然对曾日华说道。

曾日华当然明白罗飞所指,他连忙­操­控着电脑,把从网吧发过来的那些监控信息调取出来。

如同电波图一样的曲线出现在众人眼前,有相对平缓的连绵“山丘”,也有突然拨起的尖峻“峰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曾日华嘀咕了一句。

罗飞没有时间回答,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前行。

“Eumenides把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队员的照片让老黄逐一辨认,就用这台电脑打开的。我要你找到他在这几个时间段打开的照片。”罗飞用手指在监控曲线上点了几处,都是些曲线上非常醒目的“峰岭”。“峰岭”旁显示着监控程序记录下来的发生时间。

这样的要求对曾日华来说并不困难,他三两下就找到了相关资料。几幅特警队员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其中一张众人都很熟悉,因为那正是警方给Eumenides设置的诱饵:特警队格斗教官杨林。

但罗飞的目光却没有停在杨林的照片上,他的手指点向了另一张照片,那是一个黑瘦的男子,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

“是不是他?”他转向黄杰远,神情凝重地问道,“当年那个狙击手,是不是他?”

“是他。可是……你怎么知道?”黄杰远愕然瞪大了眼睛,当年那个狙击手的真实身份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即便是罗飞也不应知晓。

“不但我知道,更重要的是,Eumenides也知道了。”罗飞的声音愈发低沉。

这下不光黄杰远诧异,柳松、曾日华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这次警方和Eumenides网上交流是经过­精­心布置的,即使Eumenides看出破绽,知道杨林不是当年的狙击手,他也没法知道真的狙击手是谁啊?

可罗飞却也轻易点出了那个狙击手的真实身份,这说明他刚刚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在三十三号电脑上,装了脑电测谎仪。”罗飞终于开始拨去众人心头的迷雾,“这些电波信号就是测谎仪反馈回来的脑电信息。老黄,你的戏演得再出­色­,也无法瞒过Eumenides。因为你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神态、语气,但你无法控制自己思维中的微小波动。你的每一句谎言都被测谎仪捕捉下来,那些异常的脑电波全被发送到Eumenides的眼前。所以说,当我们和Eumenides周旋的时候,自以为巧妙,其实在他眼里,却和光着ρi股跳舞的小丑一样可笑。”

“测谎仪?”黄杰远离开警界有十年了,并不了解那些先进的电子设备,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那个东西有这么厉害吗?”

“它可以侦测到你的脑电波,也就是说,它可以将你内心的真实动态显示出来。”罗飞解释道,“每个人在说谎的时候,他的思维都会比正常状态下紧张。按照我们的设计,陈昊是诱饵,杨林才是那个狙击手。那么你在陈述的过程中,说到陈昊的时候,脑电波应该出现相当的峰值,因为这是一个谎言;与此相对,你指认杨林的时候,脑电波应该很放松,因为你终于说出了事实,可以获得解脱了。可是在Eumenides看到的脑电图上,情况却恰恰相反,你提及陈昊的时候电波平缓无奇,在指认杨林的时候却出现了最剧烈的波动,这说明杨林才是你口中最大的谎言。而你演完杨林这场戏之后,当这个黑瘦男子照片出现的时候,你的情绪又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便很容易想到,其实这个人才是当年那个狙击手!”

“是这样……”黄杰远大概理解了,喃喃道,“那我们真的是骗不了他。”

曾日华Сhā话问道:“他要侦测脑电波,总要有个外接设备吧?那个外设在哪里?”

“耳机。”罗飞轻叹一声,“Eumenides改装了那个耳机,用于侦测脑电波的金属片就装在耳机里。”

“是这样……难怪他要限定通话的地点,这下全明白了,全明白了……”

罗飞却没有时间陪曾日华感慨,他用手指焦急地点着电脑屏幕:“快查出这个人的资料。我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不用解释,谁都明白了罗飞话中的隐义:Eumenides调开警力,是因为他已出发去寻找当年­射­杀生父的枪手。警方在这场交锋中已经落后了一大步,现在必须火速追赶才有扳平的可能!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1)

下午十六时三十一分,省城紫杉­射­击俱乐部飞碟靶场内。

太阳已渐渐西沉,将天际边的云朵染成一片绚烂的橙­色­。而原本刺目的阳光经过多重的折­射­之后也变得格外柔和,远远看去,那团炽热的火球倒像是一个硕大的鸭蛋黄,红澄澄地似能掐出油来。

对于飞碟­射­击来说,此时的天­色­是一天中最适宜的。因为在光照仍然充足的情况下,你还不用担心强烈的阳光会刺伤你的双眼。此外,宁静而又美丽的暮­色­也能让­射­手进入一种最佳的­射­击状态中。设想一下吧:黑­色­的靶盘掠过天空的,在晚霞前拖出一道清晰的印迹,此刻若你一发击中,靶盘破裂,白­色­的烟雾腾起,衬着橙红­色­的背景,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绚丽画面。

钟济民非常渴望能在这样的情境中手持猎枪,好好地过上一把瘾,但这样的愿望却难以实现。

一枚猎枪子弹十五元,一个飞碟靶盘一百元——这是飞碟­射­击的经济代价。这意味着钟济民一天的工资也不够支付一次­射­击的费用。能够玩得起这项运动的人都是些既有钱又有闲的享乐阶级,这些人往往是些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他们穿着名牌,驾着名车而来,身边则免不了跟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这些人靶场内一泡就是一天,上万元的消费就像钟济民抽了支香烟一样简单。

他们有的是钱,而且他们的钱并不是自己挣来的——这是钟济民看到这些年轻人而得出的推论。

不过这些享乐阶级的­射­击技术实在是难以恭维,十次中能有一次击中靶盘已属难得。当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时候,公子哥身旁的女子们便会发出一片夸张的喝彩声。钟济民就在这彩声中皱起眉头,厌恶他们破坏了­射­击场的肃穆气氛。

­射­击是一项严肃的事情,因为每一颗子弹的背后都有可能代表着生或死这两种极端的选择。这是二十年前钟济民在特警队上第一堂­射­击课时,教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便伴随了他的半生。后来他转业成了一名­射­击教练,也总以此话作为他和学员之间的开场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娱乐气氛的会所里,他也难以改变内心深处对于枪弹的敬畏情绪。

所以他讨厌那些人对于­射­击的游戏态度,他认为那是对枪弹的一种亵渎。可是他又无力改变什么,因为自己只不过是­射­击场内的一个教练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令他厌恶的家伙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己的薪水就包涵在那一枚枚胡乱­射­出的子弹中。

在­射­击场呆的时间长了,钟济民以经培养出一种特殊的能力:他每一个客人走进场内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的­射­术水平。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内在气质,但他确实能看出来。说得尽量简单一点:一个优秀的­射­手本身就能给人一种枪的感觉——在肃穆的同时又充满了力量感。

钟济民对此已很少走眼。所以那个人的身影一出现在靶场中便立刻引起了他的关注。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着­射­击服,风帽扣在头上,眼部则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虽然看不清年龄相貌,但他笔直的身板和行走时的力度却更能显示出此人一些本质­性­的特征。

他就是一支枪,一支钟济民一直期待看到的,会行动的枪!

那支枪向着靶场内走来,似乎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一般,他也很快看到了钟济民。两个人的视线在瞬间对撞了一次,擦起了些许无形的火花。

钟济民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无法想象那男子的眼神到底有多锐利,虽隔着墨镜也能­射­出如此摄人的力量。

男子此刻停下了脚步,他转头冲着不远处的一个服务生招了招手。服务生立刻殷勤地凑了过去,在男子身前聆听对方的吩咐。简短的交谈之后,服务生向着钟济民所在的方位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老钟。”他兴奋地招呼着,“你有生意了——那个客人点名要你去做陪练。”

对­射­击场内的教练来说,给客户当私人陪练无疑是一项美差。因为这样不仅可以在客人的­射­击费用中获得提成,而且自己也可以借实弹演示的机会过一把瘾。遇到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还常常会获得不菲的小费。虽然钟济民对那些公子哥们从来看不上眼,但能够提高自己的收入总是件美事。

而今天的这个客人显然不是那些公子哥能比的。当钟济民听说自己被那人点中做陪练的时候,心中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那男子则停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步步走近,厚厚的墨镜隐藏了他心中的情绪,但却遮不住他那专注之极的神态。

钟济民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认真的看着自己,他只是个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失礼,主动打着招呼说:“先生,你好!”

“你好。”那男子淡淡的应了一句,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他不仅戴着大墨镜,还高高地竖起衣领,似乎有意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容貌。

钟济民很想一睹此人的尊容,可是服务者的身份让他无权去窥探客人的隐私。他只是尽力去扮演好自己应处的角­色­。

“请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指导?”他问道。

“我买了十个靶盘的卡卷。你陪着我打完吧。”年轻人说话间已迈步而去,钟济民则稍稍停留了片刻,从先前那个服务生手中领好猎枪和弹药,然后紧赶几步,和年轻人一同来到了靶场的­射­击区。

年轻人交次摇晃着两边的肩肘,活动相应的韧带和关节。飞碟­射­击和静态靶位的­射­击不同,需要有快速的反应和灵敏的肢体动作。从年轻人准备动作的协调程度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生手。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凝视着远方,此刻天际的暮霞愈发浓重,颇有几分残阳如血的肃杀意境,这种感觉和他心中的某种情绪呼应着,竟让他在一时间变得有些痴迷。

“先生,准备好了吗?”钟济民的声音在年轻人侧后方响起。后者转过头,却见教练正把那支猎枪递给自己。

“请小心拿枪,子弹已经上膛。”钟济民非常郑重的说道,“在­射­击之前,务必保持枪口朝向自己的身体前下方。”

年轻人把枪接在了手中,动作熟练而轻巧。他带着一副黑­色­的薄纱手套,抓枪的姿势亦堪称完美,他的整个人在瞬间和那支枪融为了一体,互相激发出一种凌厉逼人的气势。

钟济民深深的吸了口气。他早已看出那男子体内蕴藏着如冷枪一般的气质,现在这气质愈发明显的迸发出来。他开始猜测这人应该当过兵,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因为当那人手持猎枪而立的时候,他俨然就是一个能够判决生死的致命猎手。

不过那人并没有按照嘱咐把枪口指向地面,钟济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枪口要冲下,不要平端着——这样很危险。”

年轻人没有理会对方,他甚至连头也懒得转一下,向天边又凝视了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真正能控制住枪的,不是手上的姿势,而是握枪人心中的想法。”

钟济民心有所触。年轻人的话语进一步表明他是一个颇有境界的枪手,他想不出该怎样去反驳对方,因为那的确是对枪的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他只好悻悻地扫视着四周,希望没有其他人看到这里发生的违规行为。

“放碟吧。”年轻人此刻说道。

钟济民按下了­操­控钮,一个碟靶“嗖”地从发­射­器中蹿了出来,在眩彩的暮­色­背景中划出美妙的抛物轨迹。当那道轨迹走至最高点的时候,枪声突然响起,靶盘应声炸开,腾起一片白­色­的烟花。

“漂亮。”钟济民喝了句彩。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不得不承认这时一次完美的击发,无论从准确­性­、时机把握、还是动作的美感,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年轻人只是反手把枪递给钟济民,淡淡地说道:“上子弹,放碟。”

看来这是一个不愿多说话的客人。钟济民在心中暗暗地分析着,那自己最好也不要过于饶舌,否则反而会让对方反感。可是他的­射­术如此­精­湛,又何必要单请一个教练来做陪衬呢?

上好子弹的猎枪再次回到了年轻人的手中。然后便是碟靶飞出、枪声响起、烟花散开。

年轻人的动作迅速而简洁,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工作一般。不知是天际的晚霞过于绚丽还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庞。当九发子弹­射­完的时候,他还是连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九发子弹,百分之百的命中率。这样的成绩令钟济民也难免侧目。

还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参照先前的状态,钟济民毫不怀疑年轻人将完成一场完美的大满贯。于是他放出碟靶,静待那烟花在暮霞中再次散开。

可是这次枪身却没有响起。年轻人目送着碟靶划过天际,身形向定住了一般,毫无所动。

“怎么了?”碟靶坠地之后,钟济民诧异地问道。

年轻人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目光从墨镜后面­射­出来,牢牢地盯在了钟济民的脸上。这样过了片刻,他幽幽地说道:“这是最后一发子弹了。”

“是的。”钟济民无奈地摇摇头,“可是你已经错过了碟靶。”

年轻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冷笑。“我对­射­碟靶并没有兴趣。”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回转目光看向天际。

是的。像他这样的­射­术,对碟靶这样没有变化的­射­击目标早已厌倦了吧?钟济民似乎颇能体谅对方的感觉,于是他微笑着推介说:“本­射­击场内还有野外狩猎的活动项目,你需不需要体验一下?”

“­射­杀动物?”年轻人摇摇头,“你不觉得那根本也是浪费子弹么?”

钟济民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了,他皱着眉问:“那你还想怎么玩?”

年轻人把玩着手中的猎枪:“对于一个枪手来说,人才是最好的猎物。在你开枪的时刻,你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也有可能反抗,那整个过程会更加的刺激。当然,最重要的在于,你会找到你一个­射­杀他的理由,当你带着目的去开枪的时候,这才是一次真正完美的­射­击。”

“这怎么可能呢?”钟济民哑然失笑,“在现在的社会中,你怎么可能有持枪杀人的机会?”

年轻人反问:“对着活人开枪,这是不是每一个枪手内心深处的欲望?”

钟济民怔住了,他开始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微笑着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道:“先生,请把枪交给我吧。你的­射­击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年轻人似乎也在笑着回答,“可我还有一发子弹,不是吗?”

“你已经错过了碟靶——请把枪交给我。”钟济民愈发不安,他改变口吻,变得严肃起来。

年轻人却丝毫没有要交枪的意思,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这样钟济民有些进退维谷,他踯躅自己是否应该去强行缴过对方的枪:但现在子弹已经上膛,这样做无疑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万一在争执中发生走火,猎枪在场内­射­出霰弹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轻人这时转过了身,和钟济民形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然后他忽然问道:“你开枪杀过人吗?”

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无礼和突兀,钟济民真想摘掉对方的墨镜,看看那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嘴脸。不过他还是勉力压住情绪,反问:“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杀人的理由,还有你杀死对方之后的感受。”年轻人说得很认真,语气中倒没有挑衅的意思。不过他转身之后,枪口便冲向了钟济民所在的方向,这让后者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接待这么一个奇怪的客人。

不过他决定认真的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这个话题在他心中原本就是神圣的。

“我杀过人。我杀的人全都是罪有应得。看着这些人倒在我的枪口下,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护的正义的尊严。”钟济民掷地有声地说道,最后他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因为我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我的任务就是­射­杀那些严重危害公众安全的匪徒。”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证你­射­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应该杀的,你从来没有错误地使用过你手中生杀的权力?”

“我能保证。”钟济民毫不犹豫地看着对方,“我­射­杀过绑架案的劫匪、疯狂的连环杀手、危险的越狱分子……他们全都犯下了必死的罪行。”

年轻人在墨镜后面与钟济民对视着:“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八年前,一个叫做文红兵的人?”

钟济民立刻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然后他敏感地反问着:“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在你的资料里有。”年轻人早已想好应对之辞,“俱乐部的网站上有你们所有教练的详细资料,你从警时的战功也被列了出来。我就是看到这些资料才选中你做陪练的。”

“是这样?”钟济民将信将疑,他对网络并不太了解,想想除了这样,倒真找不出其他的解释。片刻后他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说好用化名的,怎么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你很怕被别人知道吗?”年轻人嘴角掠起一丝冷笑,“可是你刚才说起自己的功绩时可是充满了骄傲。”

“这件事不一样……”钟济民犹豫着,“那个人……他本不该死。”

“为什么?”

“他是被逼无奈,犯罪的主观危害­性­并不强。而且当时在现场,警方的谈判人员已经掌握了局势。”钟济民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这原本是个秘密,可现在却被一个陌生人提起。也许是年头太久了,所以大家都不在乎了吧?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最在乎这件事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年轻人的心弦剧烈地震颤着,对方的话语印证了他先前了解到的情况,也将他带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在努力稳住情绪之后,他冷冷开口:“可你还是­射­杀了他。你­射­杀了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对方的言辞变得尖锐,但钟济民却反而坦然了。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杀他。”

年轻人略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杀他——这关系到一些内部的机密。”钟济民又重复了一遍,但却语焉不详,然后他警觉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年轻人沉默不语,从墨镜的边缘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挤成了两团小疙瘩。这场交谈正进入一个他预料之外的方向,而对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并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因为对这样的变化毫无准备,交谈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年轻人无法面对钟济民的反问,也想不出好办法让对方将那个“秘密”说明白。不过凭借着已经掌握到的信息,他却已经可以展开相关的设想和推理。

“你没有杀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杀了他,是吗?”良久之后,年轻人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很费力才能说出来一般。

钟济民撇着嘴不说话,不过他的态度显然是在默认。

年轻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一种突入其来的恐惧感在他的体内弥漫着。一时间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却强迫着他向着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于是他带着颤抖的情绪继续追问:“你没有杀他,­射­杀文红兵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是警方的记录为什么要写你?”

“我说过了,这是警方的机密。”钟济民似乎感觉到对方的孱弱,他的口气因此而强硬起来,“我不想和你多说,请你把枪交给我。”

可年轻人还不想结束。

“因为这次­射­杀违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吗?”他开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问,同时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钟济民所在的位置压了过来。

钟济民往后撤开一步,因对方的逼近而变得神­色­紧张:“你­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凝起­精­神——对方始终不肯交枪,也许自己该采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经步过中年,钟济民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强壮,不过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还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将对方即刻制服。

可今天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他对面的那个人实在给了他太多的压力。那个家伙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股强大的气场中,那种力量感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击倒对方的把握。

所以钟济民又抽空扫了扫四周,开始寻找求援的可能­性­。这样的小动作被年轻人看在眼里,可是后者却毫不顾及,他只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证般的问句继续抛出:“那个真正的枪手,他根本没有开枪的资格,因为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如果这样的行为被写在报告里,那么行动负责人和枪手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你就成了名义上的­射­击者,现场的真相被完全隐瞒,该受惩罚的人逃脱了惩罚,而你则获得了虚构出来的功劳!”

钟济民的神­色­由紧张变成了惊讶,他蓦然皱眉:“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年轻人却只是自顾自地低吼着:“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钟济民苦笑:“你都已经知道了,­干­吗还要来问我?”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那这句话却如同锐利的针尖,将年轻人摄人的气场应声扎破,后者随即痛苦地缩起了身体,像是遭受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沉痛打击,他紧咬着牙,喃喃呜语:“为什么,为什么……”

钟济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出击的好机会,他向前抢了一步,左手去夺猎枪,右手则锁向了年轻人的喉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很近,而钟济民的动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

他的身形刚刚晃出,年轻人已随之弹起。先前那充满力量的气场在瞬间重聚并彻底爆发出来,钟济民只觉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拨开,同时有什么冰凉且坚硬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钟济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顶在脑袋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枪是他一辈子的伙伴,可这个伙伴却被另一个可怕的人握在手里。于是致命的子弹距离他的命门便只有一根枪管之遥。

“为什么?”年轻人咆哮起来,“那个实习警员为什么要开枪?!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大,看起来已经处于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射­击场内的其他工作人员终于被惊动了,他们纷纷转头看向此处。而现场情形则让众人又惊又骇,一阵­骚­动之后,有人惶然离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过来。

年轻人把枪口又重重地往前顶了一下:“快说!我没有时间等你!”短暂的失控之后,他逐渐恢复了沉静,声音低了,而语气则更加森然可怖。

枪口上传来的巨大压力让钟济民立刻给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轻人咬着牙不说话,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钟济民赶紧又补充说,“我只是个狙击手,我所处的地点是在案发现场对面的楼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变换位置,经常会跑出我的狙击控制范围。后来有个警察进入屋内谈判,现场指挥通报说进展顺利。我还想:危机应该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后,枪声响了,嫌疑人被谈判的警察击毙,当时嫌疑人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紧盯着对方的脸,那副情急无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后来进行行动总结的时候,具体的情况难道没有在内部通报吗?”

“没有。行动指挥只是私下告诉我,开枪的人只是个实习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顶替他。而现场到底发生什么,也只有枪手和指挥两个人知道。指挥没有告诉我细节,他甚至不让第三个进入现场。”

“为什么?”

