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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借问梧桐何处有 > 孩子出世

孩子出世

了——他本来就莫名地对这个孩子很不上心,更别说现在皇上病重。

心乱如麻,心乱如麻。

我看着那个医女镇定地进了侧殿,我听着顾荏苒无力地喊了半天。

心乱如麻,心乱如麻。

我神经兮兮地紧张着,也不知为何紧张,只觉得我现在该紧张,要是不紧张就不对了…… 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吧……这是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过了很久……里面传出了孩子的啼哭声。

我提着的心刚要放下,就听到了稳婆们的惊叫。

“不好了!血崩了!”

神经再度紧绷起来。我瞪大了眼睛,与殿外一同等待的小忧对视,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惊恐。

母亲大人曾经说过,血崩,是要死人的。

我没见过死人,真的。

正在我团团转着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殿门忽然打开了,那个医女依然镇静,脸­色­略白地对我说:“娘娘,侧妃娘娘请您进来。”

我愣愣地甩开小忧的阻拦,跟着她进了殿。殿门在我身后关死,小忧和小喜的声音被隔在了外面。

本是凉意侵人的深秋,而这侧殿从内到外都闷湿闷湿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进了里屋,一道屏风挡住了正对着内门的床。

我绕进屏风,顾荏苒惨白惨白的脸在我面前出现了。她整个人好像被吸­干­了所有血液似的,虚弱地半倒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瞅着屏风的某处图案,身下的被褥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大片未­干­的血迹。

我小心地喊了她一句:“顾……荏苒?”

她这才愣愣地把视线转到了我脸上,却忽然尖叫了一声:“你出去!出去!”

我被她的话弄晕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一边的医女低了头,说道:“奴婢这就走。”

顾荏苒又疯了似的挥动着胳膊,身下血流得愈发厉害了。“都滚!你们都滚!”然后她大口喘着气,眼泪直流,“都滚啊……让姐姐一个人留下……”

她这番话说完后,我身边的稳婆并医女先后离开了。

我勉强上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顾荏苒呆愣愣地看着我,抖动着嘴­唇­。刚才的叫喊可能已经费掉了她的所有力气,让她无法再大声说出什么了。

我走近。

“……请你照顾孩子……”只听到了这句话。

我说:“我明白,我会的。”

“不!”她忽然又有了劲,急急地吐着字,“你不明白!姐姐……不,我想我没资格喊你姐姐……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小心!有人会害你的!我知道你身边的莫喜和尚忧会武功……那次,那次你来西院看我,我是故意要摔倒压在你身上的!你知道吗?一旦你身边没有了会武功的人,你会很危险的!殿下不让你在西院住着,我想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看着她的嘴巴飞快地动着,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将死之人为了情敌这么不顾一切?

她重重地吸了吸气,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相信……但是,请你一定要小心!要害你的人,就在宫中!我,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可,为了我的孩子,我一定要让你好好的!请你小心……”

最后,她神智好像已经不清了,只反复地说着“请你小心”。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走出了里屋。

原谅我,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没经历过今天的我,也许会认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得知喜欢之人已死。但现在我才明白,最大的痛苦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你认识的、算是朋友的人慢慢死去。

我刚出殿门,稳婆和医女便再次入内。

最后的最后,一堆人鱼贯而出,对着我跪下:“娘娘,侧妃娘娘……去了。”

我接过她们递给我的那个哇哇大哭着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今天只有我在东宫……

并非如意

在宫中人人自危的大环境下,已逝的太子侧妃顾荏苒连下葬都不能更风光些。尽管她用生命换得了皇长孙的出世,但皇上日益加重的病情,注定了宫内不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举行任何会惊扰圣驾的丧事。

我在顾荏苒离去的当天傍晚便派人去知会了太子翔成,告诉他顾荏苒给他生了个男孩。原本以为他就算心念皇上病情而兴奋不起来,也至少会赶回来瞧瞧孩子抱抱孩子的,谁知他只是打发人应了一声“知道了”就完事儿。

“那侧妃娘娘的丧事怎么处理,太子殿下说了吗?”我问回话的小太监。

“回禀娘娘,殿下说,您看着办就行——娘娘,恕奴才斗胆多嘴了,要是按宫里的规矩,这侧妃娘娘可是得……”

小太监倒机灵,很懂得什么叫点到为止。我从嫁进宫中至今尚未自行处理过事情,也确实该打听打听宫中的一些规矩。我多看了他几眼,说道:“很眼生啊……你是太子殿下那边的人?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才小福子,是在莫喜姑姑身边做些杂事的。”他溜着眼珠子,就是不往我这边看。

我点了点头,心道也就是小喜才会找到这么伶俐又大胆的“小小跟班”。

“那你回去告诉小喜,就说你打今儿起跟着我了,不用再去打什么杂了。”我随手放下手中茶杯,从座位上起身,“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就要有数了。”

还没走出门,就听这小太监在后面喜滋滋地表忠心:“谢娘娘提拔!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娘娘的!”

为安全起见,晚饭一过,我便马上让小忧去找人问问情况。

小忧很晚才回来,悄悄对我说:“娘娘,恐怕连口棺材都难弄出来了。刚才私下里问了几个人,他们说现在根本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哪怕是侧妃娘娘去了这件事,都不可乱传。”

我叹气,说道:“那只好明天把顾大人请进宫了。”

小喜在一边问道:“娘娘,小皇子怎么办?”

闻言,我只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却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借口去看小皇子,我逃跑似的快步到了隔壁。一起搬到这儿的­奶­娘正在屋里微微笑着轻轻拍打已经不断眨眼的孩子。

我仍旧郁郁,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这幕本应温馨的画面就走开了。这个亲生父母都不管不顾的孩子,日后能不能在这个宫廷里生存下去?

睡前,我矛盾了很久,最终决定过几天还是把这个孩子送回西院,挑个细心稳重的侍妾好生照料。

顾荏苒,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答应你的条件,却没说过我要亲自照顾这个孩子。我能保证在我有生之年可以让他衣食无忧,却不能保证他一定就会飞黄腾达——日后是好是坏,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第二天,顾荏苒的生父顾其志偕同两个儿子递上折子进了宫。

“娘娘!”顾其志一见到我,就两眼含泪地跪下了,“臣感谢娘娘!要不是娘娘,荏苒的孩子早就没了啊!只是荏苒她……唉,没福气呀!唉,我可怜的女儿……”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父亲朝堂上的老对手。他早年不得志,中年功成名就后才娶妻生子,膝下两儿一女。如今他也是位将近六十岁的大臣了,却逢最小女儿难产而死,尽管平素为人­奸­诈,可能并不像现在表现得这么悲痛欲绝,但心里也免不了伤心一番的。

过了一会儿,顾其志在他身后两个儿子的搀扶、劝慰下起了身,停止了­干­嚎。我这才向他弯了弯身,劝道:“顾大人,还您请节哀。”

顾其志连连拭泪,又要再拜,被我支住了:“不要如此,您先坐下缓缓吧!”

我不疼不痒的劝导本不会起作用,但是顾其志毕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大臣,自然明白什么是适可而止。于是边用巾子擦着眼泪,边顺势在我让人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了。

吩咐小忧再添两把椅子,然后我对顾家两位公子点了点头,说道:“二位也请坐。”

两个年轻人中,略长些的那个应该就是顾其志的长子、安平大公主的夫君顾明了。那么另一位肤­色­稍黑的无疑乃顾荏苒的二哥顾亮。

顾其志似乎还没有从悲伤难过中缓和过来,他的两个儿子却显得很平静。略长些的那个低头思索了一番,说道:“小妹之死我们都略有耳闻,只是请问娘娘,小妹丧事不知该如何为好呢?目前皇上龙体有恙,这……”

从他关心的话题与他身旁的男子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猜顾荏苒在家时并不很受重视,也许她是作为棋子入宫的吧……

我自嘲地在心里笑笑:嘿,苏梧桐啊苏梧桐,你自己不也是半个棋子么?只比顾荏苒强那么一点点而已!甚至于可能还不如顾荏苒呢!

“娘娘?娘娘?”

我回神,抱歉地看了看他,说道:“最近有些忙,我一时有些累……刚才没注意,不好意思。”

“无妨——玉耀冲撞了娘娘,还望恕罪。”这位自称“玉耀”的男子起立,躬身行礼。

玉耀?那么他还真是顾明了。记得之前睡前闲聊朝中人品的时候,太子翔成说过:“……倒是皇姐之夫玉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再次定了定神,说道:“不……刚才所言侧妃娘娘的……嗯,现下确实是不便举行。但是梧桐会尽力的。至于其中事项——殿下最近甚为忙碌,实在无暇顾及其他,请各位原谅。梧桐有很多事情都不很懂得,今日请各位前来,为的是大家能商量商量——还望指点。”

下午,我窝在榻上正看着书,十几日未见的太子翔成露面了。而他开头一句话就让我肝火上升了不少:“婧女,尽量少些接触顾丞相父子。”

我掀开腿上盖的薄毯子,重重地撂到一边,刚要发作,却猛然反应过来: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也很不容易,皇上的病还不知如何,还要天天应付一­干­朝臣。

深呼吸,语调平和地说道:“……你回来了。荏苒的事情,是你交给我的,那么我就有必要安抚顾家的不满情绪。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清楚,顾家在朝中的势力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被牵制住的,即使联合了我的父亲,也未必就行。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厌恶顾荏苒——当然,你的态度绝对称得上是厌恶。但是请你配合一点好吗?”

太子翔成瞪大了眼睛,语气很是懊恼:“我让你去解决顾荏苒的后事,不是让你找人解决。”

我依旧好声好气地解释:“顾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我略有耳闻。可是没有你到场本来就说不过去了,要再不经过他们,真的不行。你心里明明有数,为何还要难为我呢?不用担心,我能处理好的。何况,顾荏苒是拼了命才生下了你的孩子呀!”

太子翔成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泛着我不想深入了解的东西。我假装镇定地慢慢移开眼睛,不愿与他对视。

他叹气,问道:“婧女,你这么聪明,真看不出顾荏苒的怪异?可是,仅从你说的我那所谓的恶劣态度,你还能看不出吗?你只是不想,你不想弄清,对不对?”

“不想。”我背过身,­干­脆地回答。

后来我听到他又轻叹了一下,接着说了句“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就没了动静。

我等了一会儿,回头。

殿里没一个人——太子翔成已经走了。

太子翔成这段时间以来都没有在东宫待过这么长时间。从下午到晚上,他一直没有离开东院。我琢磨着皇上的病可能大好了。

傍晚,门外影子晃动,仔细一看好像是小福子,转转悠悠的,也不进来。

小喜被他转烦了,索­性­把虚掩着的门完全推开,半探出身,问道:“你这猴子又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是不能禀明的,让你在外面抓耳挠腮?”

小福子赔笑的声音传了进来:“嘿嘿,是莫喜姑姑呀!奴才没事,没事!”

“胡扯!你这小子每次‘没事’的时候都是‘有事’!”小喜拎了他的耳朵,一路把他拎进了殿里。

“呀哟!莫喜姑姑,您老轻点儿!小心累到手指头……”

我笑叹道:“你们两个,别耍了。小喜,放下他。小福子,你有什么事,说吧。”

小喜撅嘴,再一使劲。惨叫过后,小福子才眼泪汪汪地捂着耳朵回话:“呜……奴才只是来请娘娘去前面用膳的。呜……”

因为太子翔成很久不曾回宫,所以我一切从简,三餐都是在自己的殿里随便吃点儿就了事,久了也省去不少麻烦。但太子翔成现在回宫了,这又得另当别论。

我趁小福子低头揉耳朵的时候迅速伸了个懒腰,随后摆出一副正经样子:“知道了。”

静悄悄是进餐时的最高品质。

——这是母亲大人说的。她自己能不能坚持住都是个问题,一般只用来对付父亲大人和惹到她的人。

我在这“最高品质”中不发一言,故意无视太子翔成的欲言又止,努力让自己不去关注他眼下的青灰与脸上的疲态。

经过一下午的思考,我决定从今开始不再去管顾荏苒和太子翔成之间的是是非非。至于那个还没起名的孩子——太子翔成要是愿意看看就去,不愿意也与我无关。

但是堂堂名义上的皇长孙至今无名也不是件光荣事。

饭后,我提出给孩子起名的要求。

太子翔成随口给了我两个字:“如意。”

我瞠目,继而无语: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如意如意,真是讽刺!是反讽他的母亲还是他的外祖父?如意,他究竟如了谁的意……这样一个从出生就连自己都不如意的孩子。

睡前,我再次到隔壁去看了看那个很少哭闹的孩子。

他才三天大,就要面对生离死别和人间冷暖。唯一可能爱他的母亲走了。外祖父和舅舅们根本都没有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个孩子的存在,也许是故意忽视了他,因为他的存在代表着他母亲的死亡。而他的父亲则赐他名为“如意”。

——或许他还是养在西院最好。

国丧葬礼

自从太子翔成回到东宫,我就猜着皇上的病大有好转了,却没想到会好的这么快,竟然隔天便恢复了早朝。

而顾荏苒为储君产下一子的消息也立即得到上奏,满朝文武兴奋之余又唏嘘不已。最后众人一致决定,为顾丞相之女顾氏举办隆重的葬礼,让她得以葬进皇陵。

据小喜打探来的情报,不苟言笑的顾丞相在朝廷上感动到“泪流不止”。

我闻讯,只用了一声冷笑以示我的不屑。

之前皇上重病之时,顾其志看在自己的金外孙在我手心里的份上,尚且不敢像太子翔成预料的那样为难我。但从今以后就说不定了。他的女儿死得风光体面,又留下了一个皇长孙。若是我一不小心不能生育,那“立长不立幼”的老规矩就会生效了。

可天下没有哪件事会完全顺着某个人的心意。好事多磨莫过于已经宣称“痊愈”的皇帝陛下在恢复早朝后的第四天再次病倒。

这回,太子翔成紧张更甚的表情以及他连续几夜被御前太监召唤走的种种迹象表明:皇上病危。

又到深夜,我被前面传来的脚步声吵醒后就再也没有睡着过,总有怀揣兔子的惴惴感。小忧出去了一下,复又进屋,点了一盏灯,说道:“殿下刚被宣去了。前面有些乱,娘娘,怕是陛下已经……”

我低声制止了她的话:“乱猜什么!还是先起来候着,万一有事也好应付。去把她们都喊醒——不过这么大的动静要是再不醒可就是装的了。警告她们各自小心点儿,别弄得鬼哭狼嚎的平白吓人。”

小忧在我的示意下端走了那个点着的灯台。一时间,屋里暗了下来。

我摸黑穿上了衣服,坐在窗边静听外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没过一会儿,最靠边的那个屋子里也闪起了微弱的光。

小忧仍是端着灯台回来,同时带回了半屋昏暗的光线:“那边的都醒了。我让她们安静呆在自己屋里,没传唤不得随意走动。”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定了定心神,问道。

“不到丑时。”小忧回答。

又过了会儿,我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只感觉不好的事情马上就会发生。

“小忧,你去前……”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一阵阵哭喊:“陛下!陛下……”

与小忧互看一眼,我似乎明白了今晚一直的不安是从何而来,没想到反而稳定了心神——如果我没猜错,皇上怕是……驾崩了。

一刻后,东宫各处都亮堂起来。我边吩咐众人不得造次,边急匆匆地换上了素衣,在主殿等着。

大约又过了一刻左右,有位眼熟的老太监哭天抢地,出现在我面前:“娘娘,咱们陛下……没了!”

我也哭了起来,那老太监哭了几声,又说:“娘娘,皇后娘娘派奴才请您见陛下最后一面,您节哀——请跟奴才去吧。”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老太监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之一。

路上,风刮得我湿漉漉的脸上疼疼的。我想,我的冲喜,也算是“冲忧”了吧……然而顾荏苒的丧事,这回可真的要乏人问津了。

一到清泰殿,我与皇后先是抱头痛哭了一番。

在身边宫女太监的劝说下,我们终于停止了或真或假的悲伤,皇后一方白帕轻抹泪花,也已经换了素净衣服。皇上刚刚归天,白布麻衣暂时还不会这么快出现在宫里人的身上。

互相劝导着,再哭一遍,再互相劝过,我记得皇后邀我的目的是去“见陛下最后一面”……正当我琢磨着到底要哭几次才合了皇家礼节的时候,皇后率先携了我的手,说道:“好孩子,我们,我们去看看皇上吧……”

我点头,扶着她,往哭声最大的暖阁走去。

一路碰到了不少悲悲切切的大臣,都向着一个方向奔去。我不知道他们是冲着已逝的先皇陛下去的,还是冲着马上将要成为新皇陛下的太子去的。

我暗自点头,幸而没有撞上父亲大人。

从这天起,除了在先皇离世的暖阁有过短短几句的交谈,我连续半个月没有再与太子翔成——哦不,现在该称之为皇帝陛下——说上话。

然,一言以蔽之,这半个月是麻烦迭出的半个月。

先有先皇驾崩,随之而来的是新皇的登基。紧接着,新皇陛下发出通达各地的圣旨,要求众位藩王火速入京吊唁先皇,不得有误。

藩王们还没有从中秋宴的喜庆劲儿里缓过神,便被拉进了国丧中。每个人都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大安朝国丧所必需的白衣服白帽子黑鞋子。离得远点儿的藩王,甚至都来不及准备什么,扯上行李就快马加鞭,这才勉强赶到京城。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翔成陛下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太紧凑了,似乎不想留给大家喘息的机会,连连颁布圣命。藩王进京的途中,京城就已经在一天内全数变白,先皇的灵柩也很快出宫,停在郊外皇陵前的寺庙里。

只有一样如我所料——顾荏苒的丧事被搁浅了。但是顾其志不会有所表示的,因为他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藩王们刚一到京,隆重的下葬仪式就定下了日子:十月初四。

十月初四,天公不作美,从早就飘起了朦胧细雨。

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看着翔成陛下亲自念悼文,情到深处泣不成声,后面站着的一堆人随他一起哭。细细的雨水打在脸上,也弄不清究竟是哪里来的水了。

我根本就顾不得其他。因为皇后娘娘几乎伤心得晕厥过去,我自己要做出无限悲痛的样子,还要时刻注意着皇后的激动,这种时候不允许宫女太监们陪伴,所以我只能凭借一己之力尽量照拂好情绪不稳定的皇后。

漆黑的棺椁由六个宫人同时抬起,缓缓葬进皇陵。所有事项结束后,被我拼命扯住才不至扑上前的皇后娘娘两眼一翻,倒在我怀里。

这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了。叫御医的叫御医,喊皇帝的喊皇帝,我被一群人夹在中央,呼吸极大地不顺畅。

“你们……”我试图让这些只会添乱的人闪开。

“统统都退下!”翔成陛下冷冽如冰的嗓音此时发挥了最大功效,此话一出,无人再停留附近,全部乖乖地退开。

翔成陛下与社王保成一起靠近,我不知是否该行礼。谁知翔成冷着脸从我怀里接过了皇后娘娘,保成则对距我们较近的一个男人命令道:“去请御医。”

保成不容反驳的语气加上翔成犹带泪痕的眼睛一扫,这个男人马上应答:“是……是!”

在场无人窃窃私语,全都大气不出地恭立着,低着头不敢看新皇陛下与社王殿下浩浩荡荡地护送皇后娘娘回宫。

我叹着气,擦­干­了眼泪,亦努力祭出最悲伤的表情,隔了没多久便低头尾随此三者离去,不再去管身后人的种种猜疑与小声讨论。

回到宫里,留守的小喜私下念念有词:“陛下怎么也不来东宫看看了呢?现在咱们娘娘也该是皇后了,为什么就是不见陛下册封呢?”

小忧狠狠地剜了她好几眼,她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赶紧往我这边瞄。我假装没听见,懒得理她。只要她不在外面乱说,我也省得功夫去管这个屡教不改的小喜了。

小喜轻拍胸脯,呼着气儿悄悄地退出了殿,小忧这才问道:“娘娘,您要不要去西院看看?”

我明白小忧甚少多管闲事,一定是西院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她才会轻描淡写地提一句。所以我揉揉额角,问她:“是如意又怎么了吗?”

“正是。那边有些碎嘴多事的,还嫌没得说头,竟然造谣说如意殿下是扫把星,克死了生母还克死了先皇陛下。奴婢想着去教训一二,却打量自己没这个资格。因此……”小忧咽下了后半句话,试探地看着我。

我点头,说道:“也该去管管那边的人了。欺我不在西院,没人来告诉我她们­干­了些什么?还真以为自己就能无法无天了呢!”

小忧看了看外面的小雨,为我准备了外套。我披上,也没多带什么人,只叫上了她和小福子,不惊动任何人地到了西院。

可巧路过回廊的时候,听见廊外的假山附近有人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

我停在了廊子的花窗边。小忧和小福子默默地在后面定了身。

“……你说咱们主子照顾的如意皇子啊,真是邪门,她们都传得可吓人了!哎,他刚出生侧妃娘娘就死啦!本来陛下病好了,好好的正要给如意皇子个说法呢,谁知才几天呐,就过去了!我看她们说得没错,如意皇子就是扫把星!”

“就是就是,被派给如意皇子的那个芊娘,听说家里母亲死啦!还有咱们东院的太子妃娘娘,我听说只是照顾了他几天而已,看,现在太子殿下都登基这么久了,也没听说要册封她,她……”

“瞎说什么!那位娘娘手腕可厉害!你在这里浑说了就浑说了,可别拖累我啊!”

“没事,你看她去皇陵了,回来也不会想起来到咱们这没人管没人问的西院,放心吧……”

“放心什么?”

我笑眯眯地Сhā嘴。

这两个背靠着假山说闲话的宫女僵了身,两腿战战。要不是小忧一句“还不跪下”让她们彻底醒悟自己闯了什么口祸,可能她们会直接吓得逃跑。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两人扭身重重地跪下,磕头如捣。

我刚一皱眉,小福子就从我身边窜出,叫道:“行了,咱们娘娘不吃你们这套!磕头该死管什么用?!还不起来回话!”

——这个小福子,倒也算深得我心。

两个宫女浑身哆嗦着,爬了起来,其中一个还倒了一倒,差点儿合在另一个的身上。

流言蜚语总是有源头的,我仍旧笑,问她们:“来,告诉我,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不先说出来让主子们乐呵乐呵?你们又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个‘听说’呀?嗯?”

这两人惊慌失措了,再次跪下:“娘娘饶命啊!”

我火气上扬:“我有说要你们的命吗?怎么三句话不离‘该死’‘饶命’?说!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又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账话?!”

“奴婢……奴婢……”

冷眼看着这两个宫女,我忽然明白西院在我的默许下成了什么样子。

“好了,我今天不再追究你们的事情了,看你俩这样子,也不像是始作俑者。只是,国丧当头,与其有心思乱嚼这些东西,还不如想想自己能不能跟着你们的主子继续混下去!”

趁着她们连连谢恩,我又对小福子说:“去把她们送回西院,看看清楚到底是何方神圣□出了这么有闲的宫女,再给她传个话,就说,明儿个让她自己来我这里领赏吧!”

