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岳父告诉我,他当时是红军里的一名营长,我大叔是营党代表。营长李雁城用一双极热情的眼睛盯着我爹,像他当年在长沙的街头巷尾假扮成教师、教育长沙街头的穷苦大众样教育我爹说:“金山同志,国民党反动派不得人心,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只有消灭了剥削的共产主义才是老百姓拥护的,你过来吧,我们工农红军欢迎你。”爹懒得听我岳父布道地望着他大弟,“蒋总司令这次下死决心要剿灭你们。金江,留在我团里吧。”我大叔表情镇静地笑了下,把一双长满冻疮的手伸到炭火上烤,又对我岳父一笑,这才说:“哥,你要是不愿革命,我们工农红军也不勉强你。我告诉你,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工农红军第四军三个师一万多人将从你的营地过,我希望我们能相安无事。”爹很惊讶,红军不是在井冈山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而且还要从他的营前过,这可是十分棘手的事。爹问:“你们红军能不能不从我的防线过?”我岳父说:“这里是必经之路。”我大叔把他那两只大脚抬到火盆上烤,他穿的是一双大布鞋,布鞋破烂了,大叔呲牙咧嘴地脱下两只脏兮兮的布袜子,两只大脚便祼露在我爹的眼皮下,两只脚的脚背和脚趾上生满冻疮,流着脓血。
我大叔把脚烤暖后,重新把脏兮兮的袜子和鞋子穿上,人又精神了,“哥,你不愿起义,那我们走了。”爹望着他大弟,他大弟脸上一脸的革命,还一脸的讥讽和冷漠,爹悲伤的感觉他们兄弟俩是走不到一起的。爹让何刚连长送他们走,边说:“把一营长叫来。”
一营杨营长来了,杨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也是长沙人,他的兵扎在路口两旁,爹把杨营长叫来,就是让一营的官兵失去指挥后什么都别干。爹见杨营长来了,又担心二营张营长会打,因为张营长和三营肖营长都有点逞能,爹又对陈警卫说:“去,把二营长和三营长叫来。”爹觑着杨营长,点上支烟,想他刚才放他大弟和李雁城走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脚步声在爹的耳畔响起,张营长和肖营长踏雪而来,一进门便拍打着衣上的雪花。爹让陈警卫拿酒来,“张营长、肖营长,天太冷,我们喝酒,一起散散寒。”张营长嘻嘻一笑,“我还以为是布置战斗任务呢。”爹看张营长一眼,“我叫你们来喝酒。”
酒喝到半夜,忽然就有尖锐的枪声刺破阴惨惨的寒夜,爹和肖营长、杨营长、张营长都惊讶地彼此相望nAd1(只有爹明白是怎么回事,爹装惊讶地对陈警卫说:“你是怎么回事。”陈警卫忙应声而去。又有枪声传来,一大片枪声。三个营长坐立不安地盯着我爹,爹不发命令,而是等陈警卫来报。陈警卫奔来,神色紧张地说:“团长,有一支‘共匪’经过。”爹装傻地鼓起眼睛说:“共匪?。”爹率三名营长走出团部,站在山岗上顶着西北风观看。这时是凌晨一点钟,确实有一支队伍从他们身下经过,脚步声很嘈杂,夹杂着枪声,以致寂静的山林热闹起来。杨营长说:“团长,怎么办?”爹打个喷嚏,“你们回营布置,打,但不要出工事一步。”三个营长匆匆而去,爹回到庙里,让传令兵骑马去李文彬的师部报告,一阵马蹄声消失在枪声大作的雪夜里。
大半个小时后,传令兵带来李文彬师长的命令,命令三团官兵务必阻击“共匪”突破三团的防线。爹知道“共匪”这时该走得差不多了,便说:“传我的命令,令杨营长、张营长追击,三营殿后。”杨营长和张营长因得到命令,就追着红军的ρi股打,不敢贴上去,远远地打。红军还击,他们就趴下,等枪声静了,又起身继续追赶。天亮了,雪下大了,鹅毛大雪于山林里飘飘扬扬的,十米外这个世界就白茫茫一片。爹让杨营长停止追击,以免遭红军伏击。爹受赵师长的影响就不想卖命打,他的三团就这样不急不慢地追着,一直追到赣江边上,才与红军殿后的部队正式交火,但并没发生激战,一交火,爹命令官兵停止前进,等待援军。红军之所以在赣江边滞留这么久,是找船和等船渡江,在那个只有木船和小划子的年代,几千人不是一下子就能过江的。爹的三团趴在雪地上,冲殿后的红军开枪。待李文彬率部赶来时,红军都过江了,爹对李文彬师长轻描淡写地说:“没有船,我们过不了江。”
李文彬查看了下战场,见只有五十多具红军尸体,就很生气,甩师长架子道:“老子毙了你。”他拔出枪,爹可不想倒在赣军李文彬师长的枪下当冤鬼,本能让爹迅速拔出枪指着李文彬师长,李文彬师长见我爹敢端着枪怒视他,忙喝令他的卫兵道:“把他的枪卸了。”陈警卫拔出枪,一旁的何刚连长和肖营长也拔出枪,李文彬见状,为消除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他把枪Сhā进枪套,阴着脸说:“何团长,你没尽职。”爹冷笑道:“我三团官兵至少还赶到赣江边上,击毙了五十几个‘共匪’,你的兵呢?你他妈尽职了?”
