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灏牙关紧咬,一边抱紧怀中的梅雪霁登上暖轿,一边回头向刘谦益沉声吩咐道:“将梅太医送回太医院。至于那个奴才……”他深蹙了眉,回眸向昏迷不醒的王孝福投去狠戾的一瞥,“就看你的手段了,不惜打断他每一寸骨头,也要让他开口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刘谦益浑身一凛,不由得深深地俯下头去:“遵旨。”
明黄绣金的轿帘阖上,掩住了齐云灏眼眸中几欲癫狂的火光。他垂下头,将颤抖的唇瓣贴在贴在梅雪霁冰凉的面颊上。此刻的她,嘴唇和脸色一样的苍白,湿漉漉的长发从他的臂弯一直垂落至地上,发梢还带着点点霜花。在他怀中,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连睫毛上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霁儿,”他低唤,眼眶忍不住地红了,滚烫的泪从他眼角落下,在她眉心溅开一朵惨淡的水花,“别睡了,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我,不要这样……不要吓我……”
他的声音颤抖着,恐惧,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地吞噬了他。他的心狂跳着,惊惶无措地用手掌抚摩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身子,所触之处,只有一片无望的冰凉。他的霁儿冷得像一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饮尽冰霜玉骨寒(二)
不不不,他在心中狂喊,他不能任由她冰冷下去!也许,只要她暖过来,她就会脱离危险、就会恢复意识、就会睁开眼睛……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袍,将浑身湿冷僵硬的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祼露的胸膛上。
暖轿停落在乾清宫外。刘谦益伸手打开轿帘,正好看见皇帝陛下敞开衣襟,将梅小主紧拥在怀中的情景,心中不由一震,赶紧垂下了头。
“陛下……”他低喃,匆匆别过脸去掩饰着微红的眼眶。
齐云灏没有看他,径自抱着梅雪霁跨下暖轿,大步流星地踏入乾清宫的大门。一边走,一边匆忙地高声吩咐:“关门、关窗、生起炭火、准备汤浴……”
乾清宫内霎时忙做一团。宫女们穿梭往返,转瞬之间将略显清冷的冬暖阁布置得暖意融融。硕大的龙身金蟾木浴桶被几位太监抬进阁内,一桶桶的热水被注入浴桶内,白茫茫的雾气瞬间弥漫在四周。
齐云灏一挥手:“你们退下吧。”
刘谦益微愣了一下,赶紧带着众人退出,顺手关上了房门。
忽然而至的静谧让齐云灏狂涛翻涌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他垂下眼帘,用手指轻柔地除去裹在梅雪霁身上的狐裘,抱着她跨入一人高的浴桶中,将两个人的身子浸没于略带灼烫的热水中。
冬暖阁内燃起了袅袅的沉香。柔和的烛光在案前的流苏宫灯内跳跃,为云蒸雾绕的冬暖阁增添了一份红色的迷茫。
齐云灏深吸一口气,轻轻解开了梅雪霁身上的衣衫。玲珑的娇躯带着凝脂般的肌肤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他一直熟悉而迷恋的身体,每回见了,总会心潮澎湃、难以自持。然而今天,面对她的身体,他却只有痛惜和心酸。
“霁儿……”他哑声唤着,喉头紧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紧紧地搂住她,将她的身躯再次贴紧自己的胸膛。俯下头去,他噙住了她的双唇,用舌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深深地吻、深深地吻,恨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注入她的身体,让她活起来、让她动起来、让她展开星眸,对他微笑……
温热的水驱走了梅雪霁的身体的苍白,为她的肌肤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慢慢地,她的呼吸逐渐清晰,低垂的长睫微微跳动。
齐云灏心头狂喜,忙伸手抓过浴桶旁的细帛长巾,层层地围在她身上,并一把抱起她,快步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衣衫,并将她裹入厚厚的锦被之间。
他匆忙脱下身上的湿衣,顺手抓了件雪青色团龙便袍穿上,跨上御塌,将梅雪霁再次拥入怀中。
“陛下,”门外,传来刘谦益苍老的声音,“老奴已宣了柳院判前来为梅主子诊治,即刻便到。”
“嗯。”齐云灏低下头,用帛巾轻轻拭干梅雪霁的长发。
“陛下……”刘谦益的声音里带着犹疑。
“还有何事?”
饮尽冰霜玉骨寒(三)
“那王孝福招了。”
齐云灏按捺住心头泛起的波澜,压低声音道:“你进来吧。”
“是。”刘谦益答应一声,伸手推门而入。
鎏金御塌前垂下层层绣花织锦纱帐,帐顶四角悬着的琉璃宫灯上,金色的流苏款款轻摆。跳跃的烛光映出了帐内相偎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
刘谦益正要收回目光,冷不丁听得帐内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那个奴才到底招了些什么?”
刘谦益浑身一颤,“噗通”一声在榻前跪下,战战兢兢地道:“他……他说,指使他陷害梅小主的,是是储秀宫”
“容妃?”齐云灏轻呼,毫不掩饰声音里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在他的心目中,容妃刘缌萦一向天真率直、胸无城府。若说可疑,她仿佛该是众妃中被他列在最后的一个。
不过,她身后的刘府却不能被等闲视之……
刘谦益偷偷抬起眼,但见帐内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了静寂。心中不由忐忑起伏,犹豫了良久方又接着说道:“老奴听说,最先传出梅小主是花妖的,也是储秀宫……”
“哼!”冷冷的一声低嗤,犹如寒风般掠过耳际,“你既知道,当初为何不报?”
刘谦益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叩首道:“陛下恕罪,老奴只是听了传闻,未知真假,故而不敢……”
“好了,”齐云灏打断他,“那个王孝福与容妃有何瓜葛?”
刘谦益吞咽了一口口水,垂下头去道:“两年前,他曾在储秀宫服役……”
头顶传来“嗤啦”一声轻响,却将刘谦益吓得一抖。他抬起眼来,却见御榻上淡金色的帘幔已被拂开,年轻的君主那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里面跳跃着的,分明是烈烈的火光。
“好一个后宫总管,哼哼,真是用人不疑啊!”他冷笑,从齿间迸出了这一句话。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刘谦益心胆俱裂,一个劲地叩着头。
齐云灏看他一眼,目光冷漠而辽远:“你在宫中数十年,宫规你最清楚,该当何罪、受何惩罚你自己看着办!”
“是。”刘谦益将额头抵着手背,身上早已被冷汗濡湿。
齐云灏又道:“那个王孝福还在掖庭狱?”
“他……他熬不得打,已然断气了。”
“死了?”齐云灏蹙起眉头,心中生起几分意外。
“陛下,”刘谦益抬起头来,偷眼望着独自沉吟的君主,几番犹疑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容妃娘娘……如何处置?”
齐云灏蓦地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子中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刘谦益睁大眼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的意思是,将她……”
“不错,”齐云灏眯起眼,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冷酷,“让这个恶毒的女人也尝尝刺骨的井水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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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看见一位亲的留言,说是孕妇不能盆浴。这个事情我倒是真的不知道呢,当时写的时候只想着如何让霁儿暖起来,脑子里一心就想把她浸入热水中
嘿嘿,要是真产生了什么后果,我负责吧。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不要……”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喃,齐云灏的手背蓦地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拢住。
心,顿时狂跳不止,他赶紧低下头去,却见怀中的梅雪霁微微睁开眼睛,正吃力地望着他。
“霁儿!”他大喜,一把搂紧了她,将唇瓣贴在她的额角。
梅雪霁长睫轻眨,唇边漾起一弯苍白的笑。
“别……别赐容妃死。”
他一愣,胸中顿时涌上一层酸楚。
“傻丫头,”他眼眶微辣着,却强忍住泪,用滚烫的吻印遍她的眉眼,“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吗?你不知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垂下眼帘,声音中带着疲惫:“那井水的滋味……我尝过,别让人再尝了。容妃她……不是这么狠毒的人,多少……给她一个机会……”
“霁儿……”
“答应我。”她扬起脸,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
他疼惜地凝望她良久,方才低叹一声,将目光移向长跪榻边的刘谦益。
“传旨,容妃刘缌萦贬为庶人,杖责三十,即刻逐出储秀宫,永居繁逝。”
“是。”刘谦益叩首而起,匆匆退出门外。
梅雪霁轻轻地喘息着,将头靠入齐云灏的胸膛:“救我的是我哥吧?他没事吗?”
“没事,”齐云灏用拇指轻抚她的唇边,眼中柔情荡漾,“我已让人送他回太医院了。”
梅雪霁点点头,唇边浮起一抹微笑:“那就好,我依稀记得在井中见过他……”说到此处,她的身子忽地一颤,手指一把攥住齐云灏的衣袖,苍白的唇抖动着,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汩汩而下。
“霁儿,你怎么回事?”齐云灏望着她满脸痛苦的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我肚子疼……好疼……”梅雪霁用手捂着腹部,一张脸因为痛苦抽搐成一团。
“传御医!传御医!!”齐云灏的惊惶的呼喊响彻在乾清宫内外。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太医院院判柳思骋在宫女们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冲进冬暖阁,来不及喘息一声,便“噗通”一声在齐云灏面前跪下。
“臣,柳思骋叩见陛下。”
齐云灏一挥手,低吼道:“还见什么礼?快来替梅小主诊治,她…她疼得厉害。”
“是。”柳思骋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打开药箱,匆匆寻找红绿丝线。
齐云灏怒喝:“还磨蹭什么?若误了她的病,朕即刻砍了你的脑袋!”
柳思骋吓得一激灵,赶紧凑上身来,伸出颤抖的双指按在梅雪霁的腕上。
那一边,梅雪霁早已疼得冷汗淋漓,浑身颤抖着,面上血色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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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电脑还没修好,因为在保修期内,买的又是品牌机,所以主板是免费换的,只是需要耐心等。
说我小气叩门呵呵,也许是吧?
晚上开不了夜车,只有在白天上班的间歇码几个字。所以慢得很,各位见谅啊。
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齐云灏的手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一同颤抖,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如纸。他俯下头去,将脸埋入她披散的青丝之间,忐忑不安地盯着柳思骋眉宇间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心,在这一刻仿佛已堕入了万丈深渊。
“啊,血……”身侧的侍琴发出了一阵惊呼。
齐云灏眼前顿时一黑,急忙强作镇定,抬眼顺着侍琴的目光望去。但见梅雪霁身下的明黄|色锦褥上,隐隐地晕开一团暗红色的血迹,那团暗红依稀越来越大,生生地刺痛了他的双目。
“唉……”耳边传来一声长叹,苍茫哀痛,如同深夜拂过窗棱的寒风。柳思骋垂下了手,后退一步俯首跪在了榻前。
“陛下,”他抬起眼,浑浊的眼眸中泛起泪光点点,“臣无能、臣死罪……”
齐云灏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幽深的双眸凝滞不动:“她怎样?”
“小主腹中的龙裔……保不住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洁白的雪曼舞飘零,将世间的一切都笼罩在无尽的苍莽之中。
花剌京城燕都二皇子府内,“簌簌”的剑鸣伴着凛冽的寒风在诺大的庭院间回响。漫天飞雪间,一团火红的身影辗转腾挪、上下翻飞,仿若回旋于天地间的红色闪电。
剑光闪烁,翩若惊鸿。不时带下树梢厚厚的积雪坠落于地,绽开无数朵晶莹剔透的牡丹。
一声长啸,清越而悠远,掠过琼枝玉树,回响在黛色的天幕中。
纳夕收拢手中的长剑,伸手将掖在腰间的袍角放下。长眉舒展,清亮的眼眸中星辉闪烁。唇边,依旧含着那弯讥嘲的微笑。
“出来吧,还打算偷看多久?”他冷哼一声,欠身在廊间的靠椅上坐下。
远处一丛被积雪压弯的冬青树后,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细响,良久之后,方有一个纤弱的浅蓝色身影慢慢地出现在树影之后。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纳夕,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浮起了红云。
纳夕冷眼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眼底,依旧是那抹淡淡的漠然。
“过来。”他朝她勾了勾食指。
齐若嫣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屈辱。但是,镶狐绒锦袍下的一双白色皮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他迈进。
纳夕眯起眼看着她,待她走近了,方指着对面的一排长凳道:“坐下。”
齐若嫣垂下眼,静静地坐在他面前。
耳边,忽然传来他的轻嗤:“怎么,现在不敢看了?”
齐若嫣的心“嗵”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挨到了胸口。
蓦地,有两根修长的指侵入她的眼帘,不由分说地抬起了她的下颌。
“看着我,”他冷冷地笑着,“我不喜欢和目光躲藏的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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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那个~~~~~~
平时催文的时候叫声大大已然经受不住,就别叫什么“大师”“大爷”啥的啦。天气冷,这么寒的称呼,扛不住哇~~~~~~~~
一寸相思一寸灰(三)
她被迫仰头望着他,刚舞了剑,他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泛着淡淡的润泽,细密的汗珠濡湿了鬓边火红的碎发,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搭在额角,更衬托出他冷傲双眸中幽深的光华。
心,忽然悸动如潮,交织着爱恨,在她胸中翻涌搅动。她就这样痴望着他,目光定定地与他交汇纠缠。
“我好看吗?”他俯下头,鼻尖轻触着她的面颊。唇边,那抹邪魅的笑纹更深了。
她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缩起脖子,试图将身子往后靠去,却被他扣住下颌,丝毫不放。
他眯起眼,仿佛一只慵懒的豹子在打量着爪下的猎物。
“你爱我吗?”
“我”她惊愕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花剌使馆中的那个夜晚,他的冷漠和粗暴,让她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不寒而栗。
他低笑一声,蓦地松开了手,一双水漾的眸子却依旧对她紧盯不放:“既然爱我,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她不语,迎着他扑朔的目光,内心暗自揣测着他后面的内容。
“听说……”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浓而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天启大名鼎鼎的征西大将军吴铁关是你的姨夫?”
她眸光一闪,点了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他正领了三十万铁骑,驻守在花剌的边境?”
她静静地抬起眼,轻抿起嘴唇:“你要我做什么?”
他眨眼,含笑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用舌尖轻舔她的耳垂:“你去见他一面,让他即刻进军百里关可好?”
她身子一颤,伸手推开他,用低垂的眼帘掩饰眸中的慌乱:“我办不到。”
他眯起眼,目光霎时冰冷而黝黯:“哼哼,不出我的所料,我娶的果然是个废物!”说着,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大步迈出了回廊。
她深深地咬住下唇,齿间泛起一层甜醒,抑制不住的泪在眼眶中翻涌:“殿下娶我,便是为了这个?”
他停下脚步,回眸讽刺地一笑:“不为了这个,难道是对你情有独钟?”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毡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咯”轻响。纳夕回过头,却见罗臻措身披一领褐色雪氅,行色匆匆地大步而来。
“相父。”他迎上去。
罗臻措抬眸望了一眼坐在一旁兀自垂泪的齐若嫣,淡淡地垂下眼,将头凑近纳夕的耳边轻声道:“大汗宣你入宫。”
“哦?”纳夕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一把攥住罗臻措的衣袖道:“叔父他,难道……”
罗臻措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伸出手来与纳夕紧紧相握:“是的,成败在此一举。”
“好,我即刻入宫!”纳夕神采飞扬,松开罗臻措的手臂,健步如飞。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长眉斜挑,向齐若嫣投去轻蔑的一瞥。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吗?……等着瞧吧!”
苦待一朝头角就(一)
“禀大汗,二皇子纳夕殿下晋见。”
层层的帷幔间,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皇妃络平氏忙从宫女手中接过五彩嵌贝犀角碗,撩开窗幔偎了过去,将碗中的药汤喂入气息奄奄的大汗阿都江口中。
阿都江勉强喝了几口,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将药尽数吐了出来。
“大汗……”络平氏直愣愣地望着他消瘦的面容,眼中簌簌地落下泪来。
阿都江叹息一声,向她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宣纳夕进来。”
络平氏微愣了一下,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默默地向殿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泪眼汪汪地向阿都江望着。
“大汗,”她哽咽,“别忘了,格尔齐平才是您的亲生骨肉。”
阿都江深深地看她一眼,垂下眼帘道:“我知道,你下去吧。”
络平氏拭干泪,低头走出殿外。一抬眼,却见二皇子纳夕负着手立在门旁。一身大红色如意云纹的锦袍外,罩着银狐镶边的雪青色坎肩。袍角下,微露一双鹿皮厚底靴。俊美绝伦的脸庞上,带着高傲而迷离的的微笑。在他的身旁,立着阿都江的大妃——纳夕的生母颂琦氏,此时的她,低垂着眼帘,端丽的面容间不见一丝情绪。
络平氏心中一紧,脸上却也不愿露出什么,只是淡淡地朝颂琦氏俯身一拜,然后对纳夕道:“大汗让你进去。”
纳夕清澈的眸子一闪,如同夏夜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流星。
“遵旨。”
他欠了欠身,便要迈步向前,却不料被颂琦氏一把拖住了手臂。
他回过头,有些迷惑地望着母亲眼中一掠而过的忧虑。
“纳夕……”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纳夕伸手拢住了母亲攥在袖间的手,脸上露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放心,儿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她凝望他良久,终于含笑松开了手:“好,娘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纳夕自信地一笑,径自转身而去。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而呛人的药气。
纳夕皱起眉,慢慢地向阿都江的床榻迈进。此时的他,仰头躺在枕上,面色枯槁、头发蓬乱,再也不复见往日精明干练的摸样。一颗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焦黄的面颊滑落下来,一直流到干裂的唇边。
纳夕定定地望着他,心中百味翻涌,脑海中乱成一片。
父亲过世的那年,他才只有九岁。眼前的这个男人,凭着亲王的身份,不付吹灰之力地得到了父亲的一切。他娶了父亲的女人、住进了父亲的宫殿、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汗位……
他叫了他十年的父汗,心中,却深深地埋藏着恨意。多少个不眠的深夜,他一次次地在心中起誓——终有一天,他要为父亲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苦待一朝头角就(二)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起,却是躺卧着的他欠起身来,喘得老泪纵横。
纳夕叹息一声,一步冲上前去扶住他,将一个毡绒靠垫塞到他的背后。
阿都江平静了下来,伸手拍拍纳夕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多谢你了,孩子。”
纳夕垂下眼,轻声道:“父汗请多保重。”
阿都江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眸子闪烁着,唇角微微勾起:“这一声父汗,你叫了十年。心中……想必有不甘吧?”
纳夕眼皮一跳,抬起头来笑道:“父汗何出此言?”
阿都江将头靠在枕上微闭了眼,口中淡淡地道:“我抚养了你十年,视你如同己出。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
“如同己出?”纳夕勾唇而笑,“如同己出的是瓦砾,真正己出的才是宝石。想必在父汗心目中,纳夕是永远比不上五弟格尔齐平了?”
阿都江闻言忽然睁开眼,眸中闪过光华如电:“若果真如此,你又当怎样?”
纳夕挑起长眉,痞痞地朝他一笑:“我能怎样?自然力求自保,不让人给吞吃了。”
“哦?”阿都江眼底含着浓厚的兴味,“说说看,你要如何自保?”
纳夕垂下眼,唇边的笑意丝毫未退:“儿臣只是随便一说,心里哪里有过什么谋划?”
阿都江和颜悦色地道:“是吗?那辛汶虎的军队这几日在城内戒备森严、日夜操练,倒是与你无关了?”
纳夕修眉一跳,面上不露声色:“儿臣不知道此事。”
阿都江点点头,慢条斯理地道:“哦,父汗也是这样猜想,此事定不是你的授意。不过,边疆的络平大将军倒是并不放心父汗的身体,上表说要率军回京探望……”
纳夕心内暗自吃惊,不知不觉间脸上的笑容已然僵硬。
耳边听得阿都江轻轻地叹息一声道:“唉,他是父汗幼时的好友,自从驻守边关之后,倒是有多年未见了,父汗也想念他啊。”
纳夕抬起头,眼中浮起了一丝讥嘲:“天启吴铁关的三十万雄兵堵在他的背后,他竟然无所顾忌?”