我不再去理会那两个已经瘫倒在地的宫女,径自往西院继续走去。

进了西院,我朝如意所在的小院子漫步而去,顺口问了问小忧:“芊娘的母亲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过了一会儿,小忧才说道:“好像就是如意殿下刚抱给芊娘主子后不久。”

我沉吟。

如意这个孩子果然生不逢时,这么小就硬生生被别人套上了这些恶名,日后也不一定能摆脱得了。既然宫里都已经传开了,想必宫外也是沸沸扬扬。这样虽然能帮助皇上控制住某些蠢蠢欲动准备上书的的大臣,但只可怜了孩子。

现在,我将尽我所能地在他不懂事的时候保护他。如果他长大后不是个正苗子,我会亲自把他的真实身份调查出来——无论如何。

“娘娘,前不久有人提出要立新的太子呢。”眼看院门就在眼前,小忧再次出声。

我一笑,说道:“不必担心。”

没人会冒险让一个被天下人认定是“扫把星”的孩子当太子。尽管我并不认为他真是柄扫把,但悠悠众口难堵,相信已是皇帝的翔成会有他自己的小算盘的。

雨,下得越发大了。

提前封后

西院一战,足以让我立威无数也树敌无数。

雷厉风行地叫出了每个西院里的人一一盘问,没过多长时间便弄清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扣了两位管理不严的侍妾的月银,撵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宫人,同时下命杖打了几个带头多嘴惹事的太监宫女,

连小忧都惊叹:“娘娘,您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平静地说道:“陛下在朝堂上周旋本就很辛苦了,这群日后将会入主后宫的女人们却不知好歹,在这么个小小的西院捣乱。既然说得出做得出,就不要怪我狠心收拾了她们。”

先皇下葬刚过三天,东宫就迎来了圣旨。

“娘娘,快换礼服!圣旨来到了!”小喜跌跌撞撞地跃进殿门,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一惊:难道是册封圣旨?

可是先皇去世尚且不足三个月,怎能轻易下达封后旨意?历来除非特殊情况,一般都默认封后圣旨是在朝廷平稳之时才会颁布。

难道朝堂有变,翔成却无法应对,所以只能先行封后,以取得父亲大人的支持?也不对,父亲大人何等聪明,决计不会只为自己的女儿被封为皇后就轻易出力,这点我相信翔成比我更清楚。那么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提前了这么久就封后了呢?

我脑中飞速运转,全然不顾小忧和小喜扒下我的衣服又给我换上礼服。

直到小忧在我耳边轻轻的提醒:“娘娘,快跪下接圣旨呀!”我这才反应回来,拖着厚重的礼服跪下,继续着我的思考。

圣旨内容似乎很长,可我一句都没听见,最后,宣读圣旨的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再次响起:“皇后娘娘,接圣旨吧!”

我转不过弯儿地抬头,小忧在后面推了我的胳膊一下,我如梦初醒,连忙恭敬地接过了圣旨,并叩头以示谢恩。

等我起身以后,几名捧着礼服朝冠的宫女鱼贯而入,站在了殿里。

来传圣旨的是翔成身边的太监小德子。他对行了个大礼,口中说道:“恭喜娘娘了!”

我勉强拉回了天外游荡的思绪,一笑:“小德子公公传旨辛苦,留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也不迟。”

小德子面无表情地拒绝:“谢过娘娘的恩典,奴才还有事要回禀陛下……恕奴才多嘴,陛下既强忍国丧之痛,又疲于国事之劳,百忙中还力排众议提前封后。于情于理,您早该去暖阁看望陛下了。西院的主子们天天挤破了头也想见陛下哪怕一面也好,可您到现在还没有进过暖阁一次。我们做奴才的,不能说什么,只好请您三思。”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位慎言慎行的小德子公公说过这么多的话,一时愣住。我这算是被……教训了吗?

想来想去,我只好哭笑不得地解释:“公公误会了。我实在是因为不敢惊扰圣驾,才未曾前往暖阁请安,请公公向皇上禀明内情,万望恕罪。”

小德子点点头,又对着我行了一礼,转身出了东院。

小喜愤愤不平地盯着小德子远去的背影,唾了一口,说道:“不过是个皇上身边的奴才,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啊?真是狗仗……”

小福子“刷拉”一下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搭手就给她捶上了背,边捶边赔笑,大声说道:“莫喜姑姑!您受累了——咱们马上还要给皇后娘娘收拾收拾准备搬到御赐的景泰殿去呢!来,小的先给您捶捶,一会儿可别又累到了!”

小喜被他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瞪眼。

我赞许地看了一眼小福子,又握紧手中明黄刺眼的圣旨,想到了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

就这样,我被封了皇后,并且即将离开住了大半年的东宫,搬往景泰殿。

而原皇后娘娘张氏,则晋升太后,仍是住在原来的清泰殿。据说这是她自己的要求,不想费力耗时地搬离住了将近三十年的地方。

西院的侍妾们个个都陪着小心来恭喜我,东宫又被皇上派来了许多小太监帮忙抬东西,一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在打包易碎物品的时候,小忧跟在我身边,问道:“如意殿下怎么办?陛下好像没有再过问顾侧妃的事情了。”

我一边亲自清点着瓷器玉器,一边告诉她:“把如意并芊娘一同带到景泰殿,给他们在主殿后安排个侧殿住下就行。侧妃娘娘的事情么……我已经有了安排,正要上折子告诉皇上呢!”

小忧瞠目,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大约是没想到我当上皇后的第一个折子不是关于感恩戴德之类,而是扯出了死人下葬的晦气事儿。

我蹲下,拿起一个躺在地上的玉玦,回头笑着打趣她:“小忧,在你眼中,你主子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吗?”

小忧闪开视线,不语。

丢掉玉玦,我拍拍手,从桌子上随手抽出一个折子,说道:“这个,就是表示我感恩的东西,等今天这会儿忙过去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呈上。然后过几天我再呈关于顾荏苒的折子——她也为皇室添了子息,至少也该封个妃子。由我去请封,如何?”

小忧咬着嘴­唇­,眼里水花像是在打滚:“娘娘,您真是……”

我嘻嘻一笑:“好啦!我在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在自己人面前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的,可怎么就又被我骗了呢?”

“您真是的!”小忧揉了揉眼睛,嗔道。

又过了一小会儿,小忧再问:“那您打算怎么处理云华?”

这回真问到我的弱点了,我想了半天,说:“也带着走吧!让她在东宫呆着,还不如被我捏着强呢!”

小忧理解地点头,说道:“大人把云华塞进宫也不是明智之举。”

我不置一词。

从父亲大人的行为中,我能隐隐感觉到云华的不一般。要换了平常,他才不会放任不安定因素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但在处理云华的问题上,他似乎是做出了一定的妥协。

所以,我还是采取比较保险的方法为好,免得让父亲大人的苦心付诸东流。

搬进景泰殿的第一天晚上,皇上驾临。

而翔成陛下自从当上皇帝后对我说的正经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婧女,今天你递上来的那个折子,我可没从里面看出你的一点儿诚意。于是我就想啊,你大概把所有诚意都放在另一个折子上了吧?”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一当皇帝会变得这么“较真”,顿时不知该笑该恼,只得轻松回答:“是我不好,下次再写一定尽量克服。”

翔成半靠在榻上,顶着两个黑眼圈,少见的有气无力:“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再被封一次皇后?算了算了,我累了,你还是把你今天暗示我的另外一份折子交出来吧!神神秘秘的也不说是什么,都已经让我念叨一整天了。”

我抿嘴,指了指他手边的小几子,说道:“就在那个上面呢!”

翔成陛下卓有兴趣地拎起折子,刚看了没几行,就两手一合,拍上了我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夜的折子,说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不行。今日早朝,有大臣上书要求我封妃,已经被我驳回。若是连你也要向我施压……”

我说:“陛下,即使以热孝为名不愿扩充后宫,也终难抵挡大臣们将势力发展到这里来。而且我只不过是希望您能给顾荏苒一个正式的名分——对于死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但是我们要稳定的是活人。”

翔成居然叹气道:“前些天,大臣们力谏,以期扭转我迅速立后的念头,他们用的理由就是热孝中不宜兼顾其他;今天,又有人上书要我封妃,用的理由是‘既已封后,自当尽快封妃以平服天下人心’。婧女呀婧女,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心想:还能怎么办?反正都是你自认为说得有理,才会被一群大臣抓住了漏洞。要不是你非要提前封后,只要拿出了“热孝”这个名号就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自作孽了吧。

那边,中了邪似的翔成陛下继续唏嘘:“我只是想尽快定下你的名分,不想让你受委屈,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意?”

恶寒袭上心头,我不由得切齿,一字一句说道:“陛下,请您不要再调戏我了!很有趣吗?很没意思的!”

翔成先莫名地一愣,接着笑得天花乱坠——原谅我用这个大有歧义的词语形容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吧!因为我实在气极。

等他笑完了,我板着脸,再接再厉地与他探讨这个话题:“要么就一个都不封,要么就全都封上。我不想深究陛下只封皇后的举动代表了什么,但后宫多得是眼睛,我不想万劫不复。接圣旨的那天,有的西院侍妾在恭喜我的时候描了描关于她们何去何从的问题。我当时就想,该把她们从东宫分散出来了。”

翔成说:“这个好办,你看着宫里哪个地方空下了,安排她们住进去就行。”

我不知被触动到了哪根神经,竟冲口而出:“冷宫最空!”

“你这是……噗,哈哈……”然后迎接我的又是一阵大笑。

我深刻怀疑他最近一段时间受的刺激太多,导致了脑子有些不太正常。于是没理他,只管吩咐小忧去暖阁那边要一件披风。天慢慢地冷了,皇帝陛下一会儿走时要是只穿这身龙袍,绝对会冻出病来。先皇刚刚因病去世,新皇可不能马上倒下。

“你让她去拿披风做什么?”翔成笑够了,开始有空问这些闲事。

“御寒防风——您待会儿走的时候一定用得着。”我假惺惺地一笑,算着他会得病的可能­性­有多大。

翔成咧嘴笑了笑,打飞我的设想:“不了。朕,今天要在皇后这里就寝。”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嘴巴里牙齿碎裂的声音。

擦枪走火

这里又没有火盆,现在也不是夏天。

我拼命地冷静着自己:反正以前有过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的经历——啊,苏梧桐,你不要紧张、不需要紧张。

但是,但是……为什么他的话说得这么暧昧?而且,而且……如果他今天在这里“就寝”了,我会不会明天就被扣上“妖媚惑主”的美名?现在正逢他热孝期间,怎么看怎么都不该沉湎于女­色­——呃,尽管我自认没这么大的本事,可别人未必和我的想法一样。

也许是我表情太过,翔成经典的挑眉动作重现江湖:“我在婧女这里就寝不行吗?还是你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他什么意思?

我愤慨了:“没有!”

一时头脑发热惹来的就是对方的轻笑:“既然婧女没有什么‘难言之隐’,那……我可要名正言顺地在‘朕的皇后’的寝殿住下了哦!”

看他神采奕奕到连黑眼圈都挡不住的样子,我那叫一个后悔啊!

大概是见我情绪低沉,小忧退下的时候躲开正在批阅折子的翔成的视线范围,小声对我说:“娘娘,皇上在皇后寝宫休息是正常的,您千万快别再像刚才那样给陛下甩脸子了。您不知道,刚才您的那句‘没有’一出口,都吓死我了!幸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您可要注意呀!”

我郁闷了:“所谓暴君当如是也。”

小忧笑了:“您这话也就现在说说罢!要是传出去,外人少不得又是一阵惊扰。”

虽有颇多抱怨,我还是要打起十分­精­神,尽量小心陪着这位新皇陛下。既然他现在忙于国事,我还是不要弄出动静才好。于是我安静地坐在下首,抱起一本书,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我转了念头,又开始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在我成亲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真的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我一直不很了解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的内心。皇室人没有谁愿意被其他人看透心思,做过二十多年太子的翔成肯定也是如此。

我不是木头人。从他的言行中,我也许可以自作多情地猜测他已经喜欢上了我,可他的身份,是皇帝,是注定了要三宫六院的皇帝,这使我不能放任自己的情感。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惊世骇俗,这却是因为父母的故事伴随了我的成长。我承认我本来就不该向往父母的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爱情,但我还是在心底默默盼望着——唉,哪个女子没有过美好的梦想?差别只是这个梦想什么时候破灭罢了。

我无数次的强调过,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不能幻想任何如果。

想着想着,我手上无意识地再翻过一页,却听头上响起了翔成的淡淡的话语:“已经到最后了,不用再翻了。”

低头一看,摊在膝上的书确实已经被我翻到最后一页了,而且还是没有文字的那一页。

仍旧低着头,我说:“……不小心翻过了……”

翔成的呼吸离我很近,似乎都能吹到我的头发,他好像笑了笑。接着我听到他在说:“是吗?可是我看你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两眼发直,也不看书,只顾着乱翻。刚才在想些什么呢?”

我嘿嘿笑着:“没什么,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睡。”说完了我就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怎么又……

翔成伸出一根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笑道:“想睡了?正好,我也累了,一起吧!”

我脑中闪过无数画面,终于将他的这种行为定义为:­骚­扰。

话说……我刚才还坚定地在排斥着他的感情,为什么他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内心似的马上反击,进攻我的防线呢?而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我自认为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了,为什么还会觉得他刚才的动作让人很难为情呢?

——可能这是每个女子被“­骚­扰”后都会产生的反应吧……但是翔成陛下您的手到底在­干­什么?

我瞪大了眼,使劲地看进他的眼睛,试图用目光制止他的行为。而被死瞪着的人一点都不介意,脸皮甚厚,竟然凑过来吻住我,两手仍然在不断下移——都已经跑到衣襟里面去了。我心惊地看着进在咫尺的翔成眼神逐渐变化,感到了事态严重,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反被他压在椅子上,动不了了。

一瞬间我闪过十几个念头,最终决定一巴掌扇醒他。

谁知我的手刚要动,就被他抓住,扭在了身体与椅背间,动弹不得。然而翔成这个混蛋的爪子已经剥开我的衣服了!

气急之下,我边挣扎边努力逃出他的桎梏。饶是我练过武术竟也挣不开身,这可怎么办才好?偏偏嘴巴也被堵上了,喊又喊不出声。

我心里感到了无限委屈:这个人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说犯病就犯病,以前也从没有过这个样子啊!

捶打扭动不管用,一切都阻止不了他抱起我朝里屋走——我还是没法说话,因为他所有的动作全建立在不放开我嘴巴的基础上。

我停止反抗,闭上了眼,心想:苏梧桐,认命吧……能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失身是在所难免的,这个男人不仅是你的丈夫还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无论如何他都有这个权利。不甘心什么的,还是趁早收起来才对。

“你在紧张什么?”翔成难得柔和的声音轻轻飘进了我的耳朵,好像很遥远。

我忍住怒火委屈绝望等一­干­情绪——我人都已经被你撂在床上了,你说我紧张什么?!竟然还有脸问我紧张什么!

“呵呵……”

睁开眼,却见翔成在床边站着,笑弯了腰,边笑边说:“看把你吓得,我不过是听你说困了,才抱你到这里休息的。你脑子里在乱想什么呢!”

我一愣,然后怒:“我没乱想……不对,本来就是你行为不端正才会让我乱想!身为有道明君,怎么能强迫别人顺着你的任­性­?”

翔成收了笑,叹气道:“婧女,你总是这样啊!我对你的感情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但是你一直逃避我,是因为容可吗?”

自从成亲那一夜他提过一次后,我俩就尽量回避了容可这个名字。我没想到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再次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拢好了衣领,说道:“不是……我不喜欢他了……或者说我从来没喜欢过他?总之,我不会与他再有联系的。他已经不在了啊……陛下,抱歉,我不愿意的原因并不是容可。”

翔成坐上了床沿,我没动,他又一次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发闷地说道:“婧女,对不起。本来今天我是想要了你的,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可是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只有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然后他起身,背对着我,恢复了他原有的清冷的嗓音:“朕去侧殿休息,皇后自行安顿吧。另外,从明天开始,有更大的事情等着朕去处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朕都不会再来了,皇后多多保重。”

我缓缓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了我的视线。

隔天,包打听的小喜带来了一个差点儿让我晕倒的消息:“娘娘,陛下削藩了!”

“什么?!”我抓紧了小喜的胳膊,“什么叫‘陛下削藩了’?小喜,你给我说清楚!仔细地说清楚!”

小喜吞了口口水,说道:“听宫里侍卫说的,陛下一早派人把外廷的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连鸟儿都飞不进去!上朝的时候陛下颁布了削藩的圣旨,说是要把所有藩王都扣押在京城不许离开。”

“不对!”我失神地放开小喜,喃喃自语,“不对,不对!这绝对不对!怎么会呢?好好的他怎么会想着要削藩呢?不对不对,小喜你一定是弄错了……”

小喜咋呼:“我才没弄错,陛下都下圣旨了!”

小忧在一边扶着我,说道:“娘娘不用着急,再派人打听打听就是了。”

我一把推开她们两个人,大叫:“不是,我不急!我只是怕藩王反了……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我没有急!”

是的,我只是担心自己而已!

事实证明,翔成是个作风强硬的帝王——他确实下了削藩的命令,并且还规定:没收藩王之印。凡三代以内藩王,皆可在京城得到供养;三代以外的藩王,则一律按功绩贬为四品到六品官员不等;无功绩无能力者,赐良田百亩银两一千,归乡。

久不­干­政的太后也被惊动了。太后老人家赤足披发,跑到了暖阁试图劝阻皇上,希望皇上能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百姓为重,不可轻举妄动,坏了国本。

皇上没答应。

太后声泪俱下:“那皇上也要看在母后的份上,放过保成,让他能在朝为官吧!他是你的亲兄弟啊!他才刚到越刍,能有什么功绩?”

这回皇上有没有答应,大家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们只听说太后从那天开始绝了食,至今已过两天,急得宫中众人团团转,却又不敢去劝说。

小喜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这一幕呣子反目,回来后表演得有声有­色­,最后还对我说:“娘娘,实在不行您去看看太后吧!她老人家绝食了对我们也没好处啊!之前太后也很照顾您的不是吗?”

因我探听到被扣押的藩王没有什么大动作,领地里留守的各位官员也都服从圣旨安排,便放心不少,所以此时也有心情同她玩笑了:“太后不需要任何人去看她,我们去了只会让她觉得没面子。现在太后想要的是皇上能退一步,这样大家彼此好商量。”

小忧笑道:“可不管怎么样,现在还是有人能充当和事老比较好呢!陛下和太后都是嘴硬的人,也许都后悔得不行,却又都不好先开口认输。”

可我实在不想去见那个人……

“还是去看望看望‘绝食’中的太后吧!”

同往越刍

我是被颠簸折腾醒的。

睁眼,却先看见了保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听到的是他懒洋洋的声音:“皇嫂,您可醒了呀。要是再不醒,小弟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惊诧,开始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看望太后、正逢已被晋升为张太妃的前容嫔娘娘、我与她一同告退、从太后的清泰殿出来、走到了御花园……

然后我就……没意识了?

思及此,我怒斥保成:“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私闯内廷袭击皇后!”

保成一手扶额,且笑且道:“皇嫂还真是,永远都抓不住重点啊!为什么不问我现在要把你带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驿馆里逃出来的呢?”

我轻嗤一声,说道:“问了这些你也不会回答。我倒是想问问你,看你这是费了好大的劲才逃出了驿馆吧?那为什么又跑到内廷去了?找死去吗?嗬,还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晕我。难道是想把我当成|人质与皇上谈判吗?你未免也太低估皇上削藩的决心了。”

保成神秘地摇摇手指:“我承认皇嫂很聪明,但这回你猜的都不对哦!我嘛……只是受人之托,特来把一个人请走的。”

此时,我身边传来温婉的女声:“梧桐,不好意思,保成本来只是要把我带走的。可我一想到你是……所以就要求保成将你一起偷偷带出宫了。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这个老太婆多事吧。”

我探头,这才发现被保成挡住的右边车位上,还坐着一位美丽­妇­人——张太妃。

“张太妃?!您这又是……”我心惊不已,却不敢表露。

张太妃摇头,说道:“不要再叫我张太妃了,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我已逃出那个吃人的宫廷,你以后喊我容婶就好。”

于是我更头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我需要好好想想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没有了我与保成的声音,车厢里马上就安静了下来。虽然半镂花的车窗被封得死死的,可车里的光线还不错,加上比较新鲜的空气……能感觉出现在应该是早晨。那么,我就可以肯定,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的这段时间,我是处于昏迷状态中的。

如果保成急于离开京城返回封地,那应该是从昨天一逃出宫就坐上马车匆匆离去了。经过一个晚上的路程,现在大约刚出京城范围没多久。但也不排除他在京城躲了一晚,然后再走。如果是这样,现在则应该还在京城郊外地区。

不知宫里是少了个皇后比较混乱还是少了个太妃比较耸动。不过,皇后和太妃同时失踪,才是惊天疑案吧。

最起码我有一点可以明确:保成暂时还不会要我的命,当然也不会让我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所以,我稍微安了安心。

走了有一天时间,保成下车投宿。

行路期间,我们所有人都是躲在路边的树林里处理个人问题的。至于饮水之类,则直接在马车上解决。

经过保成的安排,我和容婶住在一间屋,他与另外两个没见过的像是侍卫的男人住在一间。我们的晚饭由车夫端到了屋里——保成不许我和容婶露面,我想可能是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譬如……来自京城的搜查。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保成的意图,却能想象得到,他既然选择逃出驿馆,就必定是要与皇上作对了。

我食不知味,心里一直计算着保成会带头造反的可能­性­有多大。以前,保成虽然与我合不来,却还算个明是非的人,而且态度本来是倾向于削藩的,说起藩王总一脸不自觉的厌恶之情……权力真能使人变化啊!

唉,母亲大人要是知道了我的失踪,该多么惊慌!妹妹们也会担惊受怕的。就是不知父亲大人会做何感想。

原来皇宫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皇嫂,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老实的人质。”第二日的路上,保成漫不经心地挑起车帘看了看外面,说道。

我反­唇­相讥:“皇弟,你活了二十年,总共劫持过几个人质?”

保成愣了愣,点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也是,这还算头一遭。不过皇嫂你也没有反抗,真是会让人起疑啊。我想你是不是早有预谋,准备要离开皇宫——而可怜的我则正好傻乎乎地当了老好人,给了你这个机会。”

我冷嘲道:“那也不是你给我的机会。”

容婶笑道:“确实,这便都是我的错了。你们两个呀,怎么一见面就要吵呢?以前听阿可说你们不合,我还不很信,这么看来,还是真的呢!”

我默然。从很久之前,只要一提到容可,我就无话可说。

保成哼道:“他?每次都指责我,说是我的不对。真是的,明明是这个女人无理取闹。”

我忍不住呛声:“什么叫我‘无理取闹’?你才是没理争三分吧?有没有搞错啊,你看你一个大男人,总是Сhā在我和阿可之间,像话吗?”

保成瞪眼:“阿可是我的伴读,我们同进同出有错吗?”

眼看争吵要偏往诡异的方向,我忽然想起容可的母亲就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吵架,赶紧示意保成收声。

却忘了保成和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默契可言,仍然抱怨不休:“苏梧桐我告诉你,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因为我们大家都没想到就你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被皇父看中要当儿媳­妇­。可你为什么要骗阿可?你让阿可有了希望,又……”

还说?还说?!

情急之下,我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就塞进了保成的嘴巴里——呃,好像是块抹布……那个用来擦车窗的破抹布。

“你这个女人!”保成愤怒了,大怒了,狂怒了……

我心知这次是我有错,不该意气用事和他争吵,只好憋着气儿示弱:“行了行了,就当是我错了,好吧?”

