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爹回家过节,爷爷和奶奶看见儿子是连长了,都高兴。李春看着她心爱的男人晒黑了,却更显结实,十分激动道:“啊,金山,你真英俊。”爹反而腼腆地一笑,“我天天练兵,脸都晒成煤炭了。”李春第一次当着公公婆婆的面称赞丈夫说:“你更英俊了。”梨花端着茶走来,“大少爷,喝茶。”爹喝着茶。吃晚饭时,爹和李春眼对眼地看着,一吃完,两人就性急地进了房间,亲热一番后,才又走出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我岳父不在,李雁军在。月亮很大一颗,悬在天空,一家人嗑着瓜子,剥着花生,喝着茶。奶奶说:“现在是乱世,大家出门都要留神。”奶奶这话是冲我大叔和二叔说,我大叔和二叔都长大了,身高都超过了爷爷,公然与奶奶叫板,不到吃饭都不落屋。奶奶指着他俩说:“我是说你们。”
我大叔心比天高,一双大脚行走于新民学会和湖南第一师范——他于先一年考进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一对招风耳里塞满了新的辞藻,说出来的不是吓你一跳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让你十分陌生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听上去,好像他跟他们都很熟一样。我二叔何金林受其兄和我岳父的影响,嘴里也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爹瞟着他的两个脑袋里装满了激进思想的弟弟,说:“你们现在还小,重点是把书读好。”两个弟弟都回答道:“知道。”月亮被一绺乌云遮住后,一家人分别回了房间,李春又钻进爹的怀中,脸上又娇媚起来,“金山,你让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梨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奶奶见状,要梨花不要起早床,以免不小心跌跤而把肚子里的孩子跌出来。梨花一听,立即不起早床了,中饭也不沾边了,说自己闻不得油烟味,身体变胖了,人也就更懒了,洗脚水还要我岳父打。爷爷和李雁军照例一早在院子里练武,地上结了层冰,踩着沙沙响,呼出的是一口口白气,但爷爷和李雁军一天也不歇息。我岳父自从进入新民学会后就不练功了,他一早出门,傍晚才回来,那张自顾自的刀疤脸有点令我爷爷讨厌,有天爷爷当着大家甩句重话给他:“我家可不是旅店。”我岳父就又做起事来,边在家里传播马列主义,听众是我那满脑袋热情的大叔和同样对社会主义充满憧憬的我二叔。
我大叔何金江这年十七岁,已经有了献身于革命的思想,一回家就关着门与我岳父讨论如何推翻这个军阀们为非作歹的野蛮社会nAd1(两人仿佛是这个家的局外人,很认真地分析着这个家的每一个成员,两人觉得何金林是一定会跟着他们走的。李雁军爱习武,对社会上的事不闻不问,不过人是个有毅力又执着的人,可以争取,至于何金山,那就不好说,因为他不愿意去新民学会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熏陶。一天,两人又在房里讨论时局时,我二叔走进去凑热闹,我岳父对我大叔说:“金江,你可以先加入我们共产主义青年团。”我大叔答:“我是想加入。”我二叔嘿嘿一笑,“我也要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我岳父觉得我二叔这种聪明、学习好的小青年将来会有出息,说:“好的,等你到了十五岁,我就推荐你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我二叔有意见道:“还要等到十五岁?”我岳父说:“要等,这是规定。”
我二叔可不是个愿意坐下来等的小伙子,他是个性格急躁、意志坚强的人,他的面相像我奶奶多一些,一双眼睛简直就是我奶奶那双眼睛的翻版,我爹、我大叔和我从未谋过面的三叔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只有我二叔是奶奶那种双眼皮眼睛,额头也是奶奶那种圆额头——这颗额头里储蓄着很多革命的烂漫主义,只是下巴却是爷爷下巴的移植,长,且有点上翘,于是表面上就傲气。我二叔那年读初中,有的男人要长到四十岁思想才逐渐成熟,我二叔那样爱思考的青年,还只十三岁思想就成熟了。“中国一定要变革,”他把他老师的话搬到饭桌上说,为此眼睛里飙着火星,脸上白净的肉都激动地抽搐起来,“如果不变革,中国就会灭亡。”那是秋天里一个炎热的傍晚,七点钟了,太阳还在西边天际徘徊,眷恋着长沙这座水深火热的城市。那年七月,中国共产党在浙江嘉兴南湖的一艘木船上成立了。