“是担心顶替的秘密泄漏出去吧?狙击枪形成的伤口和警用手枪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其他警察进入屋内,一眼就会看出破绽。”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隐瞒得住?”年轻人深表怀疑,手中的猎枪再次发力,“他只是一个现场指挥,可以一手遮天的吗?”

钟济民无奈地苦笑:“那个指挥……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因为他当年在警界的权威你是无法想象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叫丁科的?当年的刑警队长?”他从偷盗的档案中知道一三零案件指挥的身份,但对于这个人的传奇经历却毫无了解。

钟济民回应道:“就是他。”虽然正处于猎枪的致命威胁下,但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的敬佩神­色­还是油然而生,然后他又轻叹着感慨:“你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没有那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现在在哪里?”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年轻人知道确实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过丁科的行踪,而近十年来都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想找到他?”钟济民看出对方所想后微微摇头,“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他。”

年轻人哼了一声,显得有些愠怒。

那个叫做丁科的家伙,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我要让世人知道,能够做到任何事情的那个人,只有我!

“小伙子,不要冲动,有话慢慢说……”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头循声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装革履,看来该是­射­击场内的经理吧。

再往胖子身后看去,十来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正悄悄散开,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形成了包围的态势。年轻人心念微动,知道这里已经不能久留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些保安放在眼里的。只是从时间上算起来,那个人很快就该赶来了——这才是他真正顾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神态,以为是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厉:“我是这里的经理,不管你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意见,我都可以帮你解决。你先把枪放下……”

年轻人微微一笑,忽然一拧胳膊,枪托倒转,重重地砸在了钟济民的额头。后者立刻晕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枪声也骤然响起,“砰”地一下击碎了胖子头顶一盏硕大的吊灯。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落下,吊灯下众人惊惶失措地躲避着,­射­击场内顿时乱作了一团。

年轻人将猎枪扔在钟济民脚下,后者是现场唯一会对他的脱逃造成障碍的人,所以他一处手首先将对方放倒。那群保安虽然人多,但都是些草包级的角­色­。当年轻人快步向­射­击场外冲去的时候,那些草包连一根毫毛也不可能抓着。

在惊魂甫定之后,胖经理掏出手机,急匆匆拨通了110报警电话。而警方的人马来得比他期待得还要快。几乎是他刚刚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就看到一行三人行­色­匆匆的走了进来。这些人都穿着便服,但当先一人的身姿和气质已经却能显示出某些职业上的特征。胖经理也是识人无数的角­色­,他立刻向着这行人迎了上去。那边领头的男子神情严肃,他展示了一下证件,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刑警队的。”

“是,是我报的警。”胖经理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汗水,同时惊讶地叹道,“你们来得可真快!”

和胖经理说话的男子正是罗飞,当然他并不是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而来的。在得知Eumenides使出金蝉脱壳的计策之后,他立刻带着柳松和曾日华向着紫杉­射­击俱乐部赶来。因为根据查询结果,当年的特警狙击手钟济民现今正在此俱乐部内从事­射­击教练的工作。

看着胖经理慌乱的神情,罗飞已经知道:这里肯定已经发生过什么。虽然自己一路马不停蹄,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钟济民在哪里?”罗飞没时间向对方解释什么,他直奔自己最关心的主题。

胖经理伸手一指:“在那边呢。刚刚出的事,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哎,那个凶手也是刚走,你们追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罗飞摇摇头,既然Eumenides已经离开,追击显然是徒劳的。他只是顺着胖经理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射­击区围着一群人,显然那里正是出事的地点。罗飞连忙带人赶过去,分开人群之后,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闭目躺在地上,从他黑瘦的面容可以认出,此人正是警方在寻找的目标人物钟济民。

现场并无血迹,这让罗飞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一下,他蹲下身在钟济民的鼻息间伸指探了探,呼吸还算正常,应该没有大碍。同时他注意到昏迷者的额头有一块青肿,看来是遭受到钝物的重击。罗飞将对方半扶起来,右手拇指按在了他的人中|­茓­上。

片刻之后,钟济民长舒一口气,幽幽醒转。胖经理马上在一旁高兴得直搓手:“哎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曾日华,你带他们下去了解一下情况。柳松,你注意警戒。”罗飞简短的下达了指令。钟济民没有大恙的确是个令人欣喜的结果,不过Eumenides的行为素来难以捉摸,也不能排除他突然杀个回马枪的可能。所以不但不能放松警惕,现场的闲杂人等也要尽快遣散才好。

曾日华笑嘻嘻地把胖经理拉到一边,同时招呼着围观的保安:“你们都跟我过来吧。”与罗飞相比,他的形容举止显得非常随和,于是经理等人都跟着他哗啦啦地撤到的安全线往后的区域。

罗飞看着钟济民,后者揉着额头上的肿块,神智正渐渐恢复。

“你见到他了?”罗飞问道。

“谁?”钟济民的神­色­有些茫然,他看着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你是谁?”

“我是警察。”罗飞表明身份,再次追问,“那个打伤你的人,你见到他了吗?”

钟济民苦笑着回答道:“我都被他撂倒了,怎么会没见到他?”

“我的意思是——”罗飞强调道,“你见到他的具体相貌没有?”

“这个——”钟济民愣了一下,“——没有,他带着帽子和墨镜,衣领很高,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作为一个有着特警队资历的男人,被人打翻在地都没看清对方的相貌,这实在是有些丢人。

当然罗飞并不会因此而藐视对方,因为他深知那个行凶者的可怕实力。事实上,当Eumenides摆脱警方行动的时候,罗飞已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预期。但现在钟济民仍然存活,这已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以Eumenides的杀手本­性­,他没有理由放过一个­射­杀自己生父的仇人。那到底是什么情况改变了本该出现的悲剧结果呢?是钟济民反抗导致Eumenides行动失败,还是Eumenides在策划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这些疑问的答案应该就藏在钟济民此前的经历中。所以罗飞立刻又问道:“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要认真的回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钟济民如言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从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入场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锋和对话都详细地回顾了一遍。而争相也在这样的叙述中渐渐明朗,其中答案的出现则大大出乎了罗飞的意料。

事实上,罗飞和Eumenides一样,在听说钟济民只是一个“顶替”的枪手时立刻就猜出了真正枪手的身份,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听对方把所有的经过讲完,然后他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个­射­杀文红兵的实习警察,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袁志邦?”

“对。”钟济民有些奇怪地看着罗飞,不明白对方怎么也对此事有所了解。

”罗飞也在觉得奇怪,因为这么重大的情节黄杰远却从没提起过。因为黄杰远父子团聚后便没有跟随警方的行动,所以他的这个疑问还是只能从钟济民处获得解答。

“你顶替的事情连其他行动人员都不知道吗?”

“只有袁志邦本人和丁科知道。你应该也听说过丁科这个人吧?他做事情是滴水不漏的,要想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隐藏住某些真相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是的。罗飞丝毫不怀疑那个警界传奇的处事能力,可他的眉头此刻却仍然深深地锁了起来。

为什么?丁科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掩盖一起越权的违规行为吗?无论如何,袁志邦击毙的是一名身绑炸药的凶徒,即便是违规了,最多也是个功过相抵的结果吧?丁科有什么必要对这件事的真相如此隐藏?

这里面一定有着某些耐人寻味的秘密!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2)

晚十九点二十三分,省城刑警队会议室内。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沉默。

在罗飞入主“四一八”专案组之后,今天是第一次带领他的队员们与Eumenides展开了正式的交锋,而这场交锋的结果难尽人意。

事实上,如果不是十八年前“一三零”案件的内幕出现意外转折,专案组很可能会面对又一具出自Eumenides之手的受害者尸体。一想到这个情况罗飞便阵阵后怕:警方能在此役中全身而退,实在是侥幸之极!

专案组的其他成员也难免受到类似情绪的影响。尹剑低着头不说话,柳松则是一副有劲使不出的郁闷情绪,不过最不爽的还是曾日华,今天的战役中他算是直接和Eumenides较量的主力,可他不但没能破解对方的测谎程序,网络追踪也是中了对方调虎离山的计策。这样看来简直可算完败。而他又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便一直咧着嘴,唉声叹气不绝于耳。

“你能不能别出声了?”坐在一旁的慕剑云似乎无法忍受了,她瞪着曾日华抱怨道。后者悻悻地挠着头,低声牢­骚­:“心里不爽,总得找个渠道发泄出来吧?”

“我觉得大家都需要振作一点。”慕剑云提高声音,面向着众人所道,“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我们这次虽然没能击败Eumenides,但是现在的Eumenides同样也享受不到胜利者的喜悦。”

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慕剑云的身上,他们能理解最后那句话的意思:Eumenides虽然成功地追踪到“一三零”案件中的狙击手,可是那个狙击手并不是­射­杀他生父的枪手。真正的枪手竟然是袁志邦!正是这个人一手将他从无依无靠的孤儿培养成无往不利的杀手。此时的Eumenides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情感上的巨大转变?

“我希望你能分析一下,Eumenides现在会怎么想?这对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会很重要。”罗飞关切地问道,他此前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刚刚有了点思路,需要向专业人士求证一下。

而这也恰是慕剑云想要提及的话题。女讲师开始侃侃而言:“他会陷入强烈的迷茫情绪。他原本是带着一种复仇的情绪在追查自己的身世,寻找杀死生父的凶手。可现在凶手的身份却指向了将他带上杀手道路的袁志邦。对于这件事情,连我们都感到非常困惑,那Eumenides必定会陷入更加浓烈的迷雾中。对他来说,这些迷雾必须被解开,否则他自身的存在就会失去意义。因为是袁志邦塑造了他的前半生,我们可以想象,袁志邦给他留下的影响就像教父一样深远,这种影响成为他通往杀手道路的牢固基石。可现在,这些基石却幻化成了一团摇摇欲坠的问号。这些问号不解开的话,他还怎么能继续走下去?”

罗飞Сhā问:“你的意思是,他一定要找出袁志邦­射­杀自己父亲的真实原因?”

“是的。”慕剑云确信地点头,“不管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都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那么他继续追查的方向,只能集中在丁科和陈天桥这两个人身上了。”罗飞顺着思路引申道。因为根据钟济民的描述,知道文红兵死亡详情的除了亲历者陈天桥和袁志邦,就只有当年的行动指挥丁科。现在袁志邦已死,追查线索便进一步缩小。

“这两个人可都不好找。丁科十年前就杳无音讯,陈天桥则欠了一ρi股的债,也有三四年没路过面,有一堆人都在追着找他。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个是死是活,现在都是两说呢。”

说这番话的是曾日华。事实上“一三零”案件的档案被发现后,罗飞便已安排了对这两个关键人物的追查,具体工作正是由曾日华的手下负责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毫无头绪。

“让你的人加大力度——”罗飞强调了一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尹剑,“你也调些人去协助这方面的工作,双管齐下,一定要赶在Eumenides的前面!”

尹剑领命道:“明白!”

罗飞的目光还没有移开:“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吧?”

尹剑也用坚定的目光回视着罗飞:“Eumenides的目标就是警方的目标。此役成败的关键,就是双方追寻的速度。如果让Eumenides赶在前面,那我们就会失去牵拌对手的最重要的线索。”

尹剑的分析简洁却又透彻,罗飞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再次看向慕剑云,心中仍有一些困惑需要对方来帮助解答。

“慕老师。我还想请教一下,如果Eumenides找到了最终的答案,那又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次慕剑云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说道:“这要看他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罗飞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

“你认为那答案会是怎样的?”慕剑云却看着罗飞反问道,“袁志邦为什么要­射­杀文红兵?这一点确实很有意思——黄杰远和钟济民都证实,当时现场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

罗飞摇摇头:“就我目前掌握的资料来说,我无法给出判断。”

慕剑云微微一笑:“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得那么严谨——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猜测。”

“猜测是没有意义的……”罗飞咧咧嘴。不过为了配合对方,他还是接着说了几句,“……也许就是一次失误吧,袁志邦当时只是一个实习警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任务,因为紧张而出现差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个人的行为有时又很难捉摸,他如果有其他想法而故意这么做的话,那也毫不奇怪。”

慕剑云点头道:“好吧,那我就根据你的猜测说一说。如果是一次失误,那么当文成宇知道真相后,他会感到非常失落。自己的父亲是被袁志邦失手打死,虽然不至于产生憎恨,但袁志邦在他心中的威信却会大大降低,这有可能会动摇他的­精­神支柱,使他对Eumenides这个角­色­失去兴趣,他甚至可能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从此变得消沉,转而追求一种平静的生活。”

罗飞非常认真地聆听着,对方刚一停顿,他便有些急切地追问:“那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呢?”

“后一种情况——就是袁志邦出于某种目的故意­射­杀了文红兵,那样的话,事情就会有些复杂。”慕剑云斟酌着说道,“首先,毫无疑问的是,文成宇知道真相后会对袁志邦产生深深的憎恨,他会认为袁志邦此前对自己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自己是一个受害者,正是袁志邦毁了自己的生活,他进而会痛恨自己作为Eumenides的身份,因为那正是袁志邦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身份在他眼中成为了对方­阴­谋的延续。”

“那他会停止杀人吗?”罗飞期待地问道,这其实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慕剑云却并未给出罗飞最想听到的答复。“不一定。”她摇着头说,“在那种异常强烈的情绪下,他的­性­情可能会走向两个极端。或者是突然看开,彻底摒弃Eumenides的杀手身份,并且会因为以前自己的作为感到悔恨,从此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会更加疯狂地实施血腥的屠杀行为,因为他会把袁志邦­射­杀自己父亲的事件也当成是一次未被法律制裁的罪恶,为了弥补这种罪恶给他带来的痛苦,他只有继续寻找制裁的目标,在杀戮中求得解脱。”

“确实是两个极端,完全不同的方向。”罗飞喃喃感慨着,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慕剑云,“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会走向哪个方向,是由什么来决定呢?”

“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取决于他自身的­性­格——这是先天­性­的东西,谁也无法控制和预测。当然,外界环境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如果他有一个知心朋友,能够听他的倾诉,分担他的悲伤,劝慰他的愤怒,那么他做回一个正常人的概率就会大一点;反之,如果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没有宣泄倾吐的机会,那么他百分之八十以上会成为一个更加可怕而疯狂的杀手。”

罗飞怔怔地愣了片刻,然后他“嘿”地苦笑一声,语气间颇多无奈:“他能向谁去倾诉呢?”

罗飞的话没有说透,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隐义:那样一个孤独的杀手,怎能奢望他有一个光明开朗的外部环境?看来要想终止Eumenides的罪恶之路,只有将他绳之于法才行!大家回想起曾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孤稚幼童,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许在他遇见袁志邦的时刻起,就已经注定要走上一条悲剧­性­的人生道路。

晚二十一点四十五分。绿阳春酒楼前。

绚丽的都市霓虹之下,女孩的白衣黑裙显得格外素雅。而在她的脸上,今天的表情与往日有了明显的不同:愁容淡了一些,眉宇间对生活似有了新的期待,即便是那失明已久的双眼竟也透出些神采来。

当酒楼大厨走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女孩再一次拒绝了对方送她回家的好意,而且这一次的拒绝显得更加彻底,她告诉对方:“以后下班你直接回家就行了,不用再担心我,有人会送我回去。”

大厨看看女孩,目光又向四周扫了一圈,神­色­多少有些好奇和诧异。不过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关注的目标。于是客气地嘱咐了几句后,他便先行离去了。

“谢谢你!路上别开太快。”女孩在他身后说道,男子转过头,看见了对方鲜花般美丽的笑脸。他的心怦然而动。

自从女孩的父亲出事以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心情呢?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变化——当男子再次转身而去的时候,他的嘴角也显露出些许笑意。

“我们也走吧。”女孩抖了抖手中的套绳,给蹲在脚下的导盲犬传达了自己的命令。那只叫做“牛牛”的小狗起身抖了抖周身的金毛,熟练地带着主人迈下了台阶。

女孩把握着前进的方向,而牛牛则提醒主人各种拐弯口和障碍出现的地方。如此默契的配合常会引来路人们羡慕的目光。这般走了没多久,女孩听见有人在她面前客气地说道:“小姐您好。请跟着我走,您的朋友正在等您。”

女孩听出说话的正是昨天引导过自己的咖啡馆服务生。她微笑点头以示谢意,然后跟着对方向咖啡馆内部走去。

仍然是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女孩能感觉出来。在坐定的同时,她问道:“你总是喜欢坐在这样的地方吗?”

“怎样的地方?”一个声音回应着她。

“角落里。在餐厅里是这样,在这里也是。”

“呵呵。”和她对话的年轻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但你注意到的事情却比大部分更多。”

对方显然是认同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女孩又好奇地追问下去:“这样的位置有什么优点呢?”

“安静。”年轻人淡淡地回答。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便解释,况且即使他解释了,处于黑暗世界中的女孩也无法理解吧?

“喜欢吃淮扬菜,喝清淡的饮料和酒水,爱听《沉思》一类的提琴曲,中意安静的角落位置……”女孩一款一款地轻声说道,她的眼睛朝向对面的年轻人,就像能看见对方一样,最后她自言自语般地反问:“你一定是个有着很多经历的人。”

年轻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中被激起了片片涟漪。

“为什么?”沉默片刻之后,他反问道。

“因为只有时常经历风浪的人,才会格外珍惜那份宁静的感觉。如果你的生活平淡无奇,那你在空闲的时候一定想尝尝刺激的川菜,在喧闹的酒吧狂欢发泄。”

年轻人的思绪有些飘散,他略微闭了会眼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轻叹着说道,“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深刻的感觉?”

“因为……”女孩沉吟着,“……因为,我是一个瞎子。”

年轻人“哦?”了一声。

“因为我是一个瞎子,所以我比你们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女孩解释说。

“是的。”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思考,不受任何打扰,所以反而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女孩笑了:“那你羡慕我吗?”

年轻人很认真地回答说:“有一点。”

“一个正常人羡慕一个瞎子,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是有一点。”

“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吗?”女孩微微侧过脑袋,一边凝思一边说道,“很多事情都是共通的:你对某样东西拥有的越多,你就越渴望与之相反的东西。你会羡慕我在黑暗世界中的感受,可是我呢?我对光明的渴望又是你无法了解的。当我用这样的思路来分析你对宁静的偏好时,我就能大致猜到你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年轻人低头不语,像是在专心品味女孩说的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把话题的焦点转到了女孩的身上。

“你的眼睛……是先天­性­的吗?”

女孩点点头:“很小的时候还能看见一些东西,可后来就越变越差,在十岁之前就完全失明了。所以我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的画面里。那些画面回忆起来是非常美好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已经变得慢慢模糊。”

年轻人凝视着女孩的眼睛,开始幻想:那双眼中如果能恢复光明的神采,那该是一幅多么动人心魄的美景?带着这样的情绪,他问道:“现在还在治疗吗?”

女孩摇摇头:“早就停医了——治也没有用的。”

“嗯……”年轻人却不像对方那样悲观,“我听说现在有一种基因疗法,可以治疗像你这样的先天­性­病症。你应该去试一试。”

“是吗?”女孩像是水中人嗅到空气的气息一般,期待地仰起头来,“哪里的医院有?”

“需要去美国——”年轻人回答说,“——这是最新的技术。”

女孩的热情明显冷了下来。

“美国?”她淡淡的苦笑着,“我连省城都没有离开过……而且这样的治疗肯定要花很多钱吧?”

年轻人很自然的接着话茬说道:“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女孩却愣住了。她和对面的男子相识不过一天,虽然彼此有着良好的感觉,但对方一下子承诺要帮这样的大忙,她实在有些无法理解。他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只是说些虚伪的场面话?可是从对方的语气来看,这两种情况又都不像。带着这样的困惑,女孩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年轻人感觉到了对方的心中所想,于是他又说道:“我是认真的。而且你不用想太多,一切都由我来处理——所有的事情。等我安排好之后,你只要去美国接受治疗就行。”

“可是——为什么?”女孩费解地摇着头,这件事实在过于困惑,她必须问个明白。

“你到底是谁?你以前认识我吗?”