“本来就是你错了,什么叫‘就当是’你错了?”保成绝对不会在嘴巴上吃亏,这点我早有体会,所以要想清静,就只能忍气吞声,让他自生自灭去。

保成忿恨地盯着我,捞出水壶洗手冲嘴。

我叹气道:“唉……保成,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敌视彼此的?现在大家都长大了,何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话呢?”

保成放下水壶,说道:“没可能。我们之间就像启石永远看不顺眼阿可一样,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好的。”

啊?

我呆了半晌才消化掉他说的话:“小台和容可?他们怎么会见面的?”

容可死的时候,小台还不到十三岁,当时是由父亲大人在家教导的。后来保成没了伴读,才将小台招进宫中充当容可的替补。而且平时我多是溜出家门,在外与容可见面,小台应该不知道的。那怎么算这个时间,小台都不应该见过容可才对啊!

除非……容可没死!

保成嘿嘿笑着,说:“反正不是在梦里见的。”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拎起保成的衣领:“告诉我!”

一双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肩,容婶柔和的话语通过耳朵清晰地传进我的心中:“梧桐,阿可没死,一直都没死。”

……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便在容婶详细的解释与保成不时的Сhā嘴中过去了。

我这才得知了那些被他们尘封了五年的真相——而这个“他们”里,竟然还包括了我的父亲大人,苏清。

五年前,容家不知何故,一夕之间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而且铁证如山,连父亲大人都查不清其中的关节所在。但父亲大人唯一可知的是,自己的好友容离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他想方设法地要营救容家人——最终未果。

此时,保成找到了父亲大人,说他可以在太子的协助下在临刑前将容可救出。然而其他人,他们兄弟爱莫能助。毕竟他们的对手是自己的皇父、一言九鼎的皇上,谁都没那个能耐改变或者是反抗皇帝的命令,恐怕连皇帝陛下自己都不行。

父亲大人同意了他的要求,冒着满门抄斩的大罪将容可悄悄带回家中藏了起来。直到我出嫁前,容可都住在连着我们家后院的一个没人知道的黑屋子里。

我进宫后,不知怎的,容可的事情被有心人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随后保成才会这么快自请封地,他的目的就是要远远地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为了保护容可、并让小台从可能会再次出现在苏家的指婚中抽身,保成带着前后两个伴读好友,到了越刍。

听完长长的叙述后,我轻叹:“保成,你人品真不行——看吧,凡是与你有关的人都要倒霉。”

保成没有回嘴,只说:“苏梧桐,你知道吗,他只能在晚上出来活动。每次我晚上偷偷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在你的院外站着。我看了心里有多难受你能明白吗?”

我再也轻松不起来。眼泪无声地落下,溅在衣服上,融进心坎里。

此时我实在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自己从没有喜欢过容可了。因为我一直以来的埋怨,根本就是不成立的。他没有放弃过我们的感情,可我却放弃了对他的信任。

我终于明白了保成对我更甚的敌意出自于哪里了——就是出自于我对容可的误会。

容婶也跟着叹气,说道:“这也怨不得谁。无非是老天不公,才让我们容家遭受如此大劫。唉,好在阿可这个孩子住在了你们家,没受到什么委屈啊!”

容婶无心的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了。

保成偏要在我的伤口上再撒把盐:“当初,阿可家里刚一出事的时候,你们不是说好了什么都不顾就私奔吗?但是你的回报呢?是你及笄礼上皇父御赐你的字!凤凰——多可笑啊!”

我记得,当时我和容可大吵了一场。他说我故意骗取他的感情……

“他拉着我在外面醉了一宿都没有回去!他怕一时的冲动会毁了你的前途,他怕你日后过得不顺心了会后悔,才谎称放弃了你!而后,哪怕你误会了,他还是要求我动用一切力量保护你!苏梧桐,你给我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怎么对待阿可的?!”

容婶揽住了我。我听见她对保成说:“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我也是罪人啊……我苟且了这些年……活着的我们,为何还要再去回想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呢?”

我在容婶的怀里,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耳朵。现在的我,只觉得自己对不起全天下的人,尤其是容可……也许还有翔成。

此时此刻,我不想向任何人抱怨了。在这件事情上父亲大人对我的隐瞒,于我也没有了意义,因为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我,更为了我们的家人。而容婶与保成把我从宫中带出,在我也没有了意见,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我,更为了他们的家人。

只盼能早日见到容可,对他说声抱歉——虽然伤害已经造成,无论什么道歉都是多余的,但我还是要说。

——因为这是我欠他的。

一路上我们也经历过了众多的盘查,但都在我的默默无言下顺利地通过了。我需要见到容可,所以我不会说出我就是宫里失踪了的皇后。

保成也十分老到,一路也没有被人发现他是逃走了的几个藩王之一。

看着保成日渐成熟的处世方式,我情愿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与翔成一向感情甚好,理论上讲是不会起反心的……吧?

马车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越刍。

保成似乎是觉得到了自己的地盘就不用担心,招摇过市地驾着马车直往城中奔去。我看他也不是很在意,便开了车窗,想看看传说中的越刍是个什么样子。

繁华。我想我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越刍。

这却加重了我的顾虑:如果保成要反,繁华的越刍绝对是个优良的后盾啊……

“下车吧!”不知何时换到了驾车位置上的保成掀开车帘,对车里的我和容婶说道。

我扶着容婶,下了车,眼前是一座气派的宅院,大门已开,里面传来的是许久没听到过的熟悉的温润声音:“你们回来了?”

接着是另一个像是小猫炸了毛似的声音:“这话不该由你说,病秧子!”话音未落,这人就跃至门外。

我定睛一看——

哈?能发出这种不淡定的声音的人……怎么会是小台?

往事如烟

“阿姐。”小台只喊了我一声,就别开眼睛怒气冲冲地将炮口对准了保成,“社王殿下,请问你又­干­了什么好事要让我们帮你收拾烂摊子啊?京城里来的消息是你和好几位藩王连夜逃出驿馆下落不明,能给我们个合理的解释吗?最后,你把病秧……呃……你把容大娘带回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我家阿姐?”

保成拍拍小台的肩膀,将他强行转到我这个方向,说道:“好好看看,你家的阿姐一根头发都没掉!放心了?至于京城传来的消息,那个做不得数,我会有‘合理’的解释。”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小台……怎么到了这里脾气见长呢?”

小台躲过了我的手,闷声说道:“还不是社王和那个病秧子……烦人!”

我这才抬眼望过去。

门口站着的,是容可。记忆中健康的肤­色­已经变白,可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瘦了很多,显得单薄了,然而个子却又拔高了不少。唯一没变的是他那双如灿烂星辰的眼睛,还有脸上常常带着的柔和的笑容。

容可眼睛似乎未曾离开过我,又好像是只看着容婶。他慢慢走出大门,来到我们面前,敛眉对容婶一拜,缓缓道:“娘,儿子不孝,让您这些年受委屈了。”

容婶呜咽,一下子抱住了容可,哭道:“傻孩子!这是说得什么话!娘不委屈,不委屈!只要你还能活着,活得好好的,娘就不委屈!”

我偏头,悄悄抹把眼泪。

保成劝道:“阿可,姨母这一路走得劳累,还是让她进去安顿下来先休息休息吧!既然已经相聚,那这就是好事,大家都不要伤心。这里有我和小台,你不需担心。其他的,晚些时候我自会把事情对你们说清楚。”

小台也别扭地不看着容可,只说:“你快走快走,不要妨碍我和阿姐说话。”

容可纠缠地看向我,我心跳得厉害:“……阿可……我……”

话没完,小台就挡在我和容可之间,倒豆子似的说道:“阿姐你在马车上坐了这么久路上又风餐露宿的一定也很累了吧?我带你到我院子里去歇歇怎么样?要是你不愿意住在社王府,可以在府外的客栈住下。不过越刍这个地方鱼龙混杂,还是尽量不要乱走动比较好……”

他边念叨着边使劲把我往府里牵。可怜我连Сhā嘴的空隙都没有,就被他又推又赶地扯进了社王府邸。

我回头,只看见容可对我微微一笑。

就是这个熟悉的笑容,让那些被我强行埋在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又泛上了心头。

第一次见到容可的时候,我好像还很小,有三四岁的样子吧。记得当时应该是他跟着父亲到我家来给弟弟小台庆周岁。

彼时我正散着头发在院子里冲一群小丫头们发无名火——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家里多了个弟弟,就每个人都不亲近我了,连一贯最最疼我的母亲都被弟弟抓去了所有的注意,这个现实让小小的我很不满意。连带着,我看所有人都觉得多余,都觉得他们是势利鬼。

容可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视线,从此走进我的生命的。

“你就是婧女吗?我叫容可——容易的容,可以的可。”他很高兴地走到我身边,就像看不出我正在发脾气似的,“我们家里还没有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呢!苏婶婶刚才对我说有小妹妹,我就来看你了!”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走开走开!你们都不理我,也别来惹我!”这是我的回答。

不得不再说一次,我小时候真的很蛮横……当然也很调皮。

小容可摆出了疑惑的样子,问:“你不是婧女呀?苏婶婶说婧女很听话很可爱的。”

这话简直就是触到了我的逆鳞。我使劲推了他一把,却发现已经开始扎马步习武的自己竟然推不动这个矮矮的小男孩儿!于是我气哭了:“你们都欺负我!连一个臭小子都欺负我!呜呜呜……”

容可家里绝对没有小女孩——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被我的哭泣给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透过指缝,我能看到他无助又害怕地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几个小丫头和老嬷嬷求救,而她们却都心虚地纷纷不敢与他对视。哼,我知道她们是想把惹哭我的罪名全都推到他身上,好让其他人看不出来我先前的生气是因为她们。

最后不得已的,容可走到我身边,对我说:“别哭了好吗?我还没见过女孩子哭……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啦?那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爹说我的嘴巴笨,什么好话都不会说……”

我瘪瘪嘴,抽噎:“走开啦!你不是来看我弟弟的吗?去看他就好了!我庆生的时候都没见人来过……”

容可食指挠了挠脸颊,忽然拉起我,说:“这样好了,以后每年我都让爹爹带我来给你庆祝生辰,好不好?对不起哦,我以前都没来过你们家的,所以也不知道原来你的生辰没有人陪你。”

我破涕为笑:这个家伙真是傻到家了,看他那样子也就顶多和我般大,我前几次庆生的时候他恐怕牙齿都还没张齐全呢!

也许是见我终于笑了,容可也笑了,问我:“你刚才是不是生气啦?为什么要生气呢?娘说女孩子最贴心,生气会老得快。”

我撅嘴,用手拉了拉头发,决定利用他一小下。所以我小小声地悄悄告诉他:“因为我身边的丫头都以为我被抛弃了,个个都争着要把我的头发扯光了卖去当尼姑!”

结果……容可当真了,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你放心我绝对会帮你的”,然后就一溜烟地去找他的爹爹了。

后来,他被母亲大人笑话了很久,直到我们都十几岁了,母亲大人还在一直拿这件事和我说笑,笑称:“当时容可是多么多么紧张地跑回了我们身边,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们婧女快要被人卖掉了,正哭得伤心呢!”

大人们来到了我的小院子,却发现我正高高兴兴地惩罚着那些胆敢在我耳朵边乱说话的小丫头。

母亲大人的脸­色­很有意思,变来变去,最终叹气,把我抱了起来,说:“婧女,是为娘的错,为娘不该为了小台冷淡你。但是你也不能随便骗人呀!要是你爹知道了,会被骂的哦!来,快给容可哥哥道歉。”

我这才知道这个比我矮的小子竟然比我还大!

不情愿地嘟噜了声“对不起”,我就死皮赖脸地窝在母亲怀里不出来了。还是母亲大人的怀抱最舒服!决定了,以后讨厌霸占着母亲的弟弟,讨厌会骂人的父亲!

母亲好气又好笑地拍着我的后背,对容可的父亲说了什么。我回头看了看容可,他只是笑,那笑容好像是在对我说:幸好幸好……你不会被人卖掉啦!

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容可时常会出现在我家,陪我度过这段不受宠的日子——其实只是因为小台太小了,大家都忙着照顾他才忽略了我。

我五岁的时候,小台还傻傻地跟在我身后喷鼻涕,而容可已经被选入宫中当了保成的伴读。从那开始,容可到我家的次数就很少很少了,有时甚至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一面。我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小台这个任我捏圆捏扁的小家伙自打一会走路就黏着我了,我自有玩具。

不过等我再长大了一些之后,容可就常在下学后被我拉出门去玩了。那时父亲大人忙于不知名的公事,我则大有闲情地在京城四处找乐子。我和容可的感情从来都是建立在苏府和容府之外的,两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容可对我的感情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从小就被母亲大人说少根筋。我倒不知自己少的是哪根,只知道容可对我很好很好。

而我对容可的感情变化则在十二岁左右。

有一次我照例去找容可出门。因为前不久刚在父亲大人的书房外偷听到有人要请他去湖边的画舫,所以我很好奇,想和他一起去见识见识那个什么什么画舫的。

我顺利地爬上了容可家外院的围墙,在那棵大树的掩护下朝容可住的屋子扔了块石头——这是我用来通知容可出门的方式。尽管他建议过我很多次,不要随便爬墙扔石子,但都被我无视掉了。

不听容可言,吃亏在眼前。我扔出去的小石子这回没有击中窗户,反而莫名地打在了一个正巧开窗的少年头上。

“什么人?!”他捂着额头,犀利的眼神猛然扫到了我所在的位置,抄起个什么物件就挥到我藏身的树上。到了我眼前我才看清那是一个镇纸,而且还是一个厚实的玉石镇纸。

等我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已经躲不及了!所以我光荣掉落——要不是刚进院里的容可眼明手快地飞身上前把我接住了,我非得摔死不行。

但是……容可也抱得太紧了吧?还有,他为什么这么满脸担忧地上下看着我?我明明被他保护得好好的,没有磕到也没有碰到啊!

我脸发热心发慌地从容可怀里蹦出来,­色­厉内荏地对着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的少年叫道:“喂,你是­干­什么的?想害死我呀?”

“你又是­干­什么的?明明是你先爬了容府的墙,砸中了我的头,你凶什么凶?真是……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对方不甘示弱,反吼回来。

我真生气了,瞪着眼与他比声音高低:“谁说我是女人啊!我只是个女孩子!孩子,孩子你懂不懂?”

“你还算……”

他还待再说,一直Сhā不上嘴的容可在一边却也抬高了声音:“你们都不要吵了!我来介绍,婧女,这是二皇子;保成,这是苏太傅家的女儿苏梧桐。”

往死里扔我镇纸的那个少年,就是保成。从那时候起,我俩就结下了任谁怎么劝都劝不和的梁子,直到现在还是。

而容可救我的那一抱,不知为何,终于打通了我缺少的那根筋——我渐渐感觉到,我已经喜欢上了他。

后来的日子更加­精­彩。因为我几乎每次去找容可,都会遇到保成这个被母亲大人誉为“灯泡”的家伙。母亲大人解释说,“灯泡”是一种很亮很亮的照明用的东西。我认为保成Сhā在我和容可之间的时候,确实很亮——亮得出奇,亮得可恶。

每次抗议,容可都好言好语地劝我:“他是皇子,也是我的朋友,既然他不说什么,那么婧女不要为难我好吗?”

看在容可的面子上,我忍了。

可他不断的挑衅,就不在我的忍耐范围了。所以每当我与保成吵架的时候,就是容可最头疼的时候。因为太过温柔的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调节两个火爆脾气人之间的战争。

我最喜欢的就是容可的温柔,却没想到他的温柔也是有限的。一旦我做错了什么事,比如闹个小失踪什么的,他就会变身。

有回我被父亲大人说了几句,末了他要我远离容可一点儿。

我不服,顶了回去,结果被罚抄写一百遍家训。

一百遍!我从来没写过一百遍,最多才写过五六十遍而已。我上了牛劲发了起倔脾气,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可恶的是父亲大人居然像个没事人似的,也不派人找我回家。我被搁浅了,又不愿意舍下面子自己回家,所以委委屈屈地跑去找容可了。

没想到总是站在我这边的容可赞同父亲的话,教育我说:“婧女,我们都长大了啊,确实不该一直这样下去,会坏了你的名声的。”

我生气,大大的生气,我觉得我不被人理解也就罢了,竟然他也不理解我。

我只告诉他:“我不怕。我就是喜欢你!”

这句话,现在想来,当时是多么任­性­才能说出口的啊!但我就说了,而且还是忍着浑身快要烧着的害羞,勇敢地直视着容可说出来的。

容可脸也是红得不行,却还认真地说道:“婧女,你现在还小,感情的事……”

我说:“阿可,你刚才还说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为什么现在又说我还小呢?我就是喜欢你,我敢说敢当!”

容可听了我的话后,眼睛迸发出的喜悦光芒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然后他环住了我,轻轻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婧儿,我爱你……我发誓我永远都会保护你——即使我哪天不在了,我也会找一个人替我继续保护你。”

那时的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就会在不久后的将来。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知道,我一定不会让容可说出那句誓言。

保成叛变

唉,这些事我以为我已经忘得很彻底了,没想到还是会被容可的一个微笑唤醒……

“阿姐?阿姐?”蓦然,小台的声音Сhā进了我的回想。

我怔怔:“怎么?你说了什么?”

小台盯着我,问:“阿姐,你在想什么呢?我都喊你好几遍了。我说的是,我住的院子到了——你还记得走过来的路吗?”

我结舌。一路跟着小台走,我确实没注意从进门后怎么拐到这里的。

小台见状也能猜出我是没心记路,补充道:“没事,多走走就知道了。不过,以后你出了我这个院子,不许去隔壁。”

“为什么?”我惊奇地歪头望了望旁边的院子。感觉还算整齐,也没有大门紧锁,几个下人模样的男子还进出忙碌呢!

小台哼了声,说:“因为那里住着一棵好大的病秧子……总之你不许进去,小心被传染上什么莫名其妙的病——不知道社王怎么想的,竟然让我和他挨这么近……”

听着小台细碎的抱怨,我几乎要僵掉的脑子转了三圈才想起来,在大门口的时候,小台似乎有叫过容可为“病秧子”,难道那里是容可住的院子?

但是,“病秧子”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记忆中,他因文武并修而甚少生病的。

我收回视线,问小台:“阿可……容可的身体不好?”

小台没吱声,只吩咐着迎上来的楚林:“阿姐来了,去让院子里的人出来认识认识,省得他们以后见了都不知是主子。”

楚林一边应着是,一边对我行了个礼,口里说道:“大姑娘有礼。少爷从得到了社王殿下的消息后可一直没睡好,就等啊等盼啊盼,这几天更是说着什么‘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在府里连出去巡视都省啦!”

小台脸­色­刷地红了小半黑了大半,大声训道:“楚林!让你去叫人出来,哪来这些废话?快去快去!少在这里乱说!”

我噗嗤一笑,暂时放下了刚才的疑问,对楚林说:“你小子的贫嘴,还没改?活该又挨训了。还有,记得以后不要再叫我姑娘了——嗯,就叫……”

小台不耐烦地问道:“那你说叫你什么?叫皇后娘娘,是想让所有人都对着你下跪磕头吗?叫夫人,是谁的夫人?”

楚林机灵地缩回了头,小声建议:“要不还是姑娘吧?”

我放弃坚持,点头:“好吧。”

小台不知又生的哪门子的气,仰着头就往屋里走,也不再理会我。

尴尬的我和同样尴尬的楚林嘿嘿笑了笑,各自别开了眼睛四处瞅着,慢慢跟在要发无名火的“主子”身后进了屋。

没过多久,小台就被保成派人叫走了。我虽然想跟着一起去,但考虑到他们可能会提及一些私密情报,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我从心眼里还是害怕保成会同翔成反目吧!无奈只好当当缩头乌龟了。

稍晚,外面似乎有人说话。

隔着一层墙壁,我隐约听见了楚林的询问:“……容大人?我家少爷呢?他今晚不回院子用餐了吗?”

容可?

我赶紧推开窗户,正好看到容可微笑着回答楚林:“启石这些天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巡视,现在保成殿下回来了,责令他立即出府巡视。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这晚饭么,应该是要在外面凑合着吃了。”

楚林不愧是小台的得力小厮,居然再问:“社王殿下怎么会知道我家少爷几天没有巡视?难道是大人您告诉了殿下?”

容可再一笑,余光瞄到了我。我正想着该怎么打招呼才不至彼此尴尬,却又听他说道:“我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启石公务拖欠,本该弥补……那么请问,能否让我见一下故人?”

楚林一步挡住容可前行,弯腰行礼,说:“大人,此间并无故人,只有家眷,少爷临走前曾特意嘱咐过小的,任何人不得打扰姑娘休息——还请大人切莫失了身份。”

我摇头叹气,心想小台和容可的关系果然像保成所说得那样不好,连楚林都他被动员了。关上窗户,我扬声打了个圆场:“楚林,你去忙你的吧,我并不劳累。请容大人进来说话——让大人站在院子里有失礼数。”

楚林不知低头说了些什么,然后才退开,让容可进了屋。

从里间出来,就见容可立于外厅,瘦削的身影确乎是带着病弱的样子。我闭上眼逼退了想要冒出来的眼泪,尽量轻松地说道:“容大人吗?呵呵,大人现下高居什么官位了?”

容可闻言回头,笑道:“婧女这该不会是故意嘲笑我的吧?”

这种熟悉的默契,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五年间的风风雨雨。但是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容可,小台在家被我们宠坏了,如果有什么莽撞的地方,请你一定要多多包涵。他还没长大,还是个孩子……”我实在找不到话题,只得先扯一通。

“启石吗?呵呵,其实他应变灵活又认真负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保成和我都认为,假以时日,启石必将在朝中发光,成为不亚于苏大人的能臣­干­将。至于我们之间的那点小小摩擦,并不妨碍公事。”容可顺着我的话继续走,“倒是你,这些年在京城……”

我想告诉他,保成都已经说了你一直就在我们家躲着,为什么不承认?可我的理智还在,我没有因为与他面对面而失去理智,所以我压抑了尖叫着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转头说道:“请坐——说了这半天话了,我都还没有请你坐下呢!我看我当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容可落座。

我出神地看着他,心想:他没死,没死呢!真好。听说他没事是一方面,可是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我听小台说,你近些年身体不好,是真的?”我让人上了热茶,又问了句,“如果你在吃药的话,能喝茶吗?”

容可目光闪动,叹道:“婧女,你还是这么细心。”

我傻笑一下:“嘿嘿……细心不细心什么的,用来说我不恰当,你知道我从来都是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伤了人也不自知。”

我的暗示,不晓得容可有没有听懂。他仍旧是微笑着,说:“没有呢。”

这样的对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或者我们都不愿去触及那些伤痛,毕竟过去的都过去了,再说什么都没用。

看着容可苍白的侧脸,我不知哪里来了一股胆量,站起来:“阿可,有件事情我必须要说!对不起,其实我当……”

“婧女!”容可忽然苍白更甚,嘴­唇­发紫,痛苦地一手捣住心口,“我……好像……发病了……你能不能……”

我大惊之余根本就把自己想要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他几乎要倒下椅子,我连忙搀住了他,同他一起滑坐在地上。靠近了才发现他的额头已经满布汗水,我心急如焚地问道:“阿可,阿可?!你怎么了?这是什么……你病了吗?有没有药……对,你身上有没有药?!”

