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刘亮程也遵循着这天上人间共同的律法,他从容地写道:“粮食是一群盲者,顺着劳动之路,回到劳动者心里。”所以,不必羡慕那些不劳而获者,粮食也许会进入他们的嘴里,但永远也不会进入他们的心里。也不必怨恨那些夺走粮食的暴君,他们建立起像宫殿一样庞大的粮仓,心灵却依然被恐惧所笼罩。这是刘亮程的文字在温和背后蕴藏的坚韧。一般读者也许会忽略,而作家李锐敏锐地感受到了,他指出:“刘亮程把人间的不平,历史的蹂躏统统放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让生命浸漫到每一颗水滴、每一丝微风之中……他在脱落的墙皮、丢弃的破碗、蓬生的院草中穷尽人可以体会到的永恒。他使生命有了一种超越世俗的美丽和尊严。他把这尊严和美丽只给予生命,给予自然,而从不给予蹂躏生命的社会和历史,从不给予误会了人的‘文明’;他从来不以生命的被侮辱被蹂躏来印证社会和历史的‘深刻’。”
那些似乎很重大的事件从来没有在刘亮程的文字里出现,那些每天在电视上露面的、高官显贵们也从来没有在刘亮程的文字里出现。那些事件和人物的重要性,在他自己的生命中,远远比不上一头牛、一只猫、一棵草、一阵风。“一个人可以在他平凡的生存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更重大的事情。”刘亮程找到了,让我们一起祝福他。
尹珊珊:城市森林中的精灵
我喜欢聪明的人,不喜欢愚蠢的人。
愚蠢的人让我感到难受,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叹:你怎么会这么蠢啊——虽然愚蠢并不完全是某个人的错误。
《圣经》中说:
宁可在安静之中听智慧人的言语,不听掌管愚昧的人的喊声。智慧胜过打仗的兵器。(《传道书9:17-18》)
正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喜欢读尹珊珊所有的文字。珊珊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只有十八岁,还是一个正在上高三的中学生,但她的聪明已经远远超过了某些北大、清华的硕士和博士们。要认识她的聪明,只需要读一读她在Chu女作《自由的十八岁》中的杂文和史论就行了。
当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鱼宏亮在网络上撰文歌颂义和团运动,歌颂那些用肉体去堵洋人枪炮的农民,歌颂他们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操的时候,我看到了中国高等教育惨重的失败。书读得多或者少,跟愚昧与智慧没有关系。我相信,假如一个人的智商没有缺陷,他会有理所当然的判断:肚子是用来容纳美味佳肴的,而不是用来吃子弹的。任何一种堂皇的理论、学说,假如要求人们用肚子去吃子弹,它就必然是“歪理邪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尹珊珊是一个坚持常识的聪明人,对“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有着清醒的认识。她跟鲁迅先生是同一类人,这类人从写满仁义道德的历史书中看出了“吃人”两个字来。她在《最无聊的朝代之一——汉代》中写道:“汉朝给我们留下了无可奈何的传统,留下了最早的关于皇帝如何服食瑃药而死的记录,留下了最早的确凿的关于后宫同性恋的记录,留下了佛教东传的影响,还有就是贫乏得不能再贫乏的文学遗产。”德高望重的老学者们可能要指责她的“偏激”——我从小到现在一直在面对这样的指责。而我想告诉尹珊珊的是,这些指责是毫无意义的,不要理会它们。你勇敢地拒绝了愚昧,你的自由是自己争取来的自由。用但丁的话来说,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套用电影《红高粱》中的一句歌词来说,就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
在这里,我更想谈论的是尹珊珊的小说。从我读到的几个短篇中,尹珊珊已经展示出了她那惊人的小说才华。在小说的写作中,男作家一般靠深邃的思想、宏大的历史感以及飞鸟一般掠过大地的俯视来征服读者,而女作家则一般靠透彻的情感、准确的直觉以及虱子一般爬过肌肤的妥帖来打动读者。
张爱玲、王安忆与安妮宝贝分别代表了三个时代女性小说写作的最高成就:张爱玲写的是四十年代的上海,写出了这个城市的冷酷与阴森,尽管这个城市在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但它被腐烂的传统所包裹,就好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王安忆写的是八十年代的上海,写出了这个城市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拉锯战,每一次的进步都以怀旧的面目展开,过度狭小的空间与更加狭小的心机,让我们很难判断日常生活究竟是一出悲剧还是一出喜剧;安妮宝贝写的是九十年代的上海,她企图用纯粹的爱情来对抗越来越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建筑,最后往往是爱情的蒲公英又从城市飘回了乡村,然而不管成败如何,她的这种努力至少让人感到温暖。
尹珊珊是在广州长大的女孩子,她说她喜欢城市,她的故事都发生在庞大的城市里。与对乡村情有独钟的刘亮程一样,尹珊珊对城市的热爱也体现了她的独特性。尹珊珊是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新一代女性写作者。显然,新世纪是属于她们的。传统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国粹派们感到痛苦,却让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她最好的小说《拟态虫子》和《happytogether之互补原则》等,都是写发生在都市的陌生人之间的爱情,莫名其妙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猜想,尹珊珊一定喜欢古龙、周星驰和王家卫,他们都是描述现代爱情的高手。一开始我很惊异:小小年纪的珊珊,怎么把都市人的爱情演绎得如此入木三分?后来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穿梭在都市丛林中的女孩儿,她自己时时刻刻都在体验着、遭遇着、吸收着或者拒斥着这样的爱情,她所呈现的不过是自己的生活和想象的一部分而已。
王家卫的电影是真正的“纯情”电影,比秦汉和林青霞扮演的琼瑶片还要纯情。我看过他的《堕落天使》、《东邪西毒》、《阿飞正传》、《春光乍泻》等,最喜欢的还是《重庆森林》。影片中梁朝伟扮演的警员663,一直强调自己与某某的距离只有0.01公分,却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他可以和一个女人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一夜,甚至爱上她,而对她的身份与处境一无所知。他是个悲哀的人。而王菲扮演的那个女孩,爱着警员663,不管对方知不知道,她一味地爱着,并因为爱而快乐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尹珊珊的小说《拟态虫子》讲述的是一个相似的故事:爱情在一瞬间发生了,但是当主人公伸出手去试图握住爱情的时候,爱情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我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所谓的爱情,但我宁愿它就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为的那种东西。”这种表达,看似犹豫,实则坚决。而在《悲情脸》的结尾,她这样写道:“那一天,我再次见到他,我们显然都已经疲倦,而且略带羞涩,我已看不见那些只出现在青春岁月中的表情,所有一切,已经被放进深深的海底。感情就像核燃料,容易释放巨大能量,却难于处理,或者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毫不犹豫地掩埋它,让时间和恶劣的自然去处理,等它变成另外一个什么物质的时候,我们已经死去。”这里,已然没有丝毫的少女的天真烂漫,而像是饱经沧桑的杜拉斯在缓缓地对着比她年轻两代的情人讲述她的青春岁月。
这里面,有一些残酷的美丽,使我想起了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我相信,沧桑感是天生的,与实际年龄无关——童心也一样。有的人,永远都是“老顽童”;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杜拉斯”。尹珊珊属于后者。在她的小说中,我发现了一种对孤独的不屈服——因为一旦屈服于孤独,也就等于让出了自己的自由。
......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