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完一节自习课,枫芸从学校出来,如约来到市体育中心。第一次来这里。她按图索骥找到高尔夫练习场,这是吴懈的工作所在地。见了面两人都显得高兴,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其实分别还不到一周。吴懈问,甜甜还好吗?
枫芸注意到,吴懈张口闭口都忘不了提起甜甜。他对甜甜的关注远远地超过了她。她给了他一个平和的微笑说,托你的福,还好。吴懈笑了笑,用职业性的风度和姿势,把她请进俱乐部咖啡吧一个靠窗的座位上。
他脸上的态度与手上的姿势都带着礼节性的客气和友好,招呼她与招呼一个普通的客人没有什么二致。他是这里的部门经理,管理着网球场与高尔夫练习场。他也算体育场老板的一个马仔,按照逻辑,在工作时间内,他应该不停地跑前跑后,协调关系,处理问题,招呼客人,到处照应,单单为了薪水,也该发动全部智慧,兢兢业业做好份内的事。
然而,从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他不是那种特别称职的经理。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三分笑,全凭嘴一张,这类商场人士本该具备的体貌特征,在他的脸上全找不到。他不像积极主动地做一份工作,更像在应付一份差事,表面上说得过去,主观上并不积极。他把与朋友的会面安排在工作场所,而没有任何顾忌。
“你的工作环境真好啊!这一片绿地,舒心死了!”枫芸望着玻璃窗外碧绿的高尔夫练习场,由衷地说。
“久居兰芝之室不闻其香,我正琢磨着换个事做呢。”
枫芸环顾左右:“别换了,这儿多好啊!我们在这儿聊天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
吴懈无所谓地笑笑:“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我这里其实很清闲,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要么坐到办公室看报纸。”
用他的话说,他生性淡泊,随遇而安,没有向上爬的野心,说好听点就是没有上进心。因此工作上只要过得去,有口饭吃,又没有把自己搞得太累,这就行了。这种生活态度正好投了枫芸的观点,这些年来她也一直这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因此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从来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吴懈与别的男人太不同了!
但,她对吴懈的关注绝非出于对男人的兴趣。
她不止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吴懈真是太不同了。别的男人如果接近她的孩子,则主要是冲着她来的,如果她拒绝了他们,他们便会立刻丧失对孩子的兴趣。吴懈确实不一样。他接近她,纯粹是个借口,是个理由,接近孩子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这一切绝不会平白无故,他与孩子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服务员送来一杯茶,一杯清水。透过玻璃,绿草茵茵的高尔夫练习场尽现眼前,让人自然而然地心情舒畅。枫芸与吴懈面对面坐在西欧风格的小桌前,视线不约而同投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碧绿球场。练习场五六十个球道上基本上满了,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一个小男孩穿着宽松的运动衫,戴着棒球帽,动作规范,姿势优美,每一次清脆响声之后,白色的小球都会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美丽弧线。吴懈指着小男孩:“看见了吗?这小孩子打得特别好!”
枫芸嘴角挂着一缕淡淡微笑,不说话,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出于礼貌,为了不冷场,为了表示友好,吴懈便不停地说。他的话题都是信手拈来,谈时事,谈社会热门话题,谈体育明星,谈流行,谈这个城市,谈他经历中的趣闻,谈起高尔夫,更是头头是道。因此她知道了,高尔夫球杆与时装一样,一年一个流行趋势,一副高档球杆少则几千元,多则几万、十几万美金,并且不断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球杆,就像被庄家抛弃的股票,身价直线下跌。有条件的球迷直接找厂家度身订做,经常更新,淘汰的球杆当垃圾处理,被国内某些球迷淘回,换一副新的包装,便会当新杆使用,或者贩卖,从中牟取暴利。不懂行的人压根想不到高价买来的球杆竟会是二手货。
枫芸道:“你知道得真多啊,对高尔夫我可是一窍不通。”
吴懈笑笑道:“我知道的全给你讲了,耳濡目染啊,你要是在这里呆上两天,知道的东西肯定会超过我。”
“为什么?”
“你比我爱学习。”
枫芸喝一口水:“生意每天都这么好?”