“顾忌一定会有的……”阿都江眯起眼,“可惜,你娶的只是一位郡主,若是真正的公主,倒是可以制约天启的大军。”
明显的怒意升腾在纳夕的眼底,他攥紧了拳,尽力使自己的语气不显得过于激动。
“呵呵,当初父汗之所以答应让儿臣随大相远赴天启求亲,便是算准了我娶不到公主吧?”
阿都江不答,只是用眼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他枯黄的双颊上泛起了一层光彩。
“父汗之所以答应让你去天启求亲……为的是让你坐稳这个汗位。”
纳夕睁大了眼睛:“汗位?”
“是的。”阿都江点头,从枕下掏出一个锦盒递给纳夕:“拿着吧,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纳夕接过锦盒,颤抖的手几次解不开盒扣。
苦待一朝头角就(三)
“慢慢来,别急。”阿都江柔声说着,眼中荡漾着慈爱。
盒盖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灵兽印玺。璀璨的金色照亮了纳夕寒玉般的双眸,那里面映出的,分明是难抑的惊喜和感动——为了这个象征无上权利与尊荣的汗王金印,他与罗臻措算尽机关,谋划良久,没想到它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
“父汗……”他嚅喏,内心中翻腾着万千感慨。
阿都江欠起身,将枯瘦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父汗把它交给你,为的是不忍心在我死后,花剌境内因为争夺汗位而燃起战火。你自幼聪慧过人,胜过格尔齐平许多。把花剌江山交还到你的手中,父汗心中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要答应父汗两个条件。”
纳夕的心砰然而跳,他抬起头,神色中带着几分犹疑:“什么条件?”
阿都江笑了,笑得苍凉而平和:“不用害怕,我的条件不是吃人的猛兽……第一,我要你把南部的达津草原赐给格尔齐平和他的母妃,保证他们一生荣华安乐。第二……”他顿了一顿,眼眸中忽地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苗,“我要你向我保证,一定率领我花剌大军灭掉天启,为我死去的兄长报仇!”
纳夕身子蓦地一震,瞪大双眼呆呆地望着他:“父汗……”
阿都江回望他,目光精亮,双颊涌动着虚弱的红潮:“在我心目中,他是草原的狮王、他是雄伟的阿拉尔雪山、是我一生膜拜的英雄。本想……在我有生之年,率军杀过边境去,手刃天启的皇帝和那个狗贼吴铁关,为他报仇……可我,没能做到,我愧对我的兄长……纳夕,我把江山还给你,请你一定完成我的心愿,等我死后……”
忽如其来的一阵剧咳,打断了他的话。他伏在床边,直咳得呕心吐胆,一张脸涨成金紫色。
纳夕急忙将金印搁在一边,把他瘦弱枯干的身子拥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轻抚他的背心,眼中,抑制不住地噙着热泪。
“父汗,别说了。您不会死……我宁愿不要汗位,真的……”
阿都江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气息奄奄,面白如纸:“别说傻话,纳夕。你是花剌草原的苍鹰,你是父汗的骄傲……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却自幼在我膝下长大……父汗爱你,不亚于格尔齐平……”
纳夕红着眼圈,不断地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阿都江吃力地凝望他,唇边扬起一弯宠溺的笑,“别再恨我……我把花剌还给你,希望你把它治理好……”说着,他伸手抓起一旁的金印,再次郑重地交到纳夕的手里。
“从今以后,你就是花剌的可汗!”
衣带渐宽终不悔(一)
“退朝——”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高耸的蟠龙金柱间。
“吾皇万岁万万岁。”众臣俯首,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齐云灏扶着御案站起来,毫无表情地转身而去。匆促的脚步带动明黄的袍角,在身后翩然拂动。
侍立在殿角的两个绯衣小太监慌忙迎了上去,俯首施礼道:“奴才们备下了龙辇,陛下可是要起驾乾清宫?”
“嗯。”齐云灏点点头,脚下丝毫不见凝滞,刚走到殿门旁,却忽地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刘谦益如今怎么样了?”
一个高个的小太监略略犹豫了一下,立即恭恭敬敬地答道:“他自罚了杖刑,伤到了背上的筋骨,至今还卧床不起。”
齐云灏剑眉微蹙,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也好,让他歇着吧。”说完,径自大踏步地走到殿外。
殿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远处庑殿的琉璃顶在艳阳下泛着金色的柔光。天空湛碧,清新如洗,几朵轻絮般的浮云悠悠点缀其间。微风拂动,带来若有若无的梅香,轻灵地在人鼻端一绕,转瞬间弥散在暖意融融的空气之中。
齐云灏立在阳光下,望着不远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一丛红梅,心中微微一动。
霁儿小产后卧床数日,如今身子稍许见好,略略能下地走动了,每日里除了吃药,也多少能进一些粥饭。只是,神情间的萧瑟萎顿却是依然如故,每每见了,都让他痛彻心腹……
“来人,”他低声吩咐,目光依旧停留在梅林间,“速去折几枝最好的红梅来。”
“是。”身旁的小太监脆声应着,赶紧拔脚向梅林跑去。刚跑了几步,却听身后的齐云灏又道:“算了吧,朕自己去折。”
话音未落,他已然迈开大步,径自向梅林走去。
疏影横斜,云蒸霞蔚。朵朵梅花在寒风中透出十分的精神,寒香凛冽,沁人心脾。
齐云灏立在梅树下,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才亲手攀了几枝错落遒劲、花开茂盛的红梅,抱在怀中深深地嗅着。眼前,浮现出霁儿那双黯淡忧郁的眸子——也许,这一丛明媚如珊瑚珠般的花儿,能燃起她眼中的光亮吧?
回廊下,四个太监守着九龙戏云的鎏金步辇静静地候着。齐云灏登上步辇,挥手道:“起驾。”
“是。”太监们俯首施礼,一齐抬起龙辇。
“陛下留步。”身后的画栋朱梁间传来一声低唤。
齐云灏回过头,却见澄亲王齐天驰正立在不远处的一角山石之侧,身上的紫金螭云纹朝服袍袖在风中微微起伏着,粼粼的目光在身后艳阳的衬托下益发显得幽深暗沉。
“落辇。”齐云灏吩咐一声,步辇稳稳地落下。
齐天驰上前一礼:“臣恳请陛下移步。”
齐云灏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方点了点头,将怀中的梅花交给随侍的太监道:“你们侯在原地,不要跟来。”
齐天驰一言不发,掉头就走。齐云灏紧跟着他,两个人绕过回廊,穿过小径,一路沉默地并肩走着。和煦的暖阳透过光秃的树枝播洒在他们肩头,却并未给他们带来一丝暖意。
景随路转,太液池就在眼前。天色碧蓝、湖水明澈,水光氲氤中几个林木葱翠的小岛在碧波间微微漾着,恍若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衣带渐宽终不悔(二)
齐天驰收住脚步,蓦地回转头来,清亮的目光中隐隐有一团光芒在辗转跳跃。
“方才朝堂之上,大臣们折子中所说的京郊各处夭桃盛开一事,陛下打算作何回应?”
齐云灏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国事纷纭,千头万绪,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朕无心理会。”
“是吗?”齐天驰紧盯着他,“陛下可曾听闻民间的传言?种种矛头所指,便是深宫内的梅小主。”
“哼,”齐云灏冷笑,“一派胡言!那些愚夫愚妇的话岂可相信?”
“但是,会有人相信的。比如,那些上折子的大臣们;又比如,太后……”
齐云灏一怔,挺拔的长眉揪成一个结。
齐天驰的唇边含了一弯讥讽,双目中却腾起了幽蓝的火光:“上一回掬月宫外桃花绽放,结果让雪霁落入深井,失去了孩子。这一次诡异的事端再起,不知又会让她遭受怎样的苦难?难道陛下打算一直这样装聋作哑、掩耳盗铃下去?”
“齐天驰!”齐云灏咆哮着,眼中泛起愤怒的红丝。
“你违背了诺言,齐云灏!”齐天驰毫不畏惧,抬起头与他针锋相对,紧紧地握住了身侧的拳:“早知你无力保护她,我当初就不该放手!”
齐云灏咬牙立着,呼吸渐渐加急。耳边,齐天驰愤懑的声音如拍岸的浪涛阵阵传来。
“……自从她随你进宫之后,半年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从前的她,天真无忌、开朗快活,如今却身陷后宫的阴暗争夺之中无以自拔。一次又一次,她被人陷害身涉险境,最后几乎丧命深井……”
他说着,抬头直视齐云灏。只见他直挺挺地伫立着,深邃的眸子如同一汪古井,漾着幽幽的波纹。尽管强自镇定,依旧可以捕捉到他眉眼间无法按捺的伤痛和黯然。
齐天驰垂下眼,冷冷一笑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她没有进宫、若是她从未遇见你、若是……她成为澄王妃——成为澄亲王齐天驰一生唯一深爱的妻子,她还会经历这些苦难和折磨吗?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强取,我不该放弃,要是那样……”
“胡说!”齐云灏怒吼一声,伸手攥住他的双臂,手指紧紧地掐入他的肉里,“没有若是,也没有也许,霁儿是我的妻子,她一生只属于我,她不可能成为澄王妃,永远不可能!”
齐天驰抬眼与他目光相对,身子僵直着,在他的狂怒下丝毫不闪避:“你得到了她,却不能给她安宁和幸福。雪霁单纯善良,根本不能适应宫廷的黑暗,若是再沉陷其间,最终只有绝路一条……你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放手让她离开宫苑,过她向往的自由生活?”
一番话铿锵错落,仿佛锋利的刀刃生生割在齐云灏的心头。他咬住唇,紧紧地咬,试图用唇上的痛来盖住心口的痛,可是纵然咬破下唇,口中一片腥苦,心头如锥刺刀剜的痛却还是无以遁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三)
“你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放手让她离开宫苑,过她向往的自由生活?”……
他何尝不知道霁儿心中的向往?他何尝忍心让她坠落在深宫无尽的险阻与黑暗之中?
可是……放手?
眼前如画的风景霎时间变得黯淡,齐云灏晃了一晃,垂下头努力调匀自己紊乱的呼吸。
他不能想象没有霁儿的生活。回首过去的二十三年,仿佛尽是一片灰暗。唯有霁儿的出现,如同阳光和空气,充盈着他的生命。一旦爱上了她、一旦拥有了她、一旦习惯了她,又如何能忍受失去……
他颓然垂下双臂,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软弱与无助。
“我……不会放手,永远不会!我和霁儿彼此深爱,不能没有对方……”
齐天驰神情一滞,眸中咄咄的光芒霎时间黯淡了许多。良久,他轻叹着垂下眼帘,唇边划起一弧无奈。
“爱上你,也许是她今生的劫……”
齐云灏深深地凝望着他,眼底,仿若万花筒般变换着无定的波纹。
“不会!”他决然吐出这两个字,眸光一转,射出冰冷的寒气,“朕以脚下的江山为誓,一定严惩在宫廷内外掀风作浪的奸佞,不让霁儿再受苦难!”
夕阳西下,薄薄的暮霭笼罩在乾清宫庄严的飞檐斗拱之上。窗外景物渐渐地模糊,浸没在一片苍茫的浅红之中。
冬暖阁的正房内,青绿的铜鼎中袅绕着淡雅的碧凝香。融融的暖意,催开了满室的鲜花。窗前、几上、案头、床边,到处是各色绚烂芬芳的花朵,素心腊梅、山茶、水仙、四季海棠……将一个凛冽萧索的冬季,扮得如同春日般生气勃勃。
梅雪霁斜倚在窗前的正红色锦缎镶玉短榻上,凝望着面前的一丛金盏水仙沉默不语。耳边,齐云萝絮絮的话语如同敲窗的细雨般连绵不绝。
“……快喝了吧,峰哥说,只要连着喝一个月,你身上的冻伤就会痊愈。到时候春暖花开,咱们就可以去太液池边放纸鸢了。哦,对了,也可以偷偷溜出宫去,到流芳溪畔踏青赏花嘻嘻,我宫里历年存了近百只纸鸢,清一色宫制雪涛纸、紫金竹蓖,有芙蓉鲤鱼、凤戏牡丹、蝴蝶穿花……到时候你选几只拿去吧……”
梅雪霁不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镶银珊瑚药碗,凑到唇边。浓重的苦味伴随着热气蒸腾上来,濡湿了她的眼眶。
流芳溪畔踏青赏花这一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不知不觉间,她已深深地沉溺在隆冬的凛冽之中,变成了寒风中瑟缩的枯叶。春天究竟距离她还有多远?
“呀~~~”身侧的紫琼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不由心痛地低呼出声,“好好地怎么哭了?太医说小月之中是哭不得的,小心落下病根。”说着,急急地凑上来,用手中的丝帕轻拭去她眼角的濡湿。
入骨相思知不知(一)
“怎么啦?”齐云萝微愣着,回头向呆立一旁的侍琴投去讶异的一瞥,“莫非刚才我说错了什么?”
梅雪霁稳住心神,冲着她掩饰地一笑:“没有,我何曾哭了?只是药气冲了眼,带下泪来。萝萝,你别多心。”
齐云萝眨眨眼,吐着舌头笑道:“我的天,吓了我一跳,若是真把你惹哭了,我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我呢。”
梅雪霁苍白地微笑着,眸底却依旧带着无尽的忧伤。她抬起眼,将目光投向远处。
齐云萝蹙起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道:“皇兄为博你一笑,可谓出尽百宝。别的且不说,就看这满室的花朵,竟然比春天都开得茂盛。”说到这里,她俯身在梅雪霁的面前蹲下,口中轻叹道:“霁儿,为了我皇兄,为了峰哥、为了所有疼惜你、爱护你的人,你快快振作起来好吗?只有把心境放开,才能将身子养好。只要身子好了,今后还怕没有孩子吗?”
“殿下!”紫琼和侍琴一起惊呼出声——这段日子以来,在乾清宫内,“孩子”两个字已然成为忌讳,没有人敢稍稍提及。偏生这位口没遮拦的公主殿下就这么大刺刺地说了出来,也不知道主子听了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一边担忧着,一边悄悄抬眼向梅雪霁望去。她手中依旧端着那只药碗,白皙的指在艳红的珊瑚映衬下几欲透明。浅淡的泪,浮起在她潋滟的眸光里,弥蒙黯淡,恍若远山苍茫的雾气。
齐云萝对她反应浑然不觉,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搁在榻边的几上,又将一盆盛开的挽香紫端到梅雪霁的面前道:“霁儿,你瞧瞧这盆花。前几日南诏国刚进贡时,它遭了寒气,叶子几乎都落光了。皇兄命上林苑的姜嬷嬷将其放入暖房,小心栽培侍弄,你看,如今不也是坠锦枝头,纷繁馥郁吗?花草如此,何况人乎?”
梅雪霁不语,伸出手来轻拂挽香紫柔滑如丝绒般的花瓣,心中暗自起伏着。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若是你成日将自己锁在哀愁里不愿出来,如何对得起皇兄的一番苦心?他的心,除了朝堂上的政务,全部都扑在了你的身上……霁儿,你可知道,在你小产昏迷的那三日,他竟停了朝会,不眠不休地抱了你三昼夜,谁来劝都死不撒手……”
轻柔的一番话,却如同滚滚的春雷炸响在梅雪霁的心头。她痴痴愣愣地望着齐云萝,只见她嘴唇蠕动着,却再也听不清她后面的话。
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只有那一句:“他不眠不休地抱了你三昼夜,谁来劝都死不撒手……”
怪不得当她醒来,第一眼望到的就是云灏布满血丝的双目,那张充溢着狂喜的脸庞是如此的苍白和憔悴,憔悴得令她不忍再看……
原来,在她沉溺在无边黑暗中的时候,云灏一直就陪伴在她的身边……
感动和甜蜜汹涌在心头,瞬间将心装满了,又化成热泪流溢在脸上。
入骨相思知不知(二)
“殿下,您看您!”紫琼微嗔着瞥了齐云萝一眼,赶紧又手忙脚乱地拿帕子为梅雪霁拭泪,“陛下吩咐不让将此事告诉主子,我们都不敢提,偏偏您就说了。”
正埋怨着,忽听外间传报:“圣驾到——”
绣着玉兰春晚的玉雕折屏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次地一步步近了,明黄的光影,映着斜穿过窗棱的夕阳,将半间屋子霎然点亮。
一阵风,带着清新的梅香扑面而来。齐云灏立在门旁,俊逸英挺如芝兰玉树,怀中一束梅花殷红如宝石般辉映着他的双眸。
“叩见陛下。”一屋子的人,除了梅雪霁之外都纷纷跪下行礼。
“免礼吧。”齐云灏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到了梅雪霁身上。
此时的她依旧倚着短榻,乌黑的秀发一半用芙蓉点翠的玉钗挽在头顶,一般披散下来,柔顺地垂在背后。身上秋香色的织绫锦袄裹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身,领口银灰色的绒毛半掩着她苍白面颊,更衬得她一双水漾的眸子幽深得仿佛望不到底。
心,情不自禁地一抽,隐隐地在胸腔内痛着——经过这一场大劫,原本纤弱的她又瘦削了不少。此刻远远望去,她仿佛天边一抹淡淡的云影,只需一缕风便会飘然而去。
齐云萝见哥哥对着梅雪霁呆望出神,不由得轻咬着嘴唇笑了:“好了,皇兄来了就好。将霁儿交还给你,我该走了。”
齐云灏回过头,微有些讶异地道:“怎么朕一来你就要走?”
齐云萝道:“在乾清宫叨扰了大半天,这一屋子的人都烦我了,再不告辞,过一会儿恐怕有人来赶”话音未落,她早已扮个鬼脸,轻盈盈地转身而去。
侍琴和紫琼低首一福,也随后而去,反手带上了门。
冬暖阁内霎时间静了下来,静得让屋内的两个人几乎能听得到彼此胸腔内砰然的心跳。梅雪霁在齐云灏款款的注视下垂下眼帘,心中依旧想着方才萝萝的一番话,不由得感慨万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是他曾吟过的诗句,当时听诗的她,对他还抱有疏离和抗拒,不愿意将自己的心轻易交付出去……多亏他的固执与坚持,才让她收获了天下最美丽的爱情,得到了天下最疼惜她的人。
今生今世,有他相伴,亦复何求?
骤然之间,视线模糊了,两颗清亮的泪水滴落在襟前,濡湿了衣纹上的一丛竹叶。
齐云灏心头一沉,忙放下手中的梅花跨步过来,痛惜地将她按入自己怀中。
“霁儿,对不起。”他叹息着凑近她的耳边低喃,声音暗哑而苦涩。
她有些愕然,努力想侧过身子望向他,却不料被他抱得更紧。
“……你所受的一切苦难,皆是因为我。如果我不是帝王,如果我不强迫你入宫,如果宫中没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女人……也许,你还会如从前一样的快乐,咱们的孩子也不会…….”说到此处,他已然哽咽无声。
入骨相思知不知(三)
“云灏……”梅雪霁低喃着,伸手攥住他的双臂呆望着他。他的眼眶微红,眉宇间深锁着懊悔和自责。
曾几何时,在她失去欢笑的同时,那个意气风发、飞扬霸道的他也消失了……
心,蓦然一绞,痛得她骤起双眉。齐云灏拥住她,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怀中。她的身上有他熟悉的幽雅花香,淡淡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痴迷沉醉,无以自拔。
蓦然之间,齐天驰声音如同秋日凛冽的寒风吹打在心头。
“若是……她成为澄王妃——成为澄亲王齐天驰一生唯一深爱的妻子,她还会经历这些苦难和折磨吗?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强取,我不该放弃……”
他闭上眼,深深地摇头,想把那个声音甩开去。
“云灏,你怎么啦?”耳边,梅雪霁温柔地低问着,纤长的手指轻撸着他的黑发。
齐云灏抬起头,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深吻着,目光中带着犹豫和忐忑:“告诉我,霁儿。如果当初你嫁的人是天驰,是不是……”
梅雪霁楞住了,迎着他的目光呆呆凝望:“你不要我了吗?”