“没有那么复杂。”年轻人平静地答道,“我只是想帮你。”

“如果我们只是刚刚认识,我想不出你这样帮我的理由……”女孩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知道吗?当你那样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高兴,更不会对你感激,我更多的是觉得……你在骗我。”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会安排好一切,然后你去美国治疗。对你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在你眼里很简单是吗?”女孩换上生硬的语气,“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会拒绝你的一切帮助。”

“你误会我了……我说的‘简单’,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那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片刻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的声音在女孩耳畔响起:“因为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会这样照顾你。”

女孩微微一颤,身体如被电击般泛起一种滚烫酥软的感觉。同时她尴尬地挪了挪身体,像是躲避什么似的。

却听年轻人又继续说道:“我想照顾好你,这样我才能听到我喜欢的音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让你满意的理由?而且对我来说,帮这样的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只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想去帮助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女孩从懵懂的状态中恢复。

“可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再次强调说,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如果你要帮我,那你现在需要做的,也许是先让我们加深彼此间的了解。”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年轻人似乎有些话无法延续,在停顿良久之后,他才又悲伤地说道,“有些了解可能用远也无法做到。”

“为什么?”女孩不解地追问。

年轻人不再说什么,他今天已经说得太多,这本不是他的风格。

俩人间出现了沉默的气氛,最终这气氛被女孩的声音打破。

“我想要回家了。”她有些萧然地说道。当她今天来赴这个约会的时候,并不会想到交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她现在相信对方确实是出于真心要帮自己,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彼此之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

似乎那个人向自己隐瞒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但那事情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年轻人一边看表一边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女孩竖起耳朵,有些期待的样子。

年轻人温柔而又专注的看着对方:“昨天我们有个约定:我说我以后每天都会在这个咖啡馆等你,然后送你回家——”

“是的。”女孩笑了笑,希望籍此缓和先前的不快,“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履行这个约定。”可是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因为对方的回答再一次让她感到意外。

“我要失约了。”年轻人突然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道,“对不起。”

女孩一愣,然后她摇摇头,心中的不满情绪难以掩饰:“你对于自己所做的决定,总是这么快就会改变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年轻人停顿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要去完成一件事情,在这件事做完之前,我没有办法再和你见面。”

女孩沉默了一会:“那你又何必与我相约?本来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可以互不影响的。”

“是今天刚刚出现的情况,我完全无法意料的情况。”年轻人解释着,用他一贯的平和语调。他似乎并不急于去表白,但这样的态度反而显得更加可信。

女孩的不满情绪消散了许多,不过失望仍然写在她的脸上。她猜测着问道:“你要去外地吗?”

“不,我只是不能和你见面。”

“那你还会不会来听我的音乐?”

“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前——不行。”

女孩黯然地撇了撇嘴:“完成那件事情,需要多久?”

年轻人摇头:“我不知道。”

女孩轻叹了一声。她发现越接近面前的这个男子,便越发现他身上笼罩着浓浓的迷雾。不过她也不想再追问什么了。先前的经验已经表明:对方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再怎么问也是徒劳的。

片刻后她说道:“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女孩抿着嘴,似乎在犹豫什么,不过最终她还是把心中真实的感受说了出来。

“我已经瞎了十多年,你肯定能想象出我对光明的渴望。可是今天,你告诉我你会帮我治好眼睛,然后又说不能遵守昨天的约定。你知道吗?我却宁愿你不管我的眼睛,但是你能够守约,这样我会真的觉得多了一个朋友,而不是一种不可把握的期望。呵,也许对你来说,这有点无法理解?”

“不——”年轻人立刻回复道,“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事实上,我们俩之间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哦?”女孩咬着嘴­唇­,“——那你是否会再考虑一下?”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去世?”

女孩露出诧异的神­色­,不明白对方怎么提起了这个问题。不过对这样的话题她倒并不忌讳,因为父亲在她心中是个英雄,她甚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父亲的事迹。

“我父亲是一个警察。”她悲伤但又带着骄傲的语气说道,“他生前一直在查一起命案,非常大的命案。后来那个凶手找到了他,他在与那个凶手搏斗的时候被杀害了。”

“你想找到那个凶手吗?杀害你父亲的凶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年轻人低下头,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睛,虽然他明知道那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当然。”女孩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我能够找到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要面对面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他一定不敢回答我,他会在我的愤怒面前颤抖。但我不会放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父亲死亡的所有细节。我必须找他问清楚,然后我要看着他遭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女孩的声音如此坚定,与她娇柔文雅的形象产生了鲜明的对比,而与此同时,却有两行清亮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滚落下来。

年轻人沉浸在某种情绪中,良久无言。直到女孩的眼泪慢慢风­干­,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对于你父亲的死亡,你不愿留下任何问号。然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为你的父亲报仇,是吗?”

女孩无声点头。

“这也正是我现在的想法。”年轻人黯然感慨道,“所以说,我们有着太多的共通点。我多么希望:你能像我理解你一样的理解我——我再次道歉,因为我的失约,不过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去做的。”

十一月一日,上午七点四十一分。

刑警大队羁押室内。

这是刑警队用来扣押犯罪嫌疑人的地点所在,隔壁就是提审室。嫌疑人在接受审讯之前,一般会在这间屋子里先关押一段时间。现在屋子里孤零零地坐着一名男子。他的右手被一副手铐连在了特制的犯人椅上,看起来应该是一名刚刚被捕获的嫌疑人。

不过他的衣着神态似乎又难以和嫌疑人的身份吻合起来。此人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名牌穿戴,青春时尚。虽然是被铐在椅子上,但他仍然保持着一种非常潇洒的坐姿:跷着二郎腿,上身倾靠在椅背上,夹克拉练很自然的敞到了胸口以下,那副做派不像是被羁押,到像是在咖啡馆中等待和美女约会一般。

羁押室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套木质桌椅之外,最显眼的就是西侧墙上的一面硕大的镜子。那年轻男子正面向镜子,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英俊的容颜,颇有一种自恋般的欣赏感觉。

而在镜子的背面也站着两个人。不过当他们看向镜子的时候,目光却能够穿透镜面尽览羁押室内的全貌。原来这是一面特制的单透镜,装在这里的目的正是为了让室外的警察能够观察到室内嫌疑人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真他妈的能装。”镜子后面俩人中的那个瘦弱男子说道,“你可没看到我抓他的时候,小样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说话的人其貌不扬,和羁押室里的男子比起来,他给人的感觉甚至有些猥琐,不过他看着被铐在椅子上的那个帅哥时,眼神中却充满了蔑视。

瘦子的同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看向室内的目光极为锐利,在认真观察了一俩分钟之后,此人说道:“这家伙可能知道这是块单面玻璃。所以他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不过他的眼神很飘,这说明他有些心虚。还有他的右手食指,你注意到了没有?一直在敲击着椅子把手,这说明他的脑子里在想很多东西,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悠闲。”

瘦弱男子顺着同伴的指点看去,果然如此。他忍不住感慨一番:“人这个东西真是复杂,你能看到的表象往往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唉,像我这样的人,看来就只能和计算机打打交道——那个世界简单得很,不是1就是0,用不着跟着别人兜圈子。”

说话者在计算机领域的成就的确很难有人比得上,他正是省公安厅网监处的技术专家曾日华,而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则是刚刚上任的省城公安局刑警队长——罗飞。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罗飞此时问道。

曾日华咂咂嘴说:“那还真是费了一番周折呢。本来我想,像这样的网络记者,只要找到他们的老板,那肯定就能把他揪出来了。可是没想到这家伙根本没有老板!我去了上传那段视频资料的网站,网站也不知道这家伙的身份。他们只是在网上联系,那家伙在收到网站付给他的大笔酬金后,就把相关资料发了过来。于是我又去查他收款的帐户,居然是用假身份证办理的。”

“哦?”罗飞“嘿”地笑了一声,“他的警惕­性­还挺高的?”

曾日华点头道:“那可不。这家伙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他在网上用的笔名叫做‘甄如风’,涉及好几起无良采访以及侵犯隐私权的报道,早已是臭名远扬,甚至有当事人要雇佣黑道对他进行报复。所以他才会隐藏起来,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天日。”

“恶人自有恶人磨。”罗飞看了眼屋内的男子,话中有话地说道。

曾日华则继续自己的思路往下讲述:“后来我就锁定了他经常上网的那几个帐号,对全市的计算机网络进行监控。大概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他的qq在市中心的一家洗浴中心休闲大厅内登录上线。我立刻带人赶过去,把他堵了个正着。他一开始还大吵大闹地想反抗,后来我们一亮警察身份,马上就蔫了。切,那会怂得像个­鸡­崽子一样。”

“你一开始故意没有表明身份吧?”罗飞注意到男子额头上有些淤青,就转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打他了?”

曾日华尴尬地挠挠头,然后挤着笑说:“这个王八蛋,你不想揍他两下呀?是他先推推搡搡要动手的,我当然就没客气。嘿嘿,你别看他人高马大的,要跟我打根本不是个。”

罗飞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曾日华虽然是个文职,但论格斗也是一把好手。当时邓骅的手下想要绑架慕剑云的时候,正是被他单枪匹马救下的。屋子里的那个家伙这次只怕是没少吃苦。这件事虽然违法了警方的纪律,但自己作为专案组长,也只能一笑而过罢了。然后他又将话题引像正轨:“他的身份履历查清楚了吧?”

“他叫杜明强,二十六岁。来自贵州山区。这是他的身份资料,已经核实过了,没有问题。”曾日华一边说,一边将打印出来的一份户籍资料递交到罗飞手中。

罗飞快速而又认真地将那份资料扫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把他带到审讯室吧,我先给他做做铺垫。”说话间,他又抬腕看看手表,“嗯,现在七点四十五分,你通知大家,八点半在会议室开会,我们讨论一下详细的计划。”

“好的。”曾日华答应一声,出了监控室。片刻后,罗飞便看到他走入了羁押室内,一直在屋内装腔作势的杜明强立刻紧张地挪动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

这个曾日华,看来下手不轻。罗飞在心中暗暗掂量着,虽然对打人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大反感,但如果杜明强因此对警方产生严重的对立情绪,倒有可能对下面的计划带来负面影响。

不过问题不会很大。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个杜明强并不是个难以控制的角­色­。带着这样的想法,罗飞也离开了监控室,到审讯室内先行等待起来。

没过多久,曾日华就把杜明强带到了审讯室内。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3)

没过多久,曾日华就把杜明强带到了审讯室内。这俩人的身高差了有多半头,但曾日华一手扣住杜明强的胳膊,却能令对方毫无反抗之力。不过杜明强嘴上可没闲着,他一路忿忿不平地叫嚷着:“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打人?我要投诉!”

“嚷什么嚷,给我老实点!”曾日华手腕发力将他摁倒在审讯椅上,那椅子有个带锁的木板,横亘在杜明强身前时,便形成了一个简易的牢笼。

罗飞冲曾日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离去并且带上了房门。

此刻屋内只剩下罗飞和杜明强二人。罗飞也不急着说话,他凝起目光开始在更近的距离内观察起对方来。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发,脸庞削瘦有型,鼻梁尖俏挺拔,他的嘴角也有着刚毅的线条,微微轻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一丝骄傲而又不羁的神­色­。

当然,令罗飞印象最深的还是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算大,但是黑白却非常分明。现在那两只黝漆般的黑瞳孔正直直地对着罗飞——他的主人也在认真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对手。

这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罗飞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他不愿再给对方过多的准备时间,于是开口问道:“你叫杜明强?”

“你是什么人?”杜明强不答反问,同时他强调说,“我懂法律,你有义务首先向我表明你的身份。”

“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罗飞。”罗飞一边说还一边掏出证件来,“你需要看一下吗?”

杜明强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只是停留在罗飞的脸上,对那证件却没有什么兴趣。

“刑警队长?”片刻之后他困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罗飞不说话,他拿出一支mp3按下了播放键。一个男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按照你的叙述,那个杀手饶过了最后的女生,是因为你终于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气,承担起了做老师的责任,是这样吗?”

这正是在网上引发疯狂点击的吴寅午自杀前的访谈音频。因为上传者刻意对语音进行了变频处理,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怪异。

听完一句话之后,罗飞便终止了mp3的播放,同时他问道:“这个说话的人就是你吧?”

虽然音频已经停止,不过后续那些令人气愤的对话内容早已被罗飞记在心中,现在他满腔的愤怒的情绪正通过目光渗透出来。

杜明强没有立即回答,他那黑亮亮的眼珠在眼眶里轻微而又快速地转动了两下。这个细节立刻被罗飞捕捉到,于是后者又冷笑着补充说:“你没有必要想太多。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了——你明白吗?”

杜明强飞眼瞥了一下罗飞,虽然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但他还不愿轻易放弃。于是在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后,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我该叫你的网名:甄如风,这能帮助你想起很多东西。”罗飞正­色­说道,“我们已经查到你上网用过的所有帐号,你接收网站酬金的银行卡号等等……在你的住处我们还提取了一部手提电脑,我想那里面一定也保存着很多有趣的资料吧?”

罗飞说话的时候,杜明强便抬起头看着对方,而他脸上无辜的表情则随着罗飞言辞的深入而逐渐消退,当得知自己的手提电脑也已落入对方手中之后,他知道抵赖已毫无意义,于是咧嘴承认道:“好吧。那个人就是我……那段音频文件也是我放到网上去的。”

罗飞应了句:“很好。”他把mp3收起,目光凛凛地盯着杜明强。后者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直到被对方的眼神逼得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嚷嚷起来:“是我又怎么了?我犯法了吗?你们凭什么抓我?”

罗飞仍只是看着对方。

“嘿嘿。”杜明强忽然笑了,“也许是我妨碍了你们破案?尊敬的刑警队长?那个叫做Eumenides的杀手很不好抓吧?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能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啊?”

罗飞胸口有些发闷,怒火上涌。不过他很快明白对方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于是便又冷静下来。他开始瞪视着对方,然后缓缓地说道:“你没必要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因为真实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你逼死了一个教师,一个老人!”他的嗓门不大,但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

小小的审讯室内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杜明强的神情也因此收敛了一些。沉默片刻后,他摇着头叹道:“吴寅午是自己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记者……”

“记者?”罗飞忽然Сhā话问道,“你有记者证吗?”

出乎罗飞的意料,这个问题似乎打中了杜明强的痛处。小伙子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某种情绪在他体内酝酿着,从最初的尴尬,渐渐转化成愤懑,那愤懑继续累积,最后又变成满腔怒气爆发出来。

“我没有记者证,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他振振有辞地大声说道,“证件算什么?那只是无能者的遮羞布而已!我是一个天才的记者,我根本不需要用证件来证明自己!”

看着对方激动的样子,罗飞心有所动。他一直认为杜明强只是一个贩卖隐私的逐利者,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的以记者自居。而没有记者证看来就是他不齿于人的心病了。回过头想想,当万峰宾馆血案发生之后,大批持有合法证件的记者曾蜂拥至医院,想要采访吴寅午但无一如愿。而这个山寨货­色­却能蒙过现场的值班护士,搞出了那么一份轰动网络的访谈音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倒的确具有成为记者的天赋。

可惜的是,一个人若想有所成就,天赋也只能排在所需条件的第二位,最重要的还是品行——这是罗飞一贯以来的观点。

就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即便真的具有成为记者的天才,但他肮脏的道德­操­守终究会让其沦为人人唾弃的角­色­。

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找到这家伙的心理弱点了。罗飞收回思绪想到,他决定进一步去刺激刺激对方,于是他换上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对方:“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没用的东西。既然你没有记者证,那么你的行为便属于无证采访。”

“无证采访,好吧好吧……”杜明强喃喃地念叨着,他的情绪在慢慢地平复,显然没有再受罗飞所激。片刻后他反而翻眼看着罗飞,怪声怪气地问道:“怎么现在刑警队只能管这种档次的案件吗?”

“违法的事情我们都可以管。”罗飞用冷冷的话语反击着对方,“而你不仅涉嫌无证采访,还涉嫌假冒警察,同时,我们在你的手提电脑里查到了非法浏览Se情网站的记录……你的这些行为都触犯了法律,警方有权羁押你,并对你施行治安拘留的处罚。”

“治安拘留?”杜明强看着罗飞,他眨了眨眼睛问道,“几天?”他的神态和语气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反而透出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罗飞很清楚对方的心态:被警方如临大敌般擒获,又是刑警队长亲自提审,这个家伙虽然表现得很强硬,但心里难免发虚。可一番激烈的言语交锋之后,自己面临的处罚原来仅是治安拘留而已,他此刻一定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也正是罗飞刻意要营造的效果:如果一个人的情绪出现波动的时候,他的思维能力和防御本能肯定会大大的降低。

是时候引导对方去经历下一个波峰了。

“事实上,我们并不准备拘留你。”罗飞眯起眼睛,目光因此而显得更加­精­亮,而他­阴­沉的语气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杜明强感受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气氛,他皱起眉头问道:“那……你们想怎么样?”

罗飞沉着脸不说话。杜明强等待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提高嗓门自己给自己打气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法律依据的!”

罗飞“嗤”地轻笑一声,道:“现在你知道讲法律了?可你自己违反法律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后果呢?你知不知道,你在逼死吴寅午的同时,也把自己拖进了一场危险的游戏。”

杜明强看起来不太明白罗飞的意思,他踌躇着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罗飞打开面前的一个文件夹,那是曾日华交给他的资料,包括杜明强的身份履历等等。在那些资料的最上方却是一个信封,罗飞把那信封扔到杜明强面前:“这是警方在你住处搜到的东西。”

杜明强拿起那个信封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愈发的莫名奇妙:“这是建设银行寄过来的信用卡对帐单,我每个月都会收到这样的信件,有什么问题吗?”

“这封信你没有打开看过?”罗飞认真地问道。

杜明强摇摇头:“这样的垃圾信件有什么好看的?我每个月按时把透支的钱还上不就行了?”

“可警方找到这封信的时候,信封却是被打开的。”罗飞蹙起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他又喃喃自语,“不过如果是那个人打开的,倒也并不奇怪……”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明强瞪大了眼睛,黑眼球因此而显得更加明亮。

罗飞轻轻甩了甩下巴:“你自己看看吧——里面的东西。”

杜明强用左手把信封搓开,右手两个手指探进去,取出了里面的信笺。他的眼神随即凛然了一下,因为从纸质上来看,那信笺显然不是银行的对帐单,而是一张薄薄的书写纸。当他进一步将那张书写纸展开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则愈发如定住了一般,震谔万分。

因为他看到了纸上的内容,那上面用极为工整的仿宋体笔迹写着: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甄如风

罪行:无良采访,逼人致死

执行日期:十一月 日

执行人:Eumenides”

良久之后,杜明强才从震谔中清醒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问道:“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罗飞冷冷反问,“像你这样的网络灵通人士,而且还面对面地采访过吴寅午,你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死刑通知单?杀手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给我的死刑通知单?”杜明强一连问了三句,脸上仍充满不可思议般的表情。

“不错。”罗飞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才是我们把你带到刑警队的真正目的!”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杜明强连声说道,“这,这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什么?”罗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在面对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时说出“兴奋”两个字,难道那家伙是语无伦次了吗?

杜明强看出了罗飞所想,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他看着罗飞。

“你很奇怪吧?我为什么会兴奋?你觉得我应该害怕才对——”说话的时候他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是的,我也害怕,可是这种害怕在另外一种情绪面前却变得不值一提。这份死刑通知单,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一份死亡威胁。可是在我眼里,它却有着另外一份更加重要的意义!”

“什么意义?”现在轮到罗飞糊涂了,对方此刻的表现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一则新闻,轰动­性­的新闻!”杜明强亢奋地往前探着身体——如果不是审讯椅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此刻恐怕已经跳了起来,“而我,一个天才的记者,现在正是这则新闻中的主角,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我会写出一篇伟大的报道,独家报道!”

罗飞冷眼旁观着对方的表演,心中涌起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终于明白,对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比他的记者梦更加重要。为了一篇引人瞩目的报道,他不仅可以无视别人的情感,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能视之不顾!

或许……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个杀手有多么可怕。想到这里,罗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Eumenides已经杀了多少人?”

“那个宝马车女车主,被炸死的饭店女老板,还有前两天那两个辱师的学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一定还有其他的案子吧?”杜明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他似乎完全曲解了对方的语意,把一次警告当成了刺探案情隐秘的机会。

罗飞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当他抛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之后,这场交谈的气氛就有些变味了,现在他必须把局面引到正常的轨道上来。略一斟酌之后,他回答说:“是的,还有很多案子是没有向公众披露的,包括邓骅的死亡。”

杜明强的瞳孔再次因兴奋而放大:“邓骅?他也是被Eumenides杀死的?官方的新闻上说,他是在机场突发心脏病身亡……”

罗飞“嘿”了一声问道:“你相信官方的新闻吗?”