吴懈指着外面球道上练球的人:“这都是些铁杆球迷,只要有时间就背着杆来了,有的天天泡在这里,一天不摸杆,手就会发痒。”
枫芸笑而不语。吴懈又指着那个小男孩说:“看到了吧?那个男孩是韩国人,没读过一天书,但他是个天才的高尔夫球手,每天训练五个小时,数年如一日,从不间断,从小就开始培养,在韩国全国大赛中每次都拿少年组头等奖。他爸是个亿万富翁,最初就是凭借倒卖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金卡起家的,会员卡被炒到天价,人也暴富了。之后来中国开工厂,现在又到灵水炒楼房。”
枫芸问:“为什么不让孩子读书?”
“这个小孩子不喜欢读,他们的观念与我们不太一样,不喜欢就不读,不强迫孩子做不喜欢的事。不识字没关系,球打得好一样是优秀小孩。”
这时候一个球童走过来对吴懈低声耳语。吴懈向枫芸说声抱歉,让她稍等片刻,站起来出了咖啡屋。枫芸隔着玻璃窗,看到吴懈走到练习场一个球道上,与一个球手寒暄,握手。一会吴懈又折了回来,枫芸问:“有事吗?”吴懈说:“没有没有,你要不要去试试?打两杆?”枫芸笑笑:“我不会。”吴懈道:“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这是练习场,初来的人几乎都不会。”枫芸跟着吴懈离开咖啡座,边走边问:“你在这儿还充当教练吗?”吴懈道:“你要教练啊?我这里有十几名专职教练,介绍一个给你?”枫芸哈哈一笑:“好啊,帮我找个年轻英俊的。”
刚才与吴懈寒暄的球手背着杆离开球场,腾出一个球道来。球童跑过来装好一盒球,吴懈手把手指点枫芸,握杆,举杆的高度与力度,出杆速度,击球要领。吴懈做了个示范动作,和那个少年组冠军的男孩一样,动作简洁有力,姿势优美,只听砰地一声脆响,球飞出视线。枫芸连续打了十几个,几乎每一次击球声都沉闷难听,不是没有击中小球,便是将球击歪,或者把杆捅到地上。吴懈招呼完客人走过来,看见枫芸放下球杆,坐到一旁的休息椅上吹凉风。吴懈问:“没有信心?”枫芸道:“如果心里有事,我无法专注地干另一件事。”吴懈故作惊讶问:“是吗?什么事啊?这么严重?”枫芸说:“我就不兜圈子了,你应该知道,今天我来找你,不是为练球来的。”吴懈说:“还要讲你构思好的小说情节?”
枫芸认真地点了点头:“现在到了关键处!”
吴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似乎在笑枫芸小题大做。他用他特有的沉稳语调道:“正好啊,我巴望着往下听呢。开讲吧!”
“在这里?”枫芸站起来,握起球杆,站好了,飞出一杆,这无意的一杆,居然稳稳地敲中了小球,只听清脆的响声传来,小球居然轻盈矫健地飞了出去。
吴懈叫了一声好。枫芸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打球。吴懈仿佛看透她的心思,说:“这些打球的人都很专心,没人会偷听我们的聊天。”枫芸又打了一杆,居然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球。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吴懈问:“叹什么气呀?”“为女主人公的命运。”“你给她安排什么样的结局?好的?坏的?让她幸福还是痛苦到底?”“结局眼下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样,得看情节如何发展,她的命运不能由我说了算。”
“她本身就是你编出来的,她的命运应该捏在你手里啊?”“话是这么说,可是,结局总得让人信服,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她的命运不断地变化,结局自然也莫测难料,情节需要她死,如果我非要她活着,那就怪别扭的,也不能让读者服气,认为不合情理。”
“说得是啊!不过我不大懂,这东西太专业化了。”“没什么专业的,只要有过生活经历并且能够深刻理解生活的人,都能写小说,没什么了不起。”吴懈双手合二为一,鼓了两掌:“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骄傲!”“我想给小说安排个小主角,也就是说,给女主人公安排个孩子,你看如何?”
“为什么?”“很简单,剧情需要。”“也好,更有生活气息。你让她跟什么样的男人生孩子?”“不让她生。让她捡!捡一个孩子!”
