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明清,政权的专制性质进一步加强。同时,因为水患的日益严重,政府专门设置了河道总督的机构和职位。在明代,河道总督的地位,比一个省的巡抚还要大,到了清代,河道总督就变成两个了,一个负责长江,一个负责黄河,他们的手上都掌握了庞大的人力和财力资源。在缺乏有效的监督机制的情况下,他们同时也成为国家腐败的“重灾区”。于是,水患产生了中央集权的政体,中央又设置专门的官员和组织,而绝对的权力又导致绝对的腐败,中国历史便陷入一个可悲的恶性循环之中。
以前,我总在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却连长江两岸的大坝都修不好?长江洪峰期间,朱杌到九江去视察,痛骂当地的大坝是“豆腐渣工程”、是“王八蛋工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却连堤坝也修不好?
当我接触到很多记载晚清河道总督生活的笔记时,问题顿时迎刃而解。在笔记中,有很多地方谈到河道总督如何贪污、如何腐败、如何挥霍,并且有许多细致入微的情节。比如写河道总督请客人吃饭,有一个小故事。为了显示尊重,他要请客人吃猴脑,怎么办呢?他派人到四川的大山里去抓一种很名贵的猴子,抓到以后专门运到河南。那时河道总督在河南郑州附近办公。他们特别制作一种桌子,在大理石的圆桌中间打一个洞,洞的大小跟猴子的头差不多,然后让猴子的头从桌子中间伸出来,在下面把猴子的四肢紧紧捆住。等客人围着桌子坐好以后,再让差役拿一个铁锤,把猴子的头敲开一个洞。此时此刻,猴脑还是热滚滚的,仆人用金调羹给每个客人各分一点。大家一起吃得津津有味。(众叹息)
像这一类的记载还很多,比如他们吃一种叫“鞭猪”的美食。在猪还很小的时候,就用精细的饲料喂养。喂大以后,到了要吃的时候,就把猪放到一个大厅里,再把大厅门关起来,派差役拿着长竹竿进去,不断鞭打这头猪。猪遇到鞭打就奔跑,差役就跟在后面跑。一个差役跑累了之后,再换另一个差役。直到把这头猪活活累死。累死以后,因为是强体力活动、不断奔跑给累死的,所以它的肉就跟骨头脱开了,这种肉炖着吃据说非常好吃。(众叹息)
这样的胡吃海喝,朝廷无论发放多少资金,大坝都不可能修好,老百姓也就只能顶着“豆腐渣工程”和“王八蛋工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掌声)从这个小小的侧面就可以透视当时官员的腐败。这不仅是人性的腐败,而且是社会的腐败。河道总督享有对巨大的财力物力的支配权,而这种权力又没有任何其他力量来制约,他能不腐败吗?《中国青年报》的著名记者卢跃刚多次采访抗洪的新闻,对此深有体会——治水是观察中国社会弊病的活的标本。
大家可以看出,我的这本书,表面上看是在写晚清的事情,实际上却字字都有现实针对性。我对历史的兴趣,实际上比对我自己的专业——文学——的兴趣还更大。我认为,中国的历史就是这两千多年不断地改朝换代,以暴易暴。整个中国的历史,虽然有不同的朝代,但使用却是同一个剧本,主要的情节推进、人物设置以及开头结尾都一模一样。所变换的也就是几个演员而已。每当我对很多现实问题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我便尝试从历史中找寻答案,这一方法屡试不爽。
在这一系列情节相同的戏剧的间隙里,却有一个瞬间的“异数”,这就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大规模的“文艺复兴”。虽然九十年代以来,有许多学者对五四运动提出一些质疑,但我个人依然对它给予正面的评价。著名学者李泽厚和刘再复在八十年代末出国以后,出版了一本名叫《告别革命》的书,对五四运动进行了极其严厉的批评。他们认为五四运动应当对中国一个世纪以来的激进主义革命负责,五四运动切断了中国的传统文化,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文化断裂。我不同意他们的这个观点。我认为文化的载体是人,好的文化是让人生活得自由和快乐的文化,坏的文化是使让生活得艰苦、束缚人的文化。而五四文化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新传统,让国人告别过去那种人吃人的生活,野蛮的、暴力的生活,进而让国人融入现代文明社会、民主社会、公民社会。