“当然不信。”杜明强笑道,“官方新闻从来不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所以这个社会需要我这样的人。”

对方那洋洋自得的样子令罗飞颇为反感,再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居然还有脸自诩为被“社会需要”的人?罗飞盯着对方的面庞——那英俊的容貌配上笑容应该令人赏心悦目才对,可他此刻却只有反胃的感觉。

也许真该让Eumenides完成他的执行。罗飞在心中暗暗地想到,这个想法显然与他的身份大相抵触,所以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像是在自我否定一样。然后他对杜明强说道:“还有一个情况,也许你更应该专注一下。”

“什么?”杜明强兴致勃勃地追问,这场审讯在他眼中似乎已经成了­精­彩的新闻发布会。

罗飞神­色­郑重:“Eumenides发出的死刑通知单,到目前为止还从没有落空过。”

“哦?从未落空的死刑通知单……这会成为报道中的一个亮点。”杜明强翻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随后他似乎想到些别的东西,在默然愣了片刻之后,反问罗飞:“如果这个情况延续下去的话,那么我很快也会成为一个死人?”

罗飞点点头,同时暗舒了一口气:这个家伙总算还有点理智,终于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蝼蚁尚且偷生,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完全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呢。更何况相杜明强这样的家伙,他在本质上应该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对于某件事情有着近乎疯狂的追求,这种疯狂会在短时间内令他的大脑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

不过在可怕的事实面前,他总该清醒过来了。

罗飞一边这么揣摩一边冷眼观察着杜明强,用对方的表现印证着自己的分析。

的确,先前那种兴奋的表情已经凝固在杜明强的脸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然后他再一次展开那张书写纸,递送到自己的眼前。

“这个日期是……十一月几号?”他突然抬头问罗飞。因为在那张死刑通知单上,标明具体“几号”的地方恰好出现了一些污损,所以那个数字已经难以分辨了。

罗飞却反问他:“这里的污渍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我自己弄脏的。”杜明强耸耸肩膀,“这种信件我从来不看,当然就不会注意保护什么的。昨天晚上我给钢笔吸墨水,随手拿起这封信垫在下面。所以有几滴墨水洒出来,正好落在了这个数字上。”

的确,造成污损的正是兰黑­色­的墨水,因为那张书写纸本来就比较薄,所以墨水完全渗透了纸张,将表明具体执行日期的数字完全掩盖了。

“我们找到这封信的时候,字迹已经被破坏。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日期,那么能给出答案的,就只有Eumenides一个人了。”罗飞颇带着些无奈的语气说道。

杜明强把眼睛凑到那张纸上,想要努力看清那个被污损的数字。不过他的举动是徒劳的,因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本身也是用兰黑­色­的钢笔书写,所以被相同的墨水浸染之后,原本的字迹就完全看不出了。他只能摇摇头以示放弃。

却听罗飞又问道:“你昨天用这封信垫墨水瓶的时候,信封已经被打开了吗?”

杜明强蹙眉想了会,再次摇头:“我不记得了。谁会去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细节的确是无关紧要的。所以罗飞想要从信件本身寻得线索的奢求似乎要落空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觉得沮丧。因为他知道:即使杜明强能提供某些信息,这种信息也未必就具有价值。Eumenides在这方面是个绝对的高手,如果他连递送死刑通知单的过程都会被当事人找到破绽,那他根本就没资格成为令警方头疼的致命杀手。

杜明强把那封信重新装好,扔回给罗飞,同时他用一种颇带自嘲的语气说道:“看起来我的情况比以前的那些受刑人更加糟糕,是吗?他们至少还知道杀手行动的具体日期,而我却连这最基本的准备都无法做到。”

“是这样的。”罗飞淡淡的瞥了杜明强一眼,“不过与那遗失的日期相比,你更应该想想: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受刑人的名单上。”

面对罗飞如此直白的言语问责,杜明强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咧了咧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你自诩为道德强烈的人士,对我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在你眼里,我甚至配得上死刑通知单上的罪名。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我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原因在很简单:法律上并不会给我相应的制裁,同时法律也不允许一个杀手来践踏其他人的生命。而你是为法律服务的,所以你要保护我,不管你心里是多么的讨厌我,这都是你现在必须完成的任务——我说的对吗?”

“是的。”罗飞也只能点头承认,“你对局势的判断倒是很准。”

“我说过,我是一个天才。不管是窥探隐秘还是分析人的心理活动,这都是我的拿手好戏。”杜明强挑着眉头,越说越自得,他甚至拿罗飞和自己做起了对比,“如果我得到和你一样的机会,也许我也能成为一个刑警队长呢。嘿,只可惜我有另外的人生轨迹,注定我只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记者。你们不理解我,我毫不在意——天才都是不被人所理解的。”

几个回合交锋下来,罗飞似已习惯了这个家伙的自恋风格。而对方的自恋也并非毫无本钱,事实上,他将吴寅午逼至崩溃的那段访谈,从心理攻击的角度来说就是一个经典的案例。可是,即使是天才又怎么样?邓骅算不算一个天才?以他的能力和势利都无法躲过Eumenides的死刑通告,那杜明强又能如何呢?

再了不起的家伙在死后也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到了那一步,他与任何人都没有分别。

前案中当邓骅在重重严防之下钻进宾利车,向着机场而去的时候,罗飞就曾有过类似的感慨。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洋洋自得的年轻人,脸上又禁不住浮现出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此刻在他眼中,对方其实已经离死人不远了。

杜明强感受到了罗飞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收回情绪去面对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他冲罗飞笑了笑算是歉意,然后主动说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对于Eumenides这一次的死刑预告,警方有什么打算呢?”

罗飞正­色­回答:“我们会保护你。”

“保护我——那是当然的,我关心的是:怎样保护?”杜明强又追问。

“我们会派出专门的警力对你进行全天候的跟随。”

杜明强点点头,不过他似乎又有些其他的担忧:“你们不会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吧?”

“不会的。”罗飞答道,“只要你不走出警方的视线就行。除此之外,你完全可以自由安排你的活动。”

杜明强轻轻地吁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就像现在这样。”

“从保护你的角度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我们并没有这么做的权利。”说到这里罗飞停顿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如果你自己要求的话,我们也可以提供类似的安全措施。”

杜明强“嘿”地笑了一声,揶揄着说道:“何必呢?何必要做一件让所有人都不爽的事情?”

罗飞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而杜明强看到对方这样的表情便更加得意,他咧开嘴,端着一副自作聪明的姿态说道:“如果我被限制自由,困在一个保卫严密的地方,最不爽的人肯定就是Eumenides,因为他要接近我就变得很难,说不定会被迫放弃原先的计划;如果Eumenides放弃计划,警方也会不爽,因为你们手中的这条线索会变得没有意义;而对我来说呢?我躲避Eumenides就是在躲避有史以来最具新闻价值的杀手,一个真正的记者是决不会这么做的。所以说呢,让我恢复自由,为我和Eumenides的接触提供良好条件,这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局面。”

罗飞并不反驳对方的这番言论,他仍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平稳作风,淡淡地问道:“这么说的话,你愿意接受警方的安排了?”

“接受安排?”杜明强摇摇头,“这么说的话似乎不准确。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合作。”

“合作?”罗飞看着对方,不知道这家伙又在耍弄什么玄虚。

“是的,合作!”杜明强加重语气强调说,“事实上,你们警方是想利用我来引出Eumenides,而我愿意与你们配合。这对我来说会承受相当的风险,所以我也要享受和风险相对应的收益才行。”

居然在这个时候和警方讲条件,真是个狂妄而又不自量力的家伙。罗飞对这样的人素来反感,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情绪显在脸上,只是问道:“那你想要些什么?”

“新闻素材。和Eumenides有关的新闻素材。”

“这不可能。”罗飞断然拒绝,“这些都是警方的绝密资料,绝不会外泄。”

杜明强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他并不甘心,又透出要挟的口吻说道:“那我也不能保证完全按照你们的计划行动。也许我会自己躲起来,或者,我会自己去找和Eumenides有关的资料。”

“这是你的自由。”罗飞冷冷回答,“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脱离了警方的监控,那么警方下次找到你的时候,多半就要带着法医给你收尸了。”

杜明强似乎没料到对方的态度如此强硬,他愣了一下,然后悻悻地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而罗飞也没有兴趣再将这场交谈进行下去,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做。见杜明强不再说什么,他便站起了身:“好了。情况已经说得很明白。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派出专门的警力对你进行保护,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罗飞便离开了提审室。他招来两个值班的­干­警,嘱咐他们把住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入。这里是刑警大队的核心地盘,他并不相信Eumenides敢来这里撒野。不过一如他素来的­性­格,不论做什么事情,总要滴水不漏才好。

上午八点半,刑警大队会议室。

那张发给杜明强的死刑通知单经过扫描后,被投影仪打在了会议室前方的显示屏幕上。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们此刻都在盯着那屏幕,神情专注严肃。

曾日华正在向众人介绍这张死刑通知单的来历。

“昨天傍晚,从­射­击俱乐部撤离之后,罗队就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要我去寻找那个采访吴寅午的冒牌记者。到昨天凌晨四时许,我通过网络追踪的方法,在本市一家洗浴中心的大厅内抓到了这个家伙。他叫杜明强,贵州人,无业,现在正关押在刑警大队里。这张‘死刑通知单’则是我们在他的暂住地里找到的。”

“因为这个家伙的访谈造成了吴寅午的自杀,所以激怒了Eumenides,才领到这样一张死刑通知单吧?”听完这段介绍后,尹剑分析道。

“显然是的。”曾日华点着头,颇有些感慨地说,“罗队考虑问题,确实比我们周全,思维跟得也快。昨天要我尽快找到那个记者,我还不太明白其中的用意,直到搜出这份死刑通知单之后才恍然大悟呢。”

“是吗?不过我倒觉得你并没有完全明白。”一个柔美的女声接住曾日华的话茬说道。

说话的人正是慕剑云,她微微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曾日华。

曾日华一边挠头一边眨着眼睛,露出费解的神情。

慕剑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Eumenides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吴寅午接受访谈后自杀的事情?”

“是从网上看来的吧?”曾日华猜测。

慕剑云立刻摇头:“Eumenides现在关注的焦点是生父的死亡真相,根本不会像警方一样继续关注吴寅午的动态。他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昨天下午罗队通过网络给他播放了那段采访音频。那段音频让Eumenides觉得:自己的行动第一次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所以他异常恼火。”

“是吗?罗队把那段音频放给他听了?”曾日华若有所悟地点着头。昨天罗飞与Eumenides网络交谈的时候他正在省城东奔西跑追踪Eumenides的所在,因此对罗飞播放采访音频的举动并不知晓。现在慕剑云点明之后,他很快就回过味来,愈发感慨地说道,“原来Eumenides盯上杜明强,从根本上就是出于罗队的­精­心设计呢!”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求证的眼神看着罗飞。而罗飞也没有必要否认,微微颔首道:“做事情总要有多手的准备才好。昨天我们定下方案,想用特警队员作为诱捕Eumenides的诱饵,而我在和Eumenides网络交谈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装在耳机中的测谎装备。所以我预感到这次布饵行动可能要失败。作为应变的方案之一,我给Eumenides播放了那段采访音频,并且刻意去激怒对方,这样我们虽然失去了一个诱饵,但是又可以有一个新的诱饵作为候补。”

曾日华“嘿”地叹了一声,想到昨天下午自己是在前往网吧的路上向罗飞汇报了冒牌采访的事情。随后罗飞就把那段音频资料收了起来,难道他当时就已想到要用这段资料来刺激Eumenides?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此人的思维不仅周密,而且决断之快也足以令人叹服!

“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罗飞引导着众人的思路回归案件本身,“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情况,大家看看有什么想法?”

“那个日期是怎么回事?”柳松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慕剑云等人也跟着点头,显然这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这份‘死刑通知单’是夹在一份银行对帐的信笺中。而杜明强昨天晚上把墨水滴在了信笺上,所以造成这一部分内容无法分辨。”罗飞解释着,他的语气透着丝惋惜,“大家也都看到了,墨水滴正好覆盖了具体的死刑执行日。对这个日期,我们只能知道是‘十一月’”。

“今天是十一月一号。”柳松皱起眉头说,“那岂不是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Eumenides都有可能对杜明强下手?”

“是的。”罗飞坐实了柳松的分析。而众人也都意识到警方会因此而面临一种尴尬的局面:他们虽然给Eumenides成功布下了一颗饵料,可却无法知道Eumenides究竟何时会前来大快朵颐。

柳松摇着头轻叹一声:“这就麻烦了。布置一个诱补Eumenides的陷阱也许不难,但我们怎么可能把这个陷阱保持一个月的时间?”

在座者都参与过保护韩少红的市民广场之战,深知要对付Eumenides这样的杀手,警方要投入多大的人力和­精­力。要将类似的状态保持一个月的时间,那简直就是一桩不可完成的任务。

“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分散太多的­精­力。”罗飞也说道,“因为我们同时还面临着很多更重要的战场。”

的确,对于一三零案件的真相追查,这才是Eumenides此时最为关注的焦点。警方如果为了保护杜明强而忽略了这条线索,那显然就会得不偿失了。

慕剑云忽然抬眼看着罗飞,她似乎想到些什么。在斟酌了片刻之后,她开口道:“这个具体日期的遗失,也许并不是一个意外!”

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来,同时揣摩着她言语中的潜台词。只有曾日华已耐不住­性­子追问:“不是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慕剑云娓娓分析道:“‘死刑通知单’是在对帐信笺中找到的,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份‘死刑通知单’是什么时候被放进信笺里面去的。也许墨水浸染信笺是发生在‘死刑通知单’投递之前。而Eumenides到来后发现了这封被污染的信笺,所以他便利用这个元素,造成执行日期被无意间染没的假象。而事实上,根本就是他自己要隐藏这个日期!”

“嗯。倒是很有可能——”曾日华连连点头,“要不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几滴墨水,正好就把具体的日期给盖住了?”

柳松“嘿”地冷笑了一声:“那就是Eumenides并不敢把具体的日期告诉警方,可又要保持住他一贯的骄傲派头,所以就做出这番故弄玄虚的把戏。”

慕剑云却又摇摇头:“不,情况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说话间,她的目光重又看向罗飞,似在等待着后者的分析定论。

罗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把双手交叉在一起,苦笑着说道:“他识破了。”

慕剑云轻轻地叹了口气,罗飞的猜测正与她的想法相呼应。曾日华等人则还是面面相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Eumenides已经知道这是我故意扔给他的诱饵。”罗飞又继续解释说,“所以他便将计就计使出了这样的招数。现在警方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需要两线作战,而Eumenides却可以在十一月的任何一天执行对杜明强的刺杀。其余的时间,他就可以专心去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

这下众人全都明白了。柳松先前就觉得颇为被动,但并未想到这种被动是Eumenides故意套在警方身上的枷锁。愕然愣了片刻后,他也轻叹道:“是的。因为警方已经盯死了一三零案件的线索,这让Eumenides继续追查变得非常困难。如果我是Eumenides,我此刻也要想法设法去分散警方的警力。嘿嘿,一个杜明强就可以牵制警方一个月的时间,这步棋确实厉害呢。”

正如柳松所感,罗飞和Eumenides之间确实如对弈的高手一般,俩人正面的交锋虽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你来我往,在布局之间便已经杀得难解难分了。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4)

上午九时二十七分,刑警队提审室。

杜明强被铐在审讯椅上无法动弹,不过他的思维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限制。事实上,从进入刑警队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在一种极为紧张的思考状态中。因为他深深知道:自己正面对一场从未有过的巨大挑战,那感觉就像在悬崖边跳舞一样,稍有一丝的不慎,便会在顷刻间摔个粉身碎骨!

但他又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是他天­性­中存在的东西。对手越强大,他便越兴奋。他盼望着和那个可怕对手进行直面的较量。而现在,这场较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提审室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听起来那应该是属于两个人的:一个刚劲有力,另一个则相对柔和,应该是个女子。脚步声渐行渐近,很快便来到了门前。杜明强收起思绪,抬头紧盯着那即将被打开的屋门。

果然不出他的判断,推门进屋的正是一男一女俩人。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男子健壮­精­­干­,­精­神抖擞;女子虽然身形纤柔,但眉宇之间却也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放开?"杜明强扒拉着手铐开始抱怨,"我可不喜欢被你们当犯人对待。"

"放了你很简单。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向你说明白才行。"来人中的女子看着杜明强说道,同时她在对方面前隔桌而坐。

杜明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女子片刻,然后问了句:"你是谁?"

那女子回答道:"四一八专案组成员,慕剑云。"

杜明强"啧啧"咂了两声,笑着赞道:"没想到刑警队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女警官。"他的目光继续锁定在对方身上,相对于他此刻的身份,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无礼。

慕剑云身旁的男子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想要发作。不过慕剑云轻轻摆手阻止了他,那男子便"哼"了一声,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冷眼看着杜明强。

"你有欣赏和评判美丑的权利。但现在的时间和场合,讨论这些非常不合适。"慕剑云冷冷地回击着,同时她也凝起目光看向杜明强,俩人视线相交,后者立刻觉得颇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我还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慕剑云趁胜追击,略带着讥讽地语气说道,"出现在刑警队的,不一定都是刑警。我的身份是省警校的心理学讲师,而坐在我身边的,则是来自与特警队的柳松柳警官。"

"心理学讲师?"杜明强略微一愣,便"嘿"地笑了一声道,"难怪你的目光这么扎人。听说你们只要看着别人的眼睛,就能判断出对方心中的想法?真是可怕!看来我以后和你说话的时候,最好都把眼睛闭起来。"

他这么说着,居然真的把眼睛闭了起来。然后他还故意晃着脑袋:"怎么样?你现在还能不能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慕剑云看着对方耍怪的样子哭笑不得。而柳松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用指背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喝道:"行了!我们没时间和你说笑,请你把态度放端正一点!"

杜明强睁开眼睛,脸上嘻笑的表情也收起来了。短短的一瞬之间,他忽然变得郑重而又严肃,一时间甚至让慕柳二人有些不太适应。

"是的,我们都没有时间说笑。"却听杜明强正­色­说道,"但是端正的态度,是需要双方都具备的。如果你们仍然把我当作犯人看待的话,那我们之间就缺乏商讨正事的氛围。"

审讯室内出现短暂的沉默。杜明强拨弄着腕上的手铐,这次他没有再提出要求,但他显然在等待着什么。

僵持了片刻之后,慕剑云冲着屋外喊了一声:"来把他的铐子打开吧。"

一个­干­警应声进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帮杜明强松开了手上的束缚。杜明强揉揉手腕,又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显得爽快无比。看那­干­警准备离开,他又追着说了一句:"请把我的随身物品还给我,谢谢!"

进了刑警队羁押室的人,随身携带的一些物品比如钱包、手机、钥匙等等都是要被暂扣的。现在杜明强已经被解除羁押,那么他提出返还这些物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慕剑云便冲那个­干­警点点头,后者又跑了一趟,带回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正是杜明强的随身之物。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是平等的关系。交谈起来应该没有什么障碍了吧?"慕剑云看着杜明强说道。

后者正在拨弄盒子里的物品,并很快从中找出一部手机来。听到慕剑云的问话,他便翻了翻眼睛道:"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

"Eumenides给你发了'死刑通知单'--"慕剑云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对你而言有多危险?"

杜明强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来Eumenides这个名字也足以让他的情绪紧张起来。沉默片刻后,他轻声回答:"我知道。据说他发出的死刑通知单还从未落空过。"

"那我要非常郑重地提醒你: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你应该格外小心!你的所有行动都应该处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最好不要外出。我们甚至可以在刑警队内部给你安排一处住所。"

说这番话的时候,慕剑云刻意加重了语气,试图制造出一种更加紧张的气氛。可是她的苦心却没有得到杜明强的理解。此刻在后者脸上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然后他反问道:"这是你们专案组的意见?"

慕剑云点点头。

杜明强"嘿"地­干­笑了一声:"你们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我刚刚和你们的罗队长聊过,他说过不会限制我的行动自由。"说话间,他开始摆弄刚刚找到的手机,不过连按了几次开机键,手机都没有反应。

"妈的,又没电了。"杜明强把手机扔到桌子上,神情有些沮丧。

"要打电话吗?用我的吧。"慕剑云见状,便主动掏出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这是一个拉近双方距离的好机会,可能会对双方后续的交涉过程大有裨益。

杜明强也不客气,大咧咧接过手机:"我得把我的电话卡换上去,我要拨的号码存在里面--你不介意吧?"