“我要你,当然要你……”他使劲地摇头,“可是,尽管我百般努力,却还是不能给你幸福……”
梅雪霁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两颗乌黑的眸子恍若水银般濯濯闪亮,唇边,溢出了无比的温柔。
“谁告诉你我不幸福?”她笑着伸出手指,轻抚他郁结的眉尖,“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只要有你,随处是天堂。离了你,叫我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夫君?在我病着、痛着的时候陪伴左右,一辈子与我不离不弃,相携白首?”
她轻柔的话语点燃了他眸中的光彩,他拥过双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仿佛搂着世上最弥足珍贵的瑰宝。
“谢谢你,霁儿。”他低喃着,滚烫的唇印上来,从她的眉心一直吻上她的唇。
窗外,不知从何时起,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落在地上,沙沙有声。仿佛润物的夜雨、仿佛啃桑的春蚕、仿佛曼舞的花瓣,为大地瞬间蒙上了一片银白。
屋内,依旧是暖意融融。
梅雪霁将头靠在齐云灏的怀中微微喘息着,白皙的双颊上浮动着一抹浅红。偷偷地,她抬起眼向齐云灏张望。此时的他,也正专注地望着她。身侧,淡墨山水宫灯内跳跃的烛光,为他浓黑的睫毛染上了一层炫丽的柔芒。
“霁儿,”他目光灼灼,唇边,抿起一弯坚定的弧度,“等雪停了,咱们就搬回掬月宫吧。”
她闻言微愣:“为什么?难道,你不怕……”
“不怕,”他摇头,将怀中的她搂得更紧,“‘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所谓的古怪诡异,不外乎是有人存心陷害。咱们若真的因此退缩避让,反倒中了他们的奸计……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君恩如水向东流(一)
漫漫的飞雪连绵不绝直下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方断续地停了。天色阴沉,狂风裹挟着灰败的落叶在空中飞舞。
深宫的繁逝,寂静的小小庭院。几只寒鸦抖落黝黑的翅膀,“哑哑”低叫着从天边掠过。屋脊上破败的砖瓦间,枯白的衰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刘缌萦坐在残破不堪的廊柱旁,呆呆地听着寒风透过窗棱的尖声唿哨,茫然的双目下,是累累未干的泪痕。
她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从被锁入繁逝的那天起,她的眼前就不见了光明。
昨天,父亲偷偷托人带信给她,信上只有四个字——清心、忍耐。
她抓着信笺,忍不住低嚎出声。此般境遇,让她如何能做到清心和忍耐?
她像一只小兽,在黑暗中被狠狠地咬了一口,折回头来,却看不清伤害她的究竟是谁,只能在绝望中辗转怒号……
“咯吱、咯吱……”回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缓缓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领墨一般深黑的狐裘斗篷。那斗篷镶银缎的下摆下,露出两只明黄|色的麂皮长靴,靴头上金丝细绣的一对飞龙,在她弥蒙的泪影中漾开一片柔晕。
心,蓦地向上一提,万千的委屈霎时如决堤的潮水,在胸中奔涌不绝。她抬眼,却因着难抑的泪水而看不清来人的脸。
“陛下……”她深深地跪倒在地,眼中纷落的泪濡湿了膝前灰黑的地面。
那明黄的龙靴动了一下,却又停止了。
“你……抬起头来。”他说。
她情不自禁地一抖,慢慢抬起头。她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那近乎完美的轮廓上蒙了一层青灰的暗影。
“唆使王孝福陷害霁儿的,是你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寒意。
“不是!”她哭着摇头,俯身将额重重地磕在面前的石地上,“陛下明察,臣妾是被冤枉的……那王孝福,只是两年前在臣妾的储秀宫服侍过数月,臣妾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得,何况……臣妾,臣妾委实是受了陷害,请陛下相信臣妾……”
齐云灏眯起眼,看着她白皙的额头上斑斑的血痕,挺拔的剑眉不由深锁。
“好了,”他跨前一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你是否被人陷害,朕自会派人详查。朕最恨的就是谋算和诡计,只要陷害霁儿的不是你,朕最终会给你一个公道。不过,若果真是你害了她……”他说着,眸中闪过了一丝狠戾,手上不由加重了力,“记住,朕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
说完,他猛地一松手,迈动大步决然而去。
刘缌萦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陛下的到来,多少给沉浸在无尽黑暗中的她带来了一丝希望。也许,真的有一天真相大白,他会如他许诺的那样,还她一个公道,让她离开这孤清冷寂的繁逝,离开这人间炼狱……
但是,他临走时那充满阴霾的一瞥,却让她的心坠入了无底的冰窖。那目光中,不带一丝情感、不带一丝怜惜,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君恩如水、君恩如水……她信了。
君恩如水向东流(二)
齐云灏坐在明黄的暖轿中,用手指轻抚着自己纠结的眉头。心中,依旧缠绕着那个解不开的谜团。
霁儿被推入深井,凶手王孝福在咬出幕后主使容妃之后,却立时死在了掖庭狱的棍下。
虽然,这之前他曾咬牙切齿地下旨,不惜打断他每一根骨头,也要让他开口。但是,在听到他死讯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出了几分古怪。
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刘谦益有违常规的慌乱。在四目相对的一刻,他竟然从刘谦益的眼中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一丝心虚和彷徨。
身为大内总管,刘谦益经历的风雨和变故可谓不少,可从未见到他如此的惊惶失措,乱了方寸。
自那日之后,刘谦益便自罚了刑杖,卧床不起。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首先映入脑海的竟然是三个字——苦肉计!
也许,一切的头绪可以从刘谦益查起……
“陛下。”帘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齐云灏心头微微一喜,忙吩咐落轿,伸手一把掀开了轿帘。
帘外,是钟启水波不兴的一张笑脸,他单膝跪地,迎向他的目光中闪动着暗褐色的光芒。
“有消息了吗?”齐云灏问,尽力按捺心中的一份激动。
“有了。”钟启微笑着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摊开的手心中,滚动着一颗白色的蜡丸。
齐云灏急忙接过蜡丸,用指甲破开封蜡,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展开看了,瞬间又紧紧地揉成一团,捏在掌心:“平身吧,辛苦你了。”
钟启站起身,轻轻勾起唇角:“陛下但有差遣,臣手下玄衣影卫们万死不辞。”
齐云灏点点头:“继续留心吧,切莫打草惊蛇。”
“遵旨!”钟启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齐云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丛树影之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手心里,那张揉拢的字条仿佛尖厉的碎石,硌得他生疼。他抿起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起驾。”他吩咐着,阖上了厚重的轿帘。
霎时间,光线黯淡了下来。他打开手心,展开被手汗濡湿的字条。纵然光线昏暗,他的双目却再一次被纸上的字句所深深地刺痛。
原来…….他闭上眼,原来竟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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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
影月将手中所有的底稿都传上来了,从今以后,真的要停更了。请各位原谅。
一直以来,影月都处于矛盾中——写还是不写?传还是不传?几次想终止,都因为不忍放弃而勉力延续。但如今看来,缓慢的努力不但让我自己痛苦,而且让各位读文的亲们也痛苦。近日来收到不少埋怨,说是失去了耐心。呵呵,读文的尚且没了耐心,何况码字的那位?
也罢,停了吧,各自省心。
章写到这里,后面遥遥无期。这是我的错,线布得太长,时间也拖得久了,一时却无法收尾。
有空的时候,影月会慢慢地写完后面的情节,等完稿了,终有一天会上传。
对不起一路相随的各位,再次道歉。若有心,很久之后,上来看看吧,也许会见到结尾呢?
君恩如水向东流(三)
一场连绵的阴雨过后,天空晦涩而黯淡。掬月宫飞檐上昂首向天的龙嘴中,依旧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空气湿冷,寒彻入骨。
宫女紫缨手中拿着大布帕子,细细地擦拭着西殿内摆满坛坛罐罐的案几。各种混合的花香盈满室内,清新馥郁,另人神清气爽。
紫缨放下手中的雨过天青官窑瓷罐,回眸打量着身后一排被她擦拭得锃光的坛罐,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容。
半个月前,她在太医院中醒来,脑子里空白一片,全然不记得事情的始末。侍琴姐姐告诉她,她和紫琼等人因为忽发疯癫而被送入了太医院,太医们对他们得病的缘由一筹莫展,宫中流言四起,只当他们中了邪魔。
幸得主子和梅太医冒险寻到了他们中毒的根源,这才治好了他们的病。不过,主子却也因为这次冒险而被人推入深井,失去了腹中的龙裔……
私下里,她常和紫琼姐姐一起感慨,感慨自己的幸运,竟然有福跟了这样好的主子。不但救了他们的命,而且在他们病愈之后,极力说服皇上,将他们全部从浣衣局招了回来,仍旧回乾清宫服侍。虽然,她自从病愈之后头脑大不如前,一直迷迷糊糊的,平日里应答侍奉多有不周到的地方,但主子却总是和颜悦色,从未有斥责的时候……
眼眶忽然变得热辣辣的,有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溅湿了紫缨的手背。她赶忙垂下头,用衣袖拭干了眼角。
主子大病初愈,身子却依旧积弱,一日的时光中倒有半日是在床榻上渡过的。那瘦削苍白的面容,让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地心疼。陛下为了让她快乐起来,毅然将寝宫搬回了掬月宫。在这里,有主子喜欢的拍岸涛声和满园盛开的花朵,多少可以让她的心得到一些安慰。
而紫缨能为主子做的,就是将西殿里主子心爱的花粉坛罐擦拭得亮亮的、干干净净的,希望主子偶尔来此流连的时候,能够展颜一笑……
“紫缨姐姐,”身后,传来一声低唤。紫缨回过头去,却见宫外守职的小太监正立在门旁冲她微笑,“外面有人找。”
紫缨微愣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出去瞧瞧。”
出得宫外,却见汉白玉的台阶前,立着一个高挑的宫女。听到脚步声,她款款地回过头来,容长的鹅蛋脸上,一对妩媚的吊稍眼泛起了亲昵的笑。
原来是瑾美人身边的宫女——青鸢。
“紫缨妹妹。”青鸢谙熟地上来牵紫缨的手。她的手冰凉滑腻,让紫缨心里颇有些不太自在。她垂下眼,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指。
“青鸢姐姐找我何事?”
青鸢笑道:“我家主子快临盆了,近来口味变得厉害。今儿一大早,她忽然念叨着梅主子腌制的桂花青梅,说是想得不行。故而急急地遣了我来,同你家主子讨一些回去。”
“这样啊,”紫缨踌躇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我们主子还睡着,这时候也不方便禀报……”
天光云影共徘徊(一)
青鸢愣了一下,眉头也跟着揪成了一团:“哎呀,我家主子急等着呢,近来脾气大,若是回说东西没得,她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呢。”说着,伸手扯住正在愣神的紫缨,一个劲地摇晃。
“好妹妹,求你好歹给姐姐一点吧。你家主子心地好,又疼你,你先给了我,回头再禀报,断不会有事的。求你了,就当救姐姐一回,好妹妹……”
紫缨被她一阵没头没脑地摇晃,直晃得两眼昏花,头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疼了起来。她抽出手来,按住自己不断抽搐的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好吧,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给你取来。”
“好,多谢了!”青鸢笑逐颜开,低头盈盈一福。
紫缨回身进了掬月宫内,迎面正好遇见了紫琼。紫琼一把扯住她,口气里带着些微的诧异。
“怎么啦,你风风火火地要去哪儿?”
“那个……”紫缨手指门外才说了几个字,忽听寝殿内传来了侍琴的声音:“紫琼姐姐快来,主子醒了。”
“唉,来了。”紫琼慌忙答应着,端了水盆巾帕就匆匆往里走。
“姐姐,我”紫缨在身后轻唤。
紫琼边走边回头挥手道:“我忙着呢,回头咱们再说话吧。”
紫缨看着她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寝殿,不由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想起青鸢在宫门外等她,只得扭头走进西殿,抱了一坛桂花腌青梅慢吞吞地来到掬月宫外。
青鸢依旧立在台阶上,一看见她立即两眼放光,急忙迎上来接过她怀中的瓷坛,紧紧地抱在胸前。
“多谢你啦,紫缨妹妹。”她笑魇如花,微微欠了欠身道:“我主子急等着呢,待日后再来专程道谢吧。”说着,她冲紫缨眨了眨眼,径自转过身匆匆而去。
紫缨咬着手指,呆立在台阶上,心里隐隐地泛着几分不安——把腌青梅给了青鸢,不会有事吧?那瑾美人……真的只是嗜酸而已吧?
为什么她的头一阵阵地发痛,痛得她几乎无法思考?
但愿没事,但愿没事……
山石后的一丛茶花闹盈盈地开着。方才的一阵雨,将深绿肥厚的叶子冲洗得发亮。粉色的花瓣积满了雨水,只消一阵细微的脚步,就会颤巍巍地滴下水来。
青鸢怀抱瓷坛急匆匆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向后张望——紫缨那个傻丫头,不会忽然醒悟追上来吧?呵呵,她得赶紧走,千万别被她追上……
“嘭——”她的膝盖忽然撞上了一堵软墙,紧接着只听“哎呦”一声,有人在跟前应声而倒。
青鸢忙回过神来,仔细展眼张望,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膝头呻吟出声。
“哎呀,对不住,我没瞧见你。”青鸢赶忙俯下身去搀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手。
天光云影共徘徊(二)
“你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啊?”
青鸢脸一红,正待分辩,却听得山石后一阵脚步轻响,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柔美而动听。
“红袖,你这是在骂谁呢?”
青鸢闻声心头一动——宜妃娘娘,听这声音一定是宜妃娘娘。
正思想间,眼前晃过一团湛蓝色的影子,宜妃简若尘搂着皇子齐昭成款款地绕出了山石。
地上的红袖立即止了声,翻身爬起来,顾不上裙角溅湿的泥浆,侧身立在了宜妃身后。
宜妃责备地看她一眼,流转了秋波将目光凝结在青鸢的脸上。
“你是哪个宫里的?”
青鸢怀抱瓷罐俯首施礼:“禀娘娘,奴婢是瑾美人宫里的青鸢。”
宜妃眯起眼,唇边逸过一丝温柔的笑:“哦,原来是瑾妹妹那里的。我有一阵没去瞧她了,不知她身子可好?”
青鸢笑道:“我家主子身子好了些,只是产期快到了,成日里行动不便。”
宜妃点头道:“我也算着她快生了,真是可喜可贺呢。回头我瞧瞧她去,只是不知她想吃些什么?”
青鸢道:“主子一心念着梅小主腌制的青梅,这不,我刚去了掬月宫求梅小主赐了一罐。”
宜妃秀眉微扬,轻声笑道:“原来嗜好这一口,呵呵,霁儿妹妹的桂花青梅倒确是爽口。快别多说了,赶紧给你家主子送去吧。”
“是。”青鸢欢应一声,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漫天的阴霾渐渐散去,层云之中,露出了一抹清澈的湛蓝。间或有清亮的水珠从树梢落下来,正好滴在齐昭成银色的毡绒靴尖上,将上面绣着的一只麒麟濡湿了半边。
“母妃,”他伸出手去,攥紧了呆立无语的母亲的手,“你怎么啦,咱们还去不去霁姨那里?”
宜妃愣了一下,匆忙收起眼底的冰冷,换上了一团和煦的暖意:“当然要去。对了,昭儿,你给霁姨准备的礼物可带上了吗?”
“带上了,”齐昭成得意地摆弄着腰间悬着的一只锦囊,“我照着霁姨飞机风筝的样儿折了十只小飞机,霁姨见了一定会开心的!”
一轮明月升起在清乐宫飞檐斗拱之上。久违的清辉洒满了寂静的宫苑,寒风低咽,摇落了满园的树影。
斑驳的树影映在了落英阁雕花的窗棱上,轻轻摇曳着,却无法催开那密闭得严丝合缝的帘幕。
阁内,一灯如豆。金翅木雕花妆台上,一面硕大的铜镜辉映着烛光,为原本黯淡的房间带来几分光亮。镜子里,分明映出了低垂着的撒花帐幔和床榻上半卧着的瑾美人秦洛裳的脸。
那张脸略带肿胀,白嫩红润的肌肤却泛着柔腻的光泽。妩媚的眸子半眯着,伸出锦被外的右手轻轻地抚着隆起的腹部。
天光云影共徘徊(三)
“孩子——”她低吟,“你终于要出来见娘了,太好了……”
她勾起唇角,将后脑靠在床头的蜀锦靠枕上。
现在,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不单是她,还有她身后的秦家,也从显赫一时的望族,变成了飘零在风雨中的一艘破船。前几日她方辗转得了消息——她的哥哥秦洛泉竟然已于一个月前被处了斩刑!
如今,他们秦家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她捏紧拳,眼中迸射出一道火光——好在她还有腹中的这个孩子,这个当今圣上的亲生骨肉。有了他,她和秦家就有了无尽的希望。只要她平安诞下皇子,这就意味着她终会有守得云开见日明的一天!
今后她的命运将与这个孩子牢牢地系在一起……
想到这里,秦洛裳展颜笑了——谁说老天不公?如今看来,老天倒也没有特别亏待她。至少,近些日子,让她听到的消息中也不乏喜讯。
首先,那个令她恨之入骨,并害她白白落水并染得一身病痛的梅雪霁也落了水,非但如此,还失去了她腹中的胎儿,如今也是缠绵病榻,忍受百虫噬心之苦;其次,数年来与她作对的容妃刘缌萦忽然被太监咬出,投入茫茫冷宫,从此暗无天日,再无出头之期……
这两件事情,让她称心如意,半夜做梦都会笑醒。哼哼,真是老天有眼,活该让这两个女人受到惩罚,将自己所受的苦楚十倍、百倍地加到她们身上……
青缎毡帘一掀,带进来一阵寒意。秦洛裳蹙了眉尖,用眼向门边一横道:“谁啊?”
“是我,娘娘。”宫女青鸢手托着雕漆托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屈膝一礼之后,将托盘搁在榻边的案几上。
秦洛裳抬眼向托盘内望去,但见那上面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碗,碗里碧莹莹地漾着清浅的汤水,雪白的元宵飘浮其上,极是爽目。更有腾腾的热气带着一股酸甜滋味飘散开来,让她口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津液。
“这是什么?”她指着瓷碗,两眼放射出光亮。
青鸢双手捧了碗,递到她面前道:“主子不是想吃酸甜的东西吗?奴婢让人炖了这酸汤元宵来,不知可和您的口味?”
秦洛裳暗自吞咽了一口口水,接过碗来笑道:“闻着真是香呢,我先尝尝。”说着,从青鸢手中接过瓷勺,舀了元宵放进嘴里。但觉汤水清爽,酸甜适宜,元宵更是滑糯酥软,入口即化。一时间不由得兴致倍增,三下两下便将碗中的元宵吃个干净。
“嗯。”她含笑点着头,伸手接过青鸢递过来的丝帕拭了拭嘴角,“味道真是不错,正合了我的脾胃,难得你有心。”
青鸾眸光一闪,立即低头含笑道:“娘娘谬赞,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说着,捧了漱盂来,服侍秦洛裳漱了口。
秦洛裳意犹未尽,瞟了一眼案几上的空碗问道:“元宵也罢了,倒是那汤好喝,不知是什么做的?”
青鸾看着她,微微笑道:“是用掬月宫梅小主酿的桂花青梅熬制的,主子从前喝过,难道如今忘了?”
秦洛裳一震,脸色即刻变了:“她的东西?谁让你拿她的东西给我吃的?”
小楼一夜听春雨(一)
青鸾望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倒是不急不惧:“呵呵,奴婢一心只想让主子开脾健胃,倒忘了事先禀告,还望主子饶恕啊……”说着,含笑屈膝一拜,目光却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
秦洛裳被她轻描淡写的口吻激得心火上涌,奋力一挥衣袖,将案上的瓷碗扫落在地。
“当啷”一声脆响,磁片四散飞溅。喧嚣声中只听得青鸾低低一声冷笑:“主子如今脾气益发急了,小心腹中的龙裔啊……”
她的话如扑面的阴风,让秦洛裳心内没来由一阵发寒,满腔的怒意霎时减退,换成了难抑的疑惑。她抬起眼帘,却吃惊地发现素来谦恭柔顺的青鸾直挺挺地立在她的床头,目光冰冷,唇边勾着一缕讥嘲的笑。
心,蓦地提起,身子也随着无法按捺地颤抖。她用手指点着她,一口气梗在喉间:“你……”
青鸾不闪不避,只是微微蹙起眉,口中轻声自喃道:“该是时候了啊,怎么还没发作?”
