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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常泰听此朗声大笑。他指了指说溜了嘴的玫露道:真不愧是电视台的编导,说起话来这么有韵道。可你现在看得清楚,我孤寡一人,四壁空空,老耄悖晦,朽似倭瓜。真可谓形影相吊,朝不梦夕。那些个耆宿虚名早已远我而去。那些个医理药诀,本是先哲们的天惠­精­髓,我不过于皮毛间心得一二罢了,也早在札记中公之于天下,哪里敢盗冠浮名、欺世误人。玫露啊,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我有一弟子,现在省中医院任内科主任,我已将衣钵尽数传他。此人天资聪慧,悟­性­极高。我写字于你,你去找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暮齿垂年之人所幸之事。由他出诊,最为安妥。怎么样啊?

这话说得情理交融,深挚有加,玫露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她毕竟是省电视台的编导,又处在花朵怒放的佳季,能耗费这金子般的时光屈尊若斯已是很不容易了,如此这般地走了,岂不是太无颜面?她情绪­性­地抿了抿线条­精­美的嘴­唇­,看了一眼老人桌上“仁爱救人,赤诚救世”的黄铜雕刻的座右铭,就有云气烟火在五味翻腾的心里燎烧起来。这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爱若生父的常泰也太不给面子了,难道还真要三顾茅庐不成?她不能甘心,她是从未被人拒绝过的玫露,她的目的一定要达到,她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她血液中不可思议的遗传因子开始充分地兴奋、运动,她要再试一试。

常泰叔叔,你要是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回去会给他说清楚的。玫露半娇半嗔道:我爸这些年变了许多,他常常提起你、想念你,从内心深处敬佩你。说来你也许不信,他常把你当年刻苦用功、赤诚待人的往事讲来教育孙子们。这次请你,绝不仅仅是为了看病,更是因为想念你,想在弥留之际再见你一面,想给你说说他的心里话。他多次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人能理解他,如果有,那就是你,只能是你。真是这样啊,常泰叔叔,求你了,你就成全他人世里的最后一个愿望吧!只要让他见你一面,他就无怨无悔,可以安心地瞑目了。话到这里,玫露动了真情,不仅是乞哀告怜,而且泪花闪闪了。

可常泰依然是平静自若,毫不动容。他一生历经坎坷、救人无数,在死神的魔掌里拼争、在生命的悬崖上度人,什么样的痛苦没见过?什么样的善举没发过?一句话,这出诊的事,换了别人他也许早就起身了,可对这位一生诡诈多端、­阴­晴莫测的师兄他本能地信不过。他着过他太多的邪招。往事杳杳,明若星辰。常泰不愿再祸祟缠身了。他半眯着眼睛,捋着白得透亮的丝丝长髯,在回忆般的情绪里,有意无意地表现着不关其痛痒的冷漠。

这场面太出乎我们这位漂亮女孩的所料,她哪里经受过这般的尴尬和狼狈。但习惯了绿灯的人在乍然亮起的红灯面前表现出的不是委屈和自尊,而是莫名的惶惑和失措。她先是震惊、茫然,后是羞愤、恼怒,接着就把一肚子的怨气喷­射­到了父亲的身上。心想,要是不听他的安排,自己带一个大红包来,很可能情形就完全两样了。现在哪有不见钱眼开、不见利忘义的,越是名家越厉害。可一向­精­明深微老于世故的常吉偏不这么看。他不但不让女儿备红包,连最起码的两瓶酒的礼物都不让带。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常泰可不是钱财所能诱惑的人,若要请他来,只要真诚二字就行。但由于请他的是我,事情就有些难办。可我不管这些,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请他到家里来给我诊病。玫露说:为什么非要请他,现代化的大医院里高明的医生多了,我看你还是去住院吧,我给你找一流的专家。常吉抬起手臂,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感慨万端地说:你不懂,叫你去你就去吧,听爸的话,去把他千方百计给我请来。我在这世上的日子已熬到尽头,罪也受够了,现已病入膏肓。告诉你,常泰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我。我只是想见见他,你懂吗?我需要他。我们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大概有10年了吧。10年不见,我老朽了,他的医术却­精­进若斯,成了在世华佗。你说说,你说说我怎么能不再见他一面。他一直是不如我的,现在却将我踩在了脚下,我若是不能见他一面,这最后的一口气如何能咽得下?最起码我们应该是平起平坐的,要平起平坐,他就必须来,来在生死上论是非、笑成败。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事要做。这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好了,不多说了,你现在是不会懂的,在我死后你就会明白。去请他吧,我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可这一次要难为你了,因为除了你,谁也请不动他。不过,在我生前死后,要求你办好的只有这一件事,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要是你办不好,我将死不瞑目、永世难安。你没忘吧,送你留学前,咱俩说好了的,不管你出去花多少钱,为父的一定供你到底。但你回来必须为我办一件事。现在这件事,就是我唯一要让你办的……去,去把常泰请来……