看起来是在询问,但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打开了手机的后盖,卸下电池,将原本装在手机里的sim卡抠出来,然后他又拆下自己手机里的sim卡换了上去。

慕剑云的注意力并不在手机上,她适时地把话题切了回去:"我知道你和罗队已经聊过--不过我还是想再劝劝你,所以我才申请了这次会面。"

杜明强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扬起头用一种很断然的语气说道:"你是在浪费时间。"

慕剑云还想说什么,杜明强却摆摆手示意暂停,然后他自顾自地拨了个号码,把手机放在耳边,准备听电话了。

慕剑云只好耐心等待。那手机振铃响了七八声,却始终没有接通。杜明强只好把电话放下,不满地埋怨着:"这都几点了?还在睡觉?"

慕剑云笑了笑:"打给你女朋友吗?"

杜明强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是个最关心我的人--也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慕剑云把握着对方的情绪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能理解你的人很少?"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毫无道德?"杜明强反问道。他又开始拆面前的两部手机,看起来是要将sim卡换回去。

慕剑云略一斟酌,点头说:"就我看到的那些事实来说--确实如此。"

杜明强自嘲般地"嘿嘿"一笑:"你代表了绝大部分人的想法--代表了那些无法理解我的人。"

慕剑云再次看着杜明强的眼睛,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和绝大部分人并不一样,我希望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在你心里一定藏着某种无法改变的追求和梦想,你认为这个梦想的价值是超出一切的。为了实现你的梦想,你什么都不在乎,是吗?"

杜明强的神­色­恍然了一下,思绪似乎要被对方带走。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什么,连忙躲开了慕剑云的直视,借着拆装手机的当儿,他调整好情绪说道:"你不要这么做。你休想进入我的内心世界,找到我的弱点……你也休想说服我……"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人的内心世界是无法攻克的。"慕剑云微笑着回答,她一直看着杜明强,目光中充满了自信。

杜明强无奈地摇摇头,又换了个语气说:"好吧。即使你能够说服我,但这也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慕剑云无法理解对方这番话语逻辑何在,她蹙起眉头问了句:"为什么?"

杜明强把装好的手机扔回给慕剑云,略现出一丝苦笑:"看起来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学专家,至少有一个人的心思你没能看透。"

"谁?"慕剑云嘴上在问,脑子里却已条件反­射­似地想起某个人来。同时她的心绪也忍不住轻轻地激荡了一下。

杜明强很爽快地吐出那个名字:"罗飞。"

不错,罗飞。这正是那个让慕剑云感到慌乱的角­色­。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当自己看向那个男子眼睛的时候,对方的目光却反­射­过来,反而要把自己看透似的。

那个家伙……是的,她确实无法看清对方的所想。不过杜明强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呢?他又为何要在此时此地提起罗飞?

"你什么意思?"慕剑云试探般地反问道。

"罗飞不会同意你刚才的建议。"杜明强直言不讳地回答,"让我自由行动,从而成为猎捕Eumenides的诱饵,这根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你想要说服我来改变这个计划,这只能是浪费时间。"

慕剑云愕然一怔,竟是这样?她有了种被愚弄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同意我来劝说你?"愤愤之余,她还有些不甚甘心。

"因为他知道你说服不了我。在我和罗飞之前的会面中,已经达成了共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想法,同样,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我渴望与Eumenides的会面,而罗飞则希望通过我找到Eumenides的线索。"说到这里,杜明强略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故作神秘般压低声音,"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愿望,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也能感觉到……"

"什么?"慕剑云颇为无奈,她现在似乎只有发问的能耐了。一个罗飞已让她头疼,何况又多了个同样不省心的杜明强。

"他希望我死在Eumenides手中。"杜明强幽幽地说道,他的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眉头锁着,但嘴角却在笑。

慕剑云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已完全明白杜明强的意思了。是的,当罗飞带着那些想法的时候,他怎么会把杜明强限制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呢?可是……

"他不能这么做!"慕剑云摇着头,态度坚决。

"可是他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杜明强咧着嘴说,"而且他才是专案组的组长,不是吗?"

慕剑云不再说什么,在沉默了两秒钟之后,她腾地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机,径直离开审讯室而去。

杜明强目送着慕剑云的背影,脑子里不知还在想些什么。直到慕剑云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他才突然意识到屋内还有一个人。于是他转过脸来看着柳松,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你们是一起来的,难道不用一块走吗?"

进了提审室之后,柳松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杜明强。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沉默完全缘于对杜明强的反感。现在对方主动开口,他也就简单地回答道:"我受命保护你的安全。"

"哦?"杜明强凝起­精­神上下打量着柳松。却见那个年轻人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体格虽然不算壮硕,但却­精­­干­得很。考虑到自己的人生安全从此就要拜托在对方手里,他便热切地站起身,探出右手问候道:"你好。我应该称呼你……柳警官?"

柳松起身和杜明强握了握手,不过这个举动完全是过场式的应付。两个人的手掌甚至还没有贴紧,他已经把手撤了回来。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也是简短之极:"特警队,柳松。"

除此之外,他连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在他看来,对面那个家伙空长着一副英俊的皮囊,但其龌龊的言行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热情。

杜明强却不在乎,他泰然自若地招呼着:"我们坐下聊吧。"那副姿态倒像这里是他的主场一般。

柳松硬硬地坐下,冷眼且看对方要耍什么名堂。

"看得出来,你很讨厌我?"杜明强咧咧嘴说道,"有很多人都讨厌我,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有更多的人喜欢读我写的报道,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柳松轻哼一声:"你对我说这些有意义吗?我只是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并不关心你的道德­操­守。"

杜明强摊摊手:"我可不是要和你攀谈什么--不过既然我们要进行合作,还是应该相互了解一些才好。"

"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别和我说这些文绉绉的词。"柳松打断对方的话语,"现在的事情非常简单:Eumenides要杀你,而我则要保护你。在这个过程中,你有行动的自由,但你的任何行动必须获得我的认可。"

"我的行动要你认可?"杜明强撇着嘴道,"这叫什么自由?"

"你也可以不听我的。但你要明白: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只是没有完成任务,而你却有可能丢掉小命。"柳松用淡淡的语气说道,但杜明强显然无法漠视对方后半句话里透出的寒意,他怔了一小会后,有点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我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最好。"

"那我们算是达成了共识。虽然我做了一些不太情愿的让步,但没什么,良好的合作总是从争吵中开始的。"杜明强又开始自说自话地白胡起来。见柳松不愿再接自己的话茬,他便"嘿嘿"地­干­笑两声,道,"那我现在想回家补个觉,不知道柳警官是否允许?"

"可以。我开车送你回去。"

"专车接送,这待遇倒是不错呢。"杜明强一边起身一边伸了个大懒腰,"那就快走吧。被你们抓来折腾了一宿,困死我了。"

看着对方那副做作的神态,柳松也只能恨恨地长吐一口浊气。正如他预感到的那样,自己的任务还真像是这个家伙的贴身"保姆"了。

俩人离开提审室,柳松去停车场开出了一辆警车,杜明强也不客气,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圣德花园。"他大咧咧地报了个地名,然后便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看手中的一份早报--这是他刚才在穿过行政大楼门厅时,顺手从书报架上拿到的。

柳松没有说什么,他发动了警车,缓缓往大门外开去。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再生杜明强的闲气,因为他知道:只要警车出了公安局的大门,那就意味着进入了Eumenides的捕猎区域,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随时准备处理各种突发的意外情况。

可是杜明强却闲着。车开出公安局没多远,便听他那咶噪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在读念着晨报上的某条新闻:"今晨,在城东玉带河中发现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经法医检测,死者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属于严重醉酒状态。警方推测,该男子可能是醉酒后在河边小解时,不慎落水溺亡,事发时间当在今天凌晨时分。警方亦借此提醒广大市民:饮酒要适量,过度饮酒不仅伤身,而且潜伏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柳警官。你对这条新闻有什么看法?"念完这段之后,杜明强放下报纸,把头转向柳松这边问道。

或许是职业的原因,对这样的新闻柳松倒是有兴趣讨论一下。不过他的见解听起来有些消极。

"这样的意外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你­干­过刑警、交警或者是法医、消防队员,你对这样的事情就不会觉得稀奇了。"

"可如果这个倒霉的家伙是被人谋杀的呢?"

柳松皱皱眉头:"谋杀?报道上已经说了,他是酒醉之后失足落水身亡。"

"酒醉可以确定,溺水也可以确定。可是,失足这件事情,谁来作证呢?"杜明强摇着头,"如果这个家伙是酒醉之后被人推到河里去的,那岂不是一起谋杀案?警方如此轻易的定论可能就要放过真正的凶手了。"

这番假设看似离奇,但想要彻底地反驳却也难以做到。柳松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非现场有人目击,否则警方无法获得刑侦学上的证据。"

杜明强"呵"了一声:"你是承认警方对此无能为力了?"

确实如此。柳松想起去年夏天特警队曾经接到一个任务:去市郊山区搜救一个失踪的户外探险者。当时他们用绳索下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沟中,搜索了三天三夜。结果目标没有发现,沿途却找到了好几具腐败已久的无名尸体。这些死者究竟是在探险过程中意外死亡还是被蓄意谋害呢?只怕是再厉害的刑侦人员也难以判断吧。

柳松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杜明强的说法。

"这样看来,真的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是刑罚无法关照到的。"杜明强于是颇为感慨地说道,"Eumenides这个角­色­的存在确实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呢。"

柳松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转头看看杜明强,眼神颇为诧异。这番感慨在其他人说出来都可以理解,可出于杜明强之口就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了。要知道,他自己不就是一个上了Eumenides死亡名单的社会黑暗分子吗?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满脑子荒唐的想法,难以理喻。柳松暗暗摇头,决定不再搭理对方。他把稳方向盘,目光如猎鹰般扫视着周围路面,把全部经历都投入到了备战的状态中。

上午九点五十六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着。从南明山片警时代开始,这便成了罗飞的职业习惯之一。

目光远眺时,思路仿佛也会开阔许多。

办公室位处高层,站在这里看出去能把半个省城都收入眼中。但见楼宇林立,车水马龙穿梭不绝,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可是在这些美妙街景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像这样规模的一个省会城市,每年刑事案件的发案总量都要在两三万起,平均每天七八十起。这就是说,每过十几分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会有一起刑事案件发生。

即使你能俯瞰着整个城市,却也无力阻止这些持续发生的罪恶--对于刑警队长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沮丧可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明媚。罗飞却并不觉得刺眼是因为东南边的另一座高楼恰好在他的窗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太阳的光芒是何等的宽广明亮,但终究无法照耀到世间的每个角落。

代表着正义之剑的法律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如幽灵般神秘的Eumenides,当他游走在黑暗之中去惩治那些罪恶的时候,他的身上究竟闪耀着怎样的光芒?

他是罪恶的终结者,但他同那些被终结的罪恶一样见不得阳光。

罗飞正沉浸在这般思绪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他立刻敏锐地转过身,却见慕剑云正从屋外走进来。

对方不敲门便直接闯进来,这让罗飞略微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慕剑云虽然个­性­外向强势,但待人处事的礼节­性­却素来不差。再凝目细看时,已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带着某种不满的情绪。于是他便主动笑了笑,问道:"情况怎么样?"

"你何必明知故问?"慕剑云冷冷地瞥了罗飞一眼,然后她不待罗飞招呼,便自己跑到会客沙发前坐了下来。

"你没能说服杜明强?"罗飞斟酌着说道,"是的,这个结果的确在我的意料之中。"

慕剑云立刻责问:"那你­干­吗还要让我去浪费时间?"

罗飞摊摊双手解释说:"既然你很想去,所以我没有理由不让你去试一试。"

慕剑云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行了。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我问你,如果杜明强能够被我说服,你还会让我去吗?"

罗飞对这样尖锐的提问缺乏思想准备,同时他也不擅于面对着同僚撒谎。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能用尴尬地一笑以代回答。

"从始至终,杜明强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块诱饵。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安全,你甚至希望他能够被Eumenides处决。因为在你眼里,杜明强确实是有罪的。我说的对吗?"慕剑云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对方已说得如此透彻,罗飞反而有了种轻松的感觉。他默叹了一声后答道:"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倾向。我无法狡辩,因为现在的局面已经印证了你的猜测。我没有必要骗你,更骗不了我自己。"

见罗飞态度坦诚,慕剑云的不满情绪略微散去了一些。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知道Eumenides在哪里了。"

罗飞愕然一愣,连忙问:"在哪里?"

"就在你的心里。"慕剑云直直地看着罗飞的眼睛。

罗飞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转头重新看向窗外,默然不语。

"本来也是这样--"慕剑云继续感慨着,"当年正是你和孟芸创作出这个角­色­。虽然十多年过去了,这个角­色­后来的使用者让你自己也饱尝苦果。但在你心中还是无法摆脱这个角­色­本身所带来的诱惑吧。"

罗飞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孟芸创造Eumenides角­色­的那个夜晚,虽然只是在虚构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但当时那种兴奋的感觉一定是来自于心灵深处某种情感的呼应吧?他又想起了与袁志邦见最后一面的那个时刻,对方的话语像是仍在耳畔一般。

"Eumenides本来就是你们所创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里都有Eumenides,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罪恶,人们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那如金属撕裂般难听的嗓音刺激着罗飞的神经,令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恰在这时,太阳饶过了东南角上的高楼,眩目的阳光毫无遮拦直­射­过来。罗飞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每个人都在赞美阳光,可又有谁从未有过惧怕阳光的时刻?

良久之后,罗飞睁开眼睛,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他慢慢转过身,发现慕剑云仍在看着自己--对方难得抓住这样的机会,恨不能一下把他看个通透似的。

罗飞这次没有避开,他与慕剑云对视着,神­色­坦然。

"你说得不错,Eumenides就藏在我的心里。因为我痛恨所有的罪恶,我希望这些罪恶都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现实中这个愿望却无法实现,即使是身披警服,成为正义力量的代表,我也只能在法律的准绳下行使相应的权力。而法律并不完美,总有一些有罪的人能够逃脱制裁。这对执法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悲哀。所以我们会幻想其他的力量来惩治这些罪恶,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相信:在每一个警察心中都有一个Eumenides。"

慕剑云回味着罗飞的话语,同时她起身走到窗边,学着对方先前的样子向外眺望着。片刻之后她悠悠的说道:"Eumenides,他此时应该就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吧。"

罗飞点点头:"或许他也正在远远的看着我们。"

慕剑云把脸转向屋内看着罗飞:"那你究竟会怎样看待那个冷血的杀手?他在你眼里,是敌人还是朋友?"

"敌人?朋友?"罗飞喃喃自问,却也难以给出确切的答案。最终他摇摇头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用这两种角­色­来区分开。如果你非要让我给他一个定义,可能'对手'这个词会更加准确一些。"

"对手……"

"是的。"罗飞进一步解释说,"罪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我们却无法因此成为朋友。因为法律又把我们划归到不同的阵营中--我在维护法律,他却在践踏法律。所以我们只能成为对手:虽然目标一样,但却无法共存。"

"所以……"慕剑云停顿片刻后说道,"你只是想抓住那个家伙,而对于他杀人的行为,你却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去阻止?"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罗飞皱了皱眉头,随即正­色­回答说,"只要是违背了法律的行为,我当然都要阻止。不管法律本身完美与否,从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已宣誓成为她最坚定的守护者。"

"是你的行为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慕剑云的表情同样严肃,她一一列举着说道,"Eumenides第一次公开作案目标时,你在专案组投下关键一票,同意韩少虹外出行动,间接帮助了Eumenides的刺杀行为;与袁志邦会面,你明知郭美然的生命危在旦夕,却仍然放任离去;现在这个杜明强,你几乎是亲手把他当成一块肥大的诱饵送到了Eumenides的嘴边……这种情况接二连三的出现,让我不得不对你的思想根源产生疑虑。"

罗飞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解释。不过他还是尽力辩解说:"韩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会支持韩灏在广场上进行的布控计划;郭美然--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袁志邦控制住,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我实在想不出营救她的办法;至于杜明强--确实是他自己想要接触Eumenides,我没有权力去限制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剑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欲言又止。

罗飞不是一个能接受半截话的人,他立刻追问:"可是什么?"

慕剑云咬咬嘴­唇­,终于把心中最大的那个疙瘩吐了出来:"邓骅呢?你怎么解释邓骅的遇刺?"

"邓骅?"罗飞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反问道,"怎么邓骅的死也要算在我的头上?当时韩灏是现场行动的指挥官,连他都成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么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剑云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在案发那天下午,你已经对韩灏产生了怀疑。当时你还要我去联系上层的领导,目的想必就是要对韩灏采取行动。可后来你却改变了主意,反而让我们听从韩灏的安排,最终导致邓骅被韩灏枪杀。这样的结果应该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罗飞笑着摇摇头:"你太敏感了。当时我和柳松只是在怀疑尹剑,担心韩灏会对尹剑的问题有所隐瞒。"

慕剑云盯着罗飞看了片刻,神­色­愈发严肃起来:"罗队长,你并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人……你也很少撒谎。现在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

罗飞的笑容僵在脸上。是的,他并不擅于撒谎,更何况是在一个心理学专家的眼皮底下?尴尬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慕剑云又趁胜追击般说道:"你故意放任了韩灏的行为,这只有一个解释:你希望看到邓骅被杀死。"

罗飞苦笑着,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认你的推断。"

"为什么?"慕剑云扬起头问,"就因为邓骅有过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认为他应该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罗飞沉默了。他无法向对方说出其中真实的原因,他只能采取这样一言不发的方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慕剑云却把罗飞的这种态度当作了默认,她轻轻地摇头感慨着:"这听起来真是荒唐--身为专案组组长,你对Eumenides的行动居然是认同的。这样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大家的作战热情恐怕都要被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谈话当成一个秘密。"罗飞认真地请求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慕剑云微笑着点点头。看起来能和罗飞共享私密对她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同时能把这个"看不透"的家伙逼得坦白服软,先前在提审室积压下来的郁闷已一扫而空了。

却听罗飞又补充强调说:"不过有一点请你放心。我决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刑警队长和专案组长的职责。抓捕Eumenides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不管我对那些死刑通知单上的人喜恶如何,都无法影响我对'四一八'案件的侦破欲望。"

"这样最好。"慕剑云转过身,得意地把双臂抱在胸前道,"让我们赶紧回到案件上吧。现在该做些什么?"