秦洛裳心头一惊,正要开口责问她话中的含义,冷不丁却觉得腹中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铰,骨碌碌地生疼。冷汗,立即顺着她的脊背流了下来,转瞬间濡湿了她内外的衣衫。然而,腹中的阵痛却丝毫没有停歇,反倒愈演愈烈,直搅得她翻江倒海,痛得死去活来。
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青鸾惊惧的呼叫:“快来人啊,主子怎么啦……”
秦洛裳意识依旧清明,只是全身再无了气力。挣扎良久,头还是颓然倒在枕上,眼中泪水仿佛出闸的水一般,奔流在脸上。头脑中掠过最后一丝清醒,伴着刺痛和酸苦,生生地扎在她的心尖之上。
心强终究斗不过命苦……
她完了、孩子完了、秦家……也完了……
栩宁城外的山阴镇上,有一条幽静偏僻眠风街。街上黝黑破碎的青石一铺到底,街道两边,是零落散乱的一些店铺。寒风打着尖锐的唿哨穿过街衢,将店铺楼头挂着的各色灯笼招牌吹得左摇右摆。
在眠风街的尽头,是一座两层楼的茶馆。雕花栏杆上贴着的金箔已然剥落殆尽,门前冷落,行人稀少。只有粉墙乌瓦后的一丛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双粉底方口的布鞋停在了茶楼外的台阶上。布鞋的主人身材瘦削,着一袭青灰的棉袍,颌下花白的胡子在胸前轻拂飘荡。
仿佛有约定似的,茶楼门前厚厚的蓝印花棉布帘被一只手拂开,帘后露出了一张满含恭敬的脸。
“您来了,请上楼,主子正等着您呢。”
花白胡子的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随着他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了二楼雅座。
“咚咚咚……”房门在指间叩响,只听里面有人呵呵一笑道:“刘太傅来了?快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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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二)
刘奉台闻言愣怔了一下,随即手一推门,迈步跨了进去。
屋内,凭窗摆着一张紫檀八仙方桌,桌上搁着紫砂描花的茶具,一位年轻的锦袍公子侧身而坐,手持茶壶悠悠地倒着茶。
刘奉台立在门边,定定地看着他。疏眉细目、肤色白净,淡红的薄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情不自禁地,他用手探入袖间,去寻找藏掖在内层的那张信笺。
“山阴镇眠风街菡萏居事关重大”
一路上,这十三个字布下的谜题困扰着他的心。理不理会?赴不赴约?这份忐忑和犹豫一直折磨着他,直到他来到菡萏居的门前……
这时间,那锦袍公子款款地回过头来,对着他一笑道:“刘太傅,怎么不进来?”
刘奉台躬下身,脸上立即带上了几分谦和:“禄王爷好。”
禄王齐云渺抬手一挥道:“太傅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王爷。”刘奉台长揖到底,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齐云渺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他道:“这里虽然偏僻破旧,不过,所产的茶却是上好的。太傅想必听说过山阴的金丝雪芽吧?‘金丝绕玉杯,茗香满天地。’说的便是这杯中的极品雪芽。太傅不妨尝尝。”
刘奉台欠身接过,但见紫砂盏内绿中带黄的茶叶狭长如丝,在浅碧的茶汤间翩跹上下,气息清新馥郁如雨后幽兰。初尝微苦,其后便有一丝淡淡的甘甜漾在舌尖,慢慢地铺散开来,只觉满口余香,回味绵长。
“果然好茶。”刘奉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齐云渺。
“嗯。”齐云渺点头,伸手又倒了一杯递了过来,“既然太傅喜欢,不妨多饮几杯。”
刘奉台伸手接过,却并不再饮:“呵呵,禄王邀老臣大老远地来此,不是真为品茗论茶这类雅事吧?”
齐云渺眨眨眼,目光不经意地向身侧的雕漆嵌贝屏风一瞟,随即呵呵笑道:“那太傅以为,小王邀太傅前来所为何事?”
刘奉台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张折叠好的信笺来搁在桌上:“禄王爷信上所言‘事关重大’,想必非虚吧?”
齐云渺垂下眼,唇边依旧漾着笑意:“当然非虚。小王请太傅前来,是有事相求。”
刘奉台不动声色:“何事?”
齐云渺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明日起,请太傅罢朝。”
刘奉台愣怔无语,半晌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齐云渺冷冷一笑:“太傅的千金至今还被关在冷宫,也许这一生便这样蹉跎了。太傅难道不心疼?难道不想为她做点什么?”
刘奉台又是一怔,随即收起笑,正色道:“老臣不是公私不分的愚夫。小女的事,所谓身正不怕影斜,相信皇上自有明断。即便真的沉冤难雪,老臣也断不会做出对抗朝廷、有负圣恩的孽举。”
“好,说的好!”齐云渺抚掌而笑,目光中却毫不掩饰地带上了讥嘲,“太傅大人一身正气,言辞之间忠良尽现。不过,小王冒昧,还要请太傅见一个人。也许,太傅见了他和他手中的东西,会改变想法也未可知?”
小楼一夜听春雨(三)
刘奉台心头一紧:“谁?”
齐云渺笑而不答,侧过头向屋角道:“出来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过后,纯黑的雕漆屏风后露出了一角暗褐色的衣袍,紧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刘奉台的眼前。面容枯槁、目光浑浊、须发苍白如雪,颤巍巍地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太傅大人,近来可好?”他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
刘奉台大惊失色,禁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口中嚅喏道:“秦、秦相……是你?”
“呵呵,”秦舒唇角淡勾,垂下了灰白的眼睫,“老夫早已告老,如今不过是一个断子绝孙的孤老头子罢了。难得太傅大人不弃,还记得老夫从前的职位。”
刘奉台无语,回眸与齐云渺对视一眼。齐云渺双目微眨,不动声色地道:“太傅想必听说了瑾美人身故的消息。可怜呣子两条性命,竟皆丧于梅小主的雁来思之下。”
“这……”刘奉台闻言脸上带了些许尴尬:“此事蹊跷,本无确证,你我岂可妄加评论?老臣倒是听闻,掬月宫的宫女紫缨在太后面前说,她将那罐青梅交予瑾美人的宫女青鸢之时,梅小主并不知情…….”
“哼哼…….”闷坐一旁的秦舒蓦地抬起眼来,耸着双肩抑制不住地冷笑出声,“这种骗三岁小儿的鬼话太傅大人信吗?好端端的一个人,好端端的龙裔,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谁能给老夫一个解释?老夫什么都没了,地位、家财、孙儿、孙女……什么都没了,谁能给老夫一个解释!……”他说着,渐渐地激愤起来,浑浊的老眼中涌出了泪水,搁在桌上的手青筋尽爆,紧紧地捏成一团。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齐云渺偏过头去,望着前方莫名的某处,而刘奉台则手捧茶盏默不作声,空气中只有秦舒压抑的低泣一声声地刺激着耳膜。
良久,齐云渺摇头低叹道:“唉,说来我皇兄也偏心得过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还一心护着那梅小主,不让太后深查。掬月宫中目前一切如常,只不过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而已。反观太傅的千金…….呵呵,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刘奉台闻言身子一颤,搁下手中的茶盏依旧不语。
齐云渺冷眼瞧着他脸上千变万化的神色,口中只是冷笑:“哼哼,君心难测,焉知秦相的今天不是太傅的明天?”
刘奉台沉思片刻,淡淡地抬起眼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臣岂敢为一己之私而费了君臣之道?况且,吾皇英明睿智,万民敬仰……”
“哈哈哈……”一声长笑打断了他的话,齐云渺高挑着眉,从秦舒手中接过一个红木的小函,“吧嗒”一声搁在桌上道:“太傅大人且慢歌功颂德,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这是什么?”刘奉台望着那个木函面露警惕之色。
“呵呵呵,这是太傅大人的旧物。”
刘奉台迟疑了半晌,方缓缓地伸出手去,将那木函打开。函内,是一章卷起来的发黄旧纸,用一根红色的丝带缚着。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刘奉台的心,隐隐地,他仿佛猜到了什么,却又一心一意地期望他的猜测是错误的。
已是黄昏独自愁(一)
抓住纸卷的手不经意地微微颤抖,他眯起眼,逃避着丝带上刺目的红色。然而,那丝带…….还是经他轻轻一扯便松散了开去,手中的纸卷蓦然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那些令他耻辱而惧怕的文字,还有卷尾几乎泯灭的三字签名——刘奉台。
“呵呵……”齐云渺的笑声适时地在耳边响起,轻柔、和缓,如拂面的微风,但是这风中却夹带了刀剑,让刘奉台一直冷到了心底。
“太傅大人想必对纸上的内容不大记得了吧?不碍事,且让小王将当年的情景重述一下,以便大人回顾。十年前,我父皇御驾亲征花剌,太傅大人也随驾前往。只是当时,太傅大人好像只是兵部尚书。为了在御前邀功,大人竟然不顾危险,自请领兵伍千深入敌境。谁料一时失察,反落入了花剌大相罗臻措的埋伏,顿时阵脚大乱,损兵折将无数。大人仓惶乔装,避敌于山洞,却不料还是让罗臻给措认了出来,被抓入花剌军营做了俘虏。幸运的是,那罗臻措倒是没有为难大人,只是让大人画出天启大军布阵图,并威逼大人签下这张降书,便即刻放了大人。大人离开花剌军营,找到了旧部,只说自己离群,在山林间迷失了道路。重整残兵之后,大人回我父皇处复旨,编造了一番敌众我寡、浴血奋战的场景,让先皇大为感动……”
“别说了……”刘奉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花白的胡子在颌下不停抖动着,声音也变得苍老而无力,“求禄王爷别再说了。”
齐云渺冷笑一声,一把抢过被他捏在指间的纸,藏入了怀中。
“小王说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皇兄见了这张纸会说什么?他会不会联想到,当年天启大军深陷沧阆江畔,以致让我父皇中了那支毒箭……这种种,会不会和这张纸有关?”
刘奉台蓦地一惊,手撑桌角站立起来,张开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扑通”一声跪倒。
“禄王爷……求您放过老臣,但有差遣……”说到此处,他已哽咽难言,只知道用额角“咚咚”地叩着地面。
齐云渺微笑,走上前去轻轻将他搀起道:“太傅大人何必如此?小王不过是说一个笑话,谁料你竟当了真!呵呵不说笑了,言归正传。方才小王和秦相的提议,不知大人思量得如何了?”
刘奉台面如土色,身子不住地颤抖:“老臣……老臣敢不从命?”
“哈哈哈,”齐云渺仰头笑得十分爽朗,“这样就好,劳烦两位联络各自旧部子弟,明日一同罢朝,大大地造些声势才好!”
“好好!”秦舒拍着桌子,浑浊的双眼中射出极度兴奋的光芒。
刘奉台沉默良久,方小心翼翼地道:“官员罢朝,必定要有个缘由,不知明日咱们……”
齐云渺斜睨了他一眼,唇角挂起一弯淡笑:“缘由?哼哼,近日来京畿各处妖桃盛开,伴随着大片的瘟疫四散。朝野上下流言纷起,都说这鬼魅的花开是从掬月宫开始的。联想起近来宫中的灾难频仍,以及凤凰公主在金殿上的一番陈词……这缘由还不好找吗?”说着,他收起笑,目光中露出了阴冷与狠绝。
“除妖孽,清君侧!”
已是黄昏独自愁(二)
清幽的梅香萦绕在掬月宫朱漆的回廊之内。廊外,是清水般明澈的天空,天际浮云游荡,淡白的日光仿佛牛|乳般从树梢倾泻下来,照在人的身上,带来洋洋的暖意。
耿飙背着手立在廊下,听凭柔和的风掀起他淡灰的袍角,在身侧凌空翻飞。
远远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次地接近了,蓦然在他身后停住。耿飙淡淡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让他无法保持淡定的脸。
“梅小主……”他低喃,愕然望着梅雪霁苍白面容上幽深的明眸。
梅雪霁轻轻一笑,垂下漆黑的长睫:“原来,陛下派你守在这里。”
“是。”耿飙低头施礼,内心恢复了镇定,“臣奉旨在此保护小主。”
梅雪霁蹙起眉,略略思忖了一会,点头道:“也好,既然如此,你随我出去一趟。”
耿飙望着她坚定的目光,内心不由一跳,赶紧朝她身后的侍琴望去。但见侍琴咬着唇微微摇头,目光中盛满了无奈。
又来了……
耿飙暗自慨叹,这位陛下心尖上的女子每每率性而为,全然不顾后果,无视身边人的疼惜和爱护。被人害得遍体鳞伤却依然顽固如铁……
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也禁不住地摇头:“小主这又是要去哪里?”
梅雪霁面无表情,口气中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备辇,去清乐宫。”
耿飙大吃一惊:“您……您去那里做什么?那里不干净……”
“是啊,主子,”侍琴凑上来,攥住梅雪霁的手道:“咱们别去了,您身子不见大好,瑾美人又刚过世,清乐宫里乱成一团。再说,宫内上下流言蜚语的……”
梅雪霁抬起一双清粼粼的眸子默默凝望她良久,唇边划起一弯清浅的笑:“正是为了那些流言蜚语,我才必须要去一趟。”
“为什么?”
梅雪霁眸中隐隐闪过一道泪光:“为了……紫缨。”
侍琴怔忪了一下,眼眶却也渐渐地红了。她拼命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耿飙伫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们主仆二人的谈话,波澜不兴的脸上不经意地浮上了几许黯然。
紫缨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
瑾美人中毒身亡,腹中的龙裔也未能保住。太后震惊,亲赴清乐宫过问此事。宫女青鸢适时抱出了一罐桂花青梅,哭诉说瑾美人正是吃了用此青梅熬煮的酸汤元宵才毒发毙命的。果然,太医院柳院判在青梅中发现了大量的雁来思,由此便引出了掬月宫的紫缨。紫缨面对太后威仪,却只知道哭泣,口中颠颠倒倒只说着一句话:“是我的错,与我主子无干……”
太后大怒,命传掬月宫梅小主前来问话。恰巧陛下赶到,断然下旨道不许任何人搅扰掬月宫,并向太后许诺,不出三日,必擒住幕后真凶。太后与陛下争执良久,最终无奈于陛下的态度坚决,只得下令将青鸢与紫缨暂送掖庭狱收押。谁知刚出了门,紫缨却挣脱众人,朝掬月宫的方向三拜之后,一头撞死在清乐宫的廊柱之上……
已是黄昏独自愁(三)
明黄绣金的翔凤步辇停在了廊亭之外。梅雪霁在侍琴的搀扶下登上步辇,伸手放下了厚重的锦帘。蓄在眼眶中的一滴泪水终于随着步辇的振颤滴落下来,“吧嗒”一声,溅落在她手中握着的蓝皮书册上,将上面清新娟秀的《撷芳谱》三个字晕开了一点。
她低头拭干泪,翻开书册,再一次凝神阅读那段已被她背得烂熟的内容。
“雁来思,大叶红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山刺,乃药人草也。取其汁以涂肌肤,使人遍身红肿,痛痒不止。若大量置之饮食,则经日而肠断……”
经日而肠断!
书上分明说,服了雁来思,要过一天才会毙命。
且不说当日紫缨给青鸢的酿青梅罐中根本没有雁来思,即便真的掺有它,也断不会让瑾美人在半个时辰之内丧命!
那么,解释只有一个——那个真正下毒的人,除了在青梅罐中加入了雁来思外,一定还加入了其它毒药。也正是这种毒药,加速了瑾美人的死亡…….
梅雪霁抬起头,将《撷芳谱》紧紧地按在胸前。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冥冥之中,命运还是为她留了一道光线,好让她为紫缨、为自己洗清冤屈…….
“主子,到了。”帘外,传来耿飙低沉的声音。翔凤步辇稳稳地停了下来。
侍琴挑开锦帘,将手伸给梅雪霁。梅雪霁搭着她的手跨下步辇,顺着清乐宫悠长的青石路径直向前。
时已黄昏,阳光在树影后散发着最后一丝和暖。冷冷地有风吹过寂寞的庭院,掀起了梅雪霁身上缎面镶貂绒的斗篷。斗篷上一丛淡墨水仙清丽地绽放着,纵然纤细、纵然娇弱,却不畏严寒,婷婷昂首。
耿飙随着梅雪霁在朱漆的画廊间走着,边走,边警惕地抬眼往四下张望。回廊内,不时有宫女太监匆匆经过,见了梅雪霁都仿佛被定住似的呆立凝望,全然忘了跪拜行礼。
梅雪霁视若无睹,匆促的脚步不见一丝凝滞。蓦地,身边的侍琴发出一声低呼,扶住梅雪霁的手也不由收紧。梅雪霁顿了一下,顺着她注目的方向望去。但见廊边暗红的柱子上,赫然凝着一团深紫的痕迹,斑驳刺目,如同一朵被染污了的残菊。
心蓦地一坠,眼前仿佛出现了紫缨含泪的双眸。
“……是紫缨糊涂,害了主子。如今,后悔也晚了……唯有一死谢罪……”轻轻的,她娇小的身子仿佛一只绯色的蝴蝶一般翩然飞起,撞向了面前的柱子,訇然闷响之后,衣袂翻飞,她如同一弯零落的花瓣,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紫缨…”她低唤着伸出手,却抓不住她的一角衣襟。眼看着殷红的鲜血从紫缨的额角汩汩而出,她双目紧闭,嘴唇白得像一张纸。
“主子。”侍琴搀住她,声音里满是悲凉。
梅雪霁闭上眼,硬生生地憋回了即将出眶的泪水。自从听到紫缨的死讯,这一幕便已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魇中。如今真正面对紫缨的血迹,心中的痛楚一下子清晰了。
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昂起头,脸上再没了一丝情绪。
“走吧,去落英阁。”
芳魂一缕空遗恨(一)
瑾美人的灵堂就设在落英阁。
此刻,阁内帘幔低垂,所有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进得阁内,却见漫天匝地,到处垂着素白的丝帷。房门开处,带来莫名的冷风,将帷幔吹得悠悠拂动。
供着瑾美人牌位的祭台前,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宫女直挺挺地跪着。长发垂肩、一身缟素,纤细的腰间系着月白的丝带。在她的身侧,是火盆中尚未熄灭的纸钱,不时有沾着火星的白灰泛起,在屋内四散飞扬。
那宫女听见梅雪霁等人的脚步声,立刻挺直了脊背,却并未回身,口中冷冷地道:“不敢劳小主尊驾,清乐宫内阴气重,小心伤了您的贵体,还是请回吧。”
梅雪霁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一旁的耿飙却早已上前一步,指着她大声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那女子缓缓地立起身,转过头来横扫一眼,唇边漾起了冷笑。
“奴婢青鸾恭迎小主。”她说着屈膝福礼,清泠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梅雪霁的脸上。
“免礼,”梅雪霁抬起头,毫不闪避地直视她咄咄的目光,“我来拜祭你家主子,请你让开,我要在她灵前进香。”
青鸾眸中霜刃一闪,大颗的泪涌出眼眶,面色霎时青白一片:“哼,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若没有小主三番四次的加害,我主子岂有今日?”
“大胆!”耿飙怒吼,一把揪住衣领,将她拎至一边。
梅雪霁视若无睹,径自取了祭台上的三支檀香在蜡烛上点燃了,对着瑾美人的灵牌俯身拜了三拜,方抬起眼来道:“逝者芳魂不远,望驻足听我祝祷。我知道你生前恨我极深,不惜自伤以陷我不义。当日太液池边你失足落水,其间缘由始末,想必你和你的婢女青鸾心中比我更加明白。然而我却从未生过害你之心,那次没有,这次更是没有。在青梅罐中下毒的,另有其人。今日我来,一是拜祭你,二是想请你在天之灵保佑,让真正的凶手露出形迹,为你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昭雪!”