吴懈笑一笑,眼神里划过一丝奇异的色彩。
她把它们悉数捕捉在眼里。
那一年,江婷婷从火车上一觉醒来,睁开双眼,从小小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一片片青山,看到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大海。她看到天蓝如洗,美景如画,她如痴如醉看着,紧缩的心情不由自主舒展开来。当火车在站口停稳,几乎是情不自禁,她拎起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出口涌动着无数张笑脸,无数双期盼的眼神,无数挥动着的手擘,但没有一个属于她。从来没有人接她。一回回奔波,她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无人接站的旅程。她花两块钱急切地买来一张地图,知道了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城市,叫做灵水。
这是她在外漂泊的第三个年头。食宿无着疲于躲藏,她累极了。当饥饿寒冷等生存的忧虑退去之后,难以忍受的便是恐惧。每天她都在极度惊恐的折磨下昏昏睡去,噩梦般的经历,使她常常在深夜里噩梦连连,清晨睁开双眼,即使太阳照在身上,她依然会冷汗淋漓,瑟瑟发抖。
如果说头一年里,对她来讲惶恐和害怕是最大的折磨,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寂寞和孤独像一对青面獠牙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煎熬着她。说到惶恐和害怕,她从来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流一滴泪。但任何时候一想到亲人,想到父亲,想到奶奶,想到继母,想到可怜的妹妹,她都会躲在一个无人看见的地方,任凭自己哭成泪人!巨大的寂寞和孤独像黑洞一样,把她牢牢围困。几年来她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跑回去看一眼奶奶。她总以为身体健朗的奶奶会永远活着,会永远等着自己的孙女,总会有见面的一天。那时候她常在漆黑的夜里,咬着被角低声地哭泣,因为想念亲人……没想到奶奶却那样去了,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就那样去了!死不瞑目!她再也见不到奶奶那张慈爱的脸,再也不能抱一抱奶奶……整天跑啊逃啊,躲啊藏啊,身上穿的只剩下一件短裤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这还是妹妹帮她买的,它成了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生日的那天她捧着它久久地发呆。内心深处想和妹妹说话的欲望,像虫子一样狠咬着她。可是不能,她不能不咬着嘴唇将心里这条虫子狠狠地掐死。
有一次路过一家乐器店。她神不由己停下脚步,隔着橱窗,盯着里面各种各样的乐器,呆呆地看上大半天。它们提醒她,自己也曾经有志向!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这些乐器让她心里沽沽地冒血,让她忍不住热泪滚滚。
终日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敢对人讲半句真话,生活在没完没了的谎言里,偶尔从电视屏幕里听到一句家乡口音,或者在商场里看到一盒家乡特产,她会既高兴又心惊,这样的情绪常常会持续好几天。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坐几个小时公共汽车跑到另外一个城市,买了一张当地手机卡,大着胆子拨宁芬的传呼号。她颤抖着手指拨那号码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号码还能不能找到宁芬。她没想到居然很快得到回电!是宁芬的回电!江婷婷握电话的手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她只“喂”了一声,眼泪便哗哗而下。宁芬已听出了是她,十分激动,压低了声音问是你吗?是你吗?江婷婷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再出一声。宁芬没有问她在哪里,只是悄悄地急切地叮嘱她,在外面只要能呆下去,就千万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宁芬还说,他是个憨子,你走后他就后悔了,他疯了似地到处找你,你千万不能回来,他会把你送进去,他会让你去自首的……宁芬还说,你别恨他,你要理解他,你要原谅他……
这是她离开后唯一一次听到亲人的声音。宁芬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潜意识里她已将对方当作亲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洗刷着江婷婷苍白的小脸。她知道宁芬说的“他”是谁。她不怪他,她早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既然她侥幸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头。她必须做一个理智的人,狠心的人,为了不失去自由,可以永生不见亲人,不见恋人。她只喂了一声,咬牙忍住自己,没有向宁芬说一句话。