罗飞正­色­道:"去打探丁科的下落。"这是上午开会时就确定好的计划。因为Eumenides正急于查明生父被枪杀的细节,而丁科是对当年案情最了解的人,所以他一定会成为Eumenides追寻的目标。警方如果能抢先一步找到丁科,也就握住了牵扯Eumenides的绳索。

慕剑云"嗯"了一声,顺势问了句:"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得去省理工大学走一趟。"罗飞一边说一边掏出张字条递过来,"--丁科的儿子在那里。"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5)

"丁科的儿子……"慕剑云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对于省城警界来说,丁科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慕剑云只是听闻过此人的传说,还未有机缘见到这个警界传奇。现在手握丁震的照片,在他身上应该也能折­射­出一些父亲的影子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气质非凡的男子。他的脸型方正,腰背挺拔,明亮的目光蕴藏着过人的智慧感。配以照片下方"副院长,教授"这般的头衔,足以让旁观者对他产生敬佩而又欣赏的感觉。

即使刨去追寻案件的因素,慕剑云也迫切地想会一会这个人物了。

中午十一点零三分,省理工大学环境学院。

近年来国内的高等教育事业发展迅猛,国家增大资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数也节节攀升。作为全省数一数二的高校,理工大学自然也不甘人后:一番资源整合,将周围的几所高校都合并了进来,规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俨然有成为国内一流高校的趋势。

环境学院是理工大学的一个优势专业学院,其地位从学院大楼所处的地理位置便可见一斑。大楼位于学校正门内侧,属于学校的"脸面工程",不仅外观上豪华气派,在功能设计上也有许多独到之处:楼体成C字型,开口朝南,环抱着一个绿­色­生态中庭。中庭内繁茂的绿­色­植物不仅能给南向的房间遮阳,而且能起到过滤尘埃和净化空气的作用。为了使建筑物室内能够最大限度的接受光照并且增大中庭花园的空间,大楼的楼层采取层层退台的方式,而每一楼层的南向外墙面上都装满了太阳能接收光板,据说这些光板转化出的电能除了供楼内使用之外,还可以向外输送到城市电网中。

罗飞和慕剑云在门卫处登记入访之后,双双步入了环境大楼内。这里气氛静谧,弥漫着浓浓的学知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素来行动迅捷的罗飞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丁震的独立办公室就在八楼的电梯口。办公室外的门牌标明了主人的副院长身份。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静待屋内人的回应。

"请进。"回应者声音甜美,却是一名女子。

罗飞推开门,和慕剑云一同走进屋内。原来屋内又分为内外两个套间,刚才回话的女子正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资料,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见到推门而入的是两个陌生人,她脸上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我们是公安局的。"罗飞递过证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了解些情况。"

女子接过证件端详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刑警队长"的名头让她有些惶然。

罗飞笑了笑:"你不要误会。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没有关系,我们只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释然地松了口气,她把证件还给罗飞,说:"丁教授正在开会呢。你们得稍等一下。"然后她又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他的秘书,我叫吴琼。"

"大概要等多长时间呢?"慕剑云在罗飞身后问道。

"这个就不好说了。"吴琼耸耸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时会客都是需要预约的。不过你们这个是特殊情况,我想他应该会抽出午饭的时间来接待你们。"

"那岂不是太打搅了?"听说要耽误别人吃午饭的时间,罗飞觉得有点不妥。

"没关系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办公室吃,所以你们可以边吃边聊--只要你们不介意就好。"

罗飞点点头:"那好吧。"

"你们到里屋坐一下。"吴琼热情地招呼着,把罗慕二人引到了内屋。等客人在沙发上坐定后,她又倒上了两杯茶水,然后才转身离去。

"有这样的一个秘书真是不错呢。"等吴琼的身影消失之后,罗飞忍不住轻轻地赞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剑云冷冷地看了罗飞一眼,"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马。"

"我只是在表扬她的工作态度。"罗飞给自己辩解道。不过他的辩解有些力度不足,因为他刚才的赞美中的确包含着对吴琼容貌的欣赏。那的确称得上是个"漂亮"的女人,罗飞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剑云做起了比较。

慕剑云容貌秀丽,同时又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而吴琼则胜在长相甜美,身材妖娆,也许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觊觎的心理。

"秘书,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慕剑云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忿地说道,"哎,我总跟在你后面转来转去的,别人不会把我也当成你的秘书吧?"

罗飞笑了笑说:"那怎么可能?你的气质在那里摆着。"他的语气平淡得很,也没有讲过多恭维的话语。不过这样反而显得态度更加真实。慕剑云的眼角眯了眯,芳心颇悦。

罗飞则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凝起神开始打量屋内的陈设。办公室虽然宽敞,但摆设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墙而列的一排书柜,所有的柜隔都排满了各种图书和文档资料,显露出主人的勤奋与博学。

慕剑云则对这样的观察不感兴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来,与其说是品茶,其实消磨时间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外屋的门被人推开了。随着一连串快速且有力的脚步声,谁都听得出有一名男子进入了屋内。

"丁教授,您回来了。"吴琼柔美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有客人正在里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悦,他用责备的口吻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安排会客的时间。"

"他们是刑警队的。"吴琼解释着。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的脚步声向着内屋的方向而来。

罗飞和慕剑云连忙站起身,摆好礼节准备迎接这里的主人。

屋门被­干­净利落地推开。一名男子走进屋内,他向前迈了一步后停下,然后板起脸开始打量不远处的那两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环境工程学院的副院长丁震教授了。他身着正装,发型整齐,衣冠洁净,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充满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罗飞迎上一步,主动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原地问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这是刑警队新上任的队长,罗飞。"慕剑云也走了上来,然后她又自我介绍,"我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

丁震"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停留在罗飞身上,看起来他对于刑警队长的兴趣要高于警校的讲师。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和罗飞握了握,说了声:"你好。"不过这句问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欢迎的热情。

"你好。"罗飞诚挚地表达着歉意,"不好意思,我们不请自来,多有打搅了。"

丁震摆摆手,说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后,坐在了那张宽大的靠椅上。然后他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真是一个独特的开场白,罗飞笑着回答:"不用了。谢谢。"

"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所以我们应该应用统筹学原理来管理我们的时间。比如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同时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听听新闻,或者是计划外的交谈等等。"不知是否是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诲口吻,最后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想趁着这个时间把午饭解决吗?"

对方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事实上,罗飞也常常一边吃饭一边思考案情。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现在和对方一起吃饭会是一种怎样别扭的场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给出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们还不饿。"

丁震不再多费口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句:"叫一份快餐送进来。"很显然,这部电话可以直通给外屋的秘书吴琼。

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格外宝贵,刚刚放下电话,他便又看向罗飞,不做任何寒暄、马不停蹄地问道:"你们是不是要找我的父亲?"

罗飞一愣,然后他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他们来之前并没有和丁震打过招呼,可对方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说出他们的来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们会想些什么。于是他"嘿"了一声,略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你们刑警队来找我,不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们肯定是想通过我找到我的父亲丁科,因为你们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亲的帮助。"

话听起来刺耳,但罗飞也无法否认对方的猜测。他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我听说你父亲已经厌倦了刑侦生活--但这次案情重大,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们刑警眼中,只要是案情就没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们都可以不顾。哪怕是家庭、亲人,在你们眼里都不如案情重要。"

罗飞愣了一下,尴尬地笑道:"看来丁教授对我们这个职业颇有成见?"

丁震漠然看了罗飞片刻,忽然问道:"你成家了吗?"

罗飞摇摇头。

"那就好。与其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还不如就单身过一辈子呢。"

罗飞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剑云倒听不下去了。她皱着眉头说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不满?你认为他没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这次轮到丁震愣住了,因为慕剑云的话语正针锋相对般刺中了他的心弦。他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子,有些重新审视对方的意味。慕剑云亦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办公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显得颇为紧张。

恰在这时,敲门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丁震略稳了稳情绪,他借机移开视线焦点,同时低声说了句:"进来。"

屋门被推开,吴琼款款而入。她把一个便餐盒送到丁震面前:"丁教授,您的午饭到了。"

丁震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道:"你先出去吧。"

吴琼走出两步,她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异常,于是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向罗飞和慕剑云,在与对方的视线相交之后,她灿烂地一笑,柔声说了句:"你们慢慢聊。"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如暖风一样轻吹在罗慕二人的心头,让人通体舒畅。连慕剑云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赞叹:这女人能有这样的亲和力,的确称得上是个好秘书了。

丁震拆开了那个便餐盒,开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咽着,似乎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项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罗飞问道:"这次是什么案子?"

或许是自忖先前的对话确有无礼,或许是被慕剑云的反击挫去了锐气,亦或许是吴琼的出现缓和了他的心态,丁震此刻的语气平和了许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罗飞回答说,"当年就是你父亲负责的--其实那案子早就结了,我们找你父亲,只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细节。"

因为听说丁科隐匿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罗飞特别强调这是一起已经侦结的案件,并不会给对方增添很多麻烦。

可丁震却反而皱起了眉头,他停下吃饭的动作,沉吟着问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质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罗飞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兴奋:如果丁震了解此案细节,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许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圆满的案件。"丁震轻轻地"嘿"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圆满?什么意思?"罗飞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的话意,但他对这样的交谈内容已经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父亲是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当了二十年警察,经手的案件保持着百分之白的破案率。可是唯有这一起案件,对他来说是不圆满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来他对自己的父亲竟有些嘲讽的意味。

罗飞顾不得去分析这对父子间的复杂感情,他紧抓着追问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体细节吗?"

丁震摇摇头:"不知道--我对他的案子从来不感兴趣。"说完之后,他又埋头大吃了几口快餐。

罗飞失望却又不甘心:"那你为什么说案子是'不圆满'的?"

丁震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然后怡然自得地反问罗飞:"如果案子很圆满,你们为什么还要来问案子的事情?"

罗飞被问得一愣,随即露出无奈的苦笑。难道就是这个原因?逻辑倒是正确的,可惜对自己来说毫无价值。

丁震却又看着罗飞笑了笑:"不过你们警方的反应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案子有问题了。"

那他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罗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目光表达自己的困惑--对方显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还跟着他的话转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罗飞想要什么,所以他再次强调说:"我并不知道案件的细节--我知道这案子有问题,是因为我父亲因此放弃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亲是因为这起案件辞职的?"这样的消息让罗飞非常惊讶,一旁的慕剑云也颇为动容:如果此事属实,那一三零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了。

丁震冷笑着反问:"那你们以为是因为什么?"

"官方的说法是:身体方面的原因,积劳成疾。"罗飞以"官方的说法"这几个字起头,显然是对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体的原因能让他放弃刑警生涯?"丁震缓缓地摇着头,"你们太不了解我的父亲了。他是一个为了破案什么都可以不顾的人。身体的原因能让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发现场。"

罗飞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俩人的神态都倾向与认同丁震的说法。对于他们来说,丁科只是个存在与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对其了解的确不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设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个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么可能创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话?这样一个人,仅仅因为身体的原因就从颠峰状态突然隐退,这的确不合情理。

"没有其他原因能让他放弃破案的。"却听丁震又继续说道,"他不想再当警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败的结果的。所以他只好找借口离开刑警队,这样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显赫名声。"

说完这番话,丁震又开始自顾自地大吃起面前的快餐。他的神态就像老师在给学生上课,只顾说自己的,根本没有兴趣等待别人的质疑和反驳。

可罗飞却又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质疑:"据我所知,一三零案件在细节上虽然有一些模糊,但大情况还是清楚的。犯罪嫌疑人身缚炸药劫持人质,最终被警方当场击毙。这些都不存在疑问。这样的案件会出现什么问题,以至于你父亲都无法解决?况且你父亲离开刑警队的时候,这起案子已经审结归档了啊。"

丁震一口食物噎在嘴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罗飞摇摇头。一旁的慕剑云则瞪着丁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别绕来绕去的。"

已经领教过慕剑云的锐利语锋,丁震不愿再和她言辞冲突。于是他快速把那口食物咽进肚子里,解释道:"我以为你们既然来问那起案子,应该对相关情况都有所了解才对--那案子看似了结了,但实际上还留了个尾巴。大概两个月之后,那个被劫持的受害者又来报案,说他遭到了案犯同伙的劫持和勒索。"

"案犯同伙?"罗飞愈发的诧异,"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丁震摇着头,然后话锋一转,"如果知道的话,我父亲就不会辞职了。"

罗飞读出了对方的潜台词:"你的意思是:后来的案子一直没破?你父亲就是因此辞职的?"

丁震点点头:"我父亲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失败的结局。所以他宁可用辞职来逃避。嘿,不管他对外说出什么冠冕的理由,都瞒不过我。我是他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边说边吃,面前的快餐已经只剩一小半了。

"那案子有这么麻烦?"罗飞有点不太理解的样子。按理说,劫持、勒索这样的案子是很容易侦破的,因为案犯和被害人之间往往会有密切的接触过程。号称警界神话的丁科怎么会被这种案子难倒?

丁震看出罗飞的困惑,他耸了耸肩膀说:"案子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也从来不关心这些。但是那一阵我父亲整天都是苦着脸地对着卷宗发愁,在我印象中,以前可从来没有类似的情况。"

罗飞的眉头越锁越紧。他没想到一三零案件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加复杂的情况。当年文红兵已在现场被袁志邦击毙,那么后来出现的这个同案又是什么人呢?而这家伙又是用怎样的犯罪手法,居然能将丁科逼得退出了警界?

一个个的疑团接连蹦了出来,将原本就迷雾缭绕的一三零案件包裹得愈发严实。

"好了,我们的交谈就到此结束吧。"丁震此刻突然说道。

罗飞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头愕然地看着对方:"什么?"

"我们的交谈该结束了。"丁震重复了一遍,"--因为我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我要开始工作了。"

罗飞注意到对方面前的快餐只剩下一个空盒,难道他口中的"午休时间"就是和"午饭时间"完全划等号的吗?

丁震则用实际行动做着解答,他那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吩咐外屋的秘书:"小吴,进来把饭盒收一下,顺便把山东那个制药厂废水排放的资料带过来。"

"丁教授。"罗飞连忙提醒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去找你的父亲。"

这才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交谈怎能就这样匆匆结束?

丁震却给出令人失望的回答:"他已经消失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难道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吗?"罗飞不甘心地追问着--在这样一个信息无比发达的现代社会,这实在有些有悖常理。

丁震"嗤"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他就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怎么会留下联系方式?"

"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罗飞不依不饶。

丁震冷淡地回答说:"我想我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什么?"罗飞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丁震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壳,似乎对罗飞不假思索的提问有些失望。而与此同时,屋门被轻轻推开,吴琼手捧着一堆资料走了进来。

"我再给你们最后半分钟的时间,你们还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吗?"趁着吴琼收拾办公桌的当儿,丁震再次表达了要结束交谈的通谍。

"这样的话--"罗飞无奈地摊摊手,"--暂时没有了。"

丁震于是"嗯"了一声,他自顾自地拿起一份资料翻看起来。几乎是瞬息之间,他便进入了工作状态,目不斜视,神情专注,似乎外界的任何打扰都已与他完全隔绝。

面对如此的窘境,罗飞只能看看身旁的慕剑云,互致自嘲,聊以安慰。

好在丁震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秘书。吴琼笑吟吟地走到俩人面前,轻声说道:"罗警官,慕老师,要不你们先回去吧。如果还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随时和我联系,我再安排你们和丁教授会面。"

吴琼言辞非常客气,但潜台词却透出二人今天不请自来实有不妥。而罗飞和慕剑云也亲眼见证了丁震分秒必争的工作状态,现在吴琼给了个台阶,他们自然要顺势而下。

"那好吧,我们就暂不打搅了。"罗飞一边说,一边带着慕剑云站起身来。

"两位请跟我来,我送你们到电梯口。"吴琼的笑颜灿烂如花。说完之后,她便当先引着路往外走去,步履款款,身姿摇曳婀娜。

三人在电梯口握手分别。罗慕二人随后进了电梯,当电梯启动之后,罗飞便问道:"你觉得丁震的话合理吗?"

慕剑云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第一,关于丁科退出警界的原因;第二,他们父子俩在十年的时间内毫无联系。"

"第一点非常合理。"慕剑云首先很肯定地说道,"至少这个解释比所谓的身体原因靠谱得多。丁科辞职的时候刚五十多岁吧?身体还不致于到无法支撑的程度,况且此后好几年的时间里他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所以他的隐退还得从心理的原因来分析。作为警界树立的传奇,号称破案率百分之百,他身上一定承受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压力。他会更加害怕失败,一旦遇上无法突破的案件,很可能会选择逃避。"

"嗯。"罗飞点点头,对慕剑云的分析表示认同。可他脸上又浮现出沮丧的神­色­,因为这样的分析正在抹杀围绕着丁科的神圣光环。而罗飞作为八十年代的警校毕业生,丁科曾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偶像,所以他尽快结束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再说说第二条吧。"

"作为一对父子,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这确实令人无法理解。"慕剑云斟酌着说道,"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只能认为这对父子间的关系是有问题的。"

罗飞的目光跳了一下,这正是他想听到的分析。刚才在丁震办公室的时候,慕剑云言辞中就曾透露出一些端倪,而且那番言辞很明显击中了丁震的痛处。

电梯来到了一层,俩人走出电梯,正面对大楼南侧的玻璃幕墙。幕墙外种着繁密的花草树木,墙内则摆放着一圈圆桌木椅,形成了一片雅致的休闲区域。

"我们过去坐回吧。"罗飞提议说。那个地方看起来很安静,正是交谈的好去处。

慕剑云欣然赞同。俩人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阳光透过树木照进玻璃墙内,明媚却不眩目。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罗飞提醒道,"刚才你说道丁科和丁震间的父子关系。"

慕剑云的目光流转了一下,似乎自己在想着些什么。然后她用明亮的双眸看着罗飞,问道:"警察,尤其是刑警,在肩负起社会职责的同时,对于家庭中的角­色­职责就会有所欠缺吧?"

"那是不可避免的。"罗飞坦然回答,"既然做了刑警,你的生活焦点就只能围着各种各样的罪犯打转。对于家庭这块自然就照顾得很少。"

"这次加入'四一八'专案组,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慕剑云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道。

"刑警的生活就是这样,和大学讲师的轻闲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罗飞笑了笑,既歉意又有些无奈的样子,"很多人确实无法适应。我在龙州的时候,手下有个小伙子就总是说要辞职。因为他的女朋友实在受不了他的工作状态,用分手来逼他呢。"

"可以理解。跟案子的时候,经常三五天见不着人,还要担心受怕的--"慕剑云轻叹一声,低下头想了会什么,然后她忽然又抬头说道,"其实都不用说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说我?说我什么?"罗飞其实知道慕剑云的意思,但他有意打起了哈哈。

"你自己的生活。"慕剑云的表情很认真,"你一直都这样吗?一个人。你的世界里只有案件和罪犯吗?"

罗飞沉默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足以勾起他内心深处太多的回忆。良久之后,他轻轻地"呵"了一声说道:"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生活吧。"

"其实--"慕剑云深深地看着罗飞的眼睛,想要把对方隐藏着的情感都要挖出来似的,"--也不一定。"

"哦?"罗飞笑了,"你知道什么?"

"从那天你给我们放假,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另一面。在你的世界里,除了案件和罪犯,还有很多柔软的东西。只不过你喜欢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两天前罗飞带队伏击韩灏时,因为感怀韩灏与妻儿分别时的场景,所以给专案组队员们放假,让众人回家和家人团聚。当时众人全都欣然散去,罗飞却只能品尝孤独寂寥的感觉,那一幕正被细心的慕剑云看在眼里。此刻她特意提及此事,罗飞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那擅于掩藏情感的面庞上,生涩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家。这确实是个温暖的词语,仅仅是想一想,也能给人带来阳光般的灿烂感觉。

家,一个让人疲倦时可以放心停泊的港湾。更重要的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牵挂着你,同上也让你牵挂。

可是,对于罗飞来说,那个港湾,那个人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的时候,罗飞却又咬了咬嘴­唇­,抵抗着从心头泛起的苦涩滋味。在他的眼前,重又出现一只蓝­色­蝴蝶翩飞的身影。

那么美丽的蝴蝶,她跳动的节奏早已融入罗飞的脉搏中,即使已度过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与他的每一次呼吸紧密相连。

"你在想什么?"慕剑云关切地问了一句。罗飞情绪上的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在想一些……"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慕剑云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心神莫名其妙地乱了一下,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她垂下了目光。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没有看向罗飞,却转过头去看幕墙外的那一片树木。

树木虽然繁密茁壮,但无奈秋意已浓,不再像春夏时那般郁郁葱葱。

一个受过伤的人,他的内心是否就像这秋日里的树木一般,即便尚有残存的绿­色­,却也终将在秋风中枯黄凋零?

在一片静默的气氛中,罗飞首先收回了思绪。

"对不起,我似乎把话题扯远了。我们应该在谈……丁震父子间的关系。"

事实上是慕剑云一步步把交谈引向了罗飞的内心深处。所以罗飞的道歉反而让她更加尴尬,她只好自嘲般地"呵呵"一笑,然后顺势把话题重新带到了正轨上:"我刚才在想,丁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样去处理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

"他的生活必然是以工作为中心的。"罗飞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过关于他破案的很多传说。这些传说把他描述成一个为了破案可以废寝忘食的工作狂。给我印象最深的,说有一次他乔装打入涉黑团伙内部,为了保密,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和家人联系,甚至于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丁震此前的态度了。"

慕剑云说的"此前的态度",指的自然是和丁震会面之初对于刑警职业的冷嘲热讽。然后她又详细地分析道:"丁科是十八年前辞职的,那时候丁震刚刚二十四岁。因此可见,丁科职业生涯最忙碌的时期,正和丁震的青春成长期相重叠。青春期的男孩在很多方面都期待着父亲的帮助和指导,而一心扑在探案工作上的丁科显然忽视了儿子这方面的需求。所以父子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丁科被迫辞职时,丁震不但不苦恼,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为丁科只顾工作,父子间关系很早就疏远了,所以才会出现十年也不联系的奇怪状态?"