她说着,把手中的檀香Сhā入香炉,回过身来,将目光投向青鸾。
“带我看看你主子去世的地方。”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强硬。
青鸾背倚着墙,双肩微微震颤着,一双眼睛牢牢地望住她,脸上瞬间拂过千百中情绪。慢慢地,她垂下眼,径自迈步向里间走去。
梅雪霁紧随着她,穿过一道雕花圆洞门,但见珠帘卷处,微露床榻一角,榻边台几桌椅都蒙在一片黯淡的阴影之中。梅雪霁环视了一下四周,沉思良久,方欠身在榻前铺着明蓝团花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
“青鸾,”她微蹙起娥眉,“那只装青梅的罐子可还在?”
青鸾冷冷一笑道:“哪里还在?太后娘娘早把它当成证物让人带走了。再说,那日柳院判明明当着太后娘娘的面亲自验出了雁来思,难道会错?”
梅雪霁点点头,对她话中的尖厉不以为意:“不错,若是罐中除雁来思外还混有其它毒药,柳院判必会当场验出来。那么……”她抬起眼,水漾的双眸中流过星辉一线,“那只盛酸汤元宵的碗呢,可有洗掉?”
芳魂一缕空遗恨(二)
青鸾愣了一下,半晌方道:“那只碗……主子去世那天便被打碎了。”
“哦?”梅雪霁心中一喜,忙挑起眉道,“碎片呢,碎片在哪里?”
青鸾想了想道:“青鸢妹妹当场就打扫了,不知扔去了哪里。”
耿飙和侍琴对望一眼,心中都隐隐有些明白了梅雪霁的用意。但是好容易寻到一点希望之火,却被一句“不知扔去了哪里”而轻轻松松地再次扑灭。难道,真像就如同风筝断线,再也收不回来了吗?
梅雪霁以手支额,目光紧盯着床榻下的一方地面,似乎也陷入了沉思。良久,她忽然轻叹一声,支额的手重重地从鬓边滑落,“嗵地”一声咂在桌上。
“主子,您的金钗…….”侍琴轻呼一声,眼见着主子云鬓间簪着的一枝云头飞凤嵌宝金钗松松地坠落下来,随着“当啷”的一声脆响砸到了地上。她赶忙扑上去捡,却不料被主子沉沉地按住。
“别忙,我自己来。”梅雪霁一边说着,一边从椅上直接蹲下身去,将金钗抓到了手里。再立起身时,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面上隐约浮起了微笑。
“我乏了,咱们回去吧。”她低声说着,迈步向外走去。耿飙和侍琴赶紧跟在后面。
出了落英阁,忽听身后一声轻唤。
“梅小主。”
梅雪霁停住脚步,却并不回头:“何事?”
青鸾立在门边,右手的指甲深深地嵌入门框的木纹中:“你说,毒死我主子的另有其人……他是谁?”
梅雪霁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青鸢知道。”说着,她跨下白玉石阶,径自而去。
走出清乐宫,天已然擦黑了。扑面的风变得益发凛冽,一阵阵仿佛锋利的刀剑,生生地刮在人的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冷。
梅雪霁停住脚步,回头向耿飙道:“派人去掖庭狱守着青鸢,也许…….她那里会有不速之客。”
耿飙眼珠一转,立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不免躬身道:“遵命。”
梅雪霁轻轻地眨眼,脸上浮起一丝淡然的笑。慢慢地,她摊开握着金钗的手掌,伸在眼前凝望着。侍琴凑过去正想接过金钗替她簪回发上,却惊愕地发现金钗上赫然沾着几点殷红的血。
“啊……”她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抓过梅雪霁的手,“您的手流血了!”
“不碍事,”梅雪霁收回自己的手,双目却放着点点光芒,“看我找到了什么?”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丝帕,细细抹去手掌上的血迹。如玉的手心内,留下了一小片白色的磁片,薄薄的锋口上依旧沾染着血的猩红。
“这是?”耿飙讶异着,脸上渐渐带上了兴奋,“这是瑾美人那只碗上的……”
芳魂一缕空遗恨(三)
“是。”梅雪霁笑得十分舒畅,她用手指捏住磁片反复端详着,又抬起自己受伤的手细细审视一番。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指着手心中那一道伤痕道:“你们看,割伤的地方已经泛起了紫斑,紫斑大如绿豆,色沉而水亮……这说明,这说明……”她说着,兴奋不已地从怀中掏出《撷芳谱》,蹲下身急急地翻了起来。
侍琴急忙俯下身,搀住她的手臂道:“主子,还是回宫里去翻书吧,仔细这里风大……”
话未说完,忽听耳畔风声骤起,眼前耿飙淡灰的袍角一晃,人恰如一道光影一般地飞掠过来,再定身时,修长的指间早已夹了一只明晃晃的尖头飞镖。
耿飙眯起眼,将飞镖拿到鼻端一嗅,隐隐地闻到了一丝淬毒的腥苦味。
“该死!”他切齿低骂着,脚尖一点,又是一阵疾风拂面,几番兔起鹘落,身子已在数丈之外的一棵香樟树下。头顶枝条“嗤啦啦”乱响,却见一道黑影如玄色的大鸟一般飞到了对面的庑殿顶上。
耿飙提气正欲追赶,忽然心中一动,急忙收住脚步,赶回到梅雪霁的身边,将手放在唇间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片刻之后,但见从浓重的树影间跃下几个身着玄衣的青年侍卫。见了耿飙立即单膝跪地,拱手道:“耿统领。”
耿飙面色凝重,指着方才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道:“前方有刺客,速去追赶。另外,替我告诉钟大哥,小心掖庭狱那边。”
“是!”玄衣影卫们低喏一声,立即消失在茫茫宫苑之中。
侍琴在一旁屏声静气地看了许久,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手拍着胸口道:“哎呀,真悬哪,若是方才那飞镖再近得一寸,我家主子……”
耿飙面色一沉,挥手打断她道:“放心,有微臣在,绝不会让小主受到任何伤害。”
“多谢你,”梅雪霁裹紧身上的貂绒斗篷,苍白的面孔仿佛纯净的莲瓣在暮霭中淡淡地泛着光,“看来,恨我的人不但要陷害我,还要取我的性命。只是……”她蹙起眉,双眸间流过一抹惆怅,“我至今想不明白,那掀风作浪的人到底是谁?”
耿飙思忖片刻,垂下了眼眸道:“刺客蒙着面,容貌无法看清。加之微臣记挂小主安危,故而不敢紧追。但是从身形上看,臣断定那人必是女子无疑……”
“女子?”梅雪霁微愣之后苦笑着点了点头:“这后宫之中,多的就是女人。”她说着,将目光凝结在手中的《撷芳谱》上,口中叹息道:“青龙草,她们竟然在瑾美人的碗上涂了青龙草!……若没有切齿的仇恨,如何会下此狠手?”
“青龙草?”侍琴愕然,“那是什么,莫非也是毒药?”
梅雪霁冷笑:“正是,其毒性不亚于见血封喉……”
耿飙心中凛然,正欲开口,却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两个身着金丝云纹锦袍的太监,到了梅雪霁面前齐齐俯身施礼道:“拜见梅小主。”
梅雪霁淡然点头:“何事?”
“奴才们奉了太后娘娘懿旨,特请小主移步承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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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发现一篇极其有趣的小白文,结果什么也干不成,痴痴地看了一天,直笑得肚皮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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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谁知我此时情(一)
是夜,悠远辽阔的天幕上,一轮圆月清新如洗。宫苑初静,藻饰精美的楼阁亭台间,半隐着橙红的灯光。不时有飞舞的幕纱在风中轻扬,间或传来一两声“叮咚”的珠帘碰撞,为寂寥的夜更添几分清寂。
“呼……”一阵疾风打破了夜的静谧。
掖庭狱高耸的围墙间,忽然飞掠出一个浓黑的身影。那黑影在挑起的飞檐上略作停留之后,脚尖轻点,在高低错落的庑殿顶上如风一般地穿行、跳跃。身形飘忽、衣袂翩飞,如同暗夜中神秘出没的鬼魅。
转眼之间,那黑衣人已飞越重重的宫苑,在红墙后的一座小院中无声地落下。偏过头,那人四下里张望一番,但见院中漆黑静寂,只有东厢里还透出了几点灯火。
“咳咳咳咳……”东厢内,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刘谦益身披黑色如意纹的锦缎棉袄,伏在桌前咳得喘息连连。他长出一口气,端过桌边的茶壶来呷了一口,这才略微平静了些,用枯瘦苍黑的手指抚去了眼角溢出的泪花。
“唉……”他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缓缓地向床边挪步。
身后烛光蓦然一闪,隐隐地仿佛有一阵凉风拂过背脊,让他的头皮忽地一麻。带着无名的惊恐,他迅速回转身去,却见方才空无一人的屋内,赫然立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那人黑纱蒙面,一双清冷的眸子含着几分笑意。
“刘总管,身子可见好了些?”声音轻柔,似带着无尽的关切,只是这关切却仿佛隔了几座冰山传来,听得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寒。
刘谦益后退几步,正好跌坐在床沿上,只得紧紧地揪住褥子,脸上满是无奈和惧怕。
“你……你又来做什么?”
那人走近几步,微微挑起双眉道:“呵呵,刘总管是明白人,自然会猜到我来的目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湖蓝色的梅竹银罐,轻轻地抓过刘谦益的手来,搁在了他的手心内。
刘谦益瞪大眼睛,吃惊地盯紧了手中的银罐道:“这是什么?”
那人低眉一笑:“是上好的茉莉香片,味道清新纯正,掬月宫的梅小主一定喜欢。”
“你……”刘谦益仿佛火燎似地甩开手中的银罐,拼命摇头道:“我……我再也不造孽了,你、你别再打我的主意……”
黑衣人抓过银罐,再一次按入他的手中,含笑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凛冽:“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你莫非忘了,那个将梅小主推入深井的王孝福是谁的干儿子?他又为什么在咬出了容妃之后那么快地就死了?”
“他……我……”刘谦益惨白的嘴唇抖个不停,“我还不是被你逼的……”
“哼哼,”黑衣人轻哼几声,目光如刀剑一般剜在刘谦益惊恐万状的脸上,“你不说我倒是还忘了,刘总管之所以愿意为我所用,还多亏了五年前被我碰巧撞见的那桩奇案……那时的内庭总管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季公公……唉,可怜那季公公一把年纪,竟然莫名其妙地从青凌阁上摔下来死了。人人都道他年迈昏花,失足坠阁,只有我……看到了在背后推他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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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谁知我此时情(二)
刘谦益的身子猛地一颤,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泛起潮红。低下头去,他附在枕上翻江倒海地又是一阵剧咳。再抬起脸来时,唇角已赫然挂着一丝血痕。他呆呆地望着黑衣人的脸,浑浊的眼眸中慢慢地泛起了泪影。
“唉……”他喘息着,颤巍巍地从床沿立起来,不住地摇头,“我这一辈子造孽太多,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当年害死季公公,是贪图他的职位;如今害了梅小主和容妃,是放不下自己的这条性命……那一日梅小主落井痛失了龙裔,陛下抱着她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几乎像疯了一样。老奴只远远地看了陛下一眼……就悔得恨不能去死。是我糊涂、是我该死,竟然为了保住自己那一点肮脏的秘密而听了你的使唤,做出这般欺君罔上的恶事……我……我还留着这条命苟延残喘做什么!”
他说着,忽地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胳膊:“走,咱们一起去面见陛下,把你我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统统禀奏圣上,要凌迟还是车裂,听凭陛下圣裁……”
黑衣人望着他灼灼的双眸和激愤的神情,不由愣怔住了:“你,你疯了?”
刘谦益颤抖的五指深深地嵌入黑衣人的手背,脸上带着几近痴狂的笑:“呵呵,我没疯……我刚刚清醒,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黑衣人甩开他的手,目光由疑惑到惊讶,最后转为冰冷的厌恶。
“死阉货,既然你一心求死,我就成全你!”
“呼——”掌风骤起,刘谦益的左胸被重重地一击,口中顿时“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人也随之被高高地向后抛起,伴着一声闷响砸落在地,当场昏死了过去。
黑衣人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把尖利的匕首,一步步地走近他。从窗口透进来一缕淡淡的月光,正好落在那漆黑如夜的双目里,狠戾的眸光如冰似雪,盖住了匕首寒光……
“唰——”那匕首划过一道白线,刺向了刘谦益的胸膛。
“嗒——”擎着匕首的手忽地一抖,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匕首落在刘谦益的头边。
背后,蓦地刮过一阵刺骨的冷风,风中伴着朗朗的长笑。
“哈哈,知情者如何杀得干净?”
御书房。
齐云灏背着手立在镏金缠龙御座之后,幽冷如寒星般的眸子望向窗外。此时,墨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皎皎,清泠的月华照彻了宫苑的各个角落,仿佛要将暗夜中隐藏的一切丑陋和阴霾尽数暴露在光明之下。
“沙沙”地,有风划过窗前参天的大树,不绝的树涛仿佛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声。他在等,等待在这月朗星稀的寒冬之夜,所有的秘密如石落水……
“陛下,”身后,传来近身内侍压低的声音,“玄衣影卫钟启求见。”
齐云灏蓦地转过身来,眉宇间满是欣喜和期待。
“好,立即传他进来。”
况谁知我此时情(三)
“叩见陛下。”
御案前,钟启高大的身躯尚未跪下,耳边一阵靴声囊囊,明黄|色绣着五爪云龙的袍角已风一般地旋到面前。
“子轩,怎么样?”齐云灏急急地搀起钟启,目光落在他臂弯间双目紧闭的黑衣人身上。
“是她吗?”
“正是。”钟启眸光闪亮,微笑着点头,“臣从掖庭狱一路跟踪她到了刘总管住的永宁斋,碰巧听到她与刘总管的一番谈话。果然与陛下所料不差。”
齐云灏轻轻地“哼”了一声,眯起的双目间流过冷光一缕。
“那刘谦益……现在何处?”
“还在永宁斋,被这女人打得昏死了过去,不过幸好未及害命。”
齐云灏不语,径自蹲下身来,盯着黑衣人道:“把她脸上的黑纱掀开,让朕瞧瞧她的真面目。”
“是。”钟启低应一声,伸手扯去了黑衣人蒙面的纱巾。
御案上细纱宫灯中的烛火一颤,霎时照亮了纱巾下的面庞。容长脸,肤色灰黄,紧闭的眼角泛着细密的皱纹。坚硬的嘴角向下弯着,仿佛带着无比的倔强与刚强。
“郑嬷嬷…….”齐云灏眸光幽暗,慢慢立起身来。
“把她弄醒,朕要亲自审问。”
“遵旨!”钟启将郑嬷嬷平放在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她肩侧一点,片刻之后,只听她的喉间一阵“咕咕”作响,淡褐色的睫毛开始微微颤动。
齐云灏瞥了她一眼,偏过头吩咐立在殿外的内侍道:“宣翊坤宫宜妃。”
一声“宜妃”让刚刚苏醒的郑嬷嬷如被雷击,她呆了一下,猛地从地上坐起身来,眼睛顿时睁大了。
落入她视线中的,是年轻的君王大海般幽深的眼眸,无边的狂涛在海中起伏翻涌,仿佛随时会将她一举吞没。
“完了……”她低叹着闭上眼,悄然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子轩!”齐云灏急呼一声,钟启会意,“倏地”跨上前来,紧紧地捏住她的肩胛,只听“嘎嘎”两声脆响,她的双臂霎时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齐云灏气定神闲地回到镏金缠龙御座上坐下,紧抿的唇角扯起讥嘲的弧度。
“你以为可以一死了之?哼哼,放心,朕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去死。至少……在一切大白之前,你必须给朕好好地活着!”
郑嬷嬷不语,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如纸。
“告诉朕,唆使青鸢在瑾美人酸汤元宵中下毒的,可是你?”
郑嬷嬷垂下眼,疏淡的睫毛在面颊投下晦暗的影子:“老奴愚钝,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齐云灏冷笑,“也许见过她,你就懂了。”
他抬起头,对着殿外伸手一挥。片刻之后,低垂的湛蓝绣金蜀锦帘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碧海青天夜夜心(一)
郑嬷嬷强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用眼角的余光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扫去。
厚重的门帘被侍立殿外的太监掀起,廊间跳跃的灯光将一个拉长的影子送了进来。那影子一颤、一颤,慢慢地向前移动,越拉越长,终于到了尽头。
那尽头的,是一幅青布碎花的裙摆……往上,便是略带污迹的铁锈红棉袄……再往上,是一蓬零乱的长发,那长发搭在苍白憔悴的脸上,散漫的目光从发间幽幽地投射出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郑嬷嬷瞪着她,双目中满是惊悸,“你不是死了吗?怎么……”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朗笑:“哈哈,方才在掖庭狱,你那毒镖射中的,是在下。”
郑嬷嬷一惊,倏地回过头去,却见钟启立在她身边,叉着手淡然地笑着。她心内一沉,却兀自无法相信他的话,不免定下神来,仔细朝他胸前望去。但见钟启衣领下方,赫然绽开一个大洞,雪白的棉絮向外翻开,露出了里面的一角寒光。
“不用看了。”钟启收起笑,从怀中掏出一只明晃晃的飞镖,在她眼前一掠,“认清楚了,这可是你的东西?哼,幸亏我穿了御赐的冰蚕软甲,不然,恐怕早成了你的镖下之鬼。”
“冰蚕软甲……”郑嬷嬷木然低喃着,神色间闪过一丝绝望。她曾听说过天启王宫内有这种东西,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小小的一副软甲,竟然成了她沦落的陷阱……
没来由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脊柱蔓延上来,转瞬间浸没了心肺。万般混乱间,忽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地一笑。
“干娘,青鸢听你的吩咐,不惜连主子都害死了……你却为什么还要取我的性命?”
郑嬷嬷身子一颤,蓦地抬起头来,微眯的双目中射出了凌厉的冷光。
“为什么?”她狠狠地哼了一声,“你这个蠢材,我只是让你在酸汤中加上雁来思,谁让你自作主张从我那里偷来青龙草汁涂在碗上,反而弄巧成拙,坏了我全盘的谋划?”
大颗的泪水,顺着青鸢的面颊滑落下来。她抿着嘴角,神情间满是委屈和激愤。
“我我怕啊,我怕她临死前说出什么来……牵扯到我,也牵扯到你和宜妃娘娘……”
“住口!”郑嬷嬷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所有的事,都与我主子无干,你,你这贱婢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
御案后的齐云灏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阴沉如窗外的夜。紧紧地,他攥起搁在膝间的拳,内心翻滚着愤怒的浪涛。
正在此时,只听殿外传来一声通禀:“宜妃娘娘奉旨晋见。”
齐云灏抬起头,眸间闪电般地掠过一层煞气。
“好,她来得正好,宣她进来!”
细碎的佩环声回响在廊前的玉阶上,“叮当、叮当”,不急不慢,仿佛微风拂过花朵,震下了花瓣间的露珠。
碧海青天夜夜心(二)
清越柔和的声音在御案前响起:“臣妾,翊坤宫宜妃,叩见陛下。”
齐云灏不动声色,半抬起星眸一字一句地道:“爱妃请起。”
“谢陛下。”宜妃拜了一拜,缓缓地直起身来。酱紫色的百褶石榴裙匝地,月白的织云锦袄外,披着浅紫的镶绒斗篷。鸦黑的长发梳成圆润的堕珠髻,髻上祖母绿宝石花簪在烛光下璀璨生辉,映照在她清丽白皙的面庞之上,平添几分端秀与娴雅。
她垂下眼,粼粼的目光迅速在周遭一扫,却瞬间凝固在郑嬷嬷的身上。
“郑嬷嬷……”她呢喃,望着郑嬷嬷颓丧的面容,不由露出了震惊。
“主子。”郑嬷嬷咬紧了唇,汹涌的泪影遮住了眸中千言万语。
宜妃呆怔片刻,立即转身朝着齐云灏跪下:“陛下,臣妾的|乳娘她……”
齐云灏猛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让朕来告诉你,你的|乳娘到底做了些什么。梅小主被推入深井,失去龙裔;容妃遭人诬陷,被贬冷宫;瑾美人服下剧毒,一尸两命……这种种都是你|乳娘的手段,对此,她已供认不讳,”他说着,唇角噙起一弯冷笑,“宜妃,所有这一切,你可知情?”