我二叔何金林的老师就是共产党,他在学生中不遗余力地传播共产主义,我二叔的耳朵长得虽然不像他二哥的那么奇特,但听力却出奇的好,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而且想象力极为丰富,就急躁,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共产主义。那个中国很破烂的像垃圾场样充斥着恶臭的年代,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都愿意革命,都想砸烂这个世界,重铸一个崭新的中国,因为映入他们眼帘的事物只能体现那四个字:满目疮痍。
奶奶最喜欢我二叔,不光是这个儿子长得像她,也不完全是这个儿子长得特别英俊,而是教过他的老师都夸他聪明。我二叔的数学考试,从来都是一百分,九十九分的卷子都没有拿回家过nAd2(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金林,这些事情不是你想的。”我二叔愤然道:“妈,怎么不是我想的?我住在外国吗?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想这些事,我们老师说只有外国列强和军阀们不愿意我们想这些事……”奶奶打断我二叔的话说:“别跟我说不着边际的话。”
十一月的一个寒冷的星期五,湖南的学生在共产党的鼓动下,都跑到赵恒惕的官邸前静坐请愿。我二叔也坐在赵恒惕的官邸前,要求赵恒惕裁军,呼喊“坚决反对赵省政府扩充军队,坚决要求赵省政府裁减军费”的口号。当时赵恒惕正在湖南大搞“湘湖自治”,赵恒惕觉得湘军的力量太弱,什么人都可以领着一支军队跑到湖南来烧杀抢掠,致使湘湖这片土壤不得安宁,扩军成了他稳定自己地位和湘湖局势的首要任务,于是为壮大自己的军事实力,强摊硬要,疯狂地提高税收和招兵买马。这天清晨,赵恒惕正梦见自己在新军前训话,大谈扩军的必要性,忽然被强烈的口号声唤醒。他睁开眼,听了听,那口号是“打倒军人政治、实行民治”和“裁减军费”等等。赵恒惕裹着毛毯起床,撩开墨绿色窗帘,见楼下黑压压一大片蘑菇头,举着手臂,冲着他的窗户高呼口号,玻璃都颤动了。他非常恼怒,居然一大早跑到他的官邸前闹,这是不把他赵省长放在眼里啊!他一个电话打给赵团长说:“赵振武团长吗?你亲自带一个连的官兵来,把堵在老子门前的学生娃驱走。”
赵振武团长走出团部,对带着警卫连的官兵在操坪上练武的我爹说:“何连长,集合。”杨福全副连长牵出赵振武团长的枣红马,赵团长穿好军装,跨上剽悍的枣红马,绷着脸朝前奔去。爹率领全连官兵紧跟赵团长的马跑步疾行。一小时后,他们跑到了赵恒惕的官邸前。这时,金灿灿的太阳从冬天的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破旧的街道上。赵团长的枣红马被学生团团围住了,爹和杨福全走上去驱赶那些学生,但揎开了这个学生,那个学生又勇敢地挤上来。有人突然冲他们高喊:“坚决裁减军费!”于是众多学生就举起稚嫩的手臂高呼:“坚决裁减军费!”又有人高呼:“打倒军人政治!”众多的学生又跟着高喊:“打倒军人政治!”爹拿眼睛寻找带头喊口号的人,却吃惊不小,那学生竟是他二弟。爹突然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的感觉,没想明白地盯着二弟。赵团长黑着脸粗声对我爹说:“何连长,给我把学生娃赶开。”爹和警卫连的官兵就跟学生干起来,警卫连的官兵在我爹的督促下天天习武、跑步,这些学生不过是十三四岁或十五六岁,又哪里是警卫连官兵的对手,纷纷倒退不止或踉跄倒地nAd3(爹从倒退的学生中拽出二弟,吼道:“你给我回去。”
杨福全举着枪托冲上来要揍他二弟,爹制止杨福全说:“他是我二弟。”杨福全举起的枪托就砸到我二叔一旁的一个男生头上,嘭地一声,那男生倒在地上,头顿时血如泉涌。我二叔愤怒了,一扭身跑开了。爹没管他二弟,护卫着他的团长,边驱逐一个个学生。赵振武虎着脸,在我爹等官兵的护卫下,进了赵省长的官邸。赵省长的官邸很豪华,是我爹见到的最气派最豪华的房子。爹想赵省长真福气,位高权重,不可一世。赵省长生得很威严,但他没睡好,就眼泡脸肿。他在窗帘前见到警卫连的官兵与学生冲撞和斗殴,那些学生根本就没驱散开,还在他的窗外聚集着尖声喊口号。赵省长怒道:“赵团长,调一个营的官兵来,把那些煽动学生闹事的人都抓起来。”赵团长忙拿起赵省长家那只象牙手柄电话,打给独立团,命令团参谋长带一个营的官兵火速赶来。赵省长板着脸说:“这些人懂个屁?打倒军人政治,裁减军费,没有军队,什么人都可以跑到湖南来为非作歹,那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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