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芸换了一家医院。灵水市最好的医院。耳鼻喉科的走廊上,几十名专家和主治医师的照片、简历、成就,清清楚楚挂在墙上,任凭患者根据情况自行选择。她选择了在咽喉方面颇有成就的陈医生。例行检查。
医生详细询问病情和她的用药情况。她答得非常认真。她告诉医生,上次诊断为慢性咽炎,不知为什么,都这么长时间了,吃了那么多药,可一点不见好,那些药都挺贵的,医生说都是效果比较厉害的药,可用在我身上,不仅不起作用,情况似乎还在恶化。
医生问,吃硬食的时候,比如馒头啊,米饭之类的,往下咽时有没有被挡一下感觉?
枫芸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有过,不经常,偶尔吧。”医生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问:“多久了?”枫芸想了一下说:“没太注意,这种感觉不是很明显,但肯定有过,具体多久我还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数字。”医生点了点头,开了单子,拍片透视。透完,医生给她开药。枫芸忽然心中一酸,眼睛一红,问:“陈医生,我有点怀疑里面长东西了,你刚才给看,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陈医生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和蔼的音调立即否定:“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端端的长什么东西?还这么年轻,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长什么东西?!”枫芸说:“咽炎不是什么大病吧?为什么怎么治都治不好?”陈医生道:“别小看这个咽炎,慢性咽炎尽管不是什么大病,可麻烦着呢!这些病啊,由于所感染细菌的不同,病情也呈各种形式,所以要对症下药,不对症,吃多少药都是徒劳!今天我先给你开些药,你回去试几天,你用药太多,体内可能产生抗体,如果这些药还不行,你再来找我。先去取药吧,到中药房!你一个人来的吗?没人陪你来?”
“一个人就够了,”枫芸拿起药方,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一个字都看不清:“这些药管用吗?”陈医生说:“不管用我给开它干嘛?”枫芸又道:“我真感觉这喉咙里长东西了,早上我对镜子看,看见冒出来一个红疙瘩。”陈医生说:“刚才我已经看过了,那是淋巴结,咽喉这种敏感部位一旦受到细菌感染,就会自发地长出这些东西,用来抵卸外来侵袭。就比如别人打你,你会伸出拳头一样,去对付敌人。”陈医生边说边拿出工具,让枫芸对着照射灯张开嘴巴,再次为她进行检查。查毕,道,“放心吧,我给你又仔细看了,是淋巴结,很正常的病理反应,什么事都没有,你千万要放下思想包袱!不然给你开的药,又都白吃了!”枫芸微笑着道谢。陈医生把两个电话号码记着她的病历封皮上:“这是我的电话,一个家里的,一个这儿(诊室)的,有什么情况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枫芸去中药房取药,全是中草药,一样都不认识。
从医院出来,她又转了几家土产商店,终于买到一个熬药的锅。
一间白色的沙滩酒屋,安静地立着。墙壁是透明的玻璃,海面上点点帆影尽收眼底。仔仔在外面,趴在玻璃上,两只前爪使劲拍打。枫芸问服务员:“可以让小猪进来吗?”服务员微笑着说:“对不起,不可以!” 甜甜受不了仔仔孤独在外,便端着冰淇淋跑了出去。
“沙滩真干净啊!”枫芸望着外面,“仔仔不会随便拉吧?”“绝对不会!我敢保证,它是天底下最懂规矩的小动物,它有一个固定方便的地方。如果我们都很忙,忘了带它去方便,它就憋着,为了不撒尿,它长时间连水都不喝一口,最长的时候它憋过二十六个小时,没拉没撒,没喝一滴水,没吃一口食。”
“它不会跑丢吧?” 枫芸望着外面的甜甜。甜甜正与仔仔在沙滩上你追我赶。“不会!从来不会跑得太远,它最怕看不见我了。”“跟甜甜一样!”“小说构思到哪儿啦?”