容可指指他自己,我看到他腰间悬着的一个荷包,忍住惊慌,再问他:“是不是这个荷包里有药?”

他点点头,仍是痛苦的样子。

我的手几乎拿不住那随着容可的颤抖而摇摇晃晃的荷包。好不容易我捉住了它,一把就豁出了里面所有的药丸子。我抖着­唇­齿:“这个……要吃多少才行?”

容可抓紧我拿着药丸子的手,吃力地说道:“……两个……两个……”

立刻将两颗药丸送到他嘴边,我却想到这里没有水——应该是不能喝茶的啊!怎么办?

“不用……”容可紧紧地捏着我的手,闭眼深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脸­色­正常了些,嘴­唇­也红润了不少,“婧女,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这样的我……”

见他说话能连贯了,我绷着的弦一松,终于掉下了金豆豆:“你这个傻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说!你想气死我吗?”

唉,自从及笄之后,我觉得我的泪水就像那江河里的水一样多,动不动就冒了出来,怎么这么脆弱!自我唾弃一下。

“没事的,不要哭。”容可靠着我,我们两人都坐在地上——此时的我,感觉这像是劫后重生。

轻抚着他的眉眼,我问他:“这样就好了么?那你……这是什么病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我都没见过……”

“没什么,只是心痛而已。”容可再闭了闭眼,慢慢地起身,“只要吃了药,很快就能好。”

我不是三岁孩子,当然知道他的病没这么简单。既然他这么说了,就是不想让我担心,那我愿意当个不懂事的三岁孩子。

我们沉默了很久后,容可又开口问我:“婧女刚才要说什么呢?”

“没有……”我不想说了,因为时机过了,也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个冲动的心情。我觉得,容可带给我的震撼永远是最大最强烈的,一如当年他说不要我、他被判处了死刑,又如明明是必死之人却又好好的活着,再如他患上的这个心疾。

不一会儿,楚林进了厅,不冷不热地说道:“容大人,天­色­晚了,您请回吧!您院里的人已经找来了。”

容可点头,又对我说道:“我先走了。有话以后慢慢说,我想你会在这里住些时日的。”

“因为保成?”我淡淡地问道。

“是的,因为保成。”容可回答。

于是我明白,保成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反对削藩了。那么,他想以我为人质吗?笑话!

虽然一路很劳累,但我并没有早早睡下。我要等到小台回来寻求一个解释。

小台二更将末的时候才回到社王府,而我迎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台,你先喝口水,然后坐下,好好的给我说清楚京城现在的情况。”

“阿姐……”小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坚定地看着他。

“……好吧。那阿姐想知道什么?”显然,小台在避重就轻。他先问我想知道什么,而不是他自己和盘托出。

我想他确实是有能臣之风,但这不是用来对付家人的。我遂笑问:“小台,我想知道,宫里连续‘走失’了两位主子,现在究竟如何了?你们的计划,又如何了?而你,确定要与我和父亲大人为敌,拥护保成了么?”

小台深看我一眼,认真地说道:“不是的,情况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并非……不行……这个属于机密,暂时是不能外传。但是,从驿馆里逃出来的不仅有社王殿下,还有桂王和其他几位藩王,他们现在都已回到各自藩地,正积极联合其他地方准备起兵——相信不久后皇上就会下令镇压藩王之乱。至于宫里……目前明面上还没有什么动静,可能是皇上压下了这件事。”

我心中暗自佩服翔成,他早先大概就已经预感到削藩之后朝中必有动荡,所以才顶住压力没有大肆封妃。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控制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不会让联系着朝廷利益的后宫各位妃子跟着起哄。

“越刍这边,也接到了藩王的起兵邀请?或者说……保成本来就打了这个谱?”我再问,并清楚地看到了小台的冷汗已经开始出现了。

“……阿姐,社王说……在驿馆的时候,是在他的苦苦劝说下,这些藩王才联合起来同时逃走的……”小台吞吞吐吐,终于把事情告诉了我。

我又惊又怒:保成啊保成,你利令智昏!竟然闯下这种弥天大祸!如果削藩成功了,保成必死无疑,苏家必将遭祸;如果削藩不成功……

不敢再想,我撑起身扬手狠狠地给了小台一巴掌:“苏台,父亲大人这些年的教导,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什么叫明哲保身你不懂吗?!很好!如今我们父母皆不在此处,长姐如母,我的话,你听不听?”

小台被我打得脸一偏,左边脸颊立即红了一片,他小声说了句:“愿听。”

我喘气,指着他:“滚到里面去思过一天!不许吃饭不许饮水给我思过!”

小台捂着脸默默地进了屋,我怒目瞪向外面不敢进来侍候的丫头小厮:“你们,一个都不许偷偷带进任何吃的喝的,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我余怒未消,踩着重重的脚步去找那个忙着同室­操­戈的社王保成。

楚林急忙挡在我面前,哀求:“姑娘,息怒啊!”

我恍若未闻。

方一出院子,我便被一个人拦住了。

“婧女,你不能去。”来者容可。

我怒道:“容可,这事你也有Сhā进来对不对?皇上削藩,是因为我们大安朝的国本已然动摇,不容延迟,必须强行下手。而保成身为皇弟,就算皇上再如何严厉对待,也可以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黑暗里,容可轻咳嗽几声,说道:“婧女,你先不要激动。我一听到这边的动静就出来了,衣服穿得不够多,还不能在寒风里站太久,你跟我来吧。”

我不置可否,但仍乖乖地跟在容可后面,进了他的院子。

天­色­太晚,容婶已经睡下了。容可带着我绕过前面,到了一间书房似的屋子,推开门,里面果然还点着蜡烛,桌上还摆着一本书。想来是刚才我在隔壁训斥小台的时候他就料到我会去找保成的麻烦,所以放下书就赶到院外拦我去了。

“为什么?”我劈头问了这一句,相信容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容可收起了书,说道:“因为他的身份。保成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要起兵就能成功。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越刍这个地方了。”

我疑惑:“可是他选择越刍不是因为你么?这里天高皇帝远,也不会让你被人发现。”

容可笑了:“婧女,我该说你天真吗?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的抱负,这个抱负,多半不是远离皇宫争斗,就是拼个你死我活。保成身为嫡子,差的只是一个年龄,他与皇上没有任何差别,只因他晚生了几年。你觉得,他会甘心吗?”

我看着容可,一时间觉得他好陌生:“阿可……为什么连你也认为他是应该的……”

容可眼中泛着悲伤。

他说:“这是因为你是从皇上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而非我们。藩王一定要除掉,这是皇上才抱有的希望。而一旦保成当上了藩王,那么,他就要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也许以前的我们对藩王确实不满,但现在保成是个藩王,他不能不满自己的身份,你懂了吗?”

“可是……”我欲再争辩。

“没有可是。婧女,你的心还在吗?是不是落在了京城的皇宫?”容可咳嗽起来,眼里透出失望,却仍然说着,“你不能想一想,皇上削藩就真是对的吗?你说藩王动摇了国本,但是皇上不知道轻易削藩是会引起兵变的吗?他不也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为什么他可以,我们就不行呢?”

我哑口无言。

藩地生活上

浑浑噩噩地回了院子,我赶走了楚林支过来伺候的丫头,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苦苦地想了一整夜。然后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坚持是否正确。

容可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我意识到了我们现在的处境。

他没说错,翔成的削藩的确触犯了藩王的利益,藩王会反抗也是情理之中。保成不过是利用了大家的抵触情绪煽动起一场早晚都会发生的兵变罢了。即使不削藩,也难保以后会不会有权大势大的藩王存有野心。此次如果翔成胜利了,那么削藩成功,以后大安王朝都不再受藩王之苦,岂不快哉?若削藩不成,帝位也不会旁落,因为是保成带头起兵,那么他必将取翔成而代之,两人都是先皇嫡亲的儿子,谁当皇帝不一样?

这便是皇家人的思考方式——不管怎样,他们到最后都会坐享渔翁之利。

再仔细分析了一下小台透露出的讯息,我感到这次起兵的似乎只有保成的兵力最可靠,其他的多半都是享受荣华的闲散藩王,藩地养了不少兵,却中看不中用。

唯一可比的是桂王。早些年就听说过他在藩地养兵,用的是外族骑兵训练方法,十分严格。我脑中浮现出中秋宴上桂王那张满是酒气横­肉­的脸——人不可貌相。

隔天,小台面壁结束,我木然说道:“苏台,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要你时刻记住,你身后是我们苏家上上下下百十条人命。”

如果我只能选择一个结局,那么我宁可选择保全我的家人。至于翔成……他一旦兵败,我身为皇后,理当与他同生死。

一拿定了主意,我心里就放下了那块大石头,有了­精­力来坦然面对如今的处境。

越刍是个好地方——虽然可能会乱了些,但毕竟还是难掩繁华。乱,是指的在统治不当的基础上。据说保成之前的那位藩王把越刍经营得还不错,再加上保成本身的能力,现在的越刍,正是一个吸引人的城市。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下心中包袱,自然会轻松许多。小台他们每天忙碌,我做为默认的“人质”,没资格更没意图去管他们之间的那些计策决策,如此一来,我就有了闲情在越刍这里四处转转玩玩。

而容可那日的发病终于还是被保成觉察到了。保成冒了好大一通火气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勒令他在院子里好好休养,不得有误。从那开始,我除了在外凑凑热闹逛个街,就在容可的院子里同没个陪伴的人的容婶一处说话。

大约是出于嫉妒,小台看不过去我的清闲,非要我跟着他一起巡视。他不在意别人说闲话,那我也不在意。所以我换上了男装,扮成他的随从,跟着他去体会巡视的乐趣。

一趟走下来,我明白了,所谓“巡视”,不过就是从社王府到衙门,把公务处理掉,然后接见几个下面的小官,听听百姓代表的意见,然后解决下面官员解决不了的案子,最后万事大吉,巡视完毕。

如此这般,令我大开眼界,尤其是那个“百姓代表”的陈述,五花八门。有关于收成的,有关于经营的,有关于盗窃的,还有关于饮食男女的……真是应有尽有。小台正经地坐在上面,面带微笑,仔细地听着那些百姓代表们的话,似是一字不漏的都记了下来。

回府的路上,我好奇地问小台:“这个‘百姓代表’怎么提出的?是先前的那位藩王的主意么?看起来你们都执行得很好,百姓也敢说话了呢。”

小台看我一眼,­干­巴巴地说道:“母亲大人。”

“嗳?”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母亲大人当年提出来的这个方法。”小台添了几个字,终于把这句话说成了我能听懂的模式。

可……

“母亲大人什么时候跑到过越刍这里来了?她提出的这种建议又怎么能让当时的藩王同意了呢?”我好奇,我很好奇,原谅我的好奇心吧。

小台很难以启齿似的,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听说,当年她……母亲大人路过了越刍,然后和这里的藩王有些……交情。之后母亲大人建议藩王改革,以便让越刍这个地方能更好管理。嗯……建议中好像是有这个‘百姓代表’一条吧……”

我再次感慨了:母亲大人,您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竟然能和藩王有交情。我没记错的话,母亲大人不是一直自称是“无依无靠备受欺压”的孤儿吗?这个……交情……

忽然有些了解父亲大人对母亲大人的如斯紧张原因何在了。母亲大人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风云人物?这点理应有人对我提及才是,而且依母亲大人的脾­性­,任何“当年之勇”她都绝对不会放过地在子女面前显摆显摆。

那么,这就是父母都不愿说起的往事了。我记得,好像他们说过,他们有一段时间是不在京城的,应该是在离开了京城的这段日子里与这位越刍地区的藩王有了交情吧!

正想着,却见前面一辆眼熟的马车冲了过来,车夫熟练的驾车技巧不禁让我联想起越刍当地一个著名车行商号——凌氏。

小台把我使劲一拉,带到了路边,责备道:“阿姐,你刚才又出什么神呢?!看见了车也不躲,就呆在路中间,有多危险啊!”

我扭头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拐角,这才问他:“那是谁家的马车?”

小台一副不知要不要生气的样子,叹气,拉着我继续前行:“多明显的标记,车厢上绘着的不就是凌家特有的云纹吗?一看就是凌府的马车,更别提驾车人的娴熟程度了——在越刍,能训练出这么­精­湛驾车技艺的车行,只有凌家。你不是常常出门么,怎么连这个都没听说过?”

真的是凌家的马车啊!这么说来,那个孩子没骗我。

我笑道:“不,我在外听说过凌家。刚才只是忽然想到了前两天出门时遇到的一个孩子罢了。”

“孩子?”小台顺着我的话随口问了问。

我点头道:“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

小台没有再问,我俩静静地往回走。

说到这个孩子,其实是前天还是再早一天来着,我去一家药铺帮容婶买些药。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魂不守舍的孩子。大约有十岁左右,打扮得倒是­干­净整齐,可那张红扑扑的娃娃脸却过于冷漠了些,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小大人。

她抬头看了我好久,我都被她吓到了。哪有谁家的小孩儿竟然用这种不含一丝感情的漂亮眼睛看人?那眼神,要多空洞有多空洞——也不是空洞,就是冷漠,冷漠到空洞的那种冷漠。

我被她看得发毛,只好蹲下,尽量拿出了最大的笑容,问道:“小妹妹,不好意思,我刚才有没有碰疼你?”

她依然是那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摇头。

我忍着不适,问道:“那你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呢?没有大人带着你吗?你家住在哪里,要不要姐姐带你回家?”

这个女孩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河。我望过去,却毫无防备的被她推了一把,一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地。等我抓起掉落的药包再向前看时,哪还有女孩的身影?

我连忙四处张望,正见她往河边跑。不知当时是怎的,电光石火间,一个想法突然蹦到脑海里:她要跳河!

顾不得拍去衣上的灰尘,我抬脚就跑了上去,边跑边将药包揣进怀中,准备抓住这个孩子。眼看着靠近了,那孩子竟然变了步伐,比我更快了一些,并且还转了个方向。

我大惊,生怕她真的跳了河,连忙运起多年不怎么使用的力气,刚要飞扑上前拦着她的去向,迎面就奔过来一辆马车。

我厉声高呼:“停车!小心撞到孩子!”

那车风驰电掣一般,眼看就要将孩子撞飞。千钧一发之际,那孩子停止了奔跑,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马车,稳稳地落在车夫身旁。

虚惊一场,我吓得不轻,止住了脚步在一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马车在我身边停住,那女孩跳下了车,歪着头看看我,问道:“你为什么要追我?”

我也没工夫去生气:“我以为你要跳河!”

小女孩童音未消,说话却着实冷淡:“你撞到了我——我刚才只是耍耍你罢了。好了,这样,你我恩怨抵消。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做的太过火,那你就去凌家找凌巧儿即可。”

说完,她再次跳回马车,也不见她坐进车厢,就对车夫说道:“走吧。”

从头到尾没看她露出一次正常孩子该有的表情。

我深刻地纳闷:难道现在的孩子都早熟不成?什么恩怨报复的,现在的孩子到底是怎么被教育大的啊?谁教给这么一个女孩子这些江湖习气的?连我这般叛逆的女孩子,小的时候还不曾这样。是我老了还是这个孩子老了?

再看那马车,已经风速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只听旁边路过的几个人奇道:“咦?那是凌家车行的马车?”

后来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凌家,原来这是个有名的车行。说有名是因为这个车行不仅马车好马匹壮,连训练出来的车夫都是一等一的优秀。所以当地百姓凡是稍有能力的,都愿意雇用凌家车行的马车,以显示自己的身份。

据悉凌家现在有三位千金。最大的一位已经十七岁了,­精­明强­干­,帮着自家父亲照管车行,很受尊敬。另外两位好像都还没及笄,更不知闺名为何。

看那女孩子的衣着与作为,不像凌家千金,但可以支使车夫的女孩子,还能是什么身份?再说了,她都说自己叫“凌巧儿”了,这个姓,就算她不是凌家三千金之一,也必定与凌家有着莫大的联系。

回到社王府没多久,我便将那个孩子淡忘了。

因为近些天来越刍冷了很多,容可偏偏是个闲不住的人,容婶说他常常悄悄看公文看到半夜都不睡。我听了之后也只是一笑,说小台也是这样。

但我的心里还是挂牵的。容可那次在我面前发病的样子,我想我是永远记住的了。这么吓人的发作,他怎么能忍受过来的呢?我问过那个给他看病配药的老大夫。他说容可心疾发作时疼痛无比,犹如利刃刮心,所幸平时则并无大碍,唯一需要的就是静养,不可劳累过度。

然而他不停的这样­操­劳着,能行吗?

我多次想劝劝他,可又苦于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

自从小台面壁的那晚他与我谈过一次后,我俩就有半个月没有单独相处过了。我知道保成正忙着练兵,小台正忙着给养,就是不知容可忙着什么。他的院子里天天鸽子飞来飞去,我与容婶两个闲人也从来不问那鸽子脚上系的是哪里来的信。

偌大的社王府,就我与容婶两人碌碌无为——只不知保成这里为何除了我与容婶,都没有其他女眷。

难道他……不近女­色­?

这个猜测让我着实寒了一下又汗了一把。

半个月,正好是越刍这个偏远地区收到京城消息的时间。所以,当半个月过去后,探子早已送回的一些消息才传到了这里,一同来到的,好像还有一份文书。

保成捏着一张皇榜样子的东西,哼笑着,对我说:“皇上亲笔书写的讨伐檄文呢!真是难得的好字体啊!”

我随着他一起笑,说道:“陛下文字功夫一向甚好。”

然后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檄文。但见龙飞凤舞笔走龙蛇,虽能看出这与我素来所见的翔成的朱笔批示同出一人之手,可风格完全变了样,好像少了往常的沉稳内敛,多了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这个……难得陛下也有张扬的时候……哈哈……”我咧嘴,却不知该怎么笑才好。

保成自我手上夺回檄文,完全不管我是不是看完了其间内容,翻了脸,说道:“苏梧桐,我还真后悔一时冲动把你带到这里来了!你八成就是我的克星!天生的!”

我大惑不解:“殿下,您这又是怎么了?”

保成啪的把檄文又扔到了我脸上,我火气上来,扯下檄文,握成一团,怒道:“你这又是要­干­什么?!”

“你说我是­干­什么?”保成拔高了音,“你说­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皇兄因为你已经怒气冲天了,你还想怎么样?你知道昨天容可接到了什么信……”

他忽然像哑了口的八哥,住了嘴,懊恼地捶打了一下桌子,转身就走。

我侧身挡住了他的去向,盯着他问道:“什么信?”

保成狠狠地推开我,摔下一句“这回你该得意了”就大步冲出了院子。

莫名其妙!

我进屋,忿忿地摊开檄文,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藩地生活中

我没把檄文研究透彻,倒是把容可给研究来了。

“婧女,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容可站在门外,像是先前我俩的那番对话不曾有过似的笑着,问道。

我口比心快:“你好多了?能出门么?”

容可脸上除了微笑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他说:“我们这就走吧——一会儿启石回来了,可能就出不去了呢!我本来还打算要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府,不要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问题耽误了我们的行程哦!”

我被动地由他拉着,绕过楚林常去的花圃,却没看到本应在那里的楚林。

容可在我耳边笑道:“楚林给启石送公文去了。”

“啊?小台也会忘记带……”我看着他嘴边渐渐扩大的笑纹,明白了,“是你把楚林支使出去了吗?”

容可掩嘴咳了几声,笑而不答。

这个笑……­奸­诈啊­奸­诈!这个容可,从以前我就发现他在某些方面常常会流露出来的小小­奸­诈了。去送公文?绝对是他找了个借口把楚林调开了。

容可和我没带丫头也没带护卫,只对门房说了声,就出了府门,绕过好几条巷子,来到了越刍最有名的一条街。这条街上的店铺我已经都去看过了,一直没买过东西。主要是觉得,这里似乎没有想要的,而且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差什么。

此地熙熙攘攘。

我俩漫步在石板路上,身边时不时过去几个行­色­匆匆的商旅打扮的人,偶尔也会走过几个当地百姓。有挎着满篮子蔬菜瓜果的老大娘,有拈着衣带徐徐前行的小媳­妇­,也有抄着手四处游荡的青年男子,还有带着面纱在丫鬟陪伴下一步三摇的大家闺秀。

不知第几次在这条路上走过了,我叹道:“越刍,真的被治理的很好啊!以前没来过,只听说这里很乱,当时还为小台担心了许久。现在看来,我的担心简直多余。”

容可笑道:“这还要归功于苏夫人的良策。”

我瞅着他:“你也知道?我还以为小台夸大事实了呢!”

没听到他的回答,我再次转头。只见两边回头望着他的女子有上升趋势,而容可天生害羞的老毛病又犯了,比以往白皙的脸上泛着两团红晕。他僵硬地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低声问我:“哎,咱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这里人好像太多了点儿……”

噗!

以前他就这样,所以每每我找他出门游玩他都不情愿,总嫌路上人多。其实路上人并不很多,只是看他的人多。而且看他的人,还都是女人。原来还好,毕竟晒得太阳多些,红脸的时候脸­色­对比没现在这么明显。如今么……

我咬着下­唇­使劲把笑憋回肚子:“……行……”

容可低着头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媳­妇­似的与我一同进了最近的一家酒楼。

楼上客人很少,我直奔二楼视野开阔的栏杆边,坐下。容可也坐在了我对面。

“噗……呵呵……抱歉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我边笑边将脑袋埋进臂弯里,尽量把声音瞒住,不让别人太过注意我们这里。

容可无奈的说:“我就知道你会笑。”

我就这样闷笑了半天,然后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憋笑憋得涨红了脸,抬了头,抖抖地递给他一方面纱:“呵……呃,阿可,你要不带上这个遮遮?聊胜于无……”

旁边传来嬉笑:“呐,这位大姐姐,面纱什么的,还是女孩子带着比较好哦。”

我看过去,却是一个少女,坐得比较远,也估计不出有多大年纪。身边几个气息沉稳丫头,个个笔直地立在她左右。

不过转眼间,她就站在了我和容可所在的桌前,笑眯眯地问道:“我能坐在你们这里吗?”

我点头。容可没出声,只挪到我身边坐下。这位少女坐在了容可刚才的位子上,笑得很甜:“你们是王府的人吧?我家爹爹和姐姐最近正和王府人打交道呢!”

容可端详了她一会儿,笑了:“原来是凌家的二姑娘,失礼了。”

少女高兴地说道:“哦,你知道我呀!哈哈,我以为在越刍只有姐姐才能被王府出来的人记住呢!”

我倒是对这个爽朗的少女大有好感,不由得打趣道:“凌姑娘么?连我这个外地来的都知道你们,更别提王府里的人了。凌姑娘说最近令尊令姐正与王府打交道,指的可是马车雇用方面的事情?”

少女手指哒哒地点着桌子,做愁眉苦脸状:“哎呀,爹爹和姐姐都不说,我也不知道呀!唉,我是家里最最游手好闲的了,小妹都学会相马了,我驾车还没学好呢!”

容可出于礼貌,只笑了笑,端起茶杯,没有接话。

她的话让我心念一动,遂问道:“姑娘家的小妹,可是闺名叫做凌巧儿的?”

少女眼睛一亮,隔着桌子就逮住了我的手,惊喜地问:“怎么,姐姐认识我家小妹?来,快来给我说说,姐姐怎么认识她的?”

