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开拔了,向湘北而去。从北方来的冷空气袭击着他们。赵团长骑着健壮的枣红马,李雁军和我爹就走在赵团长的马前,警卫连的官兵都围着赵团长。独立团辎重多,走得慢,走了两天,两千多官兵还只在湘阴境内。那天傍晚,下大雨,地上泥泞不堪,军队就在一个荒凉的小镇上安顿下来。那些年,湖南境内战火频繁,镇上的老百姓听说要打仗,早跑光了,官兵们撬开一间间空虚的农舍,打地铺睡觉。次日,就见有逃荒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地从雨雪中匆匆走来,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裹。爹觑着一个走来的老男人问:“你们从哪里来?”老男人说:“还能从哪里来?湖北来的军队占了岳州,我们从岳州来。”爹向赵团长汇报:“报告团长,逃难的人说,岳州失陷了。”赵团长想了下,若有所思道:“我们独立团得打一场硬仗了。”赵团长马上让我爹叫来副团长和团参谋长,商讨着作战方案。爹在一旁听着,感到赵团长可不是等闲之辈。这个在日本的陆军学校学习过军事的男人,骨子里有着从那所陆军学校里带来的武士道精神。他不怕地说:“不能让吴佩孚的鄂军进入我们湖南如入无人之境,独立团的两千多官兵也不是吃干饭的。前面就是汨罗,我们在汨罗跟他们干一仗。”
下午,独立团便进入了汨罗境内,傍晚时,只见几十名军人朝他们走来,一看就是从战场上败下来的,身上、脸上都挂了彩,枪也是歪挎着。赵团长让爹叫来几个官兵,其中一个是营长,营长说:“我们守了两天,鄂军攻势太猛,武器又比我们好,我们守不住。”赵振武团长盯着这个败兵营长问:“什么时候失陷的?”营长说:“昨天。”爹想,昨天晚上他可睡得很香,梦见自己上了二郎山。营长见赵团长默不作声,便提醒赵团长:“鄂军有俄国大炮,俄国大炮威力很大,开炮像打雷。”站在营长旁的一个排长道:“我们连长就是被俄国大炮炸死的。”赵团长古怪地笑了声,掏出美国骆驼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对杨福全说:“杨副连长,传我的命令,马上通知一、二、三、四、五营营长来开会。”
仗打起来了,是布防后的第三天下午四点钟打响的。那三天里,所见的都是逃难的老百姓和打散的官兵,他们三五成群,或七八人一组,都行色匆匆、狼狈不堪。鄂军攻取岳州,又分兵三路南进。那两年,吴佩孚壮大了,利用手中的军队,疯狂地掠夺老百姓的钱财和疯狂地招兵买马,把他的师扩充成了五个整编师和三个混成旅,为使自己的军队处于战无不胜的地位,积极向外国列强购买枪炮,还买了军舰,好用外国列强的先进武器打不服从他的邻省的军队nAd1(他自称“大帅”,手中有众多听他调遣的官兵,成了名谁的话都不听的名副其实的新军阀。湘军独立团遭遇的是吴佩孚的一个混成旅,这个旅有骑兵营和炮兵连,还有三门威猛的俄国大炮,三门俄国大炮分别用马拉着,路不好,于是走得慢。
独立团最先遭遇的是鄂军混成旅的骑兵营,一阵猛烈的枪炮声后,骑兵营立即倒下了一片。第二天天才亮,混成旅对湘军独立团展开全面进攻,枪声炮声响个不停,直打到中午,湘军独立团的一营损失惨重,一营的阵地丢失了。中午休战,赵团长重新调整布署,双方休息了一个不眠夜,清晨,独立团还在昏昏欲睡中,鄂军又朝独立团二营的山头阵地猛攻。先是一顿炮火猛射,接着骑兵和步兵就吆喝着朝上冲。二营的官兵忙举枪射击鄂军骑兵,但当时的枪大多是射一颗子弹就要扳一下枪闩,须把弹壳退出来,再压一颗子弹进弹仓,才能重新射击。一颗子弹射出去,手脚再快也需几秒钟,而就是这几秒钟,战马能迅速冲上来,马蹄踢掉了官兵手中的枪,骑兵的刀于同一刻会毫不容情地砍断湘军官兵的脖子。