慕剑云沉吟着说:"一件事情的成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父子俩人形同陌路,那么双方肯定都有原因。"

"我也是这么想的。"罗飞立刻表示赞同,"早年丁科可能的确对儿子关心不够,不过十年前他失踪的时候,丁震已经成年。这个时候他应该主动对日渐年迈的父亲承担起关怀的责任吧。"

慕剑云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刚刚见识到丁震工作时的状态--他同样是一个工作狂。在他的眼中,家庭很可能也是一个非常淡化的符号。所以他对父亲才会有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

回想刚才丁震谈及自己父亲时的语气,不仅是漠不关心,甚至还时常透露出讥讽的意味。罗飞别了别身子,显得有些不太舒服。这对父子在事业上都取得了令人艳慕的成就,可是本该温馨的家庭关系竟是如此的冷若寒冰。

"不过即使这样,也还有说不通的地方。"慕剑云又继续说道,"丁科退隐之后,已经彻底告别了刑警生涯。在一个人慢慢老去的时候,他对亲情的依赖感会越来越强的。即使丁震没有时间去找他,他也应该主动和儿子联系的吧。"说完这些之后,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甚至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

罗飞从对方的语气便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他立刻反应道:"你怀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可能­性­很小。"

"哦?为什么?"

"他还在领自己的退休工资。"

"领工资?"慕剑云非常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失踪十年的人还在按时领工资。

"从银行帐户上领。"罗飞解释道,"十年前市公安局就给所有职工在银行开办了工资帐户。而属于丁科的那个帐户经常还有人去提款,最近的一次就在两个月之前。"

慕剑云还是觉得非常诧异:"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会找不到他?在取款地附近多打听打听啊。"

"市局的同志早就尝试过了,可是没有任何效果。"罗飞微微眯起眼睛,"你要相信,如果丁科自己想躲起来,那么用警察探案的方式去查访是不可能成功的。"

慕剑云撅了撅嘴,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对丁科来说,警方的那些招数全都是信手拈来的雕虫小技而已,他破解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那就是说,丁科肯定活着,而且就在这个城市里。只是没有人能找到他?"

罗飞点点头。

"真是有趣……"慕剑云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官方的说法是:十八年前,丁科因为身体原因辞去了刑警队长的职务,此后就一直赋闲在家。但是刑警队有了疑难案件时,还是会上门求助。这样好几年下来,丁科又帮助刑警队破了不少案子。不过在十年之前,丁科终于彻底厌倦了无休止的破案生涯,于是他选择了消失。为了不让警方找到他,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官方的说法?"慕剑云轻笑一声,"那你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罗飞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丁震已经给了我们提示。"

慕剑云想起丁震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我想我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

已经回答过?分析?慕剑云略思考了一会,心中终于亮堂起来。

"难道说……他又遇到了无法破解的案子?"

"这是最大的可能。"罗飞露出赞同的神­色­,"丁震已经告诉我们,丁科从来没有对探案产生厌倦。他辞职的原因只是遇到了困难而已。如果我们用延续的思路来分析他十年前的退隐--很明显,丁震暗示我们这么做--然后我们就得到了你刚才说的结论。"

慕剑云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理上能讲通,可情理上实在有些别扭。如果说丁科辞职是想要保住自己百分百破案率的传奇,那么十年前他已经从刑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即使破不了案,也不致于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躲避吧?"

罗飞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那起案子实在是太特殊了。它所产生的巨大压力,即使是不在刑警职位上的丁科也会感到无法承受。"

"你知道是什么案子?"慕剑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从罗飞的表情上感受到一种不一般的气氛,虽然玻璃墙外阳光明媚,但却有­阴­冷的感觉弥漫过来。

罗飞压着嗓子,声音低沉而嘶哑:"一一九碎尸案。"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6)

这几个字立刻唤醒了慕剑云记忆中某些不愉快的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罗飞却像刻意要将那段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他看着慕剑云问道:"你肯定是知道这起案子的,对吗?"

"当然知道。"慕剑云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五脏六腑都很不舒服似的,然后她又苦笑着补充说,"整个省城,没有人不知道。"

罗飞微微低下头,也陷入了回忆的状态:"我当时还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可对这起案子也是颇多耳闻。我可以想象出此案血腥程度会给普通市民带来多大的恐慌……嗯,十年前,那会你还在上中学吧?"

"正上高三呢。因为要上晚自习,所以案发之后我父亲每天都来学校接我。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学校门口总是挤满了来接女儿的家长。"慕剑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得不剪去了心爱的长发,而且有半年的时间没敢穿红衣服,因为那个女孩遇害是就是类似的打扮,大家都在传,说那个变态杀手就喜欢这样的女孩。"

到底还是小姑娘,害怕之余,最郁闷的事情却是失去了穿衣装扮的权利。罗飞不禁在心中暗暗宛尔,他看向慕剑云的目光起了些变化,因为他正在假象对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会是副怎样的模样。

慕剑云感受到了罗飞的想法,她有些娇愠地皱起鼻子:"你在偷偷取笑我吗?"

"没有没有。"罗飞忙不迭地否认着,同时把那些杂念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慕剑云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追究。

罗飞继续先前的严肃话题:"从你的亲身经历可见,一一九案件的社会影响有多恶劣。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起案件,全城市民的期待转化成警方头上的巨大压力,警方无奈之下,只好向丁科求助,如果丁科接受求助,那意味着他便成为了所有压力的焦点。所以他虽然已不再是刑警的身份,但这起案子仍然会关系到他一世的名声。"

"这就是他退隐的原因了?他没有把握破案,所以­干­脆找个借口逃避?"慕剑云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丁科也有些名过其实吧……至少他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

罗飞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此的推断确实有损丁科的形象,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啊。

人总是有缺点的,即使他被百般神话,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只是被神话者的那些缺点往往被耀眼的光环掩盖住了。而要维持这样的光环,就不得不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代价。

丁科也难以逃脱这世间的普遍规律吧?

罗飞的思路如上述般延伸开。不过空想决不是他的风格,对他而言,任何猜测都必须有事实来作为佐证。所以沉思过后,他又站起身来。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想法,现在该是验证的时候了。"他对慕剑云说道。

慕剑云饶有兴趣地扬起头:"怎么验证?"

"先从简单的开始--关于丁科父子间的关系。"

"那好吧。"慕剑云也站起身来,"我们该去哪里?"

"不,你不用去了。"罗飞摆摆手,"我一个人就能完成,你在这里等我就行。"

慕剑云想了想,说了句:"好吧。"然后她重新坐回到软椅上。虽然不明白罗飞单独行动的用意,但她相信对方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更相信罗飞一定能够带回他们想要获得的信息。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就晒晒太阳,美美地坐享其成吧。

罗飞离开休闲区。他首先跑到大厅内的楼层分布图前看了一会,然后又上了电梯。慕剑云独自坐了一会,略觉得无聊。她看到幕墙边有一个报刊架,便走过去想拣本杂志。可是翻来翻去,架子上都是些环境类的专业刊物,慕剑云正要失去兴趣的时候,忽然发现某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正是丁震。于是她就把这本杂志带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张封面照片就是在办公室里所拍。照片上的丁震西装革履,他仰坐在办公椅上,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炯炯,直视远方,显出一种非凡的自信和权威气质。照片下方则有一行引读标题,写的是:"要获得超出于常人的成就,就要投入超出于常人的­精­力--水污染治理专家丁震教授访谈"。

慕剑云把杂志翻开到访谈内文,细细地读了起来。访谈的前半部分着重在介绍丁震今年来取得的学术成就,慕剑云对此不太感兴趣,她关注的是文章后半部分对丁震个人生活状况的一些讨论。

记者的部分撰文如下:

"……

问:丁教授,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否和您个人的­性­格有某种关联呢?

答:肯定是有的。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质疑。而避免质疑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事情做到完美。

……

问:丁教授,您是如何分配工作和娱乐的时间?

答:娱乐?不,我不需要娱乐。

问: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您不需要休息吗?

答:吃饭、睡觉都是休息,甚至工作本身也是休息。我做实验做累了,可以去看一会文献,看文献看累了,可以安排开一个会议……娱乐?那纯属是浪费时间。

……

问:丁教授,您到目前为止还是单身一人,没有考虑过成家的问题吗?

答:我现在的工作状态很好,没有必要为了成家而成家。

问:有了温馨的家庭,也许能更好地支持您的工作呢?

答:这是普遍的想法,也是普通人的想法。对我这样的人并不适用。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

……"

简直是一个毫无情感的家伙,像机器人一样。看着上述的访谈内容,慕剑云忍不住暗暗感慨。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即使在事业上取得再大的成功又能怎样?她实在无法理解。

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是自己选择的人生方式,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对选择者本人来说肯定是最满意的一种吧。你不理解他,他同样还不理解你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又何必去妄自揣测别人的生活?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当儿,却见罗飞又出现在一层大厅内,正向着幕墙边走来。慕剑云看看时间,距他离开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她把杂志放下,等待罗飞走到近前后,微笑着说:"动作挺快的呀。"

罗飞坐在慕剑云对面的软椅上,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杂志,于是一边拿在手里翻看,一边赞叹道:"呵,看来你虽然没有挪步,但也有了不少收获呢。"

"一篇专访,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这个丁教授为了工作,至今未婚。"慕剑云漫不经心地耸着肩膀,"你的信息肯定比我多,快拿出来分享一下吧。"

罗飞却像是被那篇专访吸引住了,他看得很认真,到了关键处甚至轻轻地念颂起来:"……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嗯,这句话显然是有所指的。"

慕剑云提起了兴趣,她把身体坐直,静待罗飞的下文。而后者此刻则把杂志轻轻扔回到桌面上,说道:"丁震这句话是在针对他的父亲。"

"哦?"慕剑云略有所悟,"伤害……什么样的伤害呢?"

"丁科因为工作原因冷落了妻儿,他的妻子无法忍受,终于产生了婚外情,最终和丈夫闹到了离婚的地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丁震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原来还有这一出。"慕剑云轻叹了一声,"十六七岁,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时候父母间因为外遇而离婚,一定会在丁震心中留下很大的­阴­影。难怪他对家庭和亲情的看法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是的。因为受到过家庭的伤害,所以他对自己组建家庭也产生了畏惧的感觉。在外人看来,他是全身心投入工作才忽略了亲情,其实反过来想,未必不是亲情的过早破裂,才酿造出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吧?"

听着罗飞的这番分析,慕剑云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他剖析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可却忘了自己也是孤单的大龄男子呢。他与爱情绝缘的原因,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理论来解释呢?

罗飞并不知道慕剑云此刻所想。见对方没有及时与自己产生呼应,他还以为是慕剑云对此有所异议。在等待了片刻之后,他忽然问了句:"你知不知道吴琼和丁震之间的关系?"

"吴琼和丁震?"慕剑云一愣,然后摇着头道,"我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所谓的"特殊关系"言辞含糊,但在这里的语意却十分明白。单身男领导和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这本就是个非常容易引起他人联想的搭配。慕剑云在初见吴琼的时候也有过世俗的猜测,可是她不久又见到丁震后,这种猜测就被她自己推翻了。

无论从对话、目光还是其他的交流细节中,慕剑云都捕捉不到这俩人之间有任何暧昧的迹象。吴琼对丁震有着足够的尊敬,而非亲近;丁震则对任何人都毫无热情。慕剑云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她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再说这俩人如果有工作外的情感,也没有必要在自己面前掩饰吧。

"确实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罗飞解释了一句。他这一解释倒显得慕剑云想多了似的。后者难免觉得有些尴尬,便红着脸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罗飞看到对方窘迫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问题。不过这种事情道歉也不太合适,最好的方法倒是装个糊涂。于是他像没在意似的继续说道:"以丁震的名望和成就,可以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钻石王老五了。事实上追求他的女­性­确实很多,吴琼就是其中之一。"

慕剑云重新转头看向罗飞,思路也回到了俩人探讨的话题上。

"吴琼以前是丁震的学生。"罗飞进一步解释说,"暗恋丁震的女学生不少,但丁震却从不接受任何女­性­的示爱。而这个吴琼非常执着,在研究生毕业之后,她放弃了去知名外企工作的机会,宁愿留在系里当一个小小的秘书,目的就是为了能陪在丁震身边。可即使如此,丁震也毫不领情。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俩人间的关系从没有突破过工作的界限。"

听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倒有点心疼吴琼了。为自己所爱的人守候这么长时间,却得不到任何回报,这该是怎样的苦涩滋味?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着感慨:"这又何必呢,以那个女孩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吗?"

罗飞"嘿"了一声:"感情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慕剑云还是觉得颇不爽快:"这个丁震也真是奇怪。和那么温柔漂亮的女孩朝夕相处,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融化的吧?他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难道他真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人吗?"

"不食人间烟火……确实可以这么形容。"罗飞沉吟着说道,"其实他不光是感情冷漠,对生活其他方面的需求也是简单到了极点。"

"哦?你还打听到了什么情况?"

"他可以连续一个月在办公室吃快餐,菜谱一个星期不变也能忍受。他至今还住在学校分给他的狭小的一居室里,而他的财产在市内最好的地段购买别墅都绰绰有余了。"

"真是无法理喻。"慕剑云连连摇头。过了一会,她又奇怪地看着罗飞,"你从哪儿挖来这么多八卦的消息?"

罗飞淡淡一笑:"我直接去了人事处,找到一个大姐攀谈了一会。"

慕剑云也笑了:"你还真会找人。"

被罗飞称为大姐的人,年龄应该在四十来岁吧,属于最热衷于打听百家长短的年龄。人事处作为学校内的机关部门,这里的职工往往是些老资格的关系户,工作清闲,阅历丰富,不仅如此,人事处本身又掌握着每一名职工的档案资料。所以要打探和系内人员有关的信息,找这样的角­色­聊一聊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一块去呢?"慕剑云对这个问题还不太明白。

"我们在讨论别人的隐私,人多了就不太好。"罗飞解释说,"这些大姐虽然喜欢聊些小道消息,但她们潜意识里也是有自律的。两个人聊她会认为是很自然的闲谈,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她就有种传播别人隐私的负罪感,说起来就不会那么畅快了。"

"你还真是吃透了她们的心理。"慕剑云轻笑以示叹服,"就连我学心理学专业的,也得甘拜下风呢。"

"呵。"罗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可没有什么理论,只是长期刑警生涯总结出来的经验而已。"

"好了,按照现在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可以认定:丁震确实是个人情冷淡,除了工作毫无旁骛的人。丁科恐怕也大致如此,所以说这父子俩之间十年没有联系也是很有可能的。"慕剑云总结了一番,见罗飞没有异议,她便把思路顺势延展下去,问道,"第一个疑问算是暂时解决了,我们接下来该求证些什么?"

"那两起案件。"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表情同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需要去详细调查相关情况,以求证丁科确实是因为这两起案件而辞职、退隐。"

所谓"两起案件",指的自然就是"一三零案件"留下的尾巴以及轰动一时的"一一九碎尸案"了。前者倒还好,那个碎尸案可是多年前就给慕剑云留下过­阴­霾的可怕往事,现在要近距离地揭开其中面纱,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发寒。

"你不需要详细去看案件资料。还像刚才那样,我去了解情况,然后我们一起讨论就可以了。"罗飞看出慕剑云的畏难情绪,主动抛出了一颗定心丸。

慕剑云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现在她愈发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断:罗飞并不是一个情感淡漠的男人,他甚至比很多男人都更细腻,只是他很少去表达而已。

下午三点十一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的会议桌上堆放着两叠卷宗,这是他不久前刚刚从档案室里提出来的与丁科退隐相关的两起案件的资料。其中右手边的那叠资料内容不多,只装了一个档案袋。不过罗飞对这份资料的兴趣要更浓厚一些,因为那起案件正是丁震所说的"一三零案件"的尾巴。

在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人质事件中,袁志邦在局势已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开枪击毙了嫌疑人文红兵,而文红兵的儿子文成宇当时亦在现场。目前已有充分的资料显示,这个文成宇就是袁志邦后来一手培养出的黑暗杀手Eumenides。即使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一三零案件中的某些异常情况很可能和Eumenides的生成有着诸多联系。

而现在"一三零案件"又冒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尾巴。会不会有更多Eumenides的线索隐藏在这个尾巴中?

基于这样的考虑,虽然另一叠资料的内容是赫赫有名的"一一九碎尸案",但罗飞还是把首要­精­力放在了前述那桩不起眼的小案子上。

真正打开卷宗的时候,罗飞的心情有些复杂。根据丁震所说,丁科当年就是在这份卷宗面前一筹莫展,最后竟要用辞职来逃避面对的压力。

那么在这份卷宗里,究竟是怎样一桩奇特的案件呢?当卷宗被打开之后,罗飞的思绪变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文字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时空之中。

留档的资料并不多,首先是一份报案人询问笔录,内容如下:

询问笔录(第1次)

时间:1984年4月7日4时20分--5时30分

地点: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

询问人姓名:王东林(公安局刑警队民警)

记录人姓名:许军 (公安局刑警队民警)

被询问人姓名:陈天谯 民族:汉 曾用名:无 ­性­别:男 年龄:45岁 文化程度:初中

问:是你打110报案的吗?

答:是的,我被抢劫了。

问:请你把事情经过说一下。

答:我晚上正在睡觉,忽然被疼醒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眼睛也被粘上了胶布,睁不开。然后就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话,要我说出家里保险箱的密码。我不肯说,他就用不停地折磨我。弄得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把保险箱的密码告诉他。那个人打开保险箱之后抢走了两万多块钱。我听见他离开之后就开始挣扎,后来我自己挣脱了绳索,找电话打110报了案。

问:案发的具体时间是几点?

答: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吧,准确的时间我也说不清楚。

问:那个人是怎么进屋的?

答:不知道。

问:你是怎么挣脱绳索的?

答:我爬到厨房里,找剪刀剪断的。

问:案发的时候,你妻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答:是的。

问:那你妻子当时是什么情况。

答:她也被绑住手脚,粘住眼睛和嘴,我自己挣脱之后才帮她解开。

问: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答:没有,因为眼睛一直都被粘住。

问:那个人用什么方法折磨你?

答:他用湿布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呼吸。一共闷了我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他还威胁我,如果不说出密码,就一直把我闷死为止。

问:你能不能形容一下这个人的声音?

答:是个男的,别的……形容不出来。

问:如果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你能不能辨别出来。

答:恐怕不能。因为他每次说话都是把嘴贴在我的耳边,用非常轻的声音,就是只有气的那种,听不出口音。

问:除了逼问你密码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答:他说他是帮人来要债的。

问:帮谁要债?

答:答:我觉得他是文红兵的同伙。两个月前,文红兵绑架我,勒索一万块,那次他没有得逞,所以他的同伙又来报复。

问:他一共抢走了多少钱?

答:一共是两万四千块。

问: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答: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是和文红兵有关系的人。

问:你以上所说的是否实话?