我余光发现容可从杯沿向下瞄了瞄她抓着我的手,皱眉。少女似乎看出了什么,嘿嘿笑着松了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家的那个妹妹太冷了,也从来没听她说过在外面结交了什么朋友。刚才听姐姐说认识她,我就……呵呵……呵呵……”

“无妨。”容可这会子也没了害羞羞涩之类,沉稳应答,淡然处之。

我暗地里踢了容可一脚,瞪他:又没有你的事儿,你Сhā嘴做什么?

容可仍是笑,不再出声。

少女看看他又看看我,暧昧地凑近,轻轻地问:“姐姐,这个男人是你夫君?”

我大大窘迫,偷偷瞟眼容可,发现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问了什么,这才放了心,然后小声回答:“你猜错咯!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什么?”那边,容可悠哉地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问道。

少女嘿嘿地又笑,缩回去老实的坐着,只拿双大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我们。

我支吾:“……没……”

只看到上来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附在少女耳边说了些什么。忽然,这位少女一拍桌面,愣是把跟着她一起过来的那几个面无表情的丫头也吓了一跳:“有意思!我决定了,今天请你们两位到我家!”

我再窘一下:天底下还有这么爽快的人吗……

哪知她不是开玩笑的,竟然说风就是雨的起了身,拽着我就走:“来,姐姐,你不是认识我家的巧儿妹妹吗?你去了她一定会开心的!还有哦,我猜着这位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社王辅政容可大人吧?正好苏大人一早就到我家了呢!大伙儿今天聚在一处,我家可热闹啦!”

容可倒净了茶壶里的最后一滴水,接着从容起身,笑了笑,说道:“也好。”

被少女拽着的我默了默:这是怎么个情况?

可能越刍这个地方南来北往需要打交道的人很多,所以大家都有一种热情。比如这个少女,竟然只与我们谈了几句就兴致勃勃地把还算是陌生人的我们请回了家中。最为好笑的是,当她的父亲见到我们的时候,同样热情地邀请我们共进午餐。

得知我是小台的亲人时,凌家老爷子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啧啧有声:“这位就是苏大人所说的家眷?果然不是我家小女能比得上的贵气啊!唉唉唉,原本还以为苏大人没有妻子呢,现在看来,老夫的想法真是一厢情愿了啊!”

听过这话,我无力了,可也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苏台的姐姐苏梧桐。要不然,不用一天时间,全天下就都会知道皇后娘娘今天在越刍的凌家吃饭了。可以预见,未来的越刍将会是多么的沸腾:那位皇后娘娘啊,竟然被我们的王爷给劫出皇宫了哟!

哪想到容可冷不丁来了段:“这位不是苏大人的家眷,只是苏大人‘未来家眷’的姐姐。可怜苏大人的那位家眷早逝,婧女无依无靠的,只得前来投奔我们。”

本来是听过一笑了事的,但我赫然感到容可的说法没错。我确实是小台“未来家眷”的大姐。不过他这么说,会不会让大家起疑?

“哦?”凌老爷一双与女儿同大的眼睛骨碌地转在我俩身上,竟然也是一副暧昧的神情,“既然这位不是……”

容可一笑,揽过我,问道:“凌老爷明白了?”

我连忙挣开他,心想这个家伙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先是诅咒小台八字还没一撇的媳­妇­“英年早逝”,又造谣我是个“无依无靠投奔他们”的可怜女子,而且竟还做出这种出格举动。要知道虽然我因小台强烈要求而没有梳上已婚­妇­女的发式,可我好歹也是个嫁过人的。

那凌老爷笑眯眯,“明白明白,过几天老夫就问问苏大人有无成亲意愿——其实老夫的女儿还是很贤惠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算账管理更是一流。”他有意无意又看了我一眼,“当然,还是比不过这位姑娘的。”

我傻着眼听他们两个打哑谜,最后还扯到了小台的婚事上。

这次第,怎一个无语了得!

盛情难却之下,我和容可在凌家简单地用过了午饭。好在这一家人都不拘小节,我们也就少了许多拘束。

饭后,凌老爷笑着对我说:“还望姑娘能提点提点小女,小女不才,却对苏大人仰慕已久了,姑娘若是能促成好事,老夫当感激不尽。”

凌大姑娘眉目清秀,大大方方地俯身冲我一拜,道:“小女子自幼跟随爹爹从商,自知身份配不上苏大人的家世,但书也还读过不少,素闻大人府上并无门第之见,只望姐姐能说些好话,做个大媒。”

我哑然:“这……”

——这里的女孩子都这么有个­性­?

凌老爷许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语重心长:“姑娘,我们没别的意思,请不要介意。老夫知道姑娘的妹子离世早,心里也不好受。但姑娘请想想,苏大人年轻有为,总不能为了一位女子就终身不娶。姑娘既算是大人的长姐,终还是要为大人着想呀!”

我啼笑皆非,只嗔视着眼中含笑的容可。都怪他,要不是他说的那番谎话,也不会让人家误会到这种地步了。

拉我们回来的少女——此时我已得知她闺名凌霜——轻盈地蹦到我身前,对凌老爷和凌大姑娘说道:“爹爹,姐姐,你们不要说啦!这事婧女姐姐一定会帮忙的!”

然后她喜滋滋地转身,又对我说道:“婧女姐姐随我一起来,我们去看看巧儿那个小冰块。她见到了姐姐还不知道会多么高兴呢!”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小姑娘的心计,一句话就解了我的围又同时将了我一军。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如何拿捏人心,依我看,这家的女子都不简单。但是……我想起了凌巧儿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有冷漠的声音。她会像少女凌霜说得那样高兴?我看未必。不把我当成去“报复”的人就不错了。

跟着凌霜往里面走。她只顾低头看路,边走边问:“婧女姐姐,爹爹的话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我想了想,回答她:“也非为难。只是这事我实在拿不了主意。小台他自……他一直都很有主见,别人说的他未必听。家中父母管得严,很多事情他自己也做不了主。”

我这话没错。小台如果敢一声不吭就娶妻,母亲大人绝对会亲自跑来剥了他的皮。如果母亲大人看不惯小台喜欢的女孩子,父亲大人也不会同意——即使母亲大人提倡“恋爱自由”并主张放羊吃草,父亲大人也自有办法逼小台就范。

至今为止父亲大人在我们几个孩子的婚姻上,还没犯过错——嗯,我可能是唯一例外。但也不是我的婚姻不正确,只是老天捉弄人吧!

凌霜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傻兮兮地问:“是不是我姐姐的身份不好?”

我好笑地点点她的脑袋,说:“什么身份不身份,我……苏家才没有门第观念呢!”

凌霜闷闷地说:“不一定。他们家都出了一个皇后娘娘了,怎么能允许我们商家女子嫁进去呢!唉,这么自负的姐姐,难道也只能当小妾?”

“胡说!”我生气了,到底是谁灌输了她这些思想啊,“苏台绝不会纳入小妾的!如果你姐姐能得到他的欣赏并愿意嫁给他,那么我们苏家就一定会明媒正娶的把她接进大门!要是苏台这小子敢娶小妾,不消说母亲大人了,我第一个先打断他的腿!”

凌霜被我的气势吓到了:“……婧女姐姐?”

我冷静地回答:“没事,不过一时冲动而已。”

凌霜怀疑了:“婧女姐姐,其实你还是喜欢苏大人的吧?”

我坚定地表达了心声:“姑娘你放心,这是绝不可能的。”

藩地生活下

随着凌霜进了一座小巧的院子。里面没有时下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喜欢的秋千架,也不见有种植什么花草,只是几件奇奇怪怪的东西横七竖八地摆在院子正中最醒目的地方。

凌霜根本就不看这些东西一眼,只大呼小叫的:“巧儿巧儿,婧女姐姐来看你啦!”

我汗颜。这位巧儿姑娘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吧?

里面走出一个女孩,正是那日我在河边见到的孩子——凌巧儿。她瞟了我一眼,点头问道:“我知道了,你是来报复的?”

我无言,凌霜无语。

凌家颇有意思。凌老爷夫人去世得早,没空教给女儿们女工之类的活计,所以造成了女孩子的­性­格都比较奇异。大姑娘­精­明,二姑娘爽快,三姑娘冷漠,各有不同。凌家没有男丁,能靠着凌老爷和大姑娘的打拼在越刍一带打响自己的名号,着实不易。

比如说现在这位三姑娘。据凌霜告诉我,凌巧儿待人接物的方式十分特别,自有她自己的一番理论:不欠人情也不留情面,所有的事情都计较得很是清楚,绝不吃亏也绝不占便宜。

我稍微能了解她当时说让我来找她“报仇”的理由了。八成是她觉得她对我的“捉弄”太过,所以我会来找她“算账”。这么一个才刚刚十岁的孩子,究竟是跟谁学成这样了呢?

在凌霜的周旋下,凌巧儿终于相信了我的目的是单纯来他们家做客的,没有其他意图。她仍旧是那副冷冷的样子,只说了声“你们请自便”就扭头进了屋。我和凌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凌霜小小地叹气:“还是不行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还是没人能让凌巧儿变得正常些。家里有这么个不可爱的孩子,也是很让人郁闷的事情呢!比如我家的小台,不知从何时起就别扭的不行,让我和母亲大人爱恨不得。

推心置腹,我笑着劝这位比凌巧儿大不了几岁的少女:“没关系,孩子么,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有些别扭,我家小……嗯,小妹像三姑娘这么大的时候也很不招人喜,过几年就会好的。”这只是劝人的话而已。因为我家的兰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调皮,都快及笄了也不见好转。

唉,说到妹妹,我又开始怀念在京城的日子了。也不知父母和妹妹们都如何了,每次我问,小台都说还好。我也不知这个“还好”是什么程度的还好。

与凌霜说了几句客套话,我便离开了凌巧儿的院子,跟着她派来带路的丫头回到正厅。而凌霜说她还要在妹妹这里多呆一会儿。

“虽然她不会和我说多少话,但我也还是她的姐姐,也要陪陪单独住在这里的妹妹呀!”凌霜如是说道。

我与容可拜别了凌老爷,此时太阳刚刚偏西。容可似乎并不急着带我回府,只在凌家附近不远的那条河边慢慢地踱着。午后的越刍,人不再像早上那么多,河边的同我们一样散步的没几个。

我终于在容可第七次漫不经心地停下思考着什么的时候开口了:“阿可,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说吧,这里是个开阔的地方,也没有别人——正适合你说些怕被人听见的话。”

容可一副挣扎了很久的样子,最后还是没出声。

我轻叹,放松全身,坐在了河边,望着静静流过的偶尔带过几片黄叶的河水,淡淡说道:“今天你违背了一直以来躲着我的原则,邀我去感受一天中最热闹的越刍,也感受了半天的风土民情。那么,我有理由怀疑,你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会很惊人,也许还会完全颠覆我的一些想法。”

“是的,我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容可也席地坐在了我身边,同我一起看着河水,“但我还没想好是不是一定要告诉你。”

我拨拨脚下枯萎的野草,说:“那你不妨先从保成不小心透露出的那封信开始吧。”

容可笑了:“保成?他果然还是没忍住。但是我这里收到的信何其多,婧女想知道哪封呢?”

“什么都行——或者你把你原本想告诉我的说出来也行。”

容可沉默着。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地起身,低头看着我,柔声说道:“婧女,重新选择吧,就这样跟我在越刍不要回京,好不好?”

我惊讶地抬头,他俯身,轻轻在我额头上印了个吻,一个一如当年他回应我表白时候的吻,嘴­唇­留在我的额上,喃喃自语:“说好吧……你说,好不好呢?回答我好,行不行……”

这一瞬间,我脑中无数个我们相处时刻的欢乐与悲伤一一浮现。甜蜜的记忆,我好像一件都不曾遗失过的全被这个男人唤醒了。眼前容可英俊依然的脸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他总是在我的梦中才愿意出现,到了后来,他甚至连梦都舍不得给我留下一个。

我闭上眼睛,让心来感受容可。

“不行。”我睁眼,与他对视。

“为什么……”容可退开半步,“你不愿意?”

我点头,只觉得头有千金重;我张口,只觉得嘴有万两沉。

我说:“不行。”

容可叹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吗?你的皇帝夫君,已经压制不住朝野一片呼声了。大臣们纷纷上书,表明自己的削藩意愿与皇上一致,只望能废掉与叛贼苏台同胞的皇后娘娘。太傅大人审时度势早早退身,表明自己没有苏台这个逆子,但贵为皇后的你却没有表态也没有出现,这让众位大臣心怀不满。”

我艰涩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容可逃避着我的视线,“没有然后了。”

我费力地抛开所有惊疑,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事。阿可你看,皇上与保成还是亲兄弟呢,都没人问他的罪。我和小台与皇上、保成同理。”

容可疯了似的把我拖起来,使劲地抱着我:“婧女,你傻了吗?求求你告诉我你愿意,行不行,行不行?你不能跟着保成的起兵去京城啊!那些大臣会逼死你的!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说出这番话吗?”

我轻轻推开他:“阿可,我已经决定了,不要试图动摇我。”

我承认刚才容可抱住我的那一霎,我动心了。可是我不能与他在一起,我是皇后苏梧桐,即使我被保成劫到了越刍,这个身份也未曾改变过。我对容可还有动心的感觉,是因为我心里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忘记过他。我还有理智,我这该死的理智……现在我嫁人了,我嫁的那个人,是当今的皇上,翔成陛下。

所以,阿可,对不起。所以我才要对你说对不起呀!

我的手轻覆上容可的脸,遗憾地说道:“阿可,对不起呢,我不能答应你。”

“哪怕你一进京城就会送命?”容可紧盯着我不放。

我点头。

容可闭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婧女,皇上御驾亲征。你一定要……保重。我若不能和你一起跟着保成他们行军,也会尽量让你平安的。”

我沉默。自从我对大家声明我要随军征战,保成也骂过我,小台也闹过情绪,容婶也委婉地表达了劝阻的意思。只有容可,他用了他最特殊的方式想将我留下——其实他差一点点就成功让我屈服了。

只是……我想我心里的人真的已经变换了。在我不经意的时候,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偷偷挤进了我本来就不大的心房。想想也很唾弃自己,在翔成身边的时候总也忘不了容可,但得知容可没死并到了他身边的时候,又开始怀念在京城皇宫与翔成相处的日子。

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对容可的感情,已经在这些年的努力忘记的过程中,淡化了。这次我们两人的重逢并没有更多的情愫萌动,虽然我不愿意正视这点……我在越刍的时间,没有其他收获,只让我正视了自己的心。

难道我是喜新厌旧的人么……也不是的吧……但是我的这种做法和喜新厌旧的人有什么两样?!可是,可是……我对翔成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移情作用?难道我不该这么早就确定我的感情吗……或者说我也许只是对同样优秀的翔成起了欣赏之意?

我混乱了。

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潇洒地面对自己的心呢?我的心,究竟被我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它了?

——原来一次的伤情,便能使人终身狠狠地记着那伤情的疼痛。

然后,混乱的我说出了最不该说的话。我说:“阿可,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

容可眼睛忽地明亮起来,星斗再次回到了他的眼里,他说:“既然你愿意同我一起,我会向保成提出要求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猛地摇头:“不行,阿可,你不能!不行……行军太危险了,你还有病在身,不行……一旦失败了,你留在越刍还能有回旋的余地,你还能逃走,但你进了京就没有退路了啊!我和小台不同,暂时没人敢动我们苏家的人,可是你……对了,还有容婶,你让她怎么办!”

容可拨开脸上­阴­暗的云层,大地回春般地笑着对我说:“我不会有事的。至于我娘……她会同意我的做法的。”

“不!你不能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吗?”我气急。

容可说道:“其实……我本来就已经决定跟着保成进京了——我想为容家平反,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是在赌,赌一个可能的结局。可我又放不下你,所以才会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留下……”

我瞪他半晌,他仍然笑着,我心知是劝服不了他了。而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便暂时放下了心中郁结,问道:“阿可,你那里来来去去的鸽子,是不是也能带来京城的事情?”

“嗯。”容可放开了我,同我又坐到了一处。

“那……苏家现在……我母亲他们……”我期待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家人的一些详细消息。

容可侧头盯着我手边的野草,说道:“苏太傅没事。苏夫人也没事。你的妹妹们更没事。”

我拍拍­干­净自己的手,伸过去努力扳正了他的脸,尽可能严肃地问道:“容可,你确定你刚才所说的都是实话?”

我太了解他了,每次他要骗我的时候,总会忽然喜欢去看别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吧!”容可放弃了坚持,“只是苏夫人不知为何闹到了皇宫去了。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传到外臣的耳朵里,只有少数几个有限的人才知道。”

我惊叹:“阿可,保成的探子很厉害啊!连皇宫内院的琐事都能一一详细禀报回来啊!”

容可又笑了:“婧女,你的心情变换真快,刚才我看你还郁郁寡欢的,现在就变了张脸。你现在……与刚来越刍时的古井无波大为不同了。”

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自嘲地笑着:“也许是因为见到了你,所以就又改回了原来的样子了吧!要是让父亲大人得知你这么快就扭转了他□了五年才整治得较为满意的人,一定会气疯的。”

容可笑道:“能让苏太傅气疯——我的荣幸。”

于是我俩有默契地全都无视了刚才发生过的小Сhā曲,相视而笑。

日落前,我和容可回到了社王府。却见门口站着的除了小台,还有保成。并且不见其他丫头小厮的人影。

小台一步上前,拉开我与容可的距离,怒视容可:“你这病秧子把我阿姐拐到哪里去了?!楚林好端端的为什么跑到凌家去给我送没用的公文?你和阿姐出去这么久,一整天都在­干­什么?”

我大感头疼,求救地看向保成,希望他能控制一下“得力­干­将”的情绪。

不料保成比起小台的脸­色­也好不了哪儿去。只听他­阴­沉地问道:“容可,你不要命了吗?还没好彻底,就想着怎么带着女人出门?”

看来容可比我会处理这种事情。他先对保成说:“我已经没事了——啊,要是我再呆在院子里,难保会不会终日抑郁导致心病再次发作。”然后他对小台淡淡一笑:“苏大人……小心我一发病,说出了不该说的事情哦……”

我又好奇了:“什么事情啊,阿可?”

容可并没有答话。而小台好像很狼狈,酡红着脸忿恨地瞪了容可很久,才哼着气儿放开我,转身就往府里走,边走还边不知对谁说话:“都回来……你给我等着!”

小台这是……是让我等着?

雪夜传奇

十一月底,社王保成起兵,桂王等人云集响应。不出五日,各路人马汇集于越刍之北,向着京城浩浩荡荡地开进。

大军所到之处,若为藩地则大开城门,若非藩地则以死反抗。

眼看着保成率军又一次拔除一个殊死顽抗的城镇,与我同在后方营地的容可叹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他们确实是忠君楷模。能做到这点的,还能有多少人呢?”

我附和道:“没错。且看那些藩王尚被扣押在京的地方,竟然也还有心顺从。想必是已经准备放手一搏了。只不知千里之外的京城现下如何。皇上到底有无出兵啊……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拿下半壁江山了。”

容可望了望发黄的天­色­,担忧道:“恐怕今夜有雪。不知后方给养能否及时到达。”

——我俩的担忧完全没从同一角度出发。

尽管小台和容可都对我保证,说京城至今尚未传出任何关于皇后失踪的消息,保成也不会拿我当人质。但我仍然提心吊胆的尽量缩在后军军营里,就怕以前见过我的藩王们中哪一个人忽然认出我是谁来。容可身体不好又执意随军,保成也只好由着他了。因此我与容可一同被保成搁在了大部队的后面。

保成大军所向披靡,一日一日的向前推移,而我心中一日一日的焦虑不安。皇上说是要御驾亲征,可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没动静呢?是筹集不到粮草,还是征集不足壮丁?

再怎么忧心害怕,我也只能­干­着急。因为保成除了让容可与我同住之外,还另派了两名武功在我之上的丫头随时紧跟着我,连睡觉都要看守,生怕我逃走似的。

除了能听到接二连三的频频捷报,我对军情一无所知。在越刍的时候我就不清楚保成到底是怎么练兵的,也不清楚容可是怎样与其他藩王交换讯息——当然也许就是用的那群训练过的鸽子。小台他们似乎有意要瞒着我,却又不时会透露给我一些他们认为该告诉我的事情。这让我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分析他们施舍的有限的情报。

我不是将军,也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京城以外的地形是什么样子,所以现在的我虽然身处军营天天能看到被派出派进的人马,却一概不懂其中深意,这无异于睁眼瞎子。

行军路上,正赶腊八节。那天,容可不知在哪个旮旯整出一口锅,熬起了腊八粥。这是我第一次不在家中的腊八节,却也没想到会在军营里度过。

“阿可,你说我们这样一直前行,有时还连夜赶路,保成是不是有些急功近利了?”我看着容可搅拌锅里微微泛起枣红­色­的腊八粥,愣神地问道。

容可手上动作不停,还往锅里抖进了些糖——真弄不懂他怎么得来的这些食材,说道:“就按照这样的进程,我们应该可以在京城过年了。好了,今天过节,我们不要再谈军情了。反正我们两人都被保成塞在了大后方,想来他也不用我们出力,那就不必担心这些事。”

又过了一会儿,容可放开了与他外表形象完全不符的长柄大勺子,轻松说道:“来,你帮我把炉子里的柴火拨出来一些,让火小点——慢火熬的粥才香。”

我也暂时放下了所有愁绪,一扫­阴­霾,依言将几根烧得还不很烫手的柴火拎出来,笑看他拿起锅盖盖上,戏谑道:“阿可,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一门手艺呀?啧啧啧,你立志要当贤妻良母?”

容可翻过勺子用勺柄戳了戳我的鼻子,佯怒:“乱说,小心我不让你喝粥了哦!”

“不让喝就不喝。看你一个人喝完这锅粥不撑死你……”我嘀嘀咕咕地坐远了些,生怕他再用勺子柄戳我的鼻子。

不再添柴的炉子很快就熄了火了,容可掀开锅盖,一阵扑鼻的豆香迎面而来,整个帐子里似乎都洋溢着这股浓郁的香味。

“小心烫嘴。”容可笑着递给我满满一碗腊八粥,提醒道。

我感觉战乱与忧心全都在这一时刻远离了,只余节庆的喜悦和幸福充盈于心。捧着木质的大碗,我回头招呼门外守着的两人:“你们也来尝尝吧?”

她们没动。我好笑地对容可说:“也不知保成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两个从来不动我碰过的东西。难道我身上还能带着毒不成?”

容可为自己盛好了粥,端着,将我从头看到脚,最后总结:“你嘛……浑身都有毒。”

我眼角一抽,险些没把手上这碗滚烫的热粥全都泼到他身上去。

容可所说果然不假。十二月中旬,保成大军就兵临了京城城下,驻军郊外,在距内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休整兵马。

此时的我早已对所谓的“御驾亲征”无望了——这样也好,本来我就指着小台能站在胜利的一方。不管怎么说,他身为功臣好歹能保住全家。可一旦小台所在的保成军队失败,以我一己之力,恐怕是护不周全苏家大小百十口人了。我觉得我现在很矛盾很矛盾——我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矛盾着,唉!一点儿也不洒脱。

几日后的一天,营地前面传来战鼓声,好像是什么人攻打过来了!

