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天府早报》将此新闻放在“首页聚焦”之中,以示相当的重视。记者将这一做法形容为“规范学生行为的偏方”,“偏方”也就不是“正道”,其是非判断十分鲜明。
读到这则报道,我顿时感到专制时代的幽灵再次在教育界沉渣泛起。
我所理解的作为现代道德组成部分的“孝”,是一种经过现代文化洗礼的“孝”,它应当与“慈”相对应。作为子女,孝顺和尊重父母师长,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且也是整个人类都遵循的生活原则;同时,作为父母师长,也应当把孩子看作有完整的人格尊严的“人”,给予孩子相应的慈爱和尊重。两者是相辅相成、不可偏废的。这我看来,在中国漫长的以专制主义为主导的历史之中,最缺乏的不是“孝”而是“慈”。由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孝”片面的、无条件的宣扬,导致以“孝”的名义扼杀了无数年轻的生命。从鲁迅深恶痛绝的《二十四孝图》到巴金笔下阴森恐怖的“家”,体现出的都是“孝”的负面意义。因此,在“五四”运动中,学者施存统首先提出“非孝”的观念。这一观念像惊雷一样鸣响在一代青年的心头。对于“五四”那代启蒙主义者来说,“非孝”乃是“救救孩子”的前提。
“孝”如果推展到极端,其结果必然会对孩子的精神和肉体造成巨大伤害。《二十四孝图》中的画面,并不仅仅是遥远的传说。北大老校长蔡元培在孩童时代就曾经亲自尝试过这种伤害。那时,为了医治母亲的病,少年蔡元培把左臂上的肉割了一小片,放在药罐里。后来,蔡元培在自传中写道:“母亲的药,本来是我煎的,所以没有别的人知道。后来左臂的用力与右臂不平均,给我大哥看出,全家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希望我母亲可以延年,但是下一年,我母亲竟去世了。弥留之际时,我三弟元坚,又割肉一片,和药以进,终于无效。”也许正是因为这段惨痛的经历,蔡元培才一生致力于推进中国的现代教育,让中国的新一代青年都成为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和完整的人格的人。
当年,鲁迅先生写过一篇题为《我们应该怎样做父亲》的文章;今天,我们的成|人世界依然没有解决该怎样做父亲、母亲和老师的问题。究竟有几个大人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母亲和老师?如果我们自己都算不上是合格的父母和老师,我们还有什么资格通过“孝子”的评选来“规范”孩子的行为呢?
一对年轻的中国父母带着他们的小女儿来到美国。仅仅在美国生活了几个月,七岁的女儿就对孝、爱、法这样的一些基本观念有了崭新的体验。有一次,女儿打坏了一个碟子,父亲一时生气,抡起手掌来想给女儿一耳光。没有想到,女儿立刻跑到电话机旁边。父亲觉得很奇怪,问女儿:“你想做什么?”女儿说:“如果你打我,我要打电话报警。”这位父亲是一位人文学者,对此他感触颇深:自己虽然读书破万卷,但在尊重人这个问题上,却还比不上小小的女儿。于是,他立刻向女儿道歉,感谢女儿给自己上了一课。按照成都猛追湾中学某些老师的观点来衡量,这个女儿不仅算不上“孝子”,而且简直就是“逆子”。然而,我却愿意真心实意地向这位小女孩致敬,因为她是一个大写的人!巴金早就把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他们那代人的面前:究竟是做觉新,还是做觉慧?这个问题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答案应该简单明了。对于正在成长的孩子而言,最重要的显然不是在长辈面前唯唯诺诺的、绝对服从的“孝”,而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及健康明朗的心理素质和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孝子”教育可休矣,因为孩子们都不愿被这一纸扎的牌坊压弯腰、压驼背,孩子们有权利昂首挺胸地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神童是怎样诞生的?
一九九九年四月,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美国四所名牌大学同时录取了十八岁的成都女孩刘亦婷。最后,刘亦婷选择了去哈佛大学。于是,“哈佛女孩刘亦婷”成为近两年来教育界和媒体关注的热门话题。由刘亦婷的父母张欣武和刘卫华所写的《哈佛女孩刘亦婷》一书,讲述了被哈佛大学喻为“不寻常的优秀素质和综合能力”的刘亦婷的培养过程。这本书一上市即成为畅销书,至今已经印刷多达十八次。在许多家庭里,家长在教育孩子的时候,经常使用的口头禅就是:“看看人家刘亦婷,人家能够做到的,你为什么就做不到?”
继刘亦婷之后,成都又出现了陈雪潜、马欣、郑扬三个类似的高中学生,她们不参加国内的高考,而直接被美国的大学所录取。成都的《天府早报》用了整版的篇幅来报道这几名天才少女的故事,并提炼出“刘亦婷通道”的概念。一时间,看到报道的家长们个个像害了红眼病一样,恨不得自己家里的孩子立刻也摇身一变成为又一个刘亦婷。为了迎合这一浪潮,许多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也打出“神童制造商”的广告来招揽生源。
我翻阅了一下《哈佛女孩刘亦婷》这本书,想知道神童究竟是怎样诞生的。我发现了刘亦婷的父母教育女儿的一些细节:比如为了克服女儿粗心的问题,就有意让她抄写电话号码本;通过命令女儿握冰十五分钟,来锻炼女儿的意志。看到这类细节,我颇不以为然:在这样的教育模式中,女儿的独立性和人格尊严究竟在哪里呢?握冰十五分钟,会不会伤害女儿的身体呢?父母是否真有权力强迫女儿接受各式各样的锻炼?刘亦婷的父母,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是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他们的思想里残存着不少那个时代的毒素,他们对子女“忆苦思甜”式的教育,是否能够培养出身心健全的新一代?
“神童”的诞生,似乎都要经历一段荆棘之路。武钢十七中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唐嘉琪写了一篇题目叫《课堂上的哭声》的日记——
今天上午第二节上数学课。刘老师抱着教材和一堆试卷走上讲台,还没有等他开口,教室里就爆发一阵喊叫声:“啊,又要考试!”“我都要考糊了!”“命真苦呀!”
于是,刘老师破天荒地让大家发表意见。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举手。王丽是数学课代表,学习成绩总在前三名,刘老师就点她发言。她站起来说:“每次拿试卷回去家长签字,如果没高分,父母就会打我,骂我,骂得很凶。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带我去学这学那,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的……”说着,她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这一说一哭,竟使许多同学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班上哭声一片。
这样说说哭哭,一节课便过去了。课间休息时,许多同学比上课时哭得更凶了,成绩好的、差的无一不哭。
这片哭声难道不让人心酸吗?唐嘉琪还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小孩子又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为父母争光、被用来炫耀的工具,我们是人!我们拥有一颗纯洁的童心,拥有对大千世界的向往,拥有着自己的特长和爱好,但大人们关心的只是分数、名次……”
如果说成为“神童”必须先成为“非人”,那么由家长和老师所组成的成|人世界对此应当开始反思了。“知心姐姐”卢勤说:“我们不要老是教育孩子做人上人,也不要教育孩子做人下人,而要教育孩子做人中人,教育孩子要用一颗平常心对待一切。”家长和老师先要有一颗平常心,孩子才能够有自己的平常心,有自己幸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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