三天三夜,江婷婷一直在坐车。下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后来她来到河南某市,已经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的她,非常幸运地在一家酒店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一天洗几千只油腻的盘子和饭碗,加上择菜洗菜,从早晨六点干到晚上十点,月底可赚一百五十块钱。干了一个月,有一天一名服务员请假,老板把她喊出去顶替,干了两天觉得不错,老板便一句话,把她的薪水从一百五涨到两百五,从后厨调到前堂。
她心里十分不安,每天都提心吊胆,担心前来吃饭的顾客中,有人突然指出她的身份。又不敢轻易丢掉这份工作,只想着干上两个月,攒点路费,再转移到别的地方。这样干了十几天,她很快发现身边那些女孩了,薪水与她一样多,花钱却大手大脚,随时随地可以花几百元买套时装,把身上的衣服淘汰下来,还动不动跑到邮局,三千两千地往家里邮钱。江婷婷心里纳闷极了。她们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叫娇娇的服务员点拔她,很简单,就是陪客人吃吃饭,喝喝酒,一次就能赚一百,客人高兴了有可能还会给二百,遇到大款一下得到三百五百也很常见。说得她有点心动。她太需要钱了,有了钱她就可以给自己买张假身份证,甚至弄张假学历,这样的话日子就会好过些。她悄悄地问过那些办证的,一张学历少则几百多则几千,身份证也得二百块。所以当娇娇提出要她一块去一家练歌厅玩玩时,江婷婷犹豫了一下,跟着去了。
那天晚上,领班把她领进一间ktv包房,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把她拉到身边的沙发上,她呆呆地坐着,不知该干些什么。干坐了一会儿,那男人扭头看着她问,你身上有没有肉?她不知什么意思。那男人指着她胸脯又道,你身上除了这两团肉,别的地方还有没有肉?她这才明白,男人是嫌她瘦。她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哭着跑了出来。领班在门口拉住她,问明情况,急忙说你先别走,我给你换个台。
换个台!“台”,这时候她方才明白,她正在干的是什么,是坐台。“坐台”,以前她只在港台拍的影片里听到过,如今她居然干上了。领班把她领进另一间包房,这里有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谢顶男人身边已有位红衣露胸女伴,另一个胖胖的男人,还“单身”。胖男人见了她,十分喜欢,热情地给她让出位置,非常怜香惜玉地给她倒茶。胖男人握住她的手,她急忙把手抽了回来。胖男人也不见怪,便变得礼貌起来,待她依然很好,一会要给她献歌,一会儿要与她对唱,可是她始终放不开喉咙。后来胖男人让她喝杯酒,她觉得不喝的话,就谈不上陪酒,不陪酒怎么能赚陪酒费?勉强喝了一杯,立即被呛得眼泪横飞,咳嗽不止。
到了夜里十二点,两个男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小费自然也拿不到手。江婷婷心中十分着急,红衣女孩脸上也已显出不耐烦,直接问谢顶男人,什么时候给钱。红衣女孩说,时间到了,过了十二点,超一小时加一百。谢顶男人在女孩祼露的胸上抓一把,说,走就走,看把你厉害的!二位小姐把两瓶酒喝了,我们保准走!
胖男人只是笑,不参与。红衣女孩对江婷婷说,我们喝吧。边说边将两只杯子倒满。江婷婷看着酒,心生恐惧。她说,我不敢喝了,再喝就不行了。红衣女孩气愤地瞪她一眼,像瞪一个懦夫,两只手同时端起两大杯酒,仰起脖子,只听咕咚咕咚一阵响,两大杯啤酒一滴不剩进了肚。红衣女孩把另一瓶酒倒满两只大杯子,又仰起长长的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去,然后,把空杯子拍在茶几上,瞪着谢顶男人道,该走了吧!
江婷婷看得惊心动魄,心里对红衣女孩说不出的感激和怜悯,还有心疼。谢顶男人却无动于衷,还在耍赖。红衣女孩怒目而视,你说话不算数?谢顶男人说,好,你跟我去结帐。红衣女孩无可奈何,又怕钱到不了手,只得寸步不离跟着谢顶男人走出包间。等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来,胖男人对江婷婷说,你快去吧,他是买单的,他走了你就拿不到钱了。江婷婷说,向那个人要钱?胖男人说,对呀,不向他要你向谁要?江婷婷说,如果他不给怎么办?胖男人说,他不给我也没办法,他是买单的,总不能让我掏吧?
为什么会这样,刚刚还是温情脉脉,满脸修养,转眼就变成这副嘴脸,江婷婷差点没哭出来。她拉开门跑了出去,走廊上的一幕让她霎时愣住了。她看见谢顶男人把红衣女孩顶到墙角,一只大手伸进女孩的裤子,在女孩的双腿间掏来掏去,拱来拱去,摸来摸去,像一只臭虫子让人恶心!红衣女孩双目喷火,却又不得不忍着,因为钱还没到手。
红衣女孩瞥了江婷婷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鄙视。
江婷婷羞愧难当。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女孩的事。女孩一口气猛灌两瓶啤酒的情景,印在江婷婷的脑海里,像鞭子一样抽着她,她不敢和女孩对视。她永远记着女孩瞥她的那一眼,那一眼像一把尖锐的刀子,那是一个妓汝对她的轻蔑和鄙视!
