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在序言中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不满意,但是要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本是一种庄严境界,但庄严已被污损得太多,就像我在浙江看到的一座佛寺里,写着‘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和‘偷税漏税,来世罚做尼姑’。古人早就教导我们,庄严往往隐身在荒诞之中。进一步说,荒诞也是一种庄严。荒诞兮,庄严之所倚;庄严兮,荒诞之所倚伏。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在荒诞的世界里,必须收起你的庄严,才能混过卡夫卡的城堡。但是不要忘了,当你一个人面对上帝时,严肃点!”老孔本人乃是北大的文学博士,钱理群和严家炎两位先生的高徒,现在又在北大的课堂上为人师表,本来应当最正经的,却最不正经。然而,正是在他的不正经里,承续了北大的真精神。
我以为,真正的北大是属于民间的。在孔庆东的文章中,你读不出酸腐的学院气,而充满着鲜活的、暧昧的民间色彩和平民感觉。正是这种“山野之气”,使孔庆东比起许多拥有跟他一样学位的、然而面孔和文字却无比苍白的人来,更见性情面目。他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儿子,在他自己看来,这一身份比他是最高学府的博士要重要得多。所以,尽管我并不同意老孔的许多学术观点,我的文风也与他保持相当的距离,但我依然认为,一向“冠冕堂皇”的北大,应当有几个老孔这样的家伙,才能给象牙塔带来几分“烟火色”。
老孔既然身处北大,也得做学问。他做的是怎样的学问呢?他研究青楼文化、研究通俗小说,这些领域都是某些自以为高雅的先生所不愿触及的。而正是在这些领域里,老孔最见性情,也最见功力。他研究武侠小说颇有心得,指点金庸古龙,自称“野腔无调”、“指鹿为马”、“华山混剑”。殊不知,“混剑者”比“比剑者”还要高明。“混剑者”看出了“比剑者”的虚妄,乃旁观之,游戏之,撕破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让他们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当然,老孔的某些剖析社会问题的文字,其观点我并不赞同。九十年代以来,北大中文系有一群年轻的博士、硕士,统统成了“新左派”的得力干将。他们许多都是老孔的同学,都是年龄三十多岁的文学评论家。他们对中国社会问题的估计出现了不可原谅的偏差,他们把对当下的批评和对“文革”的怀念勾连起来。他们生搬硬套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再涂抹上浓郁的民族主义色彩,居然在九十年代思想匮乏的大学校园里颇有些市场。他们甚至说,样板戏是了不起的艺术作品。这种说法,正如说清代的汉学是如何了不起的学术成就一样。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以千百万民众被屠杀和血雨腥风的文字狱为代价,换来那一丁点考据的成就,难道是一件有价值的买卖吗?同样,以剥夺绝大多数作家的创作自由乃至生命、并大规模破坏历史文化为代价,换来八个所谓“精美绝伦”的样板戏,值得吗?中文系出身的学者,一般数学成绩都太差,连这样简单的账目都算不清楚。
老孔本人虽然没有他的同学们走得那么远,但也染上了某些病菌。老孔对“文革”、对毛泽东、对“革命”的许多看法,都是我坚决反对的。对这些问题,我与老孔有过面对面的交流——师友之间严厉的批评和激烈的讨论,本来就是北大最优秀的传统。
老孔的文字、老孔的幽默,是道学家的死敌。道学家最怕两件事,一是谈女人,二是说幽默的话。道学家会无耻地玩女人,却不谈女人,因为那太“下流”了,就像鲁迅先生在《肥皂》中所写的高老夫子,脸上写着“正义凛然”四个字,却是满肚子的坏水。道学家更害怕幽默,而幽默轻易就让道学家丢盔卸甲,就像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福在嬉笑怒骂中摧毁政治人物们几十年营造起来的“尊严”。我在报刊上看到好几篇批评老孔的文章,都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声喝骂“成何体统”——从文字上就可以看出,作者是鲁四老爷一流的人物,他们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幽默,他们的生活准则是“事理通达心气平和”。但他们居然反应如此激烈,这也正说明老孔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老孔锋芒所及,凡社会人生、大千世界,涉笔成趣,妙笔生花。谈教育、谈电视、谈赈灾、谈新加坡人的自以为是、谈毛泽东诗词中的君王意识,都别开生面,鞭辟入里。书中尤其对高校和文坛学界中的怪现状有针针见血的猛刺。例如,他在谈到近年以来连连发生的诗人自杀事件时说:“我不赞成把诗人的自杀一律说成‘殉诗’,正像不能把烟鬼跳楼一律说成‘殉毒’,不能把妓汝上吊一律说成‘殉嫖’。请原谅我粗鲁的类比,其实换一种说法也可以,例如鲁迅说战士也性茭,但不能因此就奉为性茭大师。”比起引经据典的分析来,这样的文字文如其人,是“孔武有力”的。
《47楼207》和《空山疯语》是两本奇妙的书,在千人一面的旧世纪之末、新世纪之初,能够读到这样两本好书,是我们的幸运。古人说,好书当以烈酒下之,老孔的幽默就像是一道色香味俱佳的川菜,确实需要预备一瓶好酒来相配。那么,来一瓶什么样的酒呢?
还是让老孔自己来“点将”吧。
王朔:“流氓”也是一种伪装
王朔近来大发议论,骂遍天下。他自诩为民间、底层和体制外的代表,因此便获取了批评的豁免权。既然“我是流氓我怕谁”,他骂了谁,谁就活该倒霉。即使是圆滑世故、老谋深算如金庸者,使用太极拳法回应,最后也在这场争论中越陷越深,让王朔躲在角落里阴笑。
于是,其他被王朔谩骂的人物,一般都采取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自认倒霉的态度,不理不睬。连一向以政府发言人的形象说惯了伟大正确的话的白岩松,也对王朔无可奈何。他在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只好说:“只要王朔不骂我娘,我是不会应答的。”十大杰出青年不愧为十大杰出青年,一点把柄也不给对方抓住。
电视屏幕上的白岩松固然虚伪,但这是一种“明枪”般的虚伪;而我认为,躲在小说书页中的王朔更加虚伪,他的虚伪是一种“暗箭”般的虚伪。王朔说话似乎坦坦荡荡、无遮无掩,但是他守住了一个底线:绝不骂权势阶层,绝不说一句会给自己带来真正的麻烦的话。他才是演技派的“伪君子”。
王朔的小说我一部也没有看过,曾经翻开几页,实在读不下去就扔掉了。我是阅读俄罗斯和法兰西的小说长大的,我有我自己的阅读品位和审美标准。因此,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王朔艺术成就究竟如何,我无法作出评价。
在这里,我想谈论的是作为影视编剧和策划的王朔,以及作为社会文化评论家的王朔。在九十年代中后期,王朔之所以被媒体所关注,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两种身份——人们普遍认为,作为小说家,他已经“王郎才尽”。因此,在九十年代,作为影视制作者和社会文化评论家的王朔的意义,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作为小说家的王朔的意义。
..t。xt-。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