裹着厚实的披风,我心焦地站在帐外,侧耳倾听远处的战争,试图能听到些什么。可除了冬风狂烈的怒吼,我什么都听不到。

“回帐吧,外面这么冷,对身体不好。”容可在一边轻轻扶住了我,把我带回了帐子。

我在帐子里来回地走着,来回地看着帐帘子,来回地问容可时辰。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容可叹气,拉过我,按我坐下,说道:“婧女,不要再问了,开战到现在还不足一刻——你已经问过不下十遍了。”

“不是……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天了……阿可,不行,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我站起身就要向外冲。

容可比我快一步,在帐门口挡住了我:“外面天都黑了,也已经开始下雪,你出去容易迷路。我想也不一定就是皇上派兵过来了啊!还是先等等。”

我顾不上他的苦口婆心,急急地说道:“可是万一他们……”

“你根本就不用担心!”容可忽然使了大劲把我往回带,“你的皇上不会兵败!”

我愣住:“……你说什么?”但是我转身后并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因为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我弄晕了。

“你需要安静休息,醒来一切就结束了。”容可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迷迷糊糊中,我想着:容可你好样的啊我都被你打晕两次了你这个混蛋……

我昏睡了好像很久,又好像没多长时间。正当我略有转醒之意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外面的谈话声。

“你胆子不小,你以为把她带到越刍就当真能解决一切事情?你心里打的什么谱我知道……”

“……不能换……”

“好,先不提这个,朕问你,容可呢……什么,他也在这里?你当朕的皇后是什么人……让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派了……”

“有人看守也不行!”

断断续续的听着,我最后被一声怒斥震醒了。缓缓地睁开眼,却没看到容可。在枕头上一偏脑袋,我发现帐帘被人挑了起来,接着,近两个月没见过一面的翔成陛下,满身寒气又夹带着怒气出现在门口。

他放下门帘,把其他人的视线都隔绝在了帐外,“婧女!”

我刚醒过来,还有些愣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翔成?”

翔成几步赶到我身边,我才一撑起身,他就定在床前,帐内昏昏暗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的影子跳动着,跳动着。

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神经刚放松,我就忽然又想哭了:“你来了,既然是你来了……那你赢了?是你赢了吗?”

翔成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声音不再清冷:“是,是我来了,我赢了。”

我与他对视了很久。

然后我默默低头,掀开被子,下床,跪倒:“陛下,妾身愿以一己之命换得罪臣苏台苟且人世,望陛下成全!此番作乱舍弟年幼无知,看在老父仅有一子的份上,看在妾身唯有一弟的份上,求陛下成全!”

语毕,我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翔成脚下一个踉跄。

这好像是我第二次如此正式地跪在他身前求他。那次是为了要不要住在东院这种小事,而这次我则是为了我的家人,我的亲弟弟。烛光依然在跳跃着,我依然还是只能看到他腰间悬着的那个­精­致的绣龙明黄锦缎荷包。

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需要我这么做,他们唯一的儿子需要活下来,至于女儿……我们苏家尚有苏兰苏叶两姐妹,少我无妨。

翔成猛然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一语不发地扛着我向外走。

我惊呼。

“不许出声!”翔成冷冷地命令。

我忍着翻江倒海的吐意,正想让被压的肚子稍微离开他的肩膀一些,就被他狠狠地甩上了马背。随后他也上了马,只说了句“抓好”就扬起了马鞭。

“等等!”

是容可!

我惊喘着回头,见容可脸上泛着病态的红丝疾步跑到马前,扑通跪下,双手举起一件衣服:“请皇后娘娘收下!天寒地冻,万望保重身体!”

“阿可……”我俯身,哽咽着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抓不到他手上捧着的衣服——这匹马为什么这么高?我眼睛湿润,不知是冻得还是痛得。透过飘着细雪的夜­色­,我看向他:你为什么还要出来?你是不应该活着的容家人啊!

翔成攥着我已经伸出的手,冰冷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下:“容家的容可?很好,朕记住你了。关于保成说的那件事情,朕可以批准。但是你,要有足够的胆量承担起翻案不成的后果。”

我脑子里混混沌沌,根本没有心思去分析翔成的话包含了什么意思。只眼睁睁地看着容可跪在我的面前,或者是跪在翔成面前——这都是一样的……

翔成继续说着:“不过你倒有心,能想着为朕的皇后带来御寒的衣物。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怨恨涌上我的心头。翔成,你是皇帝没错,但你一定就要这么伤人的说话吗?容可的家因为你皇父的糊涂而蒙受不白之冤,你身为皇上不体谅他的处境,竟然还……抗拒着翔成为我包上外衣,我视线紧紧跟着容可黯然后退的身影。

“给我回头!不许看了!苏梧桐,你到底想怎样?!”翔成在我耳边愤怒地低吼。

我依言转过脸。四周的一­干­人等都远远的在前面肃立着,无人上前。那些人都垂着头,并没有看向我们这边。但我感觉每个人都用眼睛在盯着我,在指点着我:看,那就是被掳走了的皇后!

那些人中,有面生的,也有面熟的。有些人我曾经在保成的军队中见到过,那些意气风发的脸现在洋溢着立功之后的喜悦。

立功……他们明明是罪人,怎么会如此高兴呢?保成为什么不在被押着的藩王中呢?最前面被五花大绑的满脸血迹的桂王为什么那么忿恨地瞪着我和翔成呢?这场在京城之外爆发、由皇上御驾亲征的战役,究竟是怎么分出胜负的呢?

还有,我有些反应过来了——容可他……肯轻易出现在当朝皇帝面前?

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但是我还需要求证。

马蹄踩在雪地里,几乎无声。翔成的气息就在我的头顶。后面跟着的是一大批骑兵。他们的身上都少有殊死搏斗后的痕迹。每个人都敬畏地低着头,不敢往前面的我们这里多看一眼。

我说:“你为什么赢得这么早……”

翔成没有回答。

我又说:“你和保成是不是合起来瞒过了天下人……”

翔成还是没有回答。

我最后说:“我很累很累,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小台和容可也骗了我吗……”

翔成说:“你累了,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醒了就到宫……到家了。”

我沉沉地点着头,下意识地躲避开迎面而来的风雪。翔成似乎用他的披风裹紧了我。

时隔两个多月后,我终于在过年之前的这场风雪中,回到了京城。

澄清事实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便是泪眼婆娑的小喜。

“娘娘,您都睡了两天啦,可吓死我们了!皇上宣来的御医只说您是心力交瘁才昏睡不醒的,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小喜哇啦哇啦一串,我的脑子被她说得更晕。

“可以了。”小忧轻巧地拨开小喜,露出了一丝略显放心的笑容,“娘娘,您睡了这么久,也该渴了饿了,要不要喝点水吃点东西?米粥一直温着,要不要来点儿?”

摸摸肚子,我点点头。

小忧从床边的小暖炉子上取下了温着的米粥,端给了我。我接过,喝了几口,觉得身上有了暖意。

“现在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我放下手里的小瓷碗,问道。

小忧边收拾起瓷碗,边回答道:“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前天您被陛下抱回宫后,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喊都喊不醒,把大家吓坏了。刚开始的时候陛下以为您病了,把御医全都叫了来,结果御医也没说出什么——对了,御医在宫外跪候着,要不要请进来给您再看看?”

我摇头,问道:“御医们还在外面?”

小忧道:“是呀,一直在外面候着的,陛下说您不醒就不许他们离开。”

我叹气,说道:“我没事,不过是前些日子没睡好罢了,不要为难御医。正经说来我果然是因为过于劳累才会昏睡两天的……小忧,去把御医请走——记得打赏,他们也都不容易。”

小忧领命,出去了。

我躺下,本是想缓缓劲就起身的,没想到这一躺又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见到的便不是小喜,而是翔成。

“不许再闭眼!”翔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内衫坐在床沿,伸出手作势要撑开我的眼睛,“你已经闭着眼睛好多天了,不许再睡。”

我无奈地睁开眼——不管梦里梦外,我真不想见他。

翔成帮我塞了塞被角,“婧女,你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睡,都还没跟我说话呢!”

“……”我翻身,面朝床里想要继续入眠。我觉得我还在梦里,不然这个平时冷淡得要命的皇帝怎么会这么幼稚!从动作到语言,无一不幼稚。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他竟然爬上了床,躺在我身边,这下子想让我无视他也难。

我叹气,将脑袋埋在被子里:“陛下愿意告诉我所有事情了吗?不再隐瞒了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陛下,之前,您说您喜欢我、爱我,可是为什么我感觉您根本就没有这个心呢?”

翔成跟着我一起叹气:“因为我不想让你卷进是非呀!谁知道保成他反而把你拉了进来……”

“不是的,不是……”我把自己窝成一个团,“即使削藩前你对我说了,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掌管后宫的皇后,如何能卷进你们男人之间的战争?但是你什么都没说,让我在越刍白白的担心了两个多月。你知道我这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么?每天每天,强迫自己入睡,强迫自己吃饭,强迫自己玩乐,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直到保成他们兵临城下了我还在不断的矛盾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真相,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我从痛苦中救出去!”

翔成从身后环住我,强行将我翻了个身,面朝向他。

“我怕你为启石担心,他毕竟是你的弟弟,一旦你听说他跟着保成起兵作乱,依你的脾气,还不白天强颜欢笑晚上默默流泪?我原想着对后宫封锁消息,等我们成功了再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谁知道保成竟然在走前还不老实,跑到宫里把张太妃带走了。他带走了张太妃也没什么,不过是想让他们呣子团聚罢了,可他胆大包天居然将你一起掳去。你可知我心里有多焦虑吗?一面安抚着朝臣的情绪,一面又对你牵肠挂肚……”

我躲开他的视线,命令自己不要去听他说的话,“你为什么现在又肯说这些了?从我嫁进宫,还没听你解释过这么多……”

翔成挽起我的头发,在我脸上啄了一下,柔声说道:“因为我没有了后顾之忧,因为你再次见到了容可。我想留住你的心,只能对你坦白——这是我在你昏睡的这两天里反复思量后才得出的结论。”

我苦笑:这个男人不愧出生于帝王之家,连感情该用什么办法处理,也一并­精­密算计着。

偏偏……我好像还真被他算计中了。

“那么,你明天愿意和我一起上朝吗?从我封后到现在,你还没有出现在百官面前——是我疏忽了,可确实没有机会。明天会有对削藩事情的最终处理,而且还要论功行赏,洗清保成启石等人的罪名。你还生气么?能不能到场?”翔成大概是看我脸­色­好了些,又朝他的方向拢了拢我,问道。

我拍拍被子,退出他的怀抱:“去。但是现在很晚了,我想养­精­蓄锐应对明天那些大臣们的刁难。陛下……您请自便。”

——既然躲不过,那就让流言蜚语来得更猛烈些吧!

早上天还黑着,我在翔成怀里醒来。推开他的胳膊,没有向他请安问好,没有表达一下我现在内心的想法,也不管眯着眼不动的他是真睡还是装睡,提了声音就喊着在外间轮值的人:“来人,去取我的朝服。”

翔成起身:“不再多睡会儿了?”

虽然接受了他的解释,可我也没说过就一定原谅了他们的欺骗。我当做没听到他的问话,下了床穿上鞋,坐在妆台前,让进来的小忧给我梳头。

然后我听见他也叫进来了小太监,派人取来他的朝服——他昨天到我这里的时候好像只穿着便服,没穿朝服。除非他想大冷天的回宫再去换,否则就只能让人去拿。

正巧将我的朝服找出来的小喜却在一边Сhā嘴道:“陛下,您上次换在这里的那身朝服浣衣局的已经浆洗过送回来了,要不您穿那身?”

嗯?什么时候翔成在我宫里换过衣服了?我没印象啊!难道他……什么时候在我的宫里宠幸了哪个宫女?

小忧在镜子里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声说道:“那朝服啊……娘娘昏迷的第二天早上,小福子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御医,不知怎的就被陛下知道了,刚一下朝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了过来,还把那个请来的御医骂得狗血喷头呢!”

我微笑,又听翔成说了句“也好”。小喜从一旁柜子里取出了叠放整齐的朝服,打开,要为他穿上。翔成挥手道:“让小德子进来伺候朕。”

小喜一愣,恭敬地放下了朝服,转身请进了小德子。

小德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手脚麻利地披开衣服整理妥当,不到半刻就收拾好了翔成的那套行头。

翔成回身,见我的头发还没有梳好,遂笑着说道:“朕先借用皇后的镜子正正衣冠。”

我心道:就这面镜子的高度,能照出全身才怪。

谁知我刚一从椅子上起身,就被挨着空坐下的翔成拉到了腿上。我一惊,连忙看向在场的另外两人。小德子人都不带动一动地老老实实将视线放在地板上,小忧则忽然忙忙碌碌的不知在收拾些什么东西。

我大窘,推又推不开翔成,只忿忿地看着他冲我得意地笑,还说:“今天朕也学学平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为皇后梳头画眉如何?”

我翻个白眼,说道:“陛下,那些都是闲来无事的男人。您贵为一国之君,还是不要做让天下人耻笑的事情为好。而且,就您现在这样的姿势,想为我梳头画眉都难。”

翔成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着我的话:“也是,传到外人耳朵里确实不好。小德子,你看到什么了没?”

小德子利索地回道:“奴才眼神一向不好,陛下是知道的。外面等着上朝的大人们恐怕还在,奴才先去给各位大人说一声早朝如常。奴才告退。”

早朝如常也要说一声么?

我寻思着这对主仆着实有趣。一个一夜之间­性­格大变,一个瘫着张脸说冷笑话。

早朝前是没时间用膳的。

我费了好大劲,终于将翔成推开,招呼小忧继续给我梳头。要是再不快些,今天我就别想在百官面前露脸了。

小忧手上动作飞快,不多时就把我的头发全都归顺到脑后梳成了一个高髻,又将凤钗正正地Сhā在了我的头上,抖开朝服为我穿上,并一一检查这件并没有试穿过的朝服有无问题。最后她呼出一口气,笑着说道:“好了,娘娘。”

在一边等着的翔成忽然递给我一碟子点心:“你先吃些东西垫垫底。一会儿的早朝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要是再听那群大臣们啰嗦上几个时辰,身子会经不住的。”

我看他一脸“快吃快吃”的样子,就接过了点心碟子,拈出几块,和着小忧送上来的茶水吃了,问他:“你没事么?”

翔成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我习惯了。”

记得上次迈进这座庄严的大殿,我还没有资格坐着,只能同父亲大人一起跪拜在先皇面前恭祝他万寿无疆。这次,我顶着皇后之名,得以坐在翔成身侧。

定力稍浅的大臣见到我的出现,大都不敢迎视。想来他们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忆起先前上折子要废掉我,所以心虚了。

而诸如顾其志这类的老­奸­巨猾,则都一脸平静地躬身而立,好像对我的出场并不讶异,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

放眼望去,父亲大人与小台也站在下面。父亲在前排,小台跟着保成站在后排。他们父子两人,脸上都一样的漠然,一样的宠辱不惊。

我这才发现原来小台的娃娃脸在不经意的时候已经长成与父亲大人极其相似的面庞了,而且他甚至比小兰和小叶更像父亲大人。但唯一不同的是,小台多了几分男孩子的稚气豪情,又少了几分难能可贵的清雅平和。

一轮山呼万岁过去,我与翔成一前一后落座。

翔成面带微笑,却又是不到眼底的笑容,清冷的嗓音在这大殿里显得格外震人心魄:“先前,众位要求皇后出面解释关于苏大人随军叛乱的事情,今日可还有人愿意将当时的折子再对着朕和皇后念一遍?”

底下无人接话。

翔成看了看一­干­臣工,复又转向父亲大人:“苏太傅也受委屈了。”

父亲大人低头出列,铿锵有力地回道:“为陛下分担忧愁本是臣等应尽的责任。”

翔成满意地点头,又说:“今日,除了满足大家急于一见皇后真容的心愿……还有几件事情需要众位同心协力共同解决。保成。”

保成出列,难得地用着不温不火的声音禀报道:“臣弟不负陛下之托,于削藩一事中将所有有心谋反的藩王全部钓入圈套。据臣弟所知,由越刍到京城一路沿线,除桂王、向王之外,共有八位藩王明确参加了此次叛乱,十四个城池开门接待。另有西黄、章贺等地殊死抵抗,亦死伤不少,望陛下能从优抚恤。”

保成的话,就算是笨蛋也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更何况在场的大人们都不是笨蛋。也就是说,在这场叛变中,保成起着诱敌深入的作用,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他的存在得以让皇帝陛下的削藩迅速取得完胜——从藩地势力到藩王兵力,全都被他们兄弟的这招请君入瓮瓦解了。

我已听见下面钦佩的低呼。

翔成待保成汇报结束,又笑看向小台:“苏大人可还有何补充?”

小台出列,不假思索地说道:“仅越刍一带,共有五家知名商行参加了筹集叛军所用军备的事宜,其他各处亦有不少商号参与叛军起兵事项。各商家名单及其各地分号,臣已拟出上报,可待刑部详细调查。往来书信现在社王辅政容可之处,可请陛下召见。”

我心惊地看着一堆大臣窃窃私语着刚才小台报出的“容可”这个名字。任是拉出下面的哪一位大臣询问,他都会知道五年前的容家灭门一案。小台就这样大方地说出容可的名字,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啊!

翔成咳了咳。小声议论着的臣子们全都静了下来,仍是低头不语。他稍稍探出手,握了一下我的手腕,然后放开,说道:“哦?容可?宣他进殿。”

容可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不敢多想,只盼着大家都认不出来当年那个神采飞扬文武兼备的俊秀少年。

“宣容可进殿!”

随着这声传唤迈进大殿的,正是身着青­色­官服的容可。

宫闱秘辛

“臣容可,拜见吾皇。”

容可进退得当,脸上很平静,即使面对着四方打量的目光,他也没有惊慌失措,依然淡定自若。他被叫起之后抬头,正好与我视线相撞。似乎有些震惊,但他很快就自然地别开了眼睛,看着脚下的地面。

翔成一手指搭在膝盖上轻轻点着,问道:“你就是社王辅政容可?”

容可俯身再行一礼,答道:“正是。”

翔成眼角好似又扫了我一眼,说道:“呈上信来让朕看看。”

容可自袖中哗啦啦掏出一叠纸来,小德子上前将他拿出的信接过,传送给翔成。翔成打开粗略地看了看,点头道:“确实是藩王封地之印,各位大人们不妨也传看一番。”

小德子又将信件捧着,递到了下面。

台下一片议论纷纷,几张纸被传得到处都是。每个人都不放过看上一眼的机会,以至争相传递,人手一份。

“果然是藩王们的手笔啊……”于是惋惜的叹气声此起彼伏。

最后,翔成没甚表情地为这件事下了结论:“诚如列位所见。吾弟社王保成虽一时为­奸­人所惑而起兵谋反,但好在迷途知返,冒死传出叛军情报,并周旋其中,将所有叛军引入我方圈套,以功补过——且功大于过。另,其领兵才能大家在此次叛变中亦有体会。因此朕有意赐社王保成府衙一座,封御卫将军一职,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我面带微笑,心中却对他的说法颇为不屑:真是皇室作风,为了面子不要里子。聪明人都能看出保成在这次的叛变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明明是一开始就当了叛军中的“害群之马”,竟然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不知道底下的大臣们是否和我抱有同样的观点。但即使他们有异议,也不敢乱说的吧?新皇登基不到三个月就整出了这么多的花样,想来他们都有些自顾不暇了。更何况此削藩之举,也算是除掉了王朝内百年以来的大弊端,保成也的确功不可没。

如我所料,没人提出反对意见,都唯唯称是。顾其志甚至还欣慰无比地俯身拜倒道:“社王殿下英勇非常,我等钦佩不已,陛下决策实乃我朝之幸!”

接着被他提醒的大臣们一个个的都拜倒在地,异口同声地称赞翔成是难得一见的明君。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恼:这些老油子!那个所谓的“御卫将军”不过是个虚衔罢了,也能被他们说得这般神乎其神。

然而眼角瞟到容可脸­色­一整,似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般的有了动作。我的心忽地一提:难道他真的是想……

“臣还有一事要奏。”容可自怀中取出一个折子,“陛下,当年容家灭门一案有待再次详细调查,臣请翻案!”

瞬间,满朝文武安静下来,大殿里鸦雀无声。

我揪紧了衣袖,微咬着嘴,偷眼看看翔成。翔成仍是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命小德子接了容可的折子,打开随便瞄了几眼,问道:“你可知翻案不成,下场如何吗?”

容可俯身道:“臣愿一死相抵。”

我心酸得很,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从我坐着的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翔成的任何一个表情和动作,只见他点了点头,环视一圈,问着台下的大臣们:“刑部各位,有谁愿意领下这个案子?”

刑部那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人上前。沉默了半天后,终于有一个年老的大臣颤巍巍地挪出列,叩下,用同样颤巍巍的声音说道:“陛下,老臣愿领此案。”

这位是……刑部陈老侍郎?

记忆中他似乎曾经给保成容可他们当过一段时间的先生,教导他们关于家国之法的一些事情。当时容可好像还说,这位老大人难得的正直,而这正直却也是他无法登上尚书一位的最大障碍。

我抿嘴看向这位老大臣。如果我没记错,他今年也该七十多岁了,却还能坚持守候在这片充满着勾心斗角的土地上。我不知是什么信念支持着这样一位终不得志的老人,拼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同比他小了不止四旬的容可跪在了一起。

翔成起身,我跟着也站了起来。他走下台,亲自扶起了老大臣,和蔼道:“陈老侍郎,辛苦您了。可是容家一案,您老……”

陈侍郎老泪纵横:“臣还能在有生之年为陛下做事,是臣的荣幸呀!臣历经了三代天子,臣……不怕。请陛下放心!”

我孤零零地站在台上,望向这君臣二人,忽然间觉得原来朝中还是有温情的。

翔成感慨万千地放开了扶着陈老侍郎的手,叹道:“老先生一定要保重,翻案一事……若非万不得已……”

一边站在父亲大人身边的小台居然一步跨出,跪到,目不斜视地说道:“臣愿协助陈侍郎查办此案!请陛下恩准!”

我一喘:小台这又是怎么个说法?他不是刑部中人啊!

于是我连忙看向父亲大人,却愕然发现他什么都没有表示,依旧稳稳地躬身站在原处,连头都没转一下。

翔成大约也没想到小台会跑出来凑热闹,一时愣了愣,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道:“朕正想着该为老侍郎找个帮手,苏大人却是来得正合朕意。”

小台面无表情地叩拜:“谢陛下恩典。”

翔成重新走回台上,也没再次坐下,我只得跟着他一处站着。他说:“今日之事,各位看得清楚。朕该说的也都已经说了。时值腊月,这年也该办一办了,朕不久之后将会封笔封玺,若有要务须得及时上禀。”

台下同声称是。

翔成转身,咧嘴一笑,向着我伸出了手。我心道不好,却无处可逃,结果被他擒住。他执了我的手,笑着又说:“还有,关于封妃的事情,朕想再次强调一遍:朕有皇后一人足矣,不消其他女子进宫。大人们家中也多有女儿,难道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嫁进宫来虚度青春吗?”