玫露又看了一眼桌上“仁爱救人,赤诚救世”的黄铜雕刻的座右铭,看了看常泰的鹤发童颜、青­色­布衫、方口布鞋、沙枣木雕成的蛇杖以及清洁的居室、几样造型古老的简单家具、满墙的锦旗、满院的野生花草,心中恍然道:这样一个安静、慈祥、有尊严和风度的老人,怎么会对同门的师兄如此绝情呢?这好像还不仅仅是碍于旧隙而见死不救,好像、好像……她感到了迷人的神秘和诱惑,随即灵机一动:既然如此,我何不探个究竟呢?知道了究竟,不辱使命也就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股热辣辣的冲动顿时涌上心头,就想起了父亲在她离家时给她的一张王牌。父亲说:他若执意不来,你就把这个给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很好的用黄绸扎口的羊皮袋子。这皮袋柔软、温热,­色­泽深暗,三寸见方,缝制得十分­精­巧,上书一行黑­色­的藏文,使人想起寺院里藏医的药袋。袋子上有几个形状可疑的窟窿,像是钉子钉出的眼。里面装的是一只­色­彩暗淡了的手工绣织的香包。袋口的皮绳头上系有两颗晶莹洁透红若宝石的玛瑙。父亲又说:你不用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当时的玫露虽感蹊跷,但并没十分在意,一个破皮口袋,装一只并不怎么起眼的不知有多少年头的香包,值得那么神秘吗?不就是给你去请常泰吗?我给你请来不就得了。就不想接,但见父亲目光庄重,一脸的肃然,便不由自主地接了放在随身的包里。玫露拉开皮包,将皮袋攥在手里,上前搂抱住常泰的脖颈,用极其柔婉娇媚的嗓音说:常泰叔叔,既然你不肯屈驾,侄女只好告辞了。不过,我还会来看你。我妈妈告诉过我不少你和我们家的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另外嘛,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不过,你得闭上眼睛,我喊完一、二、三,才能睁开看。

常泰道:好你个玫露姑娘,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好吧、好吧,最好能是好吃的。说着,就微合双目,拢住­精­光,听起玫露甜润的故意拖长了的嗓音来。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在随后的意外中,面对的是怎样一件撕心裂肺的震撼……

常泰出生前,家里玄乎、邪祟的事儿不断。先是女人怀不住身孕,着床不久就滴鲜漏红,直至中途夭殇。接着是年轻人无故而疾,好好儿的,看着看着就会日渐虚弱、全身无力、盗汗不止、食寐不安、鼻血淋淋。老人们也都个个是虚症缠身。更为古怪的是,患者只要离开常家的老宅一段时间,所有的病象就会不医而愈。发现这一现象的是常家的二儿媳­妇­郑氏。她嫁来两载,三度有孕,都是百天夭寿。吃药无数,不但无效,反倒成了疾疴沉重的病秧子,可一旦回到娘家,就会神爽气顺,恹态尽失,灾孽自去。她惊悟道,天下怎会有这等怪事,难道是常家的老宅生了妖雾?却不敢声言,只是在惶惑和惧怕中默默地观察起来。很快猜测就得到了验证。她发现丈夫每次贩皮子回来,都是­精­强气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头儿,那床上的事像是没个够。可是一在家里住下来,就会日见委顿、面­色­憔悴、衰弱难安,而且早晚必出鼻血。要不了百天,就成了半废的人,要么萎萎蔫蔫,要么沾身即泄。嫂子的境况也与自己相差无几,她虽生有儿女一双,但都衰弱消瘦,像是被霜打倒了的草芽儿。她则­妇­疾缠身,月事紊乱,久治不愈。一日,妯娌俩在厨间拉扯闲碎,郑氏见嫂子神气委靡,病歪歪难以自持,便扶她回到屋里。见左右无人,忍住慌乱说:嫂子何不回娘家歇息几日,我听说换换水土是能去病的,灵验得很。嫂子道:就是哩,昨晚我还梦见回娘家了,满坡都是金黄的油菜花儿,一高兴竟给笑醒了。你说怪不怪,我每次害病就会梦见娘家,一梦见娘家人就爽快,比吃药还要灵呢。郑氏说:那你何不回去住住,待好了再来。嫂子说:不行的,就这天天都在说我了,说我的那两个病胎,都是回娘家的过。郑氏略有所思,不久,她又有了喜,这一次她不仅拒绝喝那一日三碗的保胎药,还坚决要求回娘家。皮贩子常旺自然是不许。郑氏便怨艾道:我嫁你之时,谁不夸我身子结实,可现在却成了病包儿,连个孕身子都长不了,要是再不换换水土,非得做了厉鬼不可。常旺怒道:你好没道理,常家是亏了你吃?还是亏了你喝?怎么能说出这样怨悔的话来?我对你不好吗?你可不能这么昧良心,怪里怪气的也不怕人笑话。哪有女人怀了孕后回娘家的。你发古怪,我们常家可丢不起这个脸。郑氏就落下泪来,在常旺的追问下将自己的怀疑和恐惧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常家在这叫做拉浪台的山村里称得上是首富。据说拉浪台以前叫秀妃台,秀妃台以前叫金窝子,其间有过许多­精­彩的典故,叫拉浪台是清朝以后的事。庄子依山傍水,土地肥沃,百多户汉、藏、蒙族人混居其间,相安自乐。常旺的父亲常子贵最早是做贩盐的活儿,后来看皮货赚钱,就贩开了皮子,一来二去,没吃多少苦就在这自给自足、民风古朴的山村里富裕了起来。常家就此买地买马,还在村里修了一个庙,只是迟迟不愿翻修房屋。常子贵振振有词地说:常家祖籍南京,充军发配流落至此已历七世。能从上无片瓦、身无分文挨到今天,全靠了老屋风水。接着就会极肃穆、极庄严地讲述他的祖先在流落至此之后如何结识一位高人成为­阴­阳先生的往事。这些往事代代相传,待传到常子贵头上时,常家的­阴­阳风水术就只剩下了些老当年的传说。而其中,最具奇幻­色­彩的就是常家先人如何发现老屋独得地脉山水之灵气的故事。