爹所在的团部就在二营全体官兵坚守的山头。团指挥部设在山腰,赵团长举着望远镜站在雪地上观察敌人,边让传令兵把他的命令带给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官兵。但那天赵团长没法下更多的命令,俄国大炮的一块弹片削开了赵团长的肚子,赵团长丢下望远镜,艰难的样子捂着肚子,血,还有肠子都从赵团长的肚子里流了出来。吴佩孚的骑兵冲上来,举着马刀东砍西砍,二营的四百多官兵奋力抵抗,用刺刀对抗马刀。一群骑兵朝我爹他们所在的团指挥部猛冲,叫喊着,舞着马刀。爹很紧张。爹是连长,手里握的是驳壳枪,驳壳枪能连射二十劣弹,但爹手中的枪还没杀过一个人。此刻,十几名鄂军骑兵凶猛地冲过来,爹对着马就是一枪,那一枪打在马脸上,马朝地上一扑,鄂军骑兵也栽下马。爹厉声喝令自己的兵说:“给我打。”几个惊慌失措的士兵忙对着鄂军骑兵射击。李雁军赶来,趴在我爹身旁射击,一个差不多奔到我爹面前的鄂军被李雁军一枪撂倒。爹说:“雁军哥,你真厉害。”另一名鄂军骑兵趁我爹回头的当儿舞着马刀朝我爹砍来,李雁军又抬手一枪,那骑兵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摔在爹蹲着的战壕里nAd2(爹很生气,见那骑兵脸上流着热乎乎的血,眼睛还在动,咬着牙,一枪结果了他。爹突然就敢杀人了!爹自己都没料到他于那一刻竟果断地开了枪,而且看见那颗子弹迅速将哭叫着的骑兵的额头打了个窟窿,枪声一响,一股淡淡的蓝烟从枪口飘散开,鄂军骑兵再没喊叫了。爹的心通透了,好像一处堵塞的渠道被人疏通了样,就不怕杀戮地左一枪右一枪,冲上来的敌军便纷纷倒在爹的枪下。爹想,原来杀人只是需要往前跨一步。爹大声对他的士兵说:“给我狠狠地打。”
打扫战场时,警卫连的一名士兵发现有个鄂军军官在一匹死马下装死,士兵猛地一脚踩在他肚子上,那军官忍不住叫了声,士兵说:“班长,这里有个敌人装死!”班长走过去,见倒下去的死马压住了那军官的一条腿,让那军官无法脱身。班长举起枪,准备一刺刀结果这军官的命。爹说:“等等。”爹把目光落到这名鄂军军官的脸上时,蓦地一惊,这人不正是几年前在吴佩孚的军营里教育他、关心他的唐正强吗?“是你?”
唐正强看见我爹,脸上就有了表情,像看见一线曙光样,“金山,帮我把死马拉开。”爹和两名士兵掀开死马,唐正强挣扎着抽出腿,他的腿已负伤,他咧嘴说:“我的腿骨断了。”唐正强如今是混成旅的一名团长,骑兵营就属于他的团,是他去年在河南驻防时组建的,一大群河南叫化子因饥饿纷纷报名加入了他的骑兵营。唐正强的骑兵营在河南的战场上所向披靡,把进攻河南的山西兵打得大败,不料全营覆没在湘军独立团的手中。唐正强困惑地望着我爹,在唐正强记忆里我爹只是个懵懂的大少爷,如今却是个一枪就撂倒一个敌人的屠夫了。在衡阳与湘军冲突时,我爹是他的传令兵,连一枪都没放就吓得魂飞魄散地趴在地上装死,这一幕让唐正强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他后来找个借口放我爹回家的原因。现在,他却成了我爹的俘虏。唐正强感到这是命运的拨弄,命运很会弄人,让他成了他曾经小觑和怜悯的人的战俘。他笑开嘴,露出一口颗粒粗大的白牙,“何大少爷,你出息了。”
山下一处乡村祠堂成了独立团的战地医院,独立团的许多伤兵都被抬到这里,等待医生救治。赵团长负了重伤,一个军医在给赵团长的肚子缝伤口,没有麻药,赵团长醒着,头上滚动着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但他没像隔壁和外间的士兵样叫痛nAd3(他是一团之帅,他要嚷痛,他的官兵就会垮。赵团长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紧攥拳头,咬着毛巾,任军医拿根缝麻袋的针在他腹部上穿梭。军医是个中年男人,行医多年,他安慰赵团长说:“您是贵人,不会有事。”李雁军默默看着,很佩服赵团长的意志。爹等军医给赵团长缝好伤口搽完药,又等赵团长的意识被睡眠这支大军吞灭后,欣喜地附在李雁军的耳朵上说:“我带你去见个人。”李雁军迷茫地望一眼我爹,爹拉下他的衣角,李雁军便跟着我爹走出来,走到一棵树下时,爹说:“我抓到了唐大哥。”李雁军很惊讶,“唐正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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