她决定暂时在灵水这个地方落脚。她连续多日奔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的土地上。陌生总是与害怕、担心联在一起,但对她,陌生正好具备了保护作用。她没有找中介公司,而是凭着两条腿和一双眼睛,终于找到了渔村这个深藏在城市腹地的好地方。她在村前靠海的人家租了房子,住下。白天出去找些零活,晚上关在小屋里,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一天清晨,她打开窗户,带着腥味的海风扑进屋里,她的眼皮突然跳起来。不停地跳,跳了整整一天。这一天她心神不空,不知是谁在念叨自己。她所能联系的熟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被她“抛弃”的女歌手。在心里,她早已把她当成亲人。她忍不住跟女歌手打了传呼,没有别的目的,只想释放一下思念之情。没想到那边的电话很快就回了过来。可是,她听到的并不是女歌手的声音。女歌手的妹妹告诉她,姐姐被车撞了。江婷婷的心腾地跳到嗓子眼,忙问伤势要紧吗?女歌手的妹妹哭出了声。她说,她快不行了。
江婷婷二话不说,买了车票就奔往深圳。还好,她见了女歌手最后一面。女歌手在病床上气息奄奄,拉着她手说,我并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可是,我相信,你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女歌手双手一松,瞳孔放大了。江婷婷悲恸欲绝。
她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与女歌手的妹妹,共同处理完女歌手的后事。这个过程很简单,但在这个简单的过程中,当她无意中看到女歌手的身份证时,心中忽然一动!趁女歌手的妹妹没注意,她悄悄把身份证藏了起来。她叮嘱女歌手的妹妹,不要把噩耗通知家里人,父母会受不了的。女歌手的妹妹说,我也正这么想。江婷婷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悄悄留给这位妹妹。又悄悄地走了。
后来她跑到上海。找了一个有名的私人整容诊所。照着女歌手的样子,进行隆鼻、扩额等一系列整容手术。她变成了女歌手的模样。然后,她又利用女歌手的名字,找到假证贩子,重新办了一套档案等履历材料。之后,她回到灵水,从前村搬到后村,换了新的房东。
房东和房东太太都是老实善良的渔民。不过,他们早已经不打鱼了。房东在村委会上班,职务为治保主任(相当于村保安队队长),负责村里的治安工作。江婷婷凭着猎狗一样的嗅觉,选择这里做了自己临时的家。
果然,房东太太与她十分投缘,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对外称她是一个远房亲戚,因了房东的“治保”身份,她住在这里,没有办临时户口,居然从来没有被人查过户口。最初的时候,房东太太送她几件淘汰下来的家具,送给她非常厚重的友好和关爱。而她则用谎言骗取了房东一家的好感。她称自己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为了投奔恋爱多年的男友才来到这个城市,没想到来了之后发现男友移情别恋,自己身心俱惫,为了不使家中父母伤心和担心,便对父母隐瞒实情,因此暂时不便回去,又因为喜欢这个城市,便想先在这里找份工作安定一阵。房东太太对她十分同情。大骂当今的陈世美越来越多,信心百倍地劝慰她不要难过,就凭她的个人条件,一定能找个比那背良心的家伙强百倍的好男人。但江婷婷表示,她已心灰意冷,只想好好干一份工作,不愿再次进入感情旋涡。因此每逢房东太太遇到一个“条件好的”,热情拉着她去相亲时,总会被她婉言谢绝。
江婷婷运用一系列假的学历、档案、证件等,加上天才般的表演本领,非常成功地在灵水市人才市场被一家私立学校聘用。经过考试、面试等一道道关卡,最终顺利获取了该校初中部英语教师之职,骗得了一份为人师表的工作。她觉得这是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是上帝为她指定的社会位置。她无数次抱着女歌手的身份证,在黑暗里默默地哭泣。
这样,她成了一名英语教师。她利用高中时代扎实的英语功底,利用自被聘之日就开始的从不间断的昼夜勤奋的自我学习,一年之后,她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英语教师。她教出来的学生常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成绩,学生的优异常常令她陶醉不已。从一开始她就热爱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她用她的勤劳,用她的心血,一点一滴地培育着一茬一茬的学生,几乎每学期,她都会被评为学生最喜爱的教师。她爱她的讲义,爱她的讲坛,爱她的学生,爱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爱属于她的每一节课。她无比地珍惜着这一切,挚爱着这一切,就像珍惜挚爱着自己罪恶的生命。她用这一份呕心沥血忘我投入的爱,来赎自己的罪过,来洗刷内心的罪恶之感。
这时候她已经从最初的惶恐中脱离出来,能够镇定地生存了。几经磨砺的她,已经具备了欺骗社会、欺骗人群的丰富经验,处世的经验,应变的经验,求生的经验,她知道为了获得生存,获得更好的生存,如何利用谎言这个万能的工具。用这个工具帮助她对付社会,对付周围的一切,来掩护她,让她得以苟活。
档案是从黑市贩子手里买来的,身份证件是偷别人的,她对谁都不会讲自己的来历,过去就像一个谜,她把它们埋在岁月深处。她曾以想过结婚,也许结婚是最好的掩护。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耻的念头。因为不管与谁结婚,势必要伤害一个男人的感情和一生的幸福。因为朝不保夕的她,根本无法保证能够与哪个男人平平安安地走完一生。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享受婚姻的,再说,任何男人都不能让她提起婚姻的兴趣。
颠沛流离,东征西战的她,终于安定下来,从一个惶惶不可终日不敢见到阳光的黑人,变成了一个可以勉强行走在太阳底下的假人。假人!假人!!
