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中,金大中回忆到这一段时,详细描写了自己在漆黑的麻袋中的感受。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他的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平静,他在黑暗中好像看见了一线光明,看到了慈爱的基督耶稣,看见了一张带着微笑的面庞。他感觉到有一双很清澈、很温柔、充满爱的眼睛在看着他。金大中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信仰在这个时刻显示出了力量。假如换了像我这样的、还没有信仰的人,在那种时候一定会非常恐惧的,我的心灵不可能像金大中那样平静,因为背后没有宗教信仰作为支撑。我认为,信仰问题对于中国知识分子以及所有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问题”。
就我个人来说,暂时还没找到一种宗教作为我的生命依托。
问:你刚刚提到对中国传媒里人员的素质很失望,你希望有更优秀的人充实到这个队伍中来。我想问的是,对优秀的评判标准是什么?还有一个问题,你认为中国传媒的状况很差,依据是什么?你怎么看待目前相对繁荣的电视现象?你希望更多的社会精英加入传媒队伍,但你怎么看待许多社会精英在传媒界屡屡碰壁的现象?
答:先谈我对电视的看法。最近两年来,我也对电视有比较深的介入,参加了几个片子和栏目的撰稿、策划。我整个感觉的是,电视业者是目前的几大传媒中素质最差的。然而,电视业者素质之差却跟电视观众的数量之多成反比,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比如,中国的节目主持人的素质,经过我的一些亲身接触和交往,发现比原来想象中的还要差。不客气地说,其中有些人就是从贵校毕业的、名气很大的、诸位同学的学长。他们一无所长,唯有脸蛋长得好看而已。(掌声)然而,西方的电视主持人,显然不是靠脸蛋长得好看就能出名,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他们自己策划、采访和撰稿,深入介入到新闻事件之中,然后作出独立的、深刻的评判。他们有学者的学识、记者的敏锐和演说家的口才。这才是我心目中优秀的“电视人”。
听说,贵校专门有培养播音员的系,叫“播音系”。在我看来,高等教育最起码的要求,是培养一个有较高文化素质的、有独立的精神追求的、有健全的价值观的现代人。我不明白,怎么连“播音”也成为一个培养人才的专门目标了?它只应该成为在培养全面的“人”的大前提下的一个很小的方面,否则我们制造留声机不就行了吗?(掌声)
文化精英介入实际操作层面,确实会遇到很多问题,不可能立刻就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我个人来说,我早就作好了挫折和失败的准备,胡适说得好:“自古成功在尝试,”我愿意尝试。(掌声)而且,目前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案例,学者杨东平参与策划“实话实说”,不就比较成功吗?
问:海子去世十周年了,请谈谈你对他的看法。然后,也请你谈谈对当代诗歌的看法。
答:这段时间,我也曾思考过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些问题。我有一种纯粹个人的想法,我认为当代汉语没办法写诗。这个观点,别人看来可能比较偏激,但我认为,当代汉语是一种被意识形态严重毒化的语言,已经没有汉语自身的纯粹性和纯洁性了。我现在用这样的语言来写散文,就时常遇到困难和障碍。特别是写抒情散文、写美文的时候,不时感到“言不由衷”。更何况用这种语言来写诗了。
举几个例子,像“母亲”、像“土地”、像“爱”这样一些词语,在汉语中应该是非常纯洁、非常神圣的词语。但是,我在使用它们的时候,经常有一种不妥和不安的感觉。一用到这些词语,我就会联想到这一个世纪以来,意识形态和政治机器所强迫赋予它们的附加含义。
我想,第一步的工作是恢复汉语的纯洁性和神圣性。这一步工作没有完成的话,匆匆介入诗歌写作,我认为很不明智。一九九三年,我刚进入北大的时候,也有过三五个月对诗歌的迷狂状态。那时,我跟北大的校园诗人、北大的“五四诗社”有较多接触,但很快就退出了这个圈子。这种选择,跟我前面的基本判断有关,也跟我观察到的这个圈子里面很多不好的现象有关。我发现,在校园诗歌里面,圈子意识相当强。我觉得它好像是一个江湖帮会、像一个诗歌“黑社会”。(众笑)同一个帮派的几个诗人和评论家之间称兄道弟、互相写诗歌和评论大肆吹捧。北大的诗人是一个圈子,北师大的诗人又是一个圈子。北大的诗人和诗歌评论家们,如果编一本九十年代的诗选,会把自己圈子里的朋友、师兄弟的诗歌大量选进去,并占重要地位,而对北师大的诗人不屑一顾;同样,师大的诗人要选一个诗集,也会选周围朋友的作品,而将北大诗人排斥在外。我不喜欢这种圈子,很快就退出来了。
至于海子的诗歌,我认为至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超越。关于他的死,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讨论过。海子早期曾经比较努力地将当代汉语从意识形态中剥离出来,那时他基本上写抒情小诗,他希望通过抒情小诗来恢复语言的纯洁性。通过这一阶段的写作,他在这一追求上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成功。但是,到了后期,海子不再满足于写抒情小诗,他希望写那种宏大的“史诗”来。这样的一个愿望没有得到实现。这是一个笼罩在意识形态下的愿望。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张力越来越大。当大到超出他自己所能承担的范围时候,他的整个精神就崩溃了,他的整个生命也就走向了终结。
问:有人经常把你和王小波相提并论,认为你们都是以一种反主流的姿态出现,而且也有人说你们都是一种文化批判的方式。可能这种批判的方式一时之间很容易刺激我们青年人的反叛潜意识,但从长远来看,这种东西很容易堕落成一种流行文化,就好像王朔的小说一样,最终成为昙花一现的东西。你觉得自己的文章有没有可能走向这个方面?你认为你的文学前途将会怎样?