答:是实话。以上记录已看过,和我讲的一样。

签名:陈天谯(指印) 1984年4月7日

另有一份陈天谯妻子赵翠芳的询问笔录,其陈述内容与陈天谯的叙述基本吻合。

在其他的资料中,罗飞最为关注的是现场勘察笔录,该份笔录的记载如下:

现场勘查笔录

发现/报案时间1984年4月7日3时45分

现场保护人姓名、单位:王天宇、殷正宏(东坝派出所民警)

现场保护人到达时间:1984年4月7日3时51分

勘查时间:1984年4月7日4时15分至6时27分

勘查地点:东台住宅小区7号楼404室

指挥人姓名:丁科(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

参加人姓名:黄杰远、栗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王伟达(市公安局法医);徐键(市公安局照相技术员);颜冰,董德一(市公安局痕迹技术员)。

现场条件:气温14~15度,相对湿度30%~35%,白炽灯。

勘查过程及结论:

1984年4月7日3时52分,市局刑警大队值班室接东坝派出所民警王天宇电话通报称: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住户遭遇入室抢劫,请求勘查现场。接报后,刑警大队立即组织技侦人员在队长丁科带领下,于同日4时13分到达现场。

据报案人陈天谯(男,45岁,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户主)介绍: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他在家中遭遇不明男子入室抢劫。该男子离开后,他挣脱捆缚后报案。

听完案发介绍,刑侦人员在丁科队长的指挥下,对现场由中心至外围进行了勘察。

现场位于本市东台住宅小区7号楼404室,该房屋为南北向两室一厅户型,客厅和主卧室朝南,次卧室和厨房卫生间朝北。

房屋大门木质,配备"三环"牌门户锁,大门和锁头均无损坏迹象。

案发时事主正在主卧室内睡觉,此处即为中心现场。该卧室由一扇内开木门通往客厅,据事主陈述,案发前木门掩而未锁。卧室南端有阳台,阳台配备防盗网,防盗网在案发后完好无损。

卧室内有双人床、衣柜、床柜、书桌等家具,家具均无撬动毁坏痕迹。

双人床床面凌乱,床头抛弃有湿毛巾一块,经事主辨认,此毛巾为自家的洗脸毛巾,案发前应挂在卫生间内。

床下有一条男式长裤,该长裤被剪成长条状,剪切痕迹新鲜。经事主辨认,此长裤亦为自己平日所穿,案发前应挂在主卧室衣柜内。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用这条长裤捆绑他的妻子赵翠芳,后被事主解开。

床下还有少量使用后的胶布,经事主辨认,此胶布为自家客厅内存放的日用之物,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用这些胶布粘住赵翠芳的嘴和眼睛,后被事主撕掉。

卧室东南角有一小型保险箱,勘察时该保险箱呈正常方式敞开,保险箱内无现金。

卧室地面铺设简易瓷砖,地面所留脚印已经提取。保险箱、家具、长裤、胶布上所留指纹亦全部提取。

客厅为封闭室,除入户门外,无其他对外出口。客厅餐桌小抽屉中的家用胶布被取出,其他未见异常。

朝北的小卧室为储藏间,平时不住人。案发前后小卧室门反锁,勘查时未发现异常情况。

卫生间有一扇朝东的小窗户,案发前后窗户均从内部关好,无人为撬动和出入痕迹。

厨房有朝西的大开窗,案发前后窗户均从内部关好,无人为撬动和出入痕迹。厨房地上另有一条被剪成长条的男式长裤以及胶布条若­干­,该长裤亦属事主所有,在案发时被用来捆绑事主。长裤旁有剪刀一把,为事主案发后用来剪开捆缚的工具。

其他无异常。

现场勘查于4月7日6时27分结束。提取了现场遗留的鞋印和指纹。拍摄了现场照片15张,绘制现场图1份,制作勘查笔录1份。

指挥人:丁科(签字)

勘察人:黄杰远、栗华、王伟达、徐键、颜冰,董德一(签字)

看完这份勘查笔录,罗飞开始品出了一些滋味。这起案件的确有不少非同一般的地方。

首先侵入者在凌晨潜入室内却没有对门窗造成任何破坏,这已不是普通匪徒有能力做到的,而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侵入者所有的作案用具(用来捆缚事主的长裤、胶布条等等)全部是在现场就地取材。这一招看似普通,其实却大有讲究,因为警方破获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突破口就是寻访作案工具的来源,案犯在这方面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机会。

从以上两点来看,此案的嫌疑人极为老道,甚至对警方的破案手法也了然于胸。继续翻看相关资料时,耐人寻味的地方还越来越多。

法医的鉴定报告显示,事主四肢关节处确有捆绑痕迹,但除此之外,周身无任何伤痕;

痕迹技术员的鉴定结果显示,现场环境中(包括门窗、保险柜、胶布条、剪刀等)提取到的指纹和脚印都是事主夫­妇­所留,并无第三人的遗留痕迹;

……

综合这些方面来看,案发现场竟找不到和入侵者有关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难道他真的能像魅影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吗?

的确是一起令人头疼的案子,难怪即便有丁科坐镇,警方人员却也对此案一筹莫展。

除此之外,资料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记录了。只有案件之外的一个细节还能引起罗飞的关注:警方记录显示,此案前期负责人是丁科,到后期则变成了黄杰远。由此可见,丁科的确是在此案侦破的过程中辞职,随后则由他的助手黄杰远代替了他的工作。

那么丁科辞职的原因就是对这起案件无能为力吗?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也算一个那说通的理由。可是很多事情,真相往往要比表相复杂得多。

罗飞掩卷沉思,努力想要看透这十八年尘封档案后的秘密。正在全神贯注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罗飞看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他知道来人应该是慕剑云,从理工学院离开后,他们约好这个时间再碰面,共同商讨那两起案件。

"请进。"随着罗飞的邀请声,慕剑云推门进屋,她一边走向罗飞一边问道:"怎么样?卷宗看完了吗?"

"刚看了和陈天谯有关的案子。"罗飞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对方入座,"--一一九碎尸案的还没顾得上看。"

慕剑云吁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先谈谈这起案子吧,一一九碎尸案……我还真是鼓不起勇气呢。"

罗飞把那叠高高的卷宗挪到了一边,避免慕剑云看到最上面那几张令人非常不适的照片。然后他略有些不解地耸着肩膀:"你在警校的时候,应该也研究过国外的变态杀人案例吧,对这样的血腥案件,应该也有些接受能力才对。"

"一一九案件就曾发生在我身边,这和研究国外的案件是完全不一样的。"慕剑云为自己辩解道。

罗飞笑了笑表示认可。然后他把陈天谯劫案的资料推到对方面前:"这些资料不多,你先看看吧,然后我们讨论。"

"好。"慕剑云开始翻看那些资料,而罗飞则重新陷入沉思。

大约十来分钟后,慕剑云忽然轻轻地"唉"了一声,似乎有什么发现。

罗飞的思路被打断了,便顺势问道:"怎么了?"

"这会不会是陈天谯报的假案?"慕剑云把自己刚刚得到的思路抛了出来。

"假案……嗯,说说你的依据吧。"

"你看这个。"慕剑云把手中的一份笔录推在桌子上。那是警方在案发后展开外围调查时做的笔录,罗飞在不久前也看过。

慕剑云用手指点着那份笔录说道:"这份笔录显示,很多熟悉陈天谯的人都反应,这个人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一直拖着不还。因为他个人没有财产,所以法院都拿他没办法。可他报案的时候,却说被抢走了两万多块钱,这不是矛盾吗?"

"所以你觉得他用这种方式报假案,目的就是为了赖帐,或者是给他的债主们栽赃?"

"我觉得很有可能。你看前面的警方勘查记录,现场没有留下作案者的任何痕迹。所有的案发经过除了陈天谯夫­妇­的口述外,再没有其他的佐证依据,就连案犯逼问密码的方式也是毫无痕迹可循的窒息式逼供,这些都令人起疑。陈天谯说作案者和他的债主有关,可是警方后来调查过所有的债主,并没有任何人的经济情况在案发后有突然­性­的变化……如此种种,都是不合常理的地方。而这些异常都可以通过一个假设解释清楚:那就是陈天谯在撒谎。"

"这的确是可能­性­之一。"罗飞等对方全部说完之后才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作案者的手法太过高明,高明到令常人甚至怀疑这是一起假案。至于经济状况上的变化,作案者完全可以隐藏。"

"那你更倾向于哪种可能­性­呢?"慕剑云希望罗飞的态度更明确一些。

罗飞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后者。"

"为什么?"慕剑云撇撇嘴,显得有些失望。

"如果这只是陈天谯的一个伎俩,而且这种伎俩在十八年后都可以从文档中分析出来,那你认为他有可能瞒得过丁科的眼睛吗?"

慕剑云无言以对了。是的,连自己都能在十分钟看破的把戏,不要说丁科,就算是当年的黄杰远也该轻松识破吧。

"好了。别老让我说了。"沉默片刻后,慕剑云投降道,"还是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我觉得这起案子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和文红兵劫持案有关系。"

"为什么?"

"首先,这是当事人的第一感觉,这一点非常重要。你知道吗,我们刑警在侦破抢劫、强Jian这类的恶­性­接触类案件时,我们并不会一开始就去分析线索。我们总是先问当事人:你觉得案犯是谁?因为没有谁比当事人更了解自己周围的社会关系,谁在觊觎他,谁有可能谋害他,犯罪过程中的一些细节会指向哪个特定的家伙,这些信息的价值往往比任何线索都有效。"

"嗯。"慕剑云点点头,又问,"那其次呢?"

"其次……"罗飞摸了摸鼻子,"你记得丁震说的话吗?丁科在辞职前,经常会面对着两份卷宗发呆,一份是这起抢劫案,还有一份就是一三一案件。"

慕剑云明白了罗飞的意思:"这就是说,丁科也认为这两起案件之间有联系。"

"是的,我想我没有理由去怀疑丁科的判断。"虽然是在讨论一个早已隐退的人,但罗飞此刻的语气中还是充满了尊敬。

"丁科……这个人再厉害,也不至于如此迷信他吧?"慕剑云有些无奈了,"而且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一个问题是无法解释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文红兵的同伙抢走了这笔钱,那么文红兵妻儿的经济状况应该有明显的好转才对。可事实上呢,文红兵的妻子不久之后就病发身亡,而他的儿子文成宇则进了孤儿院。"

"对啊,文红兵当初劫持陈天谯,就是为了筹钱给妻子看病吧?如果后来是他的同伙抢劫陈天谯,那么文红兵妻子看病的钱就不用愁了啊。"

"这里面的确有问题。"罗飞凝思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又幽幽地说道,"也许在十八年前,就是这个问题困扰着丁科。"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我们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十八年前。"

"回到十八年前?"慕剑云瞪着眼睛,她被罗飞搞得越来越茫然了。

"回到十八年前。"罗飞又重复了一次,"让我们顺着当时丁科走过的路线往下摸索,然后我们就会看到:阻拦着他的那个障碍到底是什么。"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7)

半小时后,省人民医院肿瘤科专家诊室。

主任专家陈大扬花白头发,胖胖的面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这种面向的人通常很好说话,也愿意帮助别人。不过罗飞把文红兵一家三口的资料照片递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心中却颇有些忧虑。

陈大扬今年六十一岁了,在从医的三十多年间,经他手上就诊过的病人数以万计。他还能不能记得十八年前的某些特定的事情呢?

好在罗飞的这种担心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陈大扬盯着那照片看了不一会儿,就非常确定地指着文红兵的妻子说道:"就是这个女人,她曾是我的病人。"

罗飞释然一笑,赞道:"陈医生的记­性­真好。"

陈大扬却自嘲地摇着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记­性­?只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遭遇很令人痛心。而且当时她明明有钱,可最后却主动放弃了治疗。"

罗飞立刻和身边的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她当时明明有钱"?这可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她的钱从哪里来?会不会和那起劫案紧密相关?

"请您介绍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吧。"罗飞带着急迫的心情问道,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静。

"这个女人当时患的是子­宮­癌。你们了解子­宮­癌吧?虽然是癌症,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一般来说进行手术治疗的话,痊愈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陈大扬先介绍了下文妻当年的病情,见罗慕二人都点头表示了解,他便继续又说道,"不过一开始,这家人却筹不出钱来做手术,只能接受一些保守­性­的治疗。后来他丈夫为了找钱去搞绑架,结果被警察打死了。这家人的处境就变得更加困难……"

"那她怎么又有钱了?"罗飞Сhā了一句,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希望对方能尽快切到重点上。

"那是又后来的事情了……因为治疗不力,加上丈夫去世的打击,那女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再不开刀的话,真的要回天无术。我当时心里也很着急,毕竟挺同情她们的,所以一直催促她一定要抓紧筹款,同时我们院方也把手术费用压到了最低。后来终于有一天,那女人约我讨论做手术的事情,原来她总算筹到了手术款。"

"你没有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问了。"陈大扬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镜,道,"我总以为是她东拼西凑借来的。可她说不是,她说那是她丈夫生前借给别人的钱,现在要回来了。"

罗飞和慕剑云再次对视交流。而后者点头之后却又摇头:"这样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了……可是,为什么……"

慕剑云两句话都没有说完,但罗飞很明白她的意思。首先是所谓"确定":如果把自己带入到十八年前探案者的角­色­中,此刻绝对要怀疑文妻的钱正是来自于陈天谯被劫走的赃款,这是极为明显的事情。而慕剑云此后的困惑则在于:既然是这么明显的情况,为何十八年前的丁科等人却视而不见?甚至在案件档案中还留下了"所有可疑者都无经济上的突然变化"这样与事实完全相悖的记录?

罗飞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只好再次询问陈大扬:"当年没有警察来向你了解相关的情况吗?"

"她那笔钱是不是来路不正?"陈大扬有所感觉似地反问了一句。

"这倒不一定……"罗飞含糊其辞地回复说。即使能确定文妻当年的钱就是来源于陈天谯劫案,也很难用来路不正来形容吧?相比起来,陈天谯明明有钱却拒不归还的行径更加令人厌恶,那笔钱在他手里才是真正的"来路不正。"

"其实当年我已经感觉到有些问题了。"陈大扬此刻又继续说道,"因为的确有警察来了解过情况。关于那个女人有没有突然变得有钱了之类的。"

"那你照实说了吗?"

"那当然。"从陈大扬的语气来看,罗飞根本不该问这个略显无礼的问题。

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明白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既然已经被警方探测到,又为何会被忽略?片刻之后,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问道:"当时来了解情况的警察有几个人?"

"一个。"

罗飞点点头,似乎这个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后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犹疑彷徨的神情。

慕剑云很少在罗飞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快要被大人发现深藏的秘密一般。

而罗飞果然也藏着一些东西,当他终于下定决心之后,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从最深处的夹层中摸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业已发黄的老照片了,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一个削瘦沉稳,目光明亮锐利,另一个则是阳光帅气,活力十足。

罗飞将那张照片展示给陈大扬,指着其中的某一个年轻人问道:"当年来的警察是不是他?"

"不是。"陈大扬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令罗飞有些失望,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肯定不是。"陈大扬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又道,"不过这个人我也有印象。他也是警察吗?"

罗飞的目光跳了一下:"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这个小伙子有很长时间都在照顾那对可怜的呣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亲戚呢。难道他也是警察?他自己可从来没说过……"

罗飞一愣,神情随之变得恍惚起来。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八年前,开始努力回忆某些已经淡漠了很久的往事。

"你在想什么呢?"看着罗飞魂不守舍的样子,慕剑云忍不住问道。

罗飞却只是摇摇头,他将那张照片装回钱包,回忆也跟着装了起来。他的思路则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那个疑团。既然陈大扬已经给警方提供了线索,可这条线索却没有进入记录,那当年进行查访的那个警察就很有问题了。知道那个警察是谁,很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于是罗飞又对陈大扬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来调查的那个警察叫什么?"

陈大扬无奈地笑了笑:"这个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实在太久了……"

罗飞也歉然一笑,表示理解。这样的提问本身就有些强人所难。他想了一会之后,开始进入下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有做手术,是吗?"

"是的。"陈大扬露出遗憾的神­色­,"所以她不久之后就病发去世了。"

"为什么没有做呢?她不是有钱了吗?"

"她自己的说法是病已经拖了那么长时间,再做手术意义也不大,只是白白花钱,还不如把这笔钱留给孩子。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做手术的话,还是有希望康复的。人总是有求生的本能吧?而且只要有一线希望,哪个母亲忍心把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你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觉得和那笔钱的来历有关。"陈大扬直言不讳的回答道,"我刚才就说过,我早就觉得这些钱来历不正了。因为那个警察在问过我之后,也找那个女人调查过。我听见她告诉警察说自己没有钱,可就在几小时前,她还跟我说手术款有着落了。这不是显然有问题吗?那个警察走了之后,她就放弃了动手术的打算。我觉得关键就是那笔钱的来历,她很害怕警察知道她有钱了,所以才不敢再做手术。"

慕剑云一边听一边暗暗的点头。陈大扬的这番分析非常合理,已经完全能勾勒出十八年前劫案的来龙去脉。现在残存的困惑就在于两个人的具体身份:一是现场作案的劫匪,二是隐匿案情的警察。

而罗飞的思绪要更快一些,他已经在考虑另外的问题。这个问题和案件无关,但也是他所关心的。

于是他再一次向陈大扬提问道:"死者去世之后,是由谁来处理的身后事宜?"

"是死者的妹妹,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亲人了。"

"她们的关系还不错吗?"

"应该不错。她妹妹在她卧病期间也经常来照顾她,只是那个年代的人都穷,在经济上也不能帮到她姐姐。"

"我明白了。"罗飞沉吟着点点头,作为交谈结束时的礼节,他伸出右手和陈大扬握了握,诚挚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

与陈大扬告别之后,罗飞和慕剑云离开专家办公室往医院外走去。在经过一楼急诊室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神情肃穆而悲伤。

不久之前,他们正是在这里送别了原特警队队长熊原。那个正直勇猛的汉子就静静地躺在这里,他颈部伤口的鲜血尚未留尽,染红了一大片洁白的床单。那幅场面深深地刺激了罗飞等人的神经,直到现在经过此处,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气息。

而共同导演了这幕惨剧的两个凶手:Eumenides和韩灏,他们却仍然逍遥于法外。想到这一点时,罗飞便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这种压抑感直到他走出医院大门,又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才得到略略的缓解。

日近黄昏,天­色­渐暗。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省城的确是个大都市,这样拥挤热闹的场面在龙州是看不到的。罗飞面对着拥挤的街道暗暗感慨。

十八年前,他因为Eumenides而被迫离开这里;十八年后,他又因Eumenides而回来。他的命运似乎在这里转过了一个圆圈,那么圆圈的末笔究竟是一个结局,还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几天来,随着对Eumenides身世的查访,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开始浮出水面。这个故事的开端看来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早在袁志邦策划四一八血案之前,袁志邦和文成宇,这两代杀手就已经相遇,而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目前尚显得微妙重重。

慕剑云陪着罗飞在秋风中站了片刻。看着罗飞怅然皱眉的样子,她猜到对方多半又在感怀过往的岁月。突然间她很想借此机会接触到罗飞的思绪,于是她略一斟酌后选择话题说道:"没想到你还保留着和袁志邦的合影照片。"

慕剑云说的正是罗飞刚才在医院拿给陈大扬看的那张黑白合影。那两个年轻人中削瘦稳重的是罗飞,阳光帅气的则是袁志邦。

这句话似乎正戳在罗飞的某根神经上,他的眉头更加紧皱,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住这种情绪,看似很随意地说道:"以前不知道他就是四一八血案的元凶,所以还一直留着纪念。这些天也没顾得上处理。"

慕剑云淡淡一笑:"想处理的话,半分钟的时间就够了吧?否则的话,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抽出时间。"

罗飞怔了怔,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于是抬起头向远处天边看去,什么也不说了。

慕剑云却没有因此停下:"其实话又说回来,如果心里的根没有处理,光处理一张照片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飞把目光转了回来,他看着慕剑云的眼睛,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也许你很难明白。"

慕剑云回视着罗飞,她的眼睛微微地弯了起来,然后她轻声地说道:"我明白--你是一个非常恋旧的人。"

罗飞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却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鸣。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同时自嘲般苦笑着说道:"事实再次证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让一个心理学家看着你的眼睛。"

慕剑云有些得意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绕着圈子夸奖别人吗?"

罗飞也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慕剑云却又问道:"你刚才一定在想以前的事情吧?和案子有关吗?"有了刚才的铺垫,即使她把话题又引回到工作上,俩人间仍然保持着一种轻松的气氛。

"是的……"罗飞不再掩饰什么,"我在想:袁志邦在那起劫案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你怀疑他就是那个找陈大扬调查的警察?"

"嗯,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这个关键的线索没有进入警方的记录。"

"你是说:因为袁志邦­射­杀了文红兵,所以他对孤儿寡母怀有内疚,便有意无意地去帮助他们,包括去隐藏有些对呣子俩不利的线索。嗯,这种心理变化是很合理的,而且陈大扬刚才也证明了,袁志邦后来和文成宇呣子的关系很不一般呢。"

罗飞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帮助,可能还不只是这么简单。"

慕剑云略微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难道那起劫案本身就是袁志邦做的?"

"一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的案子,除了袁志邦,还有谁能做到?"罗飞颇为感慨地说道,可能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赞叹有些立场问题,他很快又补充说,"当然,我还有其他的依据。"

"哦?是什么呢?"慕剑云注意到罗飞用了"依据"而不是"证据",这说明相关情况并没有足够的证明力。

"那起劫案发生的前后,我和袁志邦是同处一屋的室友。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一些情况很不寻常,尤其是劫案发生的当天。"说话间,罗飞又陷入回忆的表情。

"你的记忆力那么好吗?"慕剑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说,罗飞和袁志邦当年是同居密友,对方有些反常举动留有印象是可能的。但是十八年前某个具体的日子还能对上号,这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了。

罗飞当然明白对方惊讶的原因,他"呵"了一声解释道:"我能记得那一天,是因为4月7号本来就是个特殊的日子。"

"4月7号……"慕剑云不太理解,"有什么特殊的?"

罗飞犹豫了。见对方一直明眸闪闪地看着自己,一副要打破砂锅的气势,这才终于回答说:"那天是……孟芸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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