江婷婷从练歌房里逃了出来。那是一九九五年。各种档次的ktv练歌厅像雨后竹笋,在中国大地上纷纷冒出,并迅速崛起,行走在外面,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任何一条街上都能听到靡靡之音,都能看到涂脂抹粉的小姐在招摇,某些男人手里有点钱就往那种地方跑,但那种地方,着实让江婷婷一次看个够,恶心透顶!
第二天中午,饭店老板叫她到一个包间陪客人喝酒,她对酒已恐惧得要命,说什么也不肯去。老板说,你什么玩意你自己还不清楚?你能去练歌房干,就不能在我这里干?在那里挣钱,在这里也不会少你一分!你装什么装?客人找你是给你面子,你以为随便谁都可以坐到贵客身边喝美酒?
江婷婷怕被炒鱿鱼,忍气吞声进去了,被客人硬灌下好几杯。从包房出来,老板又告诉她,有客人点她出台。已经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江婷婷,问老板什么是出台?老板说,装!装!你给我装!你装什么装!你以为你装,客人就会给你出高价?别太天真了!!她哭着说,我真的不知道出台是什么。老板说,真不懂?那我给你上一课,出台就是陪客人睡觉!脱光了让客人尽兴地玩!江婷婷一下子愣住了。老板冷笑着,怎么?还害臊啊?自己是什么货色,别人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
江婷婷脸上热辣辣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把她带到包间,大约因为光天化日,那男人先到窗前,唰地一声拉上窗帘。她一下子就傻了。片刻之后,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一步一步走向她的男人,她哭着说,叔叔您等一下好不好?只要三分钟,让我上一下厕所好不好,我要撒尿!那男人说了声“真扫兴”,一把推开她,一脸沮丧。江婷婷拉开门,不假思索冲了出去,冲出酒店,她的行李全部丢在那家饭店里,当月工资泡了汤。这便是河南某市留给她的全部印象。
她擦擦眼泪,挤上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独自一人离开了这个恐怖又让她寒心的地方。
好在身上还有二百元现金。这是她的洗碗钱,这二百元是她洗了上亿只油盘子换来的,在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里,她的现金永远都是贴身藏在身上,因为在潜意识里,她随时随地都在做着逃往新的征途的准备。
在南方一个小城里,倍受折磨,筋疲力尽、惊恐不安又忧虑不已的江婷婷,一下车,就在地下通道的小摊上,拿出三十元,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换掉旧衣服,她从内心里希望把自己换成另外一个人。这时候,她身上只剩一条短裤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了。她一直不舍得扔,它常常让她回想在家和学校的日子,让她知道自己曾经有家,曾经有理想,有学业,有追求。
但只要一想起家和学校,想起宁哲,想起家乡的城市,她又会不可克制地想自己所做过的事,想起惨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对母女。不,在整个逃亡的历程中,她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奔波在痛苦折磨的逃亡路上。那个女人临死时的脸与表情,她不记得了。但她一直记得那孩子,清晰地记得那孩子的脸与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从纯真、干净、无邪,顷刻之间转变为惊恐、苦痛、不安和恐惧,就是那样一双眼睛,一直魔鬼一样刻在她脑屏上,有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两只眼睛,它们会变成两只魔鬼的爪子,在她脸上抓来抓去,抓得她心里鲜血淋淋。让她感觉自己无论跑到哪里,那双魔爪都在跟着她,追着她,盯着她,打着她,经常弄得她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经常让她在半夜的噩梦里,骤然惊醒。
在这个充满了商品气息的陌生的南方城市,她很快找到了一份电脑店的杂工。除了当搬运小工,还很快学会了电脑打字,名片设计。她在那里干了一个半月,一共赚了七百五十块钱。然后她又辞了职,转移阵地。在那陌生的城市里,她像一只跳进了玻璃瓶子里的无头苍蝇,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只要与人一接触,就担心别人看破她是哪里人。别人不经意一句话,都会引起她的惊慌。于是只好跳出玻璃瓶子,寻找另一只玻璃瓶。有一次,在一个餐馆里,遇到一个老人,当时她非常孤独而无助,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如果能交个朋友,那将更好。在外面她只敢与老人和孩子接触,因为她觉得只有老人和孩子才比较安全。可是当那位老人不经意提到她的家乡“金山”两个字时,她一下子就慌了神,急忙离开那里,飞快逃往另一个地方。
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没有一根让她感到安全的枝头可以栖落。在附近几个小城市转过之后,她来到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广州。广州是她向往的城市,可是她却不能从容地浏览一下。
踏上广州这块热土时已是黄昏了,疲惫不已的她想找个旅馆住一夜,好好睡上一觉。这时候她已有了假身份证。然而准备登记时,她发现前面登记的客人,身份证都被扫描入微机。她开始慌了,猜测旅馆的微机可能与公安系统联网,她担心假证件被查出来,便急急逃出旅馆,慌乱中跑出老远。
后来她坐在一间商厦的台阶前,一坐几个小时,一直捱到半夜。霓虹闪烁,万家灯火,却无一盏为她所亮。后半夜时,一阵瓢泼大雨把她从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浇醒,她像一只落汤鸡,牙齿打颤,冷得浑身抖若筛糠,又不得不迈开发僵的双腿,在黑暗中朝着可以躲雨的地方猛跑,暴雨持续了半个小时。
暴雨过后,有个男人从一家酒吧里走出来。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轻轻地停了下来。他认真地注视着她,他长着一张文明且和善的脸,双眼里满是爱怜。他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抚了抚。这是她离家一年多的时间里,第一次接近温情,并且是异性的温情。这位男子大约五十多岁,脸上的神态与父亲颇为神似。他注视着她的脸说,孩子,你太疲劳了,我家就在附近,愿意到舍下休息一下吗?