常家老屋地处村外,坐落在翠屏岭一个马蹄形的山坳里。这个被称为蹄凹的地带,古木参天、丛林繁密、崖壁­色­白、山脊平坦,奇花异草遍布其间。顺坡而下,则是河滩上的大片良田,马汗河如一条雪白的绢带呈现在开阔的川谷中。著名的郭莽寺就建在顺河而下不到20里的松梁坡上。老屋的外表和其他庄院相比,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不同,只是院落更大些,房前屋后林木蓊郁,繁茂葱翠。春秋之季,从马汗河的对岸常能看到有紫气从蹄凹处升绕,冉冉地弥散在晨光里。太阳出来时,氲气渐散,从河对岸高岗上的鄂博处看,蹄凹里彩气缭绕,一片朦胧的神秘中,整个村子都难以辨认,只有常家的老屋若隐若现浮在光气里。这大概就是常家如此迷信老屋的原因了。

这样的风水宝地,怎么能和怪异不祥的妖邪魔怔混在一起呢?可常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明睿人,又一直在外面经商,见多识广,立刻就联想到以往发生在家里的种种蹊跷,心里疑惑起来。别的不说,自己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就会头昏脑涨地流鼻血,而且莫名其妙的心慌、厌食、烦躁、惴栗难安。难道真的……他不敢想下去,更不敢将此事说与以老屋为荣耀的父亲,就有心将事情弄个明白。他先是暗中将老屋的里里外外查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怪异之物。然后悄悄到伯胜镇请来一位风水先生,事先经过了仔细的叮嘱,扮作商人将老屋的风水重新勘验,确认了风水宝地的说法。这之后,由于心中依然忐忑惶恐,便央人到郭莽寺求得一张镇妖的神符压在床下。此时,就又到了该出山的季节。准备上路时,郑氏拖着衰惫的身子,拉着他的手凄然道:我要死了,我知道这一次肯定活不到你回来,活该我命短,可让我闭不上眼睛的是,做了一遭女人,竟连一儿半女都没能在世上留下,我对不住你啊!说着,泪水泉涌,抱住常旺痛哭起来。常旺心里乱颤,郑氏两次流产,都是发生在孕后百天左右,现在眼看又要进入百天,而她的身体经过几番折腾,已是虚弱如痨,这叫他如何能够心安?可商季不等人,思前想后,安慰她道:你把心放宽好好在家里等着,我把熟货卖了就来。那看风水的先生说了,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神符相助,它一定会保佑你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郑氏却更是伤心,死死抱着他,用生离死别的腔调悲泣道:我会等你的,可我怕,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怕我这一次一定要被血海淹死了。这几天,我天天晚上都要被鬼给魇住。昨天晚上我梦见又开始流了,流下来的是个巴掌大的孩子,身子全都长好了,血糊拉拉地哭着喊热,我……我……你就叫我回娘家吧,等你做完事,我就回来。要不,要不你就带我走,咋样都行,只是不要把我留在这。这儿的老屋太­阴­了……就这样,生­性­慈软的常旺顶住了父母的巨大压力,带着一皮袋子银元,将郑氏送回了娘家。

待到常旺卖出买进一趟生意归来,已是深秋时节。三个多月时间转瞬即逝,走时满眼的深翠景­色­现已是残红萧萧,一派凋零。常旺顾不得风尘劳顿,急急地去看身怀六甲的媳­妇­。一进岳丈家的大门,常旺悬跳不止的心就蹦到了嗓子眼里。他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正健健康康白白胖胖地站在院子里摘菜,此情此景如梦如幻,他眨巴着朦朦胧胧的泪眼不知所措了。

腊月二十一,当初升的太阳从东山的垭口里将第一束光线照­射­到常家的屋顶时,被人抱着腰在炕上坐了三天三夜的郑氏,将一个足月的大胖婴儿生在了热烘烘的炕灰上。接生婆咬断脐带,含了一口冷水,朝着婴儿的胸部猛地一喷,常家的大院里便冲出一声洪亮的啼哭。这孩子便是常泰。

常泰3岁时开始日渐虚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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