她已经很满足了!
枫芸道:“谎言总是连续性的,总是得一套一套,为了不使旧的被揭穿,总得花费心血不断地编出新的谎言。她生活在不间断的谎言中,生活在整套整套的谎言中。她的谎言已经成了车间流水线上的产品,源源不断从她的口中流出,辅助假造的证件,去应付社会与身边的人群,去获得生存的基本条件。她由一个罪人变成一个假人。真正的假人,除了肉体,一切都成了假的。也只有这样,变成假的,她才能行走在阳光之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才能不像过街老鼠那样被人人喊打,才能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与正常人交往,苟且过一份正常的生活。应该承认,她是一个天才的演员。小时候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歌唱演员,长大后,她在‘光天化日’这个舞台上,成功地扮演着一个虚假的人。”
“很少有人的生活,没有出现过谎言,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奇特的是,她巧妙地利用一个死去的朋友的身份证,并成功地把自己的脸变成死去的朋友的脸,既有效地保护了自己,又把朋友的生命延续下去,倒不失为聪明之举。”吴懈喝口茶,“我对她越来越感兴趣,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告诉我,接下来她又遇到了什么?!”
枫芸道:“表面上她能够从容生活,但一到了晚上,那个死在她手里的小孩,总是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在黑暗中的某一个角落,瞅着她,让她无处躲藏。在梦中,她还是常常会蓦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子从天而降,来到她的生活中,这种情况才渐渐得到改善。”
“孩子出现了?”
“对,剧情需要,孩子出现了!我得给她安排一段美好的生活,要不,她也太可怜了!”
“对!生活不能总把残忍加在同一个人身上。”
枫芸从包里掏出俗称“灭火器”的西瓜霜,张开嘴,对着嗓子眼喷了几下。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是个弃婴,被抛弃的时候一头撞进江婷婷眼里,出于怜悯,她把孩子从地上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将孩子从襁褓中一尺来长的婴儿,养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聪明可爱的儿童。”
那是凌晨,天欲亮未亮,她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惊醒。她以为是噩梦的延续,她从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啼哭声依然不止。婴儿惨烈悲壮的哭声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拉着她打开了房门。一个躺在襁褓里的婴儿,赫然出现在眼前。是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就躺在她的门口。
江婷婷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孩子粉红色的小脸与漆黑的眼睛,一下就把她的心搅碎了。她立即想起了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孩子,一样粉红的小脸,漆黑无辜的眼睛,她依然怀疑是噩梦的延续,顷刻间大脑像炸了一般,逃也似地折回房里,砰地把门关死。
婴儿又鬼叫似地哭起来。哭声犹如钢锯的利齿,尖锐地挫着江婷婷脆弱的神经。她心烦意乱,惊恐无比,紧紧捂住耳朵,但那愈加惨烈的哭声不屈不饶,一阵紧似一阵。她与哭声对峙良久,这条倔犟、顽强、幼小的生命,终于使她清醒过来。
江婷婷无法忍受婴儿哭声的折磨,鼓起勇气,打开房门,用一颗颤抖着的心,用一双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起,紧紧裹到自己怀里。孩子偎到她的怀里,哭声奇迹般地嗄然而止。江婷婷用小半碗面汤与温暖的怀抱,使焦躁不已的孩子,归复了天使般的宁静。
孩子的襁褓里藏着一块染着红色的白布。那是一条仿佛从内衣上撕下来的白布,布料的质地相当高档。她把布条展开,里面掉出来一枚钥匙。她把钥匙捡起来,放在手心,去审视布条,发现布条写着一组红色的数字,她猜测红色是不是红墨水?却隐隐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她不明白这组数字有何意义,也想不通钥匙的含义。她依照原样用布条把钥匙裹好,重新塞回襁褓,心想该如何处理掉这个棘手的孩子。
也就是这天,江婷婷在早报上看到一条血腥的新闻,两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在凌晨时分发生火并,警方及时出击,挖出两个地下黑产业集团,为社会除了害,为国家挽回巨额财产。与所有新闻消息一样,报纸上出现的东西,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当时江婷婷最头痛的便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