在爹奉命打仗的那段时日里,爷爷和奶奶奋力操持着家,家里除了爷爷奶奶,就是三个女人和六个孩子,三个女人里,除了秋燕和张桂花,还有梨花nAd2(梨花又带着我岳父的儿子回了青山街。我岳父革命革得没了人影,梨花一个女人难以生存下去,二三十年代的沙河街,住着的都是些下等人,其中有的男人在梨花身为妓汝时还睡过她,就欺负她,半夜里敲她的门,要睡她。梨花怕得要死,跑到青山街找我奶奶哭诉:“雁城这个砍脑壳的,抛下我们呣子不要了。”奶奶很同情她,见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生的李文军衣裳破烂、肌黄寡瘦,一副可怜巴巴相,就同意梨花带着孩子搬回来,于是青山街的家成了孩子和女人们的天堂。
我三叔何金石还只十四岁就显出了威严。那年我大哥八岁,二哥四岁,我大叔的儿子何大金也三岁多了,正韬和大金与李文华的关系最好,三人整天在一起玩,形影不离。李文军只比我大哥大一岁,他俩很快就成了朋友。李文军也用桃树叉做副弹弓,俩孩子的书包里就备着弹弓,一放学就一路打鸟回家。除了爷爷,何金石便成了青山街三号的男子汉。何金石不屑于跟他的这几个侄儿玩,他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进屋就把门一关,出门也不跟人打招呼。他的房间里经常飞出这样的声音:“别闹!”那是制止侄儿们在他窗下吵吵嚷嚷地玩游戏。家里没有别的男人为孩子们撑腰,他的声音就很有威慑力,加上他那张目空一切又冷冰冰的面孔,胜武、李文军、李文华、正韬和大金便都怕他们这个叔叔。那双虎吊眼让我三叔不怒而威,盯一眼他们,他们心里就没底,不知道自己又错在哪里。只有家桃不怕这个叔叔,这是家桃才一岁半,是家里唯一的姑娘,就倍受爷爷、奶奶和她妈宠爱,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晓得她应该怕谁。奶奶私下对胜武、李文军、李文华、正韬和大金说:“你们别招惹他,他是只老虎。”李文军和胜武就笑,胜武问奶奶:“三叔怎么是老虎?”奶奶就吓爱闹的李文军和胜武说:“奶奶生他时,看见一只老虎从窗户跳进来,他是老虎变的。”从此,李文军、胜武、李文华、正韬和大金就都不敢在三叔的窗前玩了。
我三叔那时在长郡中学上初中,喜欢数学,经常在草稿纸上演算习题,做不出就弄得一手和一脸的墨水,因为他爱咬着笔头思考,每当一道数学难题被他绞尽脑汁地解出来,他会情不自禁地一叫,“啊,我真是个天才nAd3(”天才何金石于学校的期末考试中又拿了数学一百分回来,还拿回家一张初中组跳高第一名的奖状。这个身高一米七十的瘦男孩,居然把跳高第一名的奖状拿回了家,且丝毫也没有炫耀意识地随手丢在桌上。秋燕替他抹桌子时小心地打开奖状,高兴地拿给奶奶看,“妈,你看。”奶奶捧着奖状对他孙子何胜武说:“看见吗?你三叔了不起呢。”我大哥当时在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读二年级,不爱读书,只爱玩,他瞟一眼奖状,见三叔何金石去上厕所,就大声说:“三叔,教我跳高吧?”何金石是外星人,根本就不理他侄儿的话,上完厕所,他又一头埋到桌上,大热天里关着门读数学课本,一个人面对一百道例题思考和计算,汗把他的背心和裤衩湿透了他也不觉得热。只要他在家,就没人敢高声说话,甚至爷爷和奶奶都是压低声音说话。他的目光那么严厉,那么不容辩驳,到后来就连爷爷奶奶走他门前过时步子都变得小心谨慎了,以免吵了这个活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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