江婷婷几乎没有思考,被暴雨浇得僵硬的身体,仿佛被施了魔法。她迈着僵硬的步子,凭着一种直觉,跟着男人走了。这是一位大学教授,妻子出国多年,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很大的房子里,屋里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孤独。教授给她收拾了一间久无人住的屋子,在小床上换了一套干净被褥。教授打开热水器,让她进去冲澡。
当江婷婷从澡间出来,一套干净的棉质衣裤整齐地叠放在小床上,桌上有热腾腾的牛奶和烤肉串。江婷婷心头滚动着从未有过的热流,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仿佛在接受家人的伺候。可是,她知道教授不是家人,她小心翼翼地吃着东西,不知是福是祸,心中五味俱全。
吃完东西,房子里静悄悄的,教授屋里灯已经熄了。江婷婷裹在柔软的被子里,默默哭起来。这是她逃亡以来,第一次感受家的温暖,这是她离开家人以来,第一次享受被人照顾的温馨和幸福。
她在教授家里停留了七天。那是她逃亡以来最温暖的一周。教授对她很好,就像对女儿那样。他慈爱的眼神让她时时想起父亲,他诚恳的语言让她对他无比崇敬。教授非常坦率,他跟她讲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私事,他的童年,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以及妻子出国以后,他与别的女人的私情。他的坦率令她吃惊,感动。可是她不能说自己,她始终紧闭心扉,半个字都不肯吐露。教授并不要求她像他那样谈论自己,教授活得太寂寞了,他需要倾诉。她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听众,陌生,而且单纯,对他的坦白不存在任何威胁。
一周过去,她的脸颊出现了红润,眼睛有了光泽。此处虽好,但她清楚不是久留之地。教授像父亲,但毕竟不是父亲。见她去意已决,教授也不挽留。他骑着自行车跑了七公里,帮她买好了火车票。教授买了一堆食品和饮料让她拎在路上吃,最后还拿出一千五百元,不容拒绝地塞进她的包里。
临别前的晚上,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两个人都突然感觉不能畅所欲言地聊天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有些不自然的感觉。明天就要走了,江婷婷感觉到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她也许应该做点什么,没有免费的晚餐。可是,做点什么呢?她有些不太明白。
教授从突然沉默下来的气氛中站起来,回到他的房间,把门从里面关上。在教授家的几天,教授从来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非份要求,但她从他的眼睛中,看得到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得到他作为男人的欲求。他的身体,他的声音,甚至他的每一根头发,都隐藏着性的饥渴。可他一直在克制,他用超人的克制力,压住了饥渴无比的性的欲望。
江婷婷在客厅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不见教授出来,便起身回到房间。她换上睡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关上门,到床上躺了下来,门没有锁。不知道为什么她破例没有锁门。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她睁着双眼看着闹钟的时针一格一格走过去,她强迫自己睡去,却丝毫没有睡意。凌晨两点的时候,虚掩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她看到教授轻手轻脚走进来,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又在床沿上坐下来。她屏住呼吸,闭着双眼。教授伸出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忽然轻轻地掀开她身上的被子。这一刻,在她的意识里,她应该怒眼圆睁,一掌把他打翻在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连一点自卫的力气都没有。她甚至不愿睁开双眼。他见她没有拒绝,便用滚烫的身体覆盖了她。她的身体冰凉冰凉,像一根塑料冰棍,任何温度都没能将她融化。
天亮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迷糊了一阵,隐约听到教授在厨房里忙碌。待她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已升得老高,看到教授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她身边,身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鸡凤爪汤。教授说,趁热,喝了吧。她摇摇头,没有食欲,她不愿去看他一眼。教授说,喝点吧,煲了五个小时,多少喝点,增强身体抵抗力。她看看床头闹钟,发现已经快中午了。