答:你提的问题非常好。我确实很担心出现你所说的那种状况,所以现在正在对自己进行比较大的调整。无论从心理状态上,还是在知识结构上,我都需要一个飞跃。
本科时代,我的阅读一般局限在文史哲领域。当时,我觉得已经比一些只读文学书的同学好多了。但是,现在我才发现这样的一种知识结构依然很狭窄。今天,中国可以说是日新月异、瞬息万变,作为知识分子要对社会有全面的认识和正确的判断,并提出自己的见解甚至理论来,仅仅靠文学、历史、哲学这三大块知识,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必须有更多的学科、更多的知识介入,比如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等。这些领域,我原来接触比较少,但是如果没有一个起码的了解,就很难对中国的问题有比较到位的发言。比如,如果完全不懂经济学,谈中国的很多社会现象,就很难谈得让人信服。为什么会出现失业呢?仅仅有对失业工人的同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有的作家,如梁晓声,连基本的社会学、经济学的知识都不具备,却凭借着一点点情绪和感觉来写“社会各阶层调查报告”,其中的许多论述都让人哑然失笑。
最近两年来,我逐步对自己的知识结构进行调整。尽可能多找一些经济学、法学、社会学等方面的书来看。比如读许多经济学的书籍,当然,我不可能成为经济学家——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是我认为至少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心中要有一张经济学的“地图”。对经济学的发展史、经济学从刚刚诞生一直发展到现在的大致的脉络,应该有一个基本的把握;对当前世界上最流行的、最重要的一些大经济学家的理论,应该有所了解;对中国目前比较走红的、或者不走红而学术水平确实比较高的经济学学者,对他们的一些主要观点,也应该有所了解,并且还要摸清他们与西方经济学大师之间的学术传承关系。在有这么一个大致的把握以后,也就不必对每个细部问题都作深入研究了。这样,掌握以上概貌以后,再来观察中国,将会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感觉。
我今后会更加关注社会问题,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写作社会评论上。也许我会离文学越来越远。不过,文学始终是一块我的“自留地”,我会一直关注文学的现状,我自己也不会中断进行那种比较纯粹的文学创作。
问:首先我对你表示支持。五十年代以来,北大精神确实遭到了严重的摧残,但我在你这里又看到了一种希望。而且,从你的文字中间,我能感受到有一种精神在里面,就是肩负着一种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而写作的责任。我也愿意以我自己的方式,为推动中国的现代化、民主和自由而奋斗。我想问的一个问题是,你认为,除了文字启蒙和具体的制度建构之外,还有哪几种力量在推动着中国的进步?
答:我认为最重要的力量还是经济的发展。我相信,经济是中国的关键问题。经济对其它领域的渗透也是非常大的,比如市场经济给我们带来了若干的自由,选择职业的自由、居住和迁徙的自由等,原来这些自由只是写在宪法上,没有实现在现实生活中。今天,随着经济的发展,我们可以逐步争取和拥有这些自由了。
还有一个力量就是国际社会、就是全世界的民主化潮流。美国政治学学者亨廷顿在《第三波》中指出,本世纪最后一二十年里,在全球出现了民主化的第三波,其范围之广、影响之深,远远超过了以前的那两波。在今天的地球上,几乎没有一个政治领袖敢于公开声称反对民主和热爱专制了,尽管某些国家的领导人心里仍然喜欢专制,但他们口头上也要宣称接受民主。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与二十年代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笼罩了大半个世界不一样,今天民主已经成为人心所向,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也是我对中国的未来抱乐观态度的原因。(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