宜妃睁大眼睛沉默着,仿佛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侧的郑嬷嬷却忽然膝行着向前几步,额头重重地敲打着地面。
“陛下,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奴背着主子做的。我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老奴该死,老奴愿领一切责罚,万事与我主子无干……”
“住口!”齐云灏冷哼一声,“嘭地”用手重击御案,“朕没有问你,朕问的是你主子。”他回过头,眼睛紧紧地盯着宜妃,“宜妃,朕再问你一遍,所有的这一切,你可知情?”
宜妃晃了一晃,清澈的眸光再次落在郑嬷嬷的身上,深深地,她闭上眼,眼角隐隐有泪影晃过。
“臣妾不知,这一切都是郑嬷嬷背着臣妾所为。”
“好,推得真干净。”齐云灏怒极反笑,目光中含着刺骨的凛冽,“不碍,你不知道不要紧,朕可以将目前的情势统统说与你听。两个时辰之前,朕派澄亲王率御林军赶赴禄王府捉拿了禄王齐云渺。此人鼓动群臣罢朝,为祸朝廷,朕已下旨将其消去封爵,投入宗人府天牢。另外,今晨朕收到梅太医送回宫中的密报,说是找到了京畿各处瘟疫肆虐的根源,那就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紧盯着宜妃的双眸中带上了几分讥嘲,“又有人故伎重演,在水源中下了毒!”
宜妃面无表情,目光盯紧了眼前水平如镜的蜜色金砖,纤细的双手紧紧地揪住斗篷的边缘,将上面雪白的狐绒在指间狠狠地揉搓着。
齐云灏冷眼瞧着她的举动,轻轻挑起剑眉,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朕又记起一桩事来……数日前朕的玄衣影卫在边境清凉镇上遇见一名花剌男子。那男子口口声声来天启追捕逃妻,说是数月前她只身逃往家乡山南县简家庄,一去便杳无消息。奇怪的是,他的妻子竟然也是简员外的独生女儿,更奇怪的是,她的名字也叫简若尘”
碧海青天夜夜心(三)
“刺啦……”一声细响传来,却是宜妃的手颓然垂落在身侧,掌心里白色的狐绒散落了一地。
默默地,她抬起脸,面上血色尽退,苍白得几乎透明。
“臣妾侍御近十年,并有幸为陛下产下龙子。虽然身卑质劣难蒙天宠,却自思慎言守份,多少能得陛下的几分怜惜与信赖……谁曾想,在陛下眼中,臣妾的身世清白,还抵不过那来历不明的花剌愚夫几句诋毁。如此境地,让臣妾情何以堪……”说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眼中慢慢涌出泪来。
耳边忽地拂过一声冷笑,两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伸来,抬起了宜妃泪痕斑驳的脸。
“情何以堪?”齐云灏紧紧盯着她,目光中划过如雪的芒刺,“若是爱妃听了朕的另一则消息之后,不知会不会更加难堪?”
宜妃身子一颤,不由睁大了婆娑的泪眼。耳边,齐云灏的声音却如无情的风雪一般连绵不绝。
“……朕听了那花剌男子所述之言,亦是难以置信。故而秘派钟启亲赴山南县彻查此事。在简家庄,钟启找到了简家的旧奴以及二十二年前为简小姐接生的稳婆,从她们嘴里,探知了简小姐的一个小小秘密……”他说着,忽然松开宜妃的下颌,转而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的衣袖高高撸起。
衣袖展处,一段玉臂如藕,臂上肌肤无瑕,状若凝脂。
“呵呵,”齐云灏朗笑,右手如铁钳一般将意欲挣脱的宜妃紧紧夹住,“据说,真正的简小姐右臂上,有一个蝶形的红色胎记,而你没有……”他眸光一闪,蓦地收起了笑,手指深深地嵌入宜妃的手腕之中。
“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我……”宜妃浑身颤抖,脸上瞬息万变。
整个御书房顿时沉入了一片死寂,唯一听到的,只有宜妃紧张而短促的呼吸声。
“主子……”
一声低唤,仿佛利剑般刺中了她,她身子摇晃了一下,望向郑嬷嬷的双眸中顿时漾起了泪光。
“拉穆萝姑姑,我们……输了!”
“不……”郑嬷嬷哭倒在地,口中哀嚎不绝,“是老奴不好,老奴没有听主子的话及时收手,被那梅雪霁的穷追不舍乱了方寸……以至于坏了主子的大计,害得主子……”
“别说了,”宜妃摇了摇头,低叹一声道:“不能全怪你,其实你我的行藏,早已在他的眼中……”说着,她回眸对着齐云灏凄然一笑,声音里带着绝望和无奈,“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如今咱们完了,只等陛下降罪发落……”
齐云灏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加重手中的力:“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宜妃冷冷一笑,垂下眼抿紧了双唇。
齐云灏压住怒火,切齿道:“你不说可以,朕自有千百种办法让你开口!”
伏在地上的郑嬷嬷闻言忽地抬起头来,口中高声哀求道:“陛下,求陛下不要为难我主子,陛下要知道什么,老奴不敢隐瞒!”
一别生死两茫茫(一)
齐云灏闻言一喜,几步走近她道:“好,你告诉朕……”
钟启侍立在御案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饶是在御前侍奉多年,经见过无数变故,此时发生的一切,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殿角雕漆兰竹屏风后,袅袅地升起恬淡的沉香,仿佛白色的薄雾,似有似无地飘渺在他的眼前。他揉揉眼,暗自定了定神,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倒伏在陛下龙靴前的郑嬷嬷扬起脸来,嘴角依稀晃过一丝诡异而阴冷的笑。
“陛下……”他不由得惊呼,飞身向齐云灏扑去,“陛下小心!”
齐云灏闻言心内一紧,正要抽步后退,正在此时,瘫软如泥的郑嬷嬷忽然反躬起上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钟启的身影已然飞近,奋起一掌,将郑嬷嬷震了开去。
“陛下!”他一把扶住齐云灏,脸上满是紧张和关切,“您怎么样?”
齐云灏撸起衣袖,却见方才被郑嬷嬷咬住的地方已然浮起了一排牙印,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渗出点点鲜血。
“无碍,”他蹙起眉,轻轻地咬住牙关:“被疯狗咬了一口,传御医上些药便可。”
那一边,宜妃已然飞身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郑嬷嬷。
“拉穆萝姑姑,拉穆萝姑姑……”她颤声呼唤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
郑嬷嬷缓缓睁开眼,“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姑姑……”宜妃啜泣着,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她擦抹。
郑嬷嬷轻笑了一声,按住了宜妃的手:“主子,咱们没有输……老奴替你、替可汗除掉了花剌的大敌…….咱们十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宜妃双手一抖,吃惊地扶住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嬷嬷轻喘着朝齐云灏瞥去,浑浊的眼眸中忽然射出了一抹晶亮:“你知道吗?方才我咬他的那一口,牙内已然藏了剧毒……”
“啊”随着宜妃的一声惊呼,齐云灏和钟启也双双愣住。
“你……你……”宜妃眸光流动,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
郑嬷嬷眯起眼,带血的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地府香!”
“地府香……”宜妃倒抽了一口冷气,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地府香,毒中至尊,自古无药可解,中毒者唯有死路一条!
“该死!”钟启低吼一声,一步冲上前来,从宜妃手中抓过郑嬷嬷,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解药呢?快把解药拿出来!”
郑嬷嬷半睁开眼,对着他轻蔑地一笑:“没有。”
“胡说!”钟启急红了眼,伸出手指就要向她双目挖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长叹:“她说得不错,地府香果真无药可解。”
一别生死两茫茫(二)
钟启闻言急忙回过头去,却见齐云灏面色灰白,缓缓地扶着御案站定,深邃的双眸中满是苍茫。
“陛下……”他嚅喏,止不住地虎目含泪,“臣护驾不力,臣死罪……”
齐云灏垂下眼,摇了摇头道:“不怪你,想必是朕的大限到了……”他边说边迈开步子,神情黯然地朝殿外走去,“这里的一切朕无心再理,都交给你了。”
“陛下”呆立一旁的宜妃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他道:“可是要去她哪里?”
齐云灏不答,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脚步如风,丝毫不见凝滞。
宜妃咬紧下唇,眼圈又是一红:“看来陛下心里、眼里,便只有她一个……”
“正是,”齐云灏在门边站定,却并不回头,“朕就是死,也要守在她身边!”
宜妃闻言身子一颤,双手捂着脸,禁不住低泣出声。
齐云灏蹙起眉,厌恶地甩了甩头,提脚就要跨出门去,忽听身后的宜妃止住哭声,高叫道:“钟统领,快拦住陛下!”
钟启一愣,抬眼朝宜妃望去。却见她已然拭干了泪,微红的双目中闪动着坚定与执着。
“凡中地府香之毒者,若是静坐调息,可保两个时辰不死;若是随意走动,半个时辰内必毒发身亡。你若是不想让你的主子快死,就拦住他!”
齐云灏闻言脚下一顿,正疑惑间,忽听背后一阵脚步匆促,却是钟启快步赶至,急切地扯住了他的衣袍。
“陛下留步!”
齐云灏回过头来,冷笑道:“朕不信她的话,朕要去哪里,谁也拦不住!”说着,一把甩开钟启的手,大步跨出了门外。
“钟统领,快拦住陛下!”宜妃尖叫着,迈步向门边走来,双目紧盯着犹疑不决的钟启一字一顿地道:“你点了陛下的|茓,我自有法子为他解毒。”
“真的?”钟启大喜,不由得攥紧了齐云灏的手臂。
齐云灏慢慢回过头来,眼望着宜妃,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感交缠——地府香自古无药可解。当年沧阆江畔,先皇也是中了涂有地府香的毒箭,几乎丧命。后来,还是霁儿的父亲梅院判舍弃性命,为他亲吮毒液,方得救他一命。
宜妃口口声声有办法解毒,莫非……
宜妃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眼帘,淡淡地勾唇而笑:“自然是真的。陛下都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怕我再加害一次吗?”
钟启犹豫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好,我就信你一次。”说着,他回过头,对着齐云灏躬身行礼道:“陛下,恕臣冒犯了!”
齐云灏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摇头道:“不要。”
钟启恍若未闻,闪电般地伸出二指,在齐云灏颈后一点。霎时间,齐云灏只觉浑身酥麻,四肢无力,瘫倒在钟启的身上。忙乱间但听得宜妃的脚步声声走近,佩环叮当,伴着熟悉的清芬,柔柔地包围了他。
一别生死两茫茫(三)
头顶上蓦然投来一道阴影,他睁大眼,却见宜妃苍白如雪的面庞在眼前放大。那清澈双眸中含着的,分明是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她沉默地蹲下身来,双手捧起齐云灏的手臂,用指尖在红肿的牙痕间轻抚流连。慢慢地,她笑了,笑容柔美凄绝,如同冰山上映日的雪莲。璀璨的容光绽放在她的脸上,一瞬间满室生辉,驱走了夜的黑暗。
蓦地,她俯下头去,将唇贴上齐云灏的伤口,狠狠地吮吸着已然发黑的毒血。一口、一口,却不吐出,全部吞入腹中。
正在此时,昏厥在地的郑嬷嬷苏醒过来,看见眼前的一幕,顿时如遇雷击一般地呆住了。片刻之后,她方才哀嚎一声,用额头重重地叩击着地面。
“天啊……快来救救我主子,她疯了!她疯了!忘了父仇、忘了祖国、忘了族人、忘了一切……天啊,她为了救仇人,竟然舍弃了自己的命,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宜妃默默抬起头来,拭去自己唇边的一抹血痕,几步走到郑嬷嬷的身边,再次将她搂在怀中。
“原谅我,拉穆萝姑姑。”
郑嬷嬷哀恸地望着她,枯瘦的指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摇头,再摇头。最终喉间一甜,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气绝而亡。
“姑姑……”宜妃低下头,将额头抵着她的眉心,用颤抖的手抹去她眼角犹带的一滴残泪,轻轻地凑近她耳边柔声道:“你等着我,我马上来陪伴你。”
说着,她伸手探入郑嬷嬷的怀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将逐渐僵冷的她缓缓放倒在地上,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几步走到齐云灏面前,打开瓶盖,将里面黑色的小丸递到他的口边。
“这是什么?”钟启见状,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却在即将触到她指尖的一瞬间蓦然凝滞。
宜妃淡淡一笑:“这是洛神丹,服下后静坐调息,方可将体内残毒去尽。”边说边打开齐云灏的下颌,将药丸尽数喂入他的口中。
齐云灏愣愣地凝望着她,心中升起无限的慨叹:“你……何苦?”
“嘘……”宜妃温柔地竖起食指横在他的唇边,脸上泛起了宠溺的微笑,“别说话,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你静静地坐着,听我告诉你……”
她攥住齐云灏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声音轻缓,带着一如既往的明澈和温柔。
“我的真名叫堪博尔.纳颜,是花剌先可汗温图录的女儿,花剌新任可汗纳夕的姐姐。从小,父汗爱我如珍宝,封我为金羚公主,希望我能像雪山顶上的金色羚羊一般,快乐如风、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渡过一生。最初的十三年的确是这样,我在幸福与呵护中成长,从来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直到……那一年,天启大军压境,我骑上我的玉兔马跟着父汗来到两军阵前。在招展的旌旗下,我第一次看见了你。那时的你正值少年,手执青锋长剑、翻飞的墨色披风下,一身银盔银甲眩花了我的双目。我就这样痴痴地望着你,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销声匿迹,只有你的身影如阿拉尔雪山一般扎根在我的心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直到父汗被吴铁关一剑斩于马下,随侍的亲兵拼命拉着我的马缰把我带回营地,我方才从迷乱中惊醒,抱着父汗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三天后,我随母妃和大相一起,将父汗尸身埋殓。当晚,我留下一封书函,说是要手刃仇敌,为父汗报仇。随后,我跟着拉穆萝姑姑一起偷偷离开花剌营帐,潜入了天启境内。在清凉镇,我们遇见了同样离家出逃的简若尘和她的奶娘。那位简小姐和我一般年纪,难得的是容貌竟然也与我惊人地相似。我与拉穆萝姑姑商议之后,将随身的钱物分了一些给她们,让她们远赴花剌隐居,一辈子再也别回天启……那之后,我化名简若尘,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栩宁城郊。因缘巧合,在云隐寺外,我们凑巧听到了寺中和尚的对话,知道天启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明日将微服驾临本寺礼佛。这个消息让我兴奋难耐,当即和拉穆萝姑姑一起投宿寺外,并于当晚潜入寺中,在观音阁的签筒内做了手脚……想必是我父汗在天之灵庇佑,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顺利进展。皇后娘娘抽到了那张灵签,并且‘巧遇’了我们,听过我一番哭诉之后,她答应带着我和拉穆萝姑姑一起回宫……”
“在宫里,我每日为病中的皇帝喂药,尽心尽力地侍奉他。拉穆萝姑姑无数次地劝我动手,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推搪。我告诉她,时机未到、时机未到。但究竟何时才是时机,我却说不出来……其实,其实我内心里,只是想见到你、想靠近你,想日日伴在你的身边……”
“……好容易心愿得偿,皇后娘娘见我敦厚勤勉,把我指给你做了侍妾。我喜出望外,白天云山雾罩如入天堂,晚上却夜夜在地狱般的噩梦中惊醒。我梦见父汗提着血淋淋的头来追赶我、我梦见母妃和纳夕痛心疾首地对我申斥……面对拉穆萝姑姑的催促和责备,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我寻到了更好的复仇办法…….我要捕获天启新君的心,让他封我为皇后,并为天启王室产下有花剌血统的皇子。将来辅佐我的儿子登上皇位,这样,天启的江山最终还是会落在花剌人的手中,这要比手刃仇敌更为完美和彻底……”
“她信了我,我也信了自己。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捕获你的心难于登天。你根本不爱我,无论我如何温柔妩媚、如何善解人意,你都视若无睹。伤心之余,我却不曾放弃希望。因为我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在女人面前冷漠无情,对我如此、对其他的嫔妃也是如此。所幸的是,只有我,为你生下了昭儿……我暗自鼓舞自己,一切尚有可为、一切还在掌控……谁知数年之后,梅雪霁出现了。这个女人一定有妖术,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你的心。你宠她、纵容她、把天下女人梦想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你要封她为后、还要与她生儿育女。以她的盛宠,若是产下皇子,又岂是我的昭儿可比?……我所有的梦想、所有的谋算就将这样被她轻松击破,我恨、我恨、我恨不能一刀杀了她!可是我忍了,我恬淡退让,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寻找着报复的时机……”
“终于,凤凰在金殿上的一番话传到我的耳中,我欣喜若狂,立即修书让罗臻措大相从花剌送来东风错,埋在掬月宫外的桃树下,让千株夭桃一夜盛开。其后,又让拉穆萝姑姑在掬月宫的井中投下苍鹭珠兰,使太监宫女们相继疯癫……不出所料,宫中谣言四起,连太后娘娘都对她心生怀疑。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人人都认定她是妖孽,唯独你不信。又或许,你相信,但是你毫不在乎,待她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加呵护备至……”
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看见你们轻怜蜜爱,我嫉妒欲狂。我发誓要倾尽全力,除掉这个占据你全部身心的女人!……”
一抹鲜艳的潮红泛起在纳颜的双颊上,她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了齐云灏的手。
齐云灏沉默地凝望着她,凝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女人,心头划过一丝清晰的痛。在她的眼底,再也没了往日的温良娴熟、云淡风轻,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和偏激。面对这个女人,他已然没有力气去恨,有的只是深深的震惊和慨叹。
爱,可以成就一切,但有时候,它也足以毁灭一个人的全部世界……也许,对纳颜而言,他便是她今生难以跨越的劫难,从初遇的那一刻起,她便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孽缘无以自拔……
捏住他指尖的手忽然一抖,手心的温度渐渐冰冷。齐云灏暗自心惊,忙抬目朝纳颜望去。却见她用左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领,面色青灰如铁,双目微微向上翻着,口中依稀只剩下了出去的气而没了进来的气。
全身的麻木霎时一扫,他反手抓紧了她,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焦灼:“你怎么了?”
纳颜喘息良久,方挣扎着张开眼,对着他凄然一笑:“拉穆萝姑姑说我疯了。我想……我真的是疯了……我以为自己够狠绝无情,但是最终……我还是做不到像你漠视我一般地漠视你……”
一颗温热的泪水从纳颜的眼角滚落,滴溅在齐云灏的手背上,带来微微的灼痛。他叹息一声,伸出双臂圈住她,让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
“别说了,纳颜……”
纳颜摇摇头,努力撑起逐渐沉重的眼帘,贪婪地望着面前这张英俊出尘的脸,心里依稀觉出了一丝幸福。
“云灏,答应我……”越来越激烈的心悸,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地抓紧齐云灏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说道:“善待昭儿,他毕竟是你的骨肉……还有……可怜我一片真情的份上,你、你……替我在他面前留一份脸面,不要让他知道他母亲……”
“放心吧,朕答应你,一定会让昭儿一生幸福无忧,让他永远为他的母妃而骄傲。”
纳颜嘴唇蠕动着,声音渐次轻不可闻。最后一抹光华荡漾在她清泉般的眼眸间,如同黄昏躞蹀于山间的晚霞,无比璀璨、无比明亮、却又无比的哀婉凄凉……
齐云灏挺直了脊背,微闭上双目,感受着怀中那具躯体渐渐地变冷、僵硬,心内,只余一片钝钝的痛楚和苍莽。
作为帝王,他的身边美女如云。宫中的女子们争相膜拜他、取悦他、以得到他的天恩雨露为一生的梦想。他拥有她们,却又厌恶她们。除了霁儿,他不曾对任何一个女子动情,任由她们深宫独处、耗尽青春……
宫闱之中,到底有多少个如纳颜这样的女子,只为嫁入帝王家,而饱受煎熬和痛苦?