大殿里静默着。我感觉我的脸现在像是那回被小兰骗着吃下了红尖椒后的舌头,火辣辣火辣辣的……

回到景泰殿,我脸上的火辣已经下去了不少。幸而大放厥词的翔成半路就须转道暖阁,放了我一人回来。否则我的尴尬恐怕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散的了。

小忧边为我换下朝服,边笑嘻嘻地说道:“听小喜说了呢,陛下在朝堂上驳回了所有封妃的折子,娘娘这回可是大大风光了一番。恭喜娘娘呀!”

我只觉得刚褪掉的火辣辣之感再次涌上来,不禁恼怒道:“你什么时候也跟小喜一般多嘴多舌了?”

小忧轻笑:“我们这不也是为了您的地位着想么?好了娘娘,不要害羞。”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真的生气了:“尚忧!你……算了,我不与你说,你且把这身朝服拿去放好——还有,你一天之内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是是是,我的娘娘!”小忧抿着嘴儿,抱起朝服便退了出去。

我坐了半天,实在撑不过去,只得出了内屋,推开虚掩着的殿门,唤道:“小喜,小喜?”

小福子一溜烟地跑过来,站在门外回道:“回娘娘的话,莫喜姑姑一早儿就去了太后娘娘那里送贺礼了。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可需奴才去叫尚忧姑姑?”

我小小矛盾了一下,强扯过一个话题:“嗯……不用了。你可知最近如意怎么样了呢?”

小福子停顿了好久才说:“如意殿下一直都很好……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要藏着掖着。”没想到我随便问了一句还真给问出了问题来。撩起裙裾出了殿门,一路往偏殿走去,心里直觉有些不对劲。

小福子小跑跟上我的步子,好像有些想要挡住我去向的样子:“娘娘,您从早上到现在还没用膳,要不您先……”

我脚下不停,边走边沉声警告小福子:“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有你好看的。说吧,你们究竟隐瞒着我什么了?”

“没有……”小福子语气里有些动摇。

“真的没有?”我冷冷瞥了他一眼。

“……被尚忧姑姑派到偏殿的云华……据说和三皇子……”小福子点到为止,哈腰退到我身后,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总之,娘娘您去看了就能明白了。”

我冷笑道:“据说?和三皇子?还在我的景泰殿偏殿里?小福子,几个月不见,你胆子肥了不少,让我猜?我猜……咱们的云华该不会是攀上高枝儿了吧?说,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为什么发生在这里?”

这个云华,让我说她什么好呢?身处深宫,不懂得自保也就罢了,好歹也有我能帮衬着她——看在小台的面子上,看在她曾经是为我守嫁妆的丫头的份上。可她还是改不掉喜欢攀爬高枝的习惯么?竟然这次又瞄准了三皇子?我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小福子掏出他那方时常用来擦汗的帕子,使劲地往脸上一抹,答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应该就是前不久……禀报过了尚忧姑姑,姑姑说这事儿不好管,最好能等着娘娘来了亲自发落……”

我哼道:“哦?等我回来了亲自发落?很好,那我们这就去看看那个想当王妃的云华姑娘吧。”

我想着,她大概本来是要勾搭翔成的,只是她又怎么在我的宫里与那个没点儿担待的老三原成看对眼了呢……

偏殿距主殿不远,没走一盏茶时间便进了偏殿的院子,正巧云华就在院里扫着地。

“咳嗯!”

小福子拽着嗓子大声咳了咳,把个魂不守舍的云华吓得扔下笤帚就跪下了:“奴婢云华见过皇后娘娘!”

我哼了声,也没理她,径直进了殿,就听小福子在后面说:“云华,还不快跟上!”

殿里,约莫着已经有机灵的小宫女见我往偏殿而来就先通报了芊娘。我刚一进去,芊娘就抱着如意从里屋迎了出来。

她欲要行礼,被我拉住:“不必了。如意还多亏有你照顾,这大冷的天,你也不要在外面待着了,等我处理完琐事,再进去看看这孩子。”

芊娘千恩万谢地退了回去,没看云华一眼。我坐在上位,几个小宫女分成两排,立在殿里。小福子几步窜到我身侧,从上了茶水的宫女手上接过盘子,弓腰送到我面前。

云华约是没见过这等阵仗,腿上一软就又跪倒了:“娘娘,奴婢该死!”

我拎起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又放下,慢悠悠地问她:“你怎么又该死了啊?我不是很明白。来,告诉我,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究竟­干­了些什么呢?要是说得好,我会考虑放你一马,要是说得不好……”

云华趴在地上,磕头连连:“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到底该死什么呢?”我早已在路上就散去了乍一听说丑事的怒气,缓和了心境,决定要这么慢悠悠地耗着。

“……奴婢……不该……不该……”

我心中默默叹气。想当初她在我家的时候就已经瞄准了小台,却没有成功,反而被派遣进了宫,当了个难见龙颜的洒扫宫女。依她外表柔弱实则要强的­性­子,恐怕也是忿恨难平的了。她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

“云华,当初我带你进宫的时候,你保证过什么,你还记得么?”我不再看她,“敢做得出,就要有承担后果的本事。我想,你这么快就认了自己该死,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我逮住?”

云华俯在地上,面朝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么,后宫女子像你这般的,都是什么下场,你可清楚了?”我摇头再摇头,“是不是原成对你说过什么?他对你发了什么誓,嗯?你有没有想过,他贵为先皇皇子,当朝皇弟,能是你一个小小宫女就能攀爬得上的吗?”

云华不语,只抬头,无声地落着泪。

我看着这个还算是少女的女子,强迫自己不要心软:“云华,出宫吧,这里不需要你了。你也无需怨恨——原成马上就会封王,在外建起自己的王府,你若是命好,尚且能在他府上谋得小妾名号,若是命不好……我也不想再追究你与原成是怎么在这里发生了那种苟且之事,你走吧。”

云华呜咽着想要扑过来,却被眼明手快的小福子一把扯住:“你们是­干­什么的?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一边的宫女们连忙上前架着云华,把她带走了。

我呼出一口气,对小福子说:“先找个人去告知三皇子一声——记得要隐晦些。如果他承认了,就罢了;如果他不承认……也没关系。”

小福子道了声是,就小跑着出了殿门。

我缓了缓一直憋着的气儿,慢慢地走进里屋去看如意了。

这个皇宫,永远都有不能解开的谜,有时候装傻也是蛮好的一件事情。

譬如说,云华的身份到底是不是本来就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原成好好的为什么跑到我的宫里来、并且还与云华看对眼了的。

当然还有,就是——如意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于是吃醋

里屋很暖和,几个火盆烧得通红,全都摆放在显眼却又不常走过的空地,这么做应该是怕被人踩到或是不小心燃着了什么东西——芊娘还是细心如旧。

芊娘见我进屋,连忙从床上起身,抱着如意到我身前。

如意一向很乖巧,从不哭闹。他没满月之前,每次我看他的时候,他不是在睡梦中流着口水,就是在抱着手指吮着玩儿。芊娘也说如意是个难得一见的乖孩子,由她带大的弟弟妹妹们没有一个能像他这般安静的。

“他又困了么?”我笑看向眼睛一眯一眯的如意,“真能睡。”

芊娘小声笑道:“没长开的孩子都这般能睡的,等小殿下周岁一过,可能想让他多睡都难了呢!”

我笑问她:“以前你的弟弟妹妹们也是这样的?可惜我都不曾在意过自家弟妹的情况。”

芊娘轻轻地托了托如意,说道:“娘娘不是不在意,实在是您姐弟妹几人的年龄相差有些小了,所以不像奴婢这般了解得清楚。奴婢十四岁那年,最小的妹妹才刚刚出生呢!”

我微笑着默认了芊娘的话,见如意老实又满足地窝在她怀里,终是忍不住好奇地抱过了他,空出手来,戳了戳那胖嘟嘟的脸蛋。

“……唔……”如意嘴巴冒出了个小泡泡,把头往里挪了挪,继续迷糊。

我失笑。

不料如意忽然被外面不知哪里来的动静惊醒了,嘴巴一瘪,眼看着两泡泪裹在溜圆的眼睛里就要掉下来。我忙不迭地拍了拍他的背,却不很管用。

“娘娘,您下手太重了,您该……”面朝着我的芊娘话还没说完,忽然惊呼起来,“陛下!”

我手一抖,差点没松开如意。回头时,却见站在那里看着我笑的不是翔成又是谁?他已经换下了朝服,穿着嵌了细毛领的外袍。小德子在他身后恭立着。小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同小德子一处站着,挤眉弄眼的好像想对我说什么。

手上还抱着如意,如意还卷着嘴巴哭了起来,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我要行礼吗?

翔成随意地对芊娘说了句“起来吧”,就走到我身边,托了我的手臂,制止了我准备半蹲下去的动作。

如意的哭声立即小了很多——他是个有些怕生的孩子,偏巧我们皇帝陛下没怎么抱过“自家”的娃娃。如意对翔成的出现感到有些小小的疑惑,只见他瞪着溜溜圆的眼睛,小声抽噎着看向翔成。

我一时­性­起,朝翔成靠近了几步,笑道:“要不要抱抱?”

说完我就有些后悔了。翔成一直都不喜欢如意,也甚少听他提起过这个孩子。想必是觉得这是他的耻辱却又无法发作,所以只能用冷淡如意这个方式无形地散发自己的怒气。

正当我讪讪地缩回手,想着该怎么挽回的时候,翔成居然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如意的小脑袋,不怎么在意似的问我:“你喜欢孩子?”

我被他温和的态度弄懵了,喃喃道:“也不是……就是有个孩子觉得挺新鲜……”

“……这样。”翔成挨得很近,他看了我一眼,又淡淡地低头逗着如意,“待过了年,我便封原成为王,让他出宫去罢……以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只要他能安分——总之你没事就好。”

我听得一头雾水:他说要封原成为王,这个是错不了的。原成二十岁了,再住在宫里委实说不过去,兼之又有云华这件事情的发生,翔成急着把他赶出宫也在情理之中。可以前的事又是什么事?怎么还­干­系到我了呢?

想了半天,我都没有想清楚他的意思,只得放下疑问,专心抱着如意。这么小的孩子还在我手上,我总不能因为想事情太过而把他摔了。

翔成撤开了手,又说:“关于那个宫女……还是赐给原成了吧!我看这事也不一定就是谁先如何如何的,不要平白的给人留下话柄。若是就这么把她撵出宫去,少不得又有人说你□不严。到时候你又少不得要自责了。”

我没料到他这么有心,一时被他的话感动了一小下。

从偏殿出来,却见外面又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由于刚才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换了朝服没多久就因着云华的事赶到了这里,所以我一身便服,而且也没带着件披风大氅之类能御寒的衣服,脚下甚至还蹬着一双平时穿得最随意的软底鞋。

看看那飘飘洒洒的雪花,我微微一跺脚,心想着幸好主殿距这里也不远,用不多大会儿就能回去烤火盆。

翔成对小德子说:“刚才带来的披风在哪里呢?”

我甚是嫉妒地看着小德子从后面的宫女手上接过那件瞧着就很厚实很暖和的青黑­色­披风。唉,为什么当皇帝的总是这么好命,到了哪里都冷不着也热不着呢?

翔成不动,我不能先走。我迎风站在殿外的走廊里挨着冻,在他后面眼红地盯着那件披风,心里想着穿到自己身上该会多么舒服……

嗳?

光线一黑,肩膀一重——这件披风还真跑到我身上了?我呆呆地看着翔成放大在我面前的脸,他的呼吸都快喷到我脖子里了。

“好了。”翔成的手在我下巴下面转了几转,满意地放开了我。

我还在想着他要穿什么才能抵挡风雪,小德子就又抖开了一件同样颜­色­的披风,为他披上。然后翔成牵了我的手,说道:“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还没出了偏殿的院门,翔成忽然把我抱起来。我惊讶地“啊”了声,只听他说:“外面雪已经过了脚了,你的鞋子不适合踩雪,会冻坏脚的。”

我侧脸,发现小德子和小福子两人都默默地低着头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只觉得脸上又像早朝结束时那般火辣辣的难受了……

一路走回去,我不止一次在心底暗自庆幸着这只是在景泰殿,要不然还不知会被宫里多少人看到“皇上抱皇后”这一惊煞世人的情景。

好不容易到了主殿屋里,翔成放下了我。我松口气,招来一个小宫女帮我褪下这件有些刺眼的披风。虽然那颜­色­不错,可是……两人穿一样的衣服,总感觉不舒服。

小德子将两件披风收拾好,依然交给了跟在身边的宫女。翔成挥手,屋里的人就全都退到殿外候着去了。

屋里就只有我与翔成两人。

我浑身不自在,忙着倒腾那堆已经不知看过几遍的书,想从中找出一本能应急的——我现在是恨不得马上就能远远地躲到角落里去看书。

“婧女。”翔成跟在我身后,“你在找什么?”

我颓然放开手里翻着的东西,叹气转头,说道:“没什么。你今天不看折子么?这才不到中午用膳时刻,怎么这么早就到我这里来了?”

翔成笑着从衣袖里掏出几本折子,说道:“外面快要下雪,想到先前吩咐他们做好的雪披还一直没给你,所以带了东西到了你这里。”

我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殿里有些暗,要不要我去点上灯?”

“不用。今天也不知怎的,上折子的人少了许多,只有这些。”他将拿出的折子放在桌子上,摊开了其中一本。

我眼尖地看到了小台的字迹,想着可能是他说得那个关于商号名单的折子,于是拿了过来,翻开。里面几排地名,又有几排商号名称——被我猜中,真是他搜集来的情报。可是这其中,并没有凌家。

我噗地一笑:原来小台的魅力不过如此!合着人家女孩子还喜欢他呢,都不愿意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一起叛变。这个凌家……真不一般,头脑意外的好啊!

“婧女笑什么呢?说出来听听?”翔成打断了我的思绪,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收了折子,将越刍凌家的事情说了说,却有意没提当时与我同去的是容可。翔成听了之后,也笑道:“这个启石,倒是挺能讨女子欢心嘛!”

难得能心平气和地与翔成共同说闲话,我也没计较他的话里是不是有话,笑着回答:“确实呢!原本在家的时候,母亲一直担心他的­性­子不好,以后没人愿意嫁给他。现在看来,我们的担心真是多余。”

“启石么……他过了年就十九了吧?”翔成又笑了笑,在折子上批了几个字,问我。

我没怎么往心里去,回答说:“没错。他比我小两岁,过年周岁十九。”

“我看他也到了适婚年龄了,要不我……”

他想如何?

我起身一拜,匆匆截下了他的话头:“陛下,舍弟年龄还小,­性­格倔强,兼之母亲有命,实在不是公主的佳婿,还望陛下明察!”

翔成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散开,就那么凝在了眼角。他缓缓地问:“你……这又是从哪说起的?”

我愣住,迷惑地看着他。他不是想为小台和安和指婚?

“难道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不明事理的人?”翔成叹气,“唉,你总是懂得如何在我开始窃喜的时候适时浇我一盆冷水。”

我还是看着他。

“刚才,我以为你已经敞开心扉,愿意和我说些从来都没人对我说的家常琐事……没想到你的心里还是戒备着我啊!”

“不是,我……”

我也不知道刚才我是怎么就忽然戒备了的,也许是我一直没放开过对皇室的戒备?可我真的是很难放开。因为……没有哪个皇室人会这么好说话,他们在说每句话前都可能会有预谋,一定要谨慎对待——这是父亲大人手把手教给我的生存法则之一。

“你呀……”翔成也许是看我满脸的疑惑,舒了口气笑了笑,“算了,反正我不指望这么快就能让你放下心防。刚才我的话,你就当是什么都没听到过吧!好了,你忙你的去,我要看折子咯!”

这回我懂了。

我额角抽了抽:这个人,何其狡猾!明明什么都说了,我也什么都听到了,他反而要说让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过”?

午饭翔成是在景泰殿用的。

饭后,外面的雪不但没小,反而还越发的大了。漫天都是白­色­的雪花,打着旋儿飘落,风也不小,呼呼地吹得窗户纸直发响。

我让几个宫女在殿中央架起了一个大火盆,自己坐在离火盆最近的地方烤手。

冬天真难过。好冷。

翔成又把午饭前就看过了的折子再次拿了出来,皱着眉头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他问我:“婧女,容可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我想了想,还是回答:“也没什么看法。”

翔成鼓励我道:“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但说无妨。”

“……”我拨拉拨拉火盆里的小木炭,沉默了一下,“其实,阿可……容大人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很多。但是家父一直对容家的罪名有怀疑,也做过一定调查——家父虽然与容离容大人关系不错,可从来不把私人关系牵扯进公事。所以,既然家父能说这是有问题的一桩案子,那就不会掺杂了私人情感在里面。也就是说,家父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只是这个根据,也许不能用,或者是不能说……”

翔成听了,点头:“我是知道苏太傅的本事的。皇父以前说过,苏太傅当年在刑部的时候,没有解决不了的案子。既然连苏太傅都置疑了却无法处理,那么,仅凭陈老侍郎和启石……”

我诧异道:“还有阿可呢!他尽得家父真传,早先家父就夸奖过很多次,说他是……”

后知后觉地瞄到了翔成的脸­色­,我识相地住了嘴。

“婧女,我想我有件事情是需要让你知道的。”翔成挪开了位子,慢慢靠近了我,“天底下每一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在自己面前大肆夸奖另外一个男人。朕也不例外。”

说完,他一手扶了我的后脑勺,一手擒了我的肩膀,咬上了我的嘴巴,来回地舔着。

挣扎未果,我忿忿地想着:他是属狗的吗?!就算是,我也不是­肉­骨头啊!

年前争吵

一到腊月二十六,翔成就封了玉玺封了朱笔,待到大年初二才会开笔开玺。

这几天由于忙着过年的事情,我也没有派人去打听容可如何了。

太后娘娘那边一直都不愿意和翔成和好,我也不明白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保成已经平平安安的回京,还被封了个挺大的官,这有什么可再赌气的呢?还是说,她老人家觉得皇上翅膀硬了不再听她的话了,所以心里有些小小的不舒坦?

然而容可之母张太妃的失踪似乎在宫里成了谜,没人再次提起这深宫大院里曾经住着一位张太妃——如今大家只知道有周太妃、李太妃等人。

赶着喜庆的时节,我挨个挨个的给各位先皇后妃送了节礼,又清点了百官送来的贺礼,发现其中不少东西是原藩王、现散王的一些三代以内的皇族们送来的,想想八月的时候,他们还都是作为藩王进京——呵呵,这还是第一个没有藩王入朝进贡盛况出现的新年呢!

仍住在东宫西院的那些女人们也给我送来了一些贺礼,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一片心意。我特意吩咐过下面,让他们好生照看着,不要因为没有封妃就怠慢了那些侍妾。

其实我也觉得挺过意不去的。我能把照顾如意的芊娘带到景泰殿,却不愿让她们一起跟出来,封妃的事儿我只跟翔成说了一次就没有再提起过……也许这其中也有我个人的介怀在里面吧!可一看到那些女人,我打心眼儿里就不舒服。

翔成因着封了玉玺,所以也得以清闲了一些。从腊月二十六封笔之后就待在景泰殿没有回过暖阁,赶都赶不走,说是什么要在我这里一起看看那些贡上来的物件怎么样。

我随着他去,忙得根本就理会不了他。而翔成则越发上劲,天天的黏着我不放。

终于,腊月二十九那天,我爆发了。

起因是容可……呃,确实是容可。

这件事的起因很单纯。本来,只是要派个人到保成府上去问问的。我想着都到年了,怎么也得表示关心一下的啊!

找来办事比较可靠的小忧,对她说:“你去社王殿下的府上问问有什么需要没有。他今年不在宫里过年,可能还有些不习惯呢!”

说这话的时候,翔成就在一边。他自从封笔就没有了折子可看,也就省去了许多国事烦恼,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因而在我这里的时候也是闲得不行,最近总能在我呆着的任何地方看到这位陛下的身影。

我问心无愧,自然问得大方。嫂子关心一下小叔子,这有什么可藏着的?而且保成在叛变的事情上立了大功,他头一年没有人帮衬着过新年,我当然要关照关照了。

谁知翔成会错了意,在一边哗啦啦地翻着书页,酸得都快倒掉牙地说道:“哎,不就是想去看看容可怎么样了吗?你去就是了,朕放行。记得要早去早回。”

他不说,我还不知道容可就住在社王府上呢!我没空搭理他的话里有话,告诉小忧道:“既然容大人也在社王府住着,那你一并问了他最近的情况吧!啊,容家的案子查得如何,这是一定要问的。还有……对了,他身子骨好像一直没调理过来,你去御医那里打听打听,这个心疾用什么药比较好,顺便从宫里抄些药方子给他送去……”

“行了,朕都说了你能出宫去看他,那你亲自去看了不更放心?做什么在这里嘱咐个没完,让人听着恶心。”翔成“啪”的一声,­干­脆地撂了手里的书,瞪着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又发火了:“陛下这又是怎么不顺心了?容可是我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人,他现在心病甚重,我派人去送些药方……”

翔成猛一拍桌子,吓得小忧连忙跪下了。

“容可容可!你满嘴容可,心里还有没有我?!容可就这么好吗?他不过只是个被我当年网开一面偷偷救出的罪臣之后,龟缩在别人家里五年都不曾敢出来见人!没担当没作为!这种男人也亏得你心心念念的不放!”

我也生气了:“陛下,请您注意风度!容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小忧跪在地上颤颤地劝道:“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然后她又扯着我的裙角,“娘娘,娘娘……您不要说了……”

我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那些来送贺礼的侍妾们,这些天窝在心底的怨气怒气全都发作,连珠炮似的说道:“说我心心念念的,我怎么心心念念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倒是陛下你,说着不封妃,哼,只会让我留下一个恶人善妒的名号罢了!再说了,你敢否认做太子的时候那东宫西院的侍妾们你一个都没碰过?”

“你!我没……好,朕是碰过了又怎么样?朕是男人,又不是和尚!活了二十多年,能一个女人都没碰过吗?你若是能早些嫁给朕,朕能有功夫去管别的女人吗?苏梧桐,你那时候的心还不知道在那个野男人身上放着呢!”翔成又一拍桌子。

听他越说越过分,我都快气炸了:“皇帝就是这么说话的?还有,如果你真是喜欢我,就不该去碰别的女人!你们男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吗?”

我这番话唬得小忧抱着我的腿就哭了:“娘娘,求您别说了!”

我梗着头,不服输地瞪着翔成。

“你……好!你好!”翔成脸­色­铁青,“朕是明白了,你该不会是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应该像你父亲那样吧?哼,你以为苏太傅外面就没有什么吗?你不妨去问问你那被人夸得美好得像神一样的父亲!”

我怒火上升到了极点,因为他触动了我心底最不允许被人触动的地方!

“你走!你走!我这里不欢迎你!好,要是你想杀了我,就杀吧!我不怕!你要是连着想杀了我的家人,没事!你们当皇帝的,不都喜欢灭人九族吗?那我们一家子到了九泉之下还能作伴,正合我意!”