今天,不是我们走得过了头,而是我们背离了五四的道路。今天,不是到了超越五四的时候,而是应当老老实实地“重走五四路”的时刻。(掌声)
下面接着谈我对自己的作品的定位。自从第一本书《火与冰》出版以来,受到很多青年朋友的喜欢。到了现在,《火与冰》这本书已经发行了超过五十万册的数量。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没有想到它能够赢得这样多的读者。我原来认为,这是一本写给少数几个“知己”看的书。后来,我对这一结果进行了一些思考。《火与冰》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但我老实地说,实际上这本书中并没有太多我自己提出的新思想、新观念、完全是我自己所说的话。相反,这本书中的很多观点和言论,五四时代那一代人已经说过了,甚至八十年代的那一些人也已经谈过了,他们谈得比我更精辟、也比我更深刻。然而,为什么大家会这么样喜欢我的这本重复前人已经说过的话的书呢?我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与我对我的文章的定位有关。
我的文章是一种“青春文体”。这种文体恰恰是九十年代很难找到的,在这一时期,中国的文坛和学术界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老人文明”、“老人文化”。在学术界和文坛上唱主角的都是一批老人,年龄是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甚至更老的老人。他们占据了文化舞台的中心地位。当然,我并不是完全否定这些老人的意义和价值,他们的许多深刻的思想结晶、他们的许多非常的人生体验,是我们青年一代所没有的,也是我们应当向他们学习的。但是,我又认为,文化舞台的中心地位完全让老人来占据,总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它的文化的生命力,不应该体现在老年一辈的身上,而应体现在它最年青一代的知识分子身上。到了九十年代以后,青春文化、青春气息乃至青春文体都没有了,现在大家喜欢读的,一个一个数下来几乎都是很老很老的人所写的文字。像钱钟书、季羡林,张中行、汪曾祺,甚至余秋雨——我觉得余秋雨的年龄虽然还只是中年,他只有五十岁多一点,但他的整个写作心态、他的情感状态、他的文字布局、他的思维方式,都体现出“老年文体”的特点。比如,他跟我一样,虽然同是在谈一个历史问题,他就比我缺乏青春之气、缺乏对新鲜事物敏锐的感知、缺乏对当下环境勇敢的应对。在九十年代以来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大家没有读到过类似于我的这种有青春活力的文字。突然一下读到,就觉得有新鲜感,像是在沙漠中发现一块绿洲,受到很大的震撼。尤其是青年读者,在接受我的时候,有很大的亲和感。
同时,我再反过来看,我的得到大家普遍欢迎和赞扬的那一类文章,以及现在评论界比较看重的文章,都是那些锋芒比较直露、情绪慷慨激昂的文字。而实际上,最接近我生命中本真状态的,不是这些社会批判的文字,而是我的那些抒情散文,那些温柔的、深情的文字。在尖锐激烈的背后有爱,尖锐锋利才不至于“走偏锋”。但是,评论界包括大多数的读者,认真阅读我的抒情散文的人不太多,而对其进行讨论的更少。
从这个角度上看,外界对我存在着某种程度的误读。我并不是那种性格外向、怒发冲冠的人,我在现实生活中是比较平和、敦厚的人。我认为,我的性格更接近胡适、沈从文,而跟鲁迅激烈的性格相差较远。我的文章与我的人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张力。许多跟我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说:你怎么跟我们想象的“余杰”不一样啊,怎么显得如此文弱、一点也不张狂啊?(众笑)这正说明他们没有完全读懂我。我的那一类抒情散文,恰恰是那些文化批判类文章的“底色”。如果没有这种温柔、悲悯的东西作为“底子”的话,那些尖锐的东西背后,就缺乏一种“源头活水”,缺乏一个有机的、鲜活的文化资源。这样作为一个作家、乃至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觉得在精神上是不太健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