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陛下,”身后,传来钟启低沉的声音,“宜妃娘娘她……已经去了。”
齐云灏叹息一声,放下纳颜的尸体,缓缓地站起身来。
“传朕密旨,关于宜妃的一切,严禁传扬出去。对外只说她为了救朕,毒发身亡。”他说着,转过头来,朝倒毙在地的郑嬷嬷投去一瞥,“所有的罪责,都让拉穆萝领了吧。朕答应了纳颜,要让她死得有尊严……明日,以正二品嫔妃之仪将她安葬于皇陵。”
“遵旨。”钟启一脸肃穆,躬身行礼。
绣金的蜀锦门帘一挑,寒夜清新的风蓦地吹送进来,稍稍驱走了屋内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陛下,”一个瘦削的绯衣小太监踏进门来,抬眼望见了地上纳颜和郑嬷嬷的尸体,不由吓得后退一步,顿时忘了该说些什么。
齐云灏蹙起浓眉,不耐地瞪视着他:“何事?”
小太监惊魂未定,拼命攥着自己的衣袖,颤颤巍巍地道:“奴才,奴才奉了太后娘娘懿旨,请陛下……移驾承恩殿。”
承恩殿内,悠悠地垂着金色的纱幔。织金丝毯两侧,低眉敛目地肃立着绿衣宫女。诺大的殿宇中,安静得不闻半点声响,唯有梅雪霁踏地的脚步声,仿佛阵阵鼓点,踩在了她自己的心尖之上。
猩红的织金地毯终于走到了尽头,她止住脚步,匆匆瞥了一眼水晶串珠垂帘后鎏金的雕漆凤椅,俯身跪倒在地。
“参见太后娘娘。”
良久,大殿内依旧寂静无声。头顶纹丝不动的珠帘之后,隐隐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出来,逡巡在梅雪霁的身上,仿佛要将她看个通透。
梅雪霁屏住呼吸,按在地上的十指情不自禁地微微曲起。正在此时,忽听前面传来低柔平和的一笑。
“碧泱,打起帘子吧。”
“是。”侍立在帘侧的碧泱躬身一福,伸手撩开了遮目的珠帘。
程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抬眼瞥见了伏跪在地的梅雪霁,不由得轻轻挑起娥眉,笑着道:“呦,霁丫头怎么跪着?快,快来人扶起梅小主,她刚小产不久,小心别染了寒气。”
立即有宫女拥上来,将梅雪霁小心掺起,扶到了一旁搭着掬花锦垫的靠椅上。
梅雪霁在椅上欠身道:“谢太后娘娘赐坐。”
太后又是一笑,淡淡地垂目道:“何必如此客气?如今霁丫头在哀家跟前颇为生分了,连哀家要见你一面,倒也不易呢。”
梅雪霁闻言不由神色一滞,暗自觉出了她话中的讥嘲之意,忙抬起头笑道:“太后娘娘言重,霁儿哪里敢在太后娘娘面前放肆?”
“是吗?”太后凝望着她,眼底的笑意慢慢收去,“说起来你是皇帝眼中一等一的可心人儿,难免恃宠而骄,人前人后放肆一下也是常理……”她说着,断然挥手止住正要开口辩解的梅雪霁,口中冷笑道:“只不过,若是行事太过分了,你就不怕这宫里还有宫规、还有我这个眼里不揉砂子的太后?”
蜡炬成灰泪始干(一)
原本郁结的空气霎时变得益发沉闷,侍立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各自心惊,纷纷将头低垂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梅雪霁的心狂跳着,伸出微颤的手指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领。她垂下眼思量片刻,缓缓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再一次跪倒在程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此言,霁儿承受不起。霁儿年轻不晓事,想必言行多有错处。望太后娘娘明示,若果真犯了宫规,霁儿甘领太后责罚。”
程太后身子向后微靠,抬手抚了抚髻上的祖母绿花簪,轻眯的双眸间掠过一丝寒芒。
“你可知道,满朝文武竟有一半已连着三日罢朝,他们呈递的折子上都只写了一句话——除妖孽,清君侧?”
凛然的寒意从梅雪霁的心头泛滥开去,瞬间让她全身冰冷。她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妖孽?”她轻笑,闪烁的眸光中含着一丝倔强,“所谓君侧的妖孽是指霁儿吗?霁儿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让这些国之栋梁们如此兴师动众?”
太后轻哼一声,用手抓紧了凤椅的鎏金把手,“有道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更何况,如今掬月宫的夭桃已然开到了宫外,召得民间瘟疫四起,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梅雪霁捏紧拳头,小指上蓄养的长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纵使如此,身上阵阵袭来的颤抖却如同涨落的潮汐一般,无法控制。
眼眶辣辣的,有滚烫的液体即将喷涌而出。她咬住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自古但凡国家有难,根源往往都会纠结于弱女子身上。霁儿何幸,得以妖孽之名长载史册……只是,这个名头担得虚妄,霁儿不明白,这桃花与瘟疫与我何干?”
一抹怒色腾起在程太后的脸上:“哼哼,好辩才!想不到霁丫头如此伶俐尖锐,倒是哀家低估了你……”她说着她扬起头,双目紧盯着梅雪霁,话音清冷凛冽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好吧,即便此事与你无干,哀家且来问你,那清乐宫的瑾美人和她腹中的龙裔可是与你有关?那呣子二人一尸两命,都丧于你的雁来思之下,对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梅雪霁垂下眼帘,尽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霁儿有话。”
“何话?”
梅雪霁抬起眼:“霁儿冤枉!”
程太后眸光一闪,从凤椅上微微侧过了身子冷笑道:“哀家不是三岁小儿,你不要告诉哀家,那毒是宫女紫缨下的,一切与你无干。”
梅雪霁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闪避:“此事,的确与霁儿无干。非但与霁儿无干,连带紫缨……也是被冤枉的。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害死瑾美人呣子,同时……也想栽赃于我!”
蜡炬成灰泪始干(二)
“有人?”程太后眉峰一挑,眼中含着浓浓的讥嘲,“呵呵,你告诉哀家那人是谁,哀家好治了他的罪!”她牵起嘴角,斜斜地瞥了一眼梅雪霁,继续说道:“……据哀家所知,雁来思这味毒药,你并非第一次用,想必得心应手。况且,当日宜妃和昭儿亲眼看见青鸢从你掬月宫捧出了那罐桂花青梅,并说是你亲赐的,这还有假?即便退一万步,宜妃和青鸢的话信不得,难道昭儿小小年纪,也会说谎,栽赃你不成?”
梅雪霁轻叹一声道:“那罐青梅是从我掬月宫拿出去的不错,但是,霁儿发誓,罐中根本没有雁来思。”
“发誓?”程太后忍不住勾唇冷笑,“你的誓言哀家该信吗?”
梅雪霁面沉如水,清亮的目光望进了程太后的双眸深处:“霁儿有确证,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程太后一愣,微微蹙起双眉道,“什么确证?”
梅雪霁双手按地,磕了一个头道:“请太后娘娘恩准霁儿上前,证据……就在霁儿手心里。”
程太后犹豫了一下,半晌方点了点头,吩咐身侧的碧泱和碧烟道:“快去,将梅小主搀扶到哀家跟前来。”
碧泱等答应一声,快步走过来,将梅雪霁小心扶起。饶是慢慢起身,长跪的梅雪霁还是感到了一阵气虚心悸,她咬紧牙关,强作镇定地走到程太后面前,将手上裹着的素帛层层打开,露出了掌心青紫的伤痕。
“这是?”程太后望着伤痕边那些青紫发亮的水泡,心内不禁有些讶异。
梅雪霁不答,从怀中取出一方包裹好的碧色丝帕,将丝帕展开,露出了里面一片小小的白色薄胎磁片。
程太后又是一愣,双目中露出几许迷茫:“这又是什么?”
梅雪霁淡然笑道:“这就是瑾美人死前用过的那只碗的碎片,霁儿去清乐宫拜祭她时,偶然在她床下捡到了它,为此还不慎割破了自己的手……”她说着,将自己的掌心伸到太后眼前,“太后请看,霁儿的掌心上遍布青紫的血泡,这说明,那只碗上,被人涂了一种剧毒。如果霁儿没有猜错的话,这种毒名叫青龙草,比起雁来思来毒性何止百倍!服下雁来思,尚可保一日性命,而这种青龙草,却是断肠刮肚,让人即刻丧命!”
她的话,如同巨石入海,在程太后心中掀起千层巨浪。依稀的,她回想起当日事发,太医院院判柳思骋在验出青梅罐中的雁来思后,在她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这罐中掺有雁来思不错,不过,微臣以为,雁来思的毒性尚不及此……”
当时她急怒攻心,对他后面的半句话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却让她不由得暗自惊惧。莫非,真如霁丫头所言,投毒者另有人在,这宫闱之中,果然隐藏着惊天的阴谋和暗算?
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她抬起眼帘,目光停驻在梅雪霁的脸上。此时的她,青丝斜挽,一身素衣白裙,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莹洁如雪。她直直地伫立着,明澈清亮的双眸中含着几许不屈和倔强,纵然纤弱娉婷,却仿佛寒风中一株怒放的白梅,从骨子里沁出了刚强。
程太后低低慨叹一声,抿紧了自己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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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到了,首先祝各位牛年吉祥,事事顺意!
其次呵呵,也想为自己请个小假。节日期间,也许会很忙顾不上更新。有空影月会码字的,但若真的没空对不住了,各位年后再见吧!
蜡炬成灰泪始干(三)
难怪灏儿如此倾心,眼前这位姓梅的小女子,相较宫中其他嫔妃而言,倒真是不同。娇憨中不乏心机,柔弱里带着坚强,面对如此逆境、面对她太后的凤威,她却能不卑不亢、不惧不乱,生生地让人心生怜惜却又暗自钦佩。
照理,这样的女子才是灏儿的良配啊……
然而,又正是这样的女子才最危险。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正是她的美好,独占了帝王的心。但是,焉知这倾世的红颜不是误国的毒药?
自从灏儿有了她,原本平静的宫苑风波不断,嫔妃们死的死、贬的贬,好容易有了龙裔,却接二连三地保不住。连带朝廷也不得安宁,大臣们因着各自的裙带瓜葛,人人不安,进而有了联袂罢朝……
这种种,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
想到这里,程太后垂下眼帘,唇边淡淡地浮起一丝笑意。
“霁丫头,”她向梅雪霁招手,“你到哀家跟前来。”
梅雪霁微愣了一下,迈步向前,屈身蹲在了程太后膝旁。
程太后伸出两只套着赤金八宝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眸深处一直望入她的心底。蓦地,头上仙人骑凤衔珠步摇一晃,在程太后的脸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告诉我……”她声音低柔,带着几分催眠的意味,“你爱皇上吗?”
梅雪霁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点头:“爱。”
“那么,若是有朝一日,你的爱会让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吗?”
她的话仿佛阴冷寒彻的风,让梅雪霁的心蓦然一颤。她睁大眼,紧紧地盯着眼前这张端丽慈祥的面庞。
“太后娘娘……”
程太后微笑,松开了捏住她下颌的手:“你还没有回答我。”
梅雪霁垂下眼帘,用齿间咬住自己的下唇:“霁儿舍不得,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他的羁绊。”
程太后眸光闪亮,笑着用手轻抚她的面颊:“好孩子,哀家没有看错你。”她说着,将梅雪霁轻轻搀扶起来,攥住她的指尖在掌心里轻握着。
“对了,哀家忽然想起哀家的寝殿里种着几盆金边茶梅,这些日子恰巧开了花,十分讨人喜欢,但哀家又嫌它树形不美,召了上林苑的嬷嬷来修整,却横竖不称心。你不是擅长摆弄花木吗,不如替哀家看看,怎么才能造出些遒劲的姿态来?”
梅雪霁低眉裣衽道:“霁儿尽力便是。”
程太后口中满意地“嗯”了一声,回头吩咐碧泱道:“带着梅小主去寝殿吧,小心伺候着。”
“是。”碧泱低应着,扶着梅雪霁进了里间。
寝殿之内,燃着芬芳宁神的沉香。袅袅的白烟从紫金瑞兽熏炉中升腾而起,在帷帐珠帘之间氤氲缭绕,让人依稀心生入梦之感。
梅雪霁凭窗坐着,面前的紫檀八仙桌上,摆了六、七盆盛开的茶梅,或姹紫、或嫣红,清香馥郁、娇美欲滴。她用剪刀修去了多余的枝叶,又用丝带将歪斜的枝杈矫正,松了根下的土,再用指尖蘸了清水轻轻洒落在叶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背上已然腻了一层薄汗。
云母屏风烛影深(一)
碧泱端来水盆巾帕,梅雪霁在温水中净了手,接过碧泱递过来的丝帕擦干,含笑道了声:“多谢。”
碧泱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嘴唇轻抿着,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梅雪霁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摸样,不由有些纳闷,联想起方才与程太后的一番对话,心中更是忐忑纠结。
一开始,太后娘娘气势汹汹,指责她祸乱朝纲,害死瑾美人呣子,经她一番辩解之后,却忽然云开雾散,和颜悦色。难道,她真的相信了她的话,相信了她的清白?
“……若是有朝一日,你的爱会让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吗……”
她最后的那一句话中,到底蕴藏了怎样的含义?
难道,云灏真的会为了她失去一切吗?
云灏……
心,蓦然抽紧,梅雪霁顿时焦虑了起来。不行,她不能再故作平静地坐在这里,她要马上去见云灏,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她霍地起身来道:“碧泱姐姐,花木修剪好,我该回去了。不知太后娘娘可还在宫里?我这就去向她道辞。”
碧泱一愣,慌忙拦着她道:“小主再坐坐吧,忙了半天,还没给您奉茶呢,一会儿太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会怪罪奴婢失礼。”
梅雪霁摇头道:“不妨事,我有些乏了,想回宫歇着,改日再来讨扰。”
碧泱用力按住她道:“无论如何,先饮了茶再走不迟,太后娘娘吩咐了,要奴婢沏上小主最爱的茉莉香片伺候,小主不给奴婢薄面可以,可太后娘娘的懿旨……”
“唉…….”梅雪霁无奈苦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好吧,劳烦姐姐了。”
碧泱莞尔一笑,转身翩然出了屋,过了不久,端来托盘茶具搁在雕漆嵌贝的小几上冲泡起茶来。转瞬之间,芳香的茉莉花味道飘逸开来,驱散了原本馥郁的沉香气息。
梅雪霁端过茶盅,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吹去水面的浮沫,呷了一小口,但觉清甜的花香从齿间沁入,一直弥漫至肺腑,胸臆间所有郁结的浊气顿时一扫,整个人不觉神清气爽。
她放下茶盅,展眉笑道:“真香,果然好茶。”
碧泱看她一眼,唇边挂着微笑:“小主既然喜欢,不妨……”
正说到这里,忽听外间传来一声传报:“圣驾到!”
梅雪霁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立起身来,却被碧泱轻轻按住。
“小主且别忙着出去,”碧泱凑近她的耳侧,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娘娘也许要同陛下商议些什么,咱们不便打搅,不如先等一等。”
梅雪霁侧过头,却见碧泱眉尖微蹙,闪烁的双眸间似乎蕴藏着无限意味。她迷惑着,却又不由自主地依从了她,静静地坐在原地,侧耳倾听外间的声响。
囊囊的靴声响彻在殿宇之内,一步一步,带着匆促和坚定。
“儿臣拜见母后。”云灏的声音隔着屏风和帘幕传来,仿佛温柔而熟悉的指,在她心弦上轻轻一抚。
云母屏风烛影深(二)
“呵呵,”太后笑道,“灏儿平身吧。见了母后何必多礼?”
“谢母后,”一阵窸窸窣窣衣袍轻响过后,齐云灏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知母后传唤儿臣所为何事?”
程太后略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道:“今日母后隐约听得一个消息,说是朝堂上群臣之中倒有一半已然连着三日不上朝了,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齐云灏的声音淡然无波。
“那么,灏儿有何应对?”
齐云灏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儿臣已将带头生事之人降罪拘捕,明日起想必一切风波皆会平息。”
“降罪拘捕!”程太后提高了嗓音,“灏儿拘捕了谁?”
“禄王齐云渺、太傅刘奉台、前丞相秦舒……”
“渺儿……”程太后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中带着难抑的愤懑,“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将自己的兄弟降罪入狱?”
“母后……”
“别说了!”程太后打断他,“渺儿虽然惫懒不羁,到底还是你父皇的儿子、我天启身份尊贵的王爷!他犯了什么罪,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痛下狠手?……哼,别以为母后深居内宫耳目闭塞,据我所知,群臣罢朝的根源不过是要你除掉身边的妖孽,那个女人搅得朝野上下、深宫内外波澜四起,诡异之事不绝,莫说渺儿和大臣们,就连母后也欲将之逐出后宫……难道,你还要将母后降罪不成?”
齐云灏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变得冷硬如铁:“儿臣不敢。儿臣之所以下旨拘捕禄王,是因为他鼓动群臣对抗朝廷,伺机犯上作乱。狼子野心,其心可诛!母后向来睿智明理,想必不会为了亲情而罔顾国之大节…….”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叹息一声道:“说到霁儿,她是儿臣的妻子,不是妖孽,也不是祸水,儿臣不允许有人诋毁她……退一万步讲,即便她是妖、是祸水,儿臣也不在乎,要与她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当啷”一声脆响传来,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摔成了碎片。
梅雪霁蓦地站起身来,急急走到门边却又停住脚步,默默将头斜靠在门框上,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落满了衣襟。
碧泱望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庞,不由低叹一声,走上前去扶住她微微乱颤的身子,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耳边,太后愤怒的声音如同呼啸凛冽的寒风,生生地撞击在人的心间。
“……好!好一位情深似海的帝王!在你心中,便只装得下一个女人吗?为了她,你竟然罔顾列祖列宗、罔顾先皇、罔顾江山万民……莫非你忘了,先祖打下江山何等不易?父皇母后辛苦守业又是怎样的艰难?好容易将一片太平盛世交到你手上,却被你色欲熏心、是非不辨,轻轻松松地就这样断送掉吗?母后为你怀胎十月,自幼教你读书识理、扶你登上皇位,难道,为的就是替天启迎来这样一位君主?!”
云母屏风烛影深(三)
“灏儿,”太后轻舒一口气,声音缓和了下来,“母后知道你心中不舍。但是,牺牲一个女子,却能保住我天启的江山稳固,身为君王,孰轻孰重你要掂量清楚……何况,母后并不是要你赐死霁丫头,要的只是将她打入冷宫,幽囚一生;抑或,以妖孽之名逐出宫去,远远地送至境外,一辈子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也许,这样就可以除去朝野上下的非议和混乱……”
“不!”齐云灏打断她,声音低哑而暗沉,隐约带着愤怒的轻颤,“霁儿并没有做错什么,朕绝不会伤害她!”
太后沉默。
死寂,笼罩在承恩殿上空。阴郁而紧张的空气,仿佛一张厚重的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凤椅上端坐的太后、玉阶下伫立的君王、门内的斜倚的梅雪霁,各自沉浸在无边无涯的思绪之中,心乱如麻……
良久,忽听太后冷冷一笑:“别以为哀家只生了你这一个儿子,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为了天启的江山社稷,哀家可以立了你,照样也可以……”
她顿了一下,从齿间狠狠挤出了三个字,“废了你!”