说完,我就推搡着他,亲手把他轰出了门外,不管所有人的惊恐,大力将殿门关死。随后,我倒在了门里,全身脱力地滑坐在地上。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留在了屋里的小忧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身边,哭着抱住了我。

我短促地叹了一声,抬起脸,声音不稳地说道:“……我这是在折磨我自己啊……”

门外一点声音都没有。翔成已经走了吧……我平静了下来,心想着,他终于该知道让我当皇后是一件多么不明智的选择了。

翔成没有灭了我的九族,只是一天都没出现。晚上,我收起了刻意忙碌了一整天的劲头,默默地让人撤掉饭菜,蒙上脑袋什么都不想就歇息了。

隔天就是年三十。一早,我独自去了太后宫中请安。太后见我一人前来,也有些诧异,却碍于他们呣子二人的王不见王,并没有询问我关于“皇上怎么没有来”的问题,只是招呼了我一处用了午膳,说要留我在清泰殿等着,稍晚一起去赴除夕夜宫宴。

我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不过还是决定陪着太后坐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

太后在宫中本就平易近人,加上又渐渐对政事看开了许多,所以最近也愈发和蔼可亲。

本朝并无女子­干­政的先例,而太后以其­妇­人之身得以参与朝政多年,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不过从几年前翔成开始太子监国后,太后参与处理过的政事便不是很多了,对此我想,她该是颇有怨言的吧!

而如今看她慢慢地能想开了,我也为她高兴。

我一直以为,参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人们都有一种奢求,极力地希望自己能成为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因而每个人都会迫切渴望着权力——很多权臣们似乎都认定了大权在手是对自己所有努力的最好回报。

多累啊!我不敢苟同他们的想法。虽然我也知道万人之上的滋味确实舒心,可一时舒心的背后是什么,有人思考过吗?也许他们认为这是值得的,可惜我并不这么认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别人无法­干­涉,也无法评论,但可以在心里做出选择。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总会有一条是我们要选择的道路。就像我不会选择像太后这样­干­政,当年的太后也不会选择像我一样乐得清闲。所以我尊重这位太后的魄力,却从心里不赞同她的选择。

人啊,活得本来就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把所有重担都强加于己呢?

话是这么说,可我自己都未必能完全摆脱这种桎梏。

我自己坐在殿里兀自感慨了半天。太后许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笑着问我:“小凤凰,想些什么呢?”

“啊,没什么的,只是一时走神罢了。”我连忙拉回视线,冲她一笑。

太后叹道:“果然还是不情愿和我这个老太婆在一起?我老啦,一个个的就都不愿意来看我啰!连小凤凰也不想和我说说话啦?”

我笑道:“太后您这是说得什么呢!您才不到半百之年,怎么能说是老了?家母常说呀,这女人到了七十还是夕阳红呢!媳­妇­儿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你母亲?”太后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乐观。当年你父亲娶你母亲的时候,我可记得清楚,他都快三十岁啦!可怜你母亲还以为他只有二十岁出头呢!呵呵,想起这些往事,就觉得这人生呀,还怪有意思的。”

我却不知这些典故,不由得坐正了身子仔细地听着。太后将她知道的关于父母的事情都细数了一遍。

最后她说道:“后来,你父亲大约是觉得刑部繁忙,无法照顾家里,所以递了个折子就辞官了,非要自请到礼部去当侍郎。先皇为此生了好长时间的气,直说你父亲呀,是暴殄天物!呵呵……”

我微笑。这确实是父亲大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太后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如何,听我老太婆说说往事,很有趣吧?还不开心吗?”

我舒口气,回答道:“谢太后……媳­妇­儿明白了。”

太后点点头,笑着又把话题Сhā到了今晚的宫宴上。其实太后说这些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让我能开心一些,免得晚上宫宴的时候摆着一张难看的脸,没的扫了大家的兴。而且这番话说完,我俩的关系无形中感觉就像是又靠近了很多。

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雨,还能屹然不动、随时看开的女人……太后,真是个不错的人。

我们婆媳又在一起聊了半天的话,是越说越投机。

这一年来,太后因着先皇之病,总没时间与我们这些小辈聊天,时时紧张,事事紧张。先皇驾崩了,她伤心过度,又有翔成削藩等大事连连,她根本就没了功夫静下心来。此番到了新年,她多多少少放下了些痛苦,有了可以高兴的地方。

这位太后,过得也很不容易。

天刚一黑,我就想回宫去换衣服。太后拉着我的手,边一迭声地派人去取我的礼服边对我说道:“好孩子,咱们不用急——现在天黑得早了呢!要是不嫌弃,在我这里换了衣服上了妆再和我这老太婆一起去,如何?”

我拗不过她的热情,终是坐了继续与她说着话。不到半个时辰,小忧和小喜就带着几个宫女捧着礼服凤钗等物件来到了清泰殿,后面还点头哈腰地跟着小福子。

太后因笑道:“看吧,就说不用急的。”

直到有小太监来请了,我们才各自收拾好了妆容,整理妥了礼服,挽着手一起去了宫宴所在的大殿。

可巧路上又碰到了刚刚进宫的大长公主殿下。一行三人更加热闹,说说笑笑地就到了大殿。

宫廷家宴

无论什么宴会,大安朝皇室一贯都坚持男女同席而坐的传统,除夕夜的家宴也不例外。

我与太后、大长公主各自接受了来自皇室亲族的年贺。正要落座,却见不常出现的安和公主眨巴着大眼睛不住地看我,似乎有话要说。

我对太后告了声罪,示意小忧小喜等不必跟着,然后离席来到安和身边。安和的母妃高氏连忙拉着她一起又对我行了个大礼。我故意沉了脸:“您这是­干­什么呢?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大家本就不该行礼,现在您再这样,可不要折杀我这做小辈的了?”

高太妃马上就接了我的话:“娘娘,礼不可废,不可废。只不知娘娘这是……”

我对她笑笑,低头轻声问站在她身边的安和公主:“小安和,是不是找嫂嫂有事?”

安和忸怩了一会儿,问我:“皇嫂……那个,嗯……就是,就是……哎呀,就是想问问,苏台哥哥今天会不会来?”

我失笑:“不会的。他是外戚,今天的家宴他来不了。”

安和失望地眨眨眼,忽然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指着对面急切地说道:“可是皇嫂,你看!皇姐都能带着皇姐夫来了,她嫁出去了都能回来,为什么苏台哥哥不能来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真的是安平公主和她的丈夫——顾其志之子顾明。他们夫妻二人正一边还礼一边往李太妃身边走去。

“那是不一样的哦!”我摸摸安和的头,“嫂嫂是嫁进来的人。就好比……以后你出嫁了,能不能在过年的时候带着你的皇帝哥哥一起在婆家吃饭?”

安和很努力地想了想,沮丧地说道:“不能……”

我笑了:“所以,我家小台也不能来呢!呐,他要留在家里孝顺父母,并且还要把嫂嫂不能尽到的孝心一起奉上。啊对了,他最近比较忙,有件案子需要处理,因此连嫂嫂都见不到他呢!”

安和耷拉了脑袋:“知道了……”

从刚才我与安和交谈开始就偏了头与身边大宫女说话的高太妃,这才像是刚刚觉察似的拉过安和,冲我抱歉地一笑:“真是,这个孩子……唉,给您添麻烦了!”

我不动声­色­地笑道:“没什么,小孩子嘛。”

回到太后身边坐下,太后问我:“跑到那边有一会子了,说的什么呢?”

我轻轻一笑,回答:“没什么——只是舍弟的一些事情罢了。”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高太妃所在的方向,下巴微微扬了扬,说道:“这个高氏……别看她只生了个公主,那手腕可也厉害。先皇还在的时候,她从来都安分得吓人,就不像那些个争宠的女人一般。”

我只是面带微笑地听着,并没有答话。

从高太妃能纵容自家女儿询问我家小台的事情上,我就有所觉察了。想与苏家联姻的,不在少数。若是哪个女子能嫁给苏太傅唯一的儿子、苏皇后嫡亲的弟弟,那她日后必会富贵一生。

——看来,在宫里混得下去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吃素的。

除夕夜家宴来的人不少。三代之内的皇室宗亲都来到了。上一辈的除了大长公主、太后并几位太妃之外,还有一些没有参与那场藩王作乱的王爷们;平辈的有先皇的几位皇子公主;再小一辈的……似乎没有。

我心想,不管翔成怎么厌恶,我也该力争把小如意带来。可这会儿没时间了——因为本朝伟大的皇帝陛下已经迈着四方步带着大批人来到了。

大家一阵­骚­动,请安问好声一片。我混在这些人中,也意思意思地行过了礼,就又坐回了太后身边。反正我今天是想好了,就不搭理这位无理取闹的翔成陛下,免得又伤了和气,忍不住在这种场合下再闹起来。

翔成身后跟着保成,于是我猜着台下众人的议论话题也许会变成:看来皇上和社王殿下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如同传言中的好啊……云云。

稍微偏脸看看太后,却见她也是一副欣慰有加的样子,露出慈母的笑容,看着那对兄弟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过了一会儿,太后大约是从那友爱中回神了,转头见我还在她身边,惊讶地问道:“凤凰?你怎么不去皇上身边坐着?”

我笑道:“母后,还是让我在这里陪着您老吧!皇上身边呀,不缺人。”

太后不赞同地拍着我的手:“谁说的?你这个丫头!唉,还不快去那边坐,陪我这老太婆做什么?快去快去!要不我就生气了啊!”

我无奈,只得听从太后的话,起身。大长公主在我身后笑道:“凤凰,这才对嘛!我从刚才就一直想说的,你坐的那可是我的位置。这下才对啦!”

我哭笑不得,眼看着大长公主像是怕我又改变主意似的一下子就挪到了我本来坐着的地方,还把她面前的杯杯盏盏的全都收拾好了,留待后来人。然后又听她招呼自己的儿子:“远征,还不过来陪着娘一起坐?”

进殿后就站在大长公主身后的那位年轻男子应了声是,补位坐在了她刚才坐着的地方。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确实不该坐在太后身边,要不,人家大长公主的儿子就没法挨着母亲,只能到对面的位子上去了。

在太后含笑的目光下,在大长公主窃喜的表情中,我坐到了翔成身边——啊,其实下首就是保成。这个位置……

真是太太太好了!让我感到了如冬风般的“温暖”。

翔成没有表示什么,只唤人为我换下了桌上的酒杯,不冷不淡地说道:“一会儿敬酒的时候,你少喝。”

我觉得有些狼狈:“啊……嗯。”

保成在一边坐得稳稳的,哼了声:“皇嫂,小弟这厢有礼了。”

我沉默:比起刚刚吵过一架的翔成来说,我果然还是和保成更不对盘。

翔成按惯例发了话,内容无非是一些新年贺辞。我端着得体的笑容,装出了仔细聆听的样子。他话音一落,下面就一片附和声。翔成颔首,举了举杯,大家会意,齐齐谢过了恩,推杯换盏起来。

我自顾自的闷头不语。倒是太后隔着翔成时不时的与我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应了几声,就没了下文。家宴进行了没多长时间,悠扬的琴声轻逸而出,歌舞开始了。我有了能转移注意的地方,所以放下筷子,专心地看起歌舞来。

宴会一过半,就会有敬酒。

翔成和我各自在自己的位子上敬过了太后和大长公主,下面的那些皇族们便要向我们两人敬酒了。

按远近亲疏与年龄大小来排,首先是长公主安平。

安平公主雍容地笑着,与顾明一起走到了我们面前,举杯说道:“皇兄,妹妹别的不说,就祝您与皇嫂早生贵子吧!”

顾明亦笑道:“正是。臣与公主都期待着皇后娘娘能早生贵子呢!”

顾丞相的长子,已逝侧妃顾荏苒的长兄——啊,我记得,当年翔成还是太子的时候,似乎伴读就是这位顾家长子。先皇手段好高明,当时朝中唯有两股势力,他选择顾家的儿子为太子的伴读、苏家的女儿为太子的正妃,又怕顾家只出了个伴读而心生不满,还亲自将庶出的顾荏苒指给太子当侧妃……这样的安排,任谁都不能说什么了。

不过,顾明这句“早生贵子”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有深意,也许是我想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虽与顾明分属不同势力的家族,但勉强算是了亲戚,顾荏苒死后我们又有一些接触,所以现下这个面子怎么也都得给的。

我起身,也笑道:“谢过二位吉言。衷心祝愿二位也能早生贵子。”

这对夫妻……呵呵,到现在也还没有半个孩子。皇室女子下嫁某家,并非好事,因为公主们多半终身不孕。眼前这位安平公主,便是嫁出皇宫多年都没有怀孕的公主之一。若是碰到了个好说话的,早就张罗着给丈夫找小妾了。可安平公主生来是个要强的女子,死活就是不同意丈夫纳妾。为此母亲在我出嫁前还笑话过他们“活该哭着喊着要娶皇家女”。

顾丞相现在最捏把汗的大约是小儿子再被指婚给公主了吧……

我正天马行空地想着,翔成已经喝下了他们敬过来的酒,又从我手上劫走了我的酒杯,对安平公主和顾明说道:“凤凰最近身体不适,这酒我替她,如何?”

这二位哪敢不从,连连笑称“可以可以”。

身体不适?我在安平公主夫妻二人暧昧的目光中坐下,心里不爽:至于嘛,我不过是和你吵了一架,不理我正好。可是诅咒我生病就不厚道了吧?

还没坐稳身子,保成就端着酒杯起来了:“皇兄、皇嫂,臣弟也敬你们一杯。”

这个保成,绝对是凑热闹的。我腹诽着他的连环攻势,再次端起酒杯起身,正待回答什么,保成却又说道:“皇兄,不许再说什么皇嫂‘身体不适’了啊!一听就知道是你为她挡酒用的借口,这也忒不给人面子了。”

翔成竟也不怒,只笑道:“那好,就让你皇嫂自己喝了吧。”

我心道:你们两个想让我醉还早呢!虽然我酒量不大,但区区几杯子清酒也还难不倒我。

于是我笑着­干­了杯子里的酒,同时说道:“保成年纪也不小了,要是看中了哪家的女孩子,一定要告诉我们。如果你皇兄不肯帮忙,那来找皇嫂也是可以的。”

满意地看着保成变了脸却又碍于众目睽睽而无法反击,我自得地想:母亲大人说的没错——犯不着为了男人生气。

接下来没过多久,周太妃与原成上来敬酒。正好赶上那边的李太妃也带了吾成从桌边离开往这边走。这两对呣子几乎同时离席,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默契地兵分两路。李太妃呣子转了个方向走到了距他们较近的翔成那边,而周太妃呣子则站在了我的桌前。

我对这对呣子颇有看法。且先不提周太妃,只原成一人就令我无端生厌。看起来老实巴交,却敢跑到我的宫里与宫女乱来。真是……这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太妃捏着酒杯的手指上还是长着那么长的指甲,咯咯地笑着,笑得令人反感,轻声细语地对我说道:“呵呵,咱们皇后娘娘可确实是要好好的早生贵子!免得皇上不愿封妃却没了储君呀!”

哪知原成听得了这话,惊讶道:“怎么能没有储君?没了的顾侧妃不是已经为皇兄产下一子了么?母妃,您……”

我看得清楚,周太妃另一只手暗地里掐了原成一把,面上仍然笑,只斜瞪了原成一眼:“大过年的,说那些个死了的人做什么?”

我忍着气儿,心想,不要以为翔成现在听不见,你们就能猖狂。

“……周太妃娘娘,您还是快些敬了酒罢。李太妃娘娘还等着呢!”

我侧目。只见保成坐在一边,玩着手里的筷子,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周太妃身后正腼腆地笑看着我们的李太妃。

周太妃拉下脸,也没喝了酒,直接就奔向翔成那边了。

哪想到李太妃这对呣子也不是好相处的。吾成小皇子刚一站定,张嘴就道:“皇嫂皇嫂,你和三皇兄宫里新去的那个宫女长得好像呀!”

李太妃大惊,手里的酒溢出来了都没注意到,连忙揪着吾成,拍了他几下,又对我歉然道:“对不住了娘娘,这小孩子不会说话,您千万不要……”

“没有没有,我没说错!”个子不高的吾成不愿意了,挣开了李太妃的手,“母妃,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皇嫂比那个宫女好看多了!”

我登时乐不可支,俯身逗他:“真的?”

吾成认真地点头,说道:“当然啦!皇嫂最好看!”

我笑着对李太妃说:“这个孩子我喜欢,小嘴儿真甜!好啦,太妃也不要太过限制着他,让他顺其自然的就好呢!舍弟苏台,就是严肃过分了,也不好处世呀!”

李太妃连声答应了。我又褪下手上带着的一串珠子,送给了吾成,这才放了他们呣子回去。

只听保成在一边冷冷地哼了声“虚荣”什么的,我心情大好,没与他计较。

如此这般,我和翔成被人敬酒无数,各自也喝了不少。我没怎么看清翔成那边情况,不过他应该比我喝得更多。毕竟这是家宴,大家少了许多顾忌,也敢借醉酒之名跑上来灌皇上了。然而我好歹是个女子,他们不怎么好意思太过敬酒。

家宴接近尾声的时候,太后一句“都退了吧”,所有人全都离座跪安,一一或扶或搀地踉跄着出了殿门。

保成优雅地行过礼,笑嘻嘻地说道:“我也先行告退了。母后、皇兄,新年万安。皇嫂,您自求多福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悄悄地低声说出的,我怒瞪他一眼,接着忧愁起来。

因为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翔成,似乎已经有些醉了。征兆是……他自从下面一­干­人走后,就趴在我身上不停的揉着脑袋,无论小喜、小忧、小德子、小福子等人怎么拉都拉不开了。

这可……怎么办?

——我还和他吵架冷战中呢!

除夕之夜

集向来视表情为无物的小德子和练就溜滑成­精­功夫的小福子二人之力,才将翔成“请”上了辇。由于翔成抓着我不放,所以我也一起跟了上去。

这样真不是个办法。眼看着除夕夜都快过去了,新的一年马上到来,虽然之前吵了架又放了狠话,可身为皇后,我总不能把皇上随随便便地扔在宫外。思来想去,只得吩咐下面,把醉酒了的翔成带到景泰殿——只求他不要耍酒疯,因为我实在没有应付醉汉的经验。

到了景泰殿,翔成被小德子扶着下了辇,我则被翔成半拖半抱的也扯了下来,那场面要多混乱有多混乱。幸而小忧先行一步,把那些本该出来接驾的宫女太监们都赶了回去,要不,我们这一帝一后的乱酒大名,就彻底打响了。

翔成不知嘟囔着什么,挥开了小德子的搀扶,只赖在我身上不动。现在,好言好语恐怕是劝不了这位已经醉到极点的皇帝陛下了。我苦苦支撑着翔成的所有重量,头疼地问着小德子:“陛下到底喝了多少?”

小德子居然一副不惊不吓的样子,平静地回答:“回娘娘的话,陛下最多才喝了十来杯。”

我不清楚什么是“才”,更不了解这个“十来杯”的内涵。但是我记得那平时宫中宴会所用的酒杯……一杯能盛下将近一两的酒。

翔成的酒量很好嘛!

我苦大仇深地看着赖在我身上不松手的翔成,叹气,对小忧说:“去让人烧些热水……啊,还有,不要泡茶了,熬些醒酒汤之类的东西。”

小忧道:“都已经让他们备下了。娘娘,只是您今天怎么沐浴?”

“还能怎么样!”我使出全身力气,在小德子似有似无的协助下,把翔成扶进了殿里,暂时喘气歇息了一下,继续刚才小忧的问题,“只好先不洗了。”

可是满身的酒味很不好闻,算了,管不了这么多了。

转眼,见小德子冷脸站在一旁,跟个没事人似的,我近似恳求地说道:“小德子公公,能不能先帮我把陛下……嗯,让陛下换个地方休息?”

小德子不急不缓,答曰:“娘娘,不是奴才不肯帮您,实在是您也亲眼看到了,陛下醉得厉害,奴才近不得身。咱们陛下若是醉酒了,不让人碰是常有的事,奴才惶恐,也不敢惊扰圣驾。奴才斗胆,今儿个,就请娘娘亲自照顾陛下吧!”

说完了,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娘娘,您还是让他们多拿出一套­干­净衣物为好。陛下沐浴后,不备衣物,怕是不妥。”

我欲哭无泪:听小德子的意思……还要我给翔成这么一个大男人洗澡不成?

所有人安静无声地将一切准备好了,然后殿里留下的人在小德子和小忧的带领下散了个­干­净。

静悄悄,静悄悄。我视死如归地盯向那个大大的浴桶,心想,反正翔成醉成这样,我帮他洗个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在心底自我安慰着,我把翔成拖到浴桶边——没有给他脱衣服,因为我还是想试图叫醒他:“陛下,陛下?醒醒,醒醒!”不管用,而且他还手脚并用地扒在我身上,于是我耐心全无:“翔成!给我醒醒!要不我就把你直接扔进水里泡一晚上了!”

“好狠的心……”翔成睁眼。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为什么看他脸上几乎没有醉意?他那双好看的星眸闪烁着点点光芒,嘴角微弯,眉毛挑得高高的,“想淹死朕吗?”

我只用了一瞬就反应过来:他装醉!

大怒。我一把将这个可恶的家伙推进了浴桶里。哗啦一声,翔成实实在在地落水。我傻了眼,无比惊讶:他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推下去了?难道他是真醉?

翔成扑腾了好半天,终于抓住了桶沿,从水中站了起来,抹把脸上的水,喜怒难辨地­阴­着声音说道:“好样的啊,竟然敢把我推进水里?你真想淹死我?”

见他目光哀怨,浑身水淋淋的,从头到脚、从头发到衣服无一不是服服帖帖,我愣之又愣,终于将所有的恼怒暂且抛开,大笑出声:“哈哈哈哈……你还是醉了么?”

“没有……”翔成鼻音甚重地咕哝,“没醉!”

我忍笑,谆谆劝道:“好啦,我知道你没醉。那么,既然你没醉,我去把小德子喊进来伺候着你,怎么样?”

“不好。”翔成摇头,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我,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婧女,我没醉,真的。我们……和好了罢……行么?”

感到他的气息就在我的颈间吹过,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等等!你还是醉了,我看我还是先去给你端来醒酒汤比较好,你等等……”

翔成止住我的去势,“好不好?你还没回答我呢!好不好?”

我脚下一顿,迟疑了。认真地想了想,实在不愿再这么被他揩油,于是敷衍地回答道:“好好好,你不要……诶?”

回答完“好”之后,我竟然被他也给拉进水里了!

没有防备,我硬是呛了几口水。再好脾气的人也要发火了,更别说我这种经不住气的人。我冒出水面:“咳咳,你到底要­干­什……唔!”

一出水,迎接我的就是翔成的嘴­唇­——他用吻堵住了我所有的怒火。

我想翔成还是没醉,要不就是他本来是醉酒了现在又醒酒了。因为我刚才轻易地就地把他推进了浴桶,而现在的大力挣扎却无法撼动他一下。

“你不……唔!”我逮住他喘息的间隙,正要说话,谁知一个字还没蹦出,又被他擒去了声音。这个家伙,太过分了!

折腾了半晌未果,我终于放弃反抗,心想,由他亲去吧!反正早晚有亲完的时候!

等翔成把我搂着亲了又亲舔了又舔有足足盏茶功夫,我终于暴怒,全身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奋力挣开了他的怀抱:“有完没完?!”

可是我忘了,我自己也喝了不少酒,现在被水一激,酒劲已经隐约上了头。所以我刚一挣开他,就在桶里颠了一下,差点没再次滑进水中。翔成捞起我,手顺势搭在我的腰上就不拿下来了。

“放手!”我推他。

“不放!”他抱我。

“你放不放?!”我再接再厉推他。

“我就是不放!”翔成收紧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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