午饭后,教授又骑着车子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包里多了一捆钱,整整齐齐的,缠着银行的封条。教授说,这是二千五百块,你带在路上,以备急用。江婷婷很想拒绝,甚至想把昨天他给她的钱一同摔到他脸上,这样,挽回她的尊严。可是,她做不到。她确实太需要钱这个王八蛋。没有钱她甚至可能会死。这么辛苦地在外面跑,就是为了躲开死亡。她不能死,她拒绝不了这捆钱。她把钱抱在怀里,用脸贴着它们,仿佛贴着自己未来路程上的温暖生活。这是她的贞操啊!要钱,就意味着丢弃尊严,她又哭了。狠狠地哭了。临走,教授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她,教授说,她太多愁善感了。教授轻轻拍着她的背,他对她无比留恋。她推开了他,她的眼神已经冷冰冰的了。她不欠他什么了,她还了他的债,她已丧失了贞操和尊严,她不会再对他感恩戴德。几天来他给予她的温暖和爱,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僵硬的身体被他抱在怀里,她感到他的身体又烫起来。她感到下身还在隐隐地难受,这让她内心里怒火中烧,如果他还想要,她会一掌把他扇趴下!甚至有可能把他杀掉!反正她手上已沾了人血,也不在乎再沾一次!
可是,教授克制了。他拍拍她的头,把她送走了。上车时,他叮嘱她,这里就是她的家,任何时候愿意回来,他都会为她留着门。他还说,想他了给他打电话,在外面呆不下去,没地方去了,或是受了委屈了,就一定要回来。他说,反正他太太回不来了,就是回来也要离婚,因为有人看见她在国外与别的男人同居,他说,他太太早已把他们的夫妻情给撕碎了……临上车,他又说,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问你,可一直没敢问。她说你问吧。他说,你是不是受到过强烈的刺激,对你的一生都产生了影响并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她哆嗦了一下。反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看着她,眼睛!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充满恐惧和疑问,还有玩世不恭的成分……她哆嗦着继续反问,你是不是太自作聪明了?他继续道,不,我看得出来,充满恐惧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还不能适应……江婷婷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掴到他的老脸上,猛然叫道,闭嘴!
教授惊愕地瞪大了眼,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但仍然没有闭嘴。他继续说,充满疑问并非少女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好奇与不解,而主要来自于你受到强烈刺激……
江婷婷又一掌掴出去,教授另一半脸也变红了,但他还是没有闭嘴。他两只手把他的两瓣脸全部捂住,露出嘴唇继续道,而主要来自于你受到强烈刺激和挫折之后的沉重反思,至于玩世不恭……闭嘴吧你!江婷婷一拳击出去,砸在教授的嘴巴上。
血从教授嘴里淌出来。教授终于换了话题,他说,如果他想她想得受不了时,他会出去找她。江婷婷问他上哪里去找他,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苦笑一下,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去找。她无动于衷。他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也绝不会给他打电话,无论她能否在陌生的世界活下去,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这样写合适吗?”枫芸要了一杯清水,滋润冒火的喉咙。
“最近不见你喝杜松子了?”吴懈答非所问。
“一滴酒都不能沾了,嗓子在抗议。”枫芸又问,“这样写合适吗?”
“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去了,一直在用药。”枫芸再问,“这样写合适吗?”
“用药要对症!”吴懈笑了笑。
“你怎么跟医生似的?”枫芸又问了一遍,“这样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教授为人师表,受人尊敬,应该是一个高尚的形象。这样是不是扭曲了教授的形象?要不,给这个男人换一个职业?比如医生?做生意的商人?”
“什么都不必换,就这样写!”吴懈喝了一口水,“教授也是人,生意人干的事,他为什么干不出来?因为他有知识?虚伪?没有比这样写更合适的啦!文学嘛,我不大懂,但我知道什么东西都是人搞出来的,人搞的东西,不能离开了人的本性,这样才显得真实!教授这个人,在你的小说里也就活起来了,不虚假了!不道貌岸然了!”
“难道就不需要一点改动的地方?”
“我说你是个天才你还不信!我到现在还听不出来哪里需要改动,听出来的时候肯定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