齐云灏深吸一口气,淡淡地笑了:“就依母后吧。其实,这个皇帝……朕也是做得厌了,若得卸下重任,从此江湖逍遥,倒也正中下怀……”
“吧嗒……”
忽如其来的一声闷响,让摇摇欲坠的的梅雪霁心内又是一颤。她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匆忙回过头去,却见身后紫檀八仙桌上的一盆金边茶梅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地,灰泥伴着零落的花叶溅得到处都是。
“怎么回事?”殿前,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
碧泱赶紧凑前一步,对着门外道:“启禀太后娘娘,是奴婢该死,失手打翻了花盆,望太后娘娘恕罪。”
“罢了,”太后低叹一声,“速速收拾了吧。”
“是。”碧泱低应一声,回过身来。却见梅雪霁仿佛牵线的木偶一般缓缓地向另一侧的角门走去。画梁上悬着的几盏淡墨山水宫灯把淡淡的光晕笼罩在她身上,将她纤弱的影子拉得益发细长。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着,仿佛一缕孤魂,寻不到投奔的方向。
“您这是要去哪儿?”碧泱赶上前去伸手要搀扶她,却被她轻轻地甩开了。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回眸一笑,璀璨的容光霎时照耀满室。
那一边,齐云灏的耳边隐约飘过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纤细的指尖,拨得他心弦一颤。待侧耳细听,却再没了声息。他蹙起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帷幕重重,悄掩着寂静的宫室。
“里面是谁?”他回过头,投向母亲的目光中含着几许疑惑。
程太后垂下眼,唇边隐隐地挂上了一缕微笑:“是碧泱和碧烟这两个奴婢,毛手毛脚地,打碎了哀家的花盆。”
“哦。”齐云灏漫应着,莫名悬起的心稍稍放松。
“灏儿,”太后深深地凝望他,“告诉母后,你真的不想做皇帝了吗?”
齐云灏抬起头,脸上漾起一丝苦笑:“对儿臣来说,为帝毫无乐趣可言,有的只是责任和羁绊,即便是心爱的妻子,都无法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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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故意吊各位的胃口啊,实在是存稿早已用尽,现在上传的章节都是现炒现卖。呵呵,结局嘛,还早
长河渐落晓星沉(一)
“哼……”程太后切齿冷笑,“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为了这红颜祸水!”
齐云灏眯起眼,内心踌躇良久,方紧紧地握住了身侧的拳头:“母后说错了,霁儿不是红颜祸水,所谓的‘祸水’另有人在,而将她引入宫内的,正是母后您自己!”
“你说的是谁?”程太后蓦然一惊,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齐云灏迎上她的目光,俊美清朗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刚毅的决绝。
“请母后遣退左右,此事隐秘,朕不想传扬开去……”
掬月宫。
五福如意银钩斜挽着如云似雾的淡金色窗帷。窗外,是一株盛开的红梅。清冷的月辉穿过层云,静静地播洒在花枝上,仿佛是洁白的积雪,在夜色中散放着幽冷的寒香。
侍琴用托盘托着一盏薏米燕窝粥轻手轻脚地步入寝殿,湘裙下的一双莲勾踏在碧绿色的芙蓉折枝地毯上,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间或,重重的雪菱纱幕间低垂的水晶珠帘被她的脚步荡起,发出“叮”的一声冰玉撞击之声,将斜倚在紫檀千工床上发愣的人儿蓦然惊醒,投过来的目光却似笼罩着一层云雾,不复往日的清亮明澈。
“主子,”侍琴努力压抑着心头涌起的一丝疼痛,咧开嘴温柔地笑了,“刚炖好的燕窝,您多少用一些吧。从午后到现在,您还没用过膳呢。”
梅雪霁条件反射地一笑,却不说什么,幽暗的目光穿过她,投向了远方的某处。
“主子……”侍琴哽咽着,抑制不住地鼻子发酸。
她的主子这是怎么啦?从太后的承恩殿出来,她仿佛失去了三魂七魄,就这样痴痴愣愣的靠在榻上,跟她说什么都不理,问她什么也不回答。
一会儿陛下回来了,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呢……
侍琴叹息着,将托盘中的镶银琉璃碗搁在榻边的琥珀几上。蹲下身,她轻轻将梅雪霁搁在膝间的手握在掌心,那只手纤长细腻,却仿佛一块寒冰,觉不出一丝温度。
“主子,您这是怎么啦?”侍琴低声问着,温热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吧嗒”一声滴溅在梅雪霁的手背上,绽开了透明的水花。
梅雪霁身子一颤,缓缓地抬起头。窗外,一阵寒风蓦然吹送进来,将轻薄的窗纱高高撩起,稀疏的梅影晃动,清冷的花香伴着寒气,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温暖。
侍琴呀地一声站起来,转过身想去关上窗户,刚走几步,却听得身后传来梅雪霁的声音。
“屋子里太闷了,还是开着吧。”
侍琴微愣,脚步不由收拢。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前仙鹤衔芝青铜灯台上的烛光忽地一跳,火苗窜得极高,室内顿时亮如白昼,与此同时,窗外的月色却霎然黯淡了去。
长河渐落晓星沉(二)
夜,漆黑如墨。寒风夹带着尖锐的呼啸刮过窗前的梅树,间或有“嘎吱”一声传来,却是被风折断的花枝发出的脆响,在沉寂的夜色中分外使人心惊。
远远地,传来铿锵的锣鼓声。一声、一声,隐约而急促,仿佛是悄然入梦的凄风冷雨,生生地让人心绪无踪。
“怎么啦?”梅雪霁望着窗外忽然沉暗的夜色,脸上带着浓浓的迷惑。
“天狗食月。”侍琴叹息一声,伸手解下银钩,将淡金色的窗纱放了下来。
“哦……”梅雪霁低喃了一声,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膝头。
月全食。
当太阳、地球、月球三者恰好或几乎运行在同一条直线上时,太阳射到月球上的光线便会部分或完全地被地球掩盖,于是就产生了月食。这个于二十一世纪已经被普遍认知的自然现象,在蒙昧的古代,却足以引起人们的不解与惊惶。他们编出了天狗的传说,为怕天上的月亮永远消失,还拼命地敲锣击鼓、燃放爆竹来赶跑天狗。
蒙昧的古代……
梅雪霁将头靠在手臂上,不由得苦笑起来。
说什么古人蒙昧,她差一点忘了,眼下的自己也身处其间,成了古人中的一员。
小,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三年前,在博物馆中满怀兴奋和忐忑登上这张紫檀千工床的她,如何会想到自己的一缕魂魄会被它带领着来到天启,来到云灏的国度,在这里找到了一生的挚爱……
抑制了许久的泪在眼眶中汹涌,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匆匆地扬起脸,努力想眨去眸中的湿润。
抬眼处,忽见帷幔掩映的榻顶隐约地现出了一道乌黑的光晕,细细的,仿佛天边明媚纤丽的娥眉月,淡淡地散放着清辉。
心,在胸腔内霎时停跳,连带呼吸也几乎凝滞。
黑镜子!黑镜子!榻顶的黑镜子……
当日在博物馆的千工床上,正是这面黑镜子射出的强光夺走了她的魂魄,将她带到天启!如今,她又看见了它,虽然只是一道光边,但是,如果等光芒如同满月般的圆满,是不是就说明……
她,可以回去了?
回去?她咬住下唇,无意识地深咬,直到舌间漫过一片腥甜,心内的痛苦和酸涩却依旧如潮水般地澎湃不息。
曾几何时,她心心念念地要离开这里,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眼下真的可以回去了,却为何又心痛得无力自拔?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齐云灏的娘子,在天启有夫、有子、还有家,逃不掉,你一辈子都休想逃掉……”
不经意间,那个声音仿佛千根银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云灏,”她在心中哀鸣,“我不想逃,我真的不想逃。但是,不逃……却会害了你一生!”
长河渐落晓星沉(三)
“……若是有朝一日,你的爱会让他失去一切,你舍得吗?”
她舍得吗?
她如何舍得!
她的云灏是一位好皇帝,登基三年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朝中大小事每必躬亲,对百姓疾苦感同身受。越是与他相守,她越是清楚脚下这片江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若是因为她,让他放弃了所有的抱负和理想,放弃目前拥有的一切,也许终有一天,他会后悔自己的抉择,而她,也会为成为他的羁绊而痛苦一生!
不,不,她不要这样!她宁愿放弃,也不要拖累他;她宁愿现在痛苦,也不要他将来后悔……
不知什么时候,侍琴已悄然离去。诺大的寝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寂寂,唯有窗外似有似无的锣鼓伴着风声穿林过水,悠悠不绝。
梅雪霁再次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榻顶的那弯浅晕依旧纤细如眉,冷冷的清辉投射下来,照亮了品红色贡缎锦被上银丝细绣的一朵牡丹。
撑起身子,她紧盯了那道幽黑的光弧。
“……带我回去吧,你能够带我来这里,一定也可以带我离开。我要回去,我真的想回去,求你、求你!……”
祷念良久,直到支在身侧的双臂发麻,睁大的眼眸酸涩胀痛,榻顶的那道光亮却狭长依旧,毫无一丝变化。
她颓丧而抓狂,低嚎一声,伸出十指紧紧扣住了榻上的锦被。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好容易下了归去的决心、好容易看到了一线光明,为什么到头来还是绝路一条?!
绝路?……
脑海中忽然火花电石般地一闪,她猛然想起数月前在云隐寺的那个小院中,云昙大师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老衲既与你有缘,却也不忍走到绝路。唉,届时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不妨就回去吧……”
对了,佛珠,那串佛珠!
那串佛珠还在云灏那里,为了怕云昙大师的预言成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在贴身佩戴的荷包里,从不取下……
“陛下驾到!”通天拔地的金色雪菱纱帷幔间,传来悠长的通报。
梅雪霁心头一紧,慌忙低下头拭干腮边的泪,整了整衣衫跨下床来。
门外,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和着她的心跳渐渐靠近。
绣着玉兰春晚的轻纱折屏后明黄的衣角一闪,为原本黯淡沉郁的寝殿带来几分光亮。
“霁儿。”他轻唤,高大的身躯在屏风旁立定。俊逸出尘的脸庞带着难掩的憔悴与疲惫,深邃如海的双眸却清亮依旧,柔情如故。
梅雪霁呆立着,睁大眼睛贪婪地盯视着他。他的头发、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宽阔的双肩、他修长的手指……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他蹙眉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深情凝望的样子,举手投足、点点滴滴,是那样地亲切熟悉,却又那样地遥远模糊,仿佛……隔了云、隔了雾、隔了前世今生……
嗟余只影系人间(一)
两个人就这样遥遥对望着,各自满怀了万千心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时间,仿佛涓涓溪流,带着不舍和依恋,从他们身边缓缓淌过。
梅雪霁的心头划过一丝酸痛——若是时间能凝固在这一刻,让她永远沐浴在他深情的目光里,该有多好!
忽然,齐云灏笑了。他靠近她,伸手轻揉她的乌黑的长发。
“傻丫头,还看不够吗?放心,咱们有一辈子呢,任你长长久久地看个够……”
汹涌的泪水,终于收煞不住……
梅雪霁蓦地扑倒在他的怀中,用双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仰起脸仓皇地吻住了他。
柔软如花瓣般的唇,带着清甜的气息压住了他的,娇怯的舌固执地顶开他的牙齿,探入了他的口中,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他的舌尖。齐云灏有瞬间的愣怔,马上低喘一声,伸手环住她,深深地回吻过去。
唇舌交缠,激|情四溢。在她的甜蜜与娇柔之中,他却依稀品咂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他轻轻推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却蓦地发现她脸上分明挂着晶莹的泪!
“你怎么啦?”他心惊着,用指尖为她抹去腮边的湿润。
梅雪霁垂下眼,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纤细白皙的指颤抖着摸索到他衣襟开口处的系带,猛地一拉,活结应手而开。她深吸一口气,三拽两扯用力撕扯开他的外袍。
“霁儿!”他低呼,愕然望着她近乎痴狂的举止,心嗵嗵跳着,“……你,你到底怎么啦?”
梅雪霁不答,再次踮起脚尖噙住了他的唇,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腰间的玉带,将他踉踉跄跄地引至床边。
她满脸飞红、双唇滚烫、一双美目仿佛含了两汪春水,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齐云灏喘息着,脑海中,好似燃烧了一团熊熊烈火,火焰蔓延开来,霎时沸腾了他周身的血液。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用双手轻轻裹住她祼露的双肩:“霁儿,别这样,你……你刚小产不久,我不能……”
梅雪霁的身子蓦然一滞,狼狈地抬起头来,深深地望入他的眼眸。
“你不要我吗,云灏?”
“要,当然要,”齐云灏微笑,凑过头去,在她腮边落下温柔的唇印,“你是我的娘子,是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我爱惜你,所以不急于一时。我们有的是时间……”
梅雪霁双肩微颤着,拼命用咬紧嘴唇来抑制夺眶而出的泪。
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仿佛锋利的刃,狠狠地割在她的心上。
耳边,齐云灏的喁喁低语仍在延续:“乖,把衣服穿上,小心受凉……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听我慢慢告诉你。霁儿,也许从明天起,所有的困顿和烦恼都会烟消云散,我相信终于可以给你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不!”她忽然抬起头,双手攥紧了他的臂膀——快乐和幸福,如果要用他的前程去交换……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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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听各位说到入V的事,忽然想起前些天老妈大人在耳边的唠叨。道是影月既不愿入V、又不积极寻求出版,还一味打算写到底,实在是傻蛋一个。小心有朝一日在大马路上看到有人偷偷出了我的盗版书卖来赚钱,到时候痛心疾首去吧!
影月听闻此言,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是一阵暗喜。依稀记得以前看过的一部香港电影,说的是一位三流歌星,整天去旺角找自己唱片的盗版,寻到了,自是欣喜若狂。
有人愿意盗版你的东西,想必说明你的东西好吧?哈哈,等写完了,我也去街头巷尾找找《恋上你的床》!
嗟余只影系人间(二)
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
贪吃的天狗终于吐出了口中的月亮,久违的清辉再次穿透纱幔,在雕花的窗棱旁投下一片银霜。深夜寂寂,幽蓝色的天幕上,唯有几粒辽远的星星守伴着孤月。月色惆怅,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寂寥的宫苑,为凭窗而立的人儿披上了一层柔曼的轻纱。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梅雪霁低吟着,落寞地垂下眼睛。
天荒地老,痴守在时间两端的人,应该可以看见同一轮明月吧?
身后,传来齐云灏匀停的呼吸声。她转过身去,呆呆地凝望着他的睡颜。
此刻的他,酣梦正浓。挺拔的剑眉舒展着,薄唇边隐约含着一弯浅笑。莫非,在梦中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千钧重负,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和轻松?
梅雪霁走近他,缓缓地在榻边蹲下身,用指尖摩挲着他紧抿的唇瓣。熟悉的温暖气息轻喷在她指背上,带来阵阵令人心悸的酥麻。
心,蓦地抽搐了一下,泪水再次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方才,他将她搂在怀中,兴致勃勃地要告诉她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而她,却怀着莫名的惊恐,一次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她怕,怕从他口中再次听到不顾一切的取舍,怕被他如海的深情搅乱了决绝的心……
终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拥着她进入了梦乡。看来,这一天他和她一样,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身心疲累已极。看着他微陷的双颊和苍白的唇色,她的心隐隐地作痛。如果没有她、如果不爱她,想必,他不会经历这样的忧烦和困扰;想必,他还会是那个意气风发、笑拥江山的少年君王……
头顶,忽然闪现一线光明。梅雪霁抬起眼,却见方才还细如弯眉的黑色柔晕,眼下却已然舒展开来,仿佛一只晶亮的小船,在层层纱幔间徜徉。有一道光芒从榻顶直射下来,正好照在齐云灏腰间的锦被上,从被中也有一缕柔光轻轻泛起,与之遥遥呼应。
心,在胸腔内猛地一跳,她咬住唇,用颤抖的指轻轻掀开他身上的锦被。柔光更亮了,那光的源头,便是他腰间的一角凸起。梅雪霁屏住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腰侧的系带,将他的衣襟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玉色的小小荷包。荷包上用粉红的丝线绣着一丛蔷薇和穿花而过的大小蝴蝶,针脚疏朗,带着几分憨拙。
鼻子蓦然一酸,热泪又静静地落下——这荷包,还是她亲手为他绣的啊。虽然粗劣,他却爱若珍宝,每日里佩戴从不离身。云昙大师所赠的那串佛珠,想必就收藏在里面……
忽如其来的寒冷,让齐云灏微微蹙起了眉。他翻侧过来,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梅雪霁拭干泪,咬牙从他身上解下荷包,匆匆为他掩上锦被。
荷包展处,流光璀璨。淡金色的佛珠仿佛灿烂的星斗,照耀满室生辉。于此同时,榻顶的光弧霎然开朗,转瞬间汇成圆满的一团。
嗟余只影系人间(三)
颤抖的手,从荷包中取出佛珠,努力良久,才将它套上手腕。立刻,珠光、镜影交相辉映,幽暗的寝殿顿时亮如白昼。
齐云灏眼睫微颤,喃喃地嘟哝着,终于在刺目的强光中惊醒。双目睁处,正好看见戴在梅雪霁皓腕上的一串晶亮。片刻的茫然过后,焦灼和震惊仿佛一团火,烧去了他脑海中最后一丝困倦。他低呼一声,扑过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又戴上它了?快,快拿下来!”他急急地催促着,用手去撸她腕上的佛珠。谁料,那佛珠却仿佛生根一般,纵然用尽全力,依旧脱不下来。
“云灏……”梅雪霁轻唤着,泪水在眼眸中打转,“你别忙,先听我说……”
齐云灏抬起脸,眼眸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霁儿……霁儿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雪霁咬住唇,伸手抚去他额角的细汗:“霁儿要走了,回到霁儿的世界,不再拖累你,你……好好地做回你的明君吧,天启需要你,别为了我放弃你的江山子民……”
“啊……”齐云灏倒吸一口凉气,胸臆间顿时涨满了焦虑,伸出双臂,他紧紧地攥住她的肩膀,不顾一切地摇晃着,“混话!说什么混话!你没有拖累我,没有!……你知道吗,所有的事端都是宜妃精心策划的,她是花剌的公主,来天启就是为了报十年前的杀父之仇!现在,她死了,她死了……霁儿,你听见吗?她死了!所有的阴谋和障碍都消失了,连母后都知道了真相,不会再为难我们。为什么你还要走?……”
梅雪霁如被雷击,睁大眼睛望着他被愤怒涨红的脸,喜悦,忽然如同潮水一般在心头泛滥开来。她笑,噙着泪花轻笑出声。脑海中灵光一闪,她顿时清醒了,急急地伸出手去,要脱下腕上金色的佛珠。
忽然,榻顶一片光明。隐隐有一阵狂风呼啸着包裹住她,她仿佛一株无助的纤草,被疾风连根拔起,朝着头顶的那一团光亮飞去。
“霁儿!”齐云灏狂呼,张开臂膀死死抱住了眼前的人儿。熟悉的温暖,熟悉的体香,让他极度惊恐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丝宽慰。他抬起眼,却蓦然发现有一缕浅红色的柔光慢慢从他怀中升起,仿佛一缕轻烟,袅袅上扬。轻烟中,依稀有一个娉婷的身影,对着他含睇凝望。那滚落在腮边的一点晶亮,莫非……
是泪?
寝殿内,回响着那个熟悉而悲凉的声音:“来不及了,云灏,来不及了……记住,我不是梅雪霁,我的名字叫……洛雨季……”
呼吸停止了,心跳停止了,连带思想也停止了。齐云灏猛地立起身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抓住她,抓住那转瞬将逝的一缕轻烟!
然而,他抓到的,却是虚空。摊开手掌,在掌心灼烧着他的,是一粒滚烫的泪……
齐云灏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浅红消失在榻顶的光影之中,心,在这一刻裂成了千万个碎片。怀中,依旧是他深深爱恋的女子,然而此刻,那双泉水般清亮的眸子却被遮盖在沉沉的长睫之下,任他呼断肝肠,却无法再向他含情凝望。
“霁儿!”齐云灏嘶哑的吼声小重重夜幕,回荡在琼楼玉宇之间,惊醒了沉睡中的宫苑,“……不管你是谁,不许走,不许走!你答应过要与我相守一生,难道你忘了吗?回来……我不会放弃,绝不会!纵然只剩下一口气,我也要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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