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公寓,我一个人落寞地坐下。
我想同他们在柔和的音乐灯光下倾诉心事,他们都要我陪他们寻欢作乐。结果只好一个人回来呆坐。
天涯何处觅知音。
非常苦闷的睡著了。
在梦中一直想出去与南星会面。当然不果。那次他不知把我的脑电波经过什么处理,才会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凭我自己的力量,过一百年也不能否达到目的地。
醒来很悲哀,一生人第一次有这么失望及悲痛的感觉。
比一般人失恋更难过,与地球男人分手,至少还有痕迹,此刻南星离我而去,无影无踪,诉苦都无从诉去。
既失业又失恋,太倒霉了。
我掠一掠头发,失恋,太好笑了,我怎么会承认爱上南星,我不否认对他有极大的好感,但失恋……反正现在约男友看电影被推掉也可以美其名曰失恋,失恋,就啊失恋吧。
我想念这个南星。他这么健谈这么温柔这么迁就,简直充满智慧,又懂生活趣味,谁说他不是一个理想的男朋友?
可惜他一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们的时间与我们的不一样,我只不过在南星七号上逗留十来分钟,地球上已是十来个钟头。南星这一去如果一两年不回来,我在地球上不怕成了老太婆。
南星一去不返。
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找男朋友还是找身边的人好些。
我几乎没为思念一个外太空人成疾。
这些日子我同小三小四他们一夥,跑在沙滩上变黑炭头。
周至恒来找过我,他说:“谭世民同一个歌星走,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关我什么事呢?”
“谭某一向是你不贰之臣,不是吗?”
“他同你说的,还是我同你说的?”
“不必否认了。”他哈哈笑。
“小人!”我摔了电话。
公司里的玛丽带来较好的消息:“调查现在开始,大家都知道过不在你,不过是老张的主意,但基于政治因素,非得治你一治不可,这风暴很快就会过去。”
“届时我也可以辞职了。”
“笨蛋,事过境迁,水落石出,还辞什么职?”
我说:“我非常疲倦,我需要休息。”
“已经休了两个星期,还不够?”
“骨头都酥了,浑身累得发痛,最好一眠不起,两个星期算什么?”
“不同你说了,有什么消息再讲吧。”玛丽没好气。
唉,南星在什么地方?
我希望可以加强脑电波发射频率,以便他再度接收,照说他可以找到我,难道他被什么拌住了?
小三小四在家里做氢气球,硝襁水炸起来,地板上一个洞。
我没好气,笑死人,这两个技术落后的小家伙。在南星眼中,咱们最顶尖的科技不知也是否似小三小四的实验般幼稚。
不过我还是以地球人为荣。再落后也是自己的星球。这里有我祖先的血泪与努力的成果。
我时常自我解嘲的同自己说:是呀,我是不中用,但我的祖先多么伟大,万里长城,丝绸之路……我的后裔中也许亦伟人辈出,所以我是当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少了我是不行的。
我寂寞地度着暑假,不是不带著辛酸的,这朵花开得再好有什么用?没人欣赏。
一日在床上赖着不肯起床,其实早醒了,因为没事可做,故此拼了老命悲秋,思前想后,觉得人生无味。
“硕人,硕人!”
我张开眼睛,霍地一下坐起来。
不是吧!我狂喜,不会是他吧?难道他回来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南星!”我跳下床,拔直喉咙大叫,“南星!”
“硕人。”
他的声音亦充满激|情。
我紧握双手说:“你回来了!”
“是的,硕人,我来看你。”
我拥住一只枕头,“我多么希望可以拥抱你。”
“我也是。”
“想死我了,南星,这些日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想念你。”
“南星,怎么办呢?”我直率的说:“我们是没有法子在一起的,但是没有你,生活枯燥得不象话,我所有的男朋友都被我赶跑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约会,怎么办呢?”我有点语无伦次。
“硕人,这件事真令人意想不到。”
“可不是。”我坐下来。
不知怎的,我一双眼睛老向上看。仿佛他是上帝,高高在上,其实这种姿势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他根本不在上头,他无所不在。
“南星,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
“硕人,你真傻气,你这个滑稽女郎太不切实际,我这次来,是正式向你道别。”
“什么?”这真是青天霹雳。
“硕人,上次带你到南星七号,我受到严重的责备。”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外星人。”
我是外星人,我啼笑皆非。
对,为什么不是,南星是我们的外星人,而我们正是南星的外星人。
“他们怎么对你?”
“这些你别管,总之我无法不与你道别。”
“你们不是进步的外星高级生物吗?”我悲愤的说:“怎么到今日还上演孔雀东南飞?我鄙视你们。”
“硕人,你别动气,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平静下来,“什么苦衷?”
“我们南星已有千亿年的历史……”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黯然泪下,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别说是南星的历史,就算是地球的历史,也与我无关,我唯一知道的是,南星要离我而去。
“硕人,你听我讲,我们世世代代,极少与外人沟通,所以这次把你带到南星,我犯了极大的错误,幸亏我平时表现良好,又得几个长辈定力担保,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得不与你分手。”
我抹了抹眼泪,听起来与我们地球上的制度没有什么分别。‘担保’,‘支持’,‘错误’,‘表现’……看来他们除了科技发达,思想上拘泥陈腐,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不值得羡慕,光是有能力在宇宙间飞来飞去,生活这么空虚,又如何?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南星显然已经“听”到我想什么,沉默不语。
我也不便逼他。
男人总是男人,管他自南星来还是地球来,每当他们表示有说不出的苦衷的时候,泰半是想退出,何必逼他,反正要失去他,不如维持风度。
我说:“失去你这个朋友……”难过死我,去他妈的风度,我掩住面孔哭起来。
“硕人,硕人……”他也非常难过,“我也详尽考虑过,是否能够脱离南星的生活形态,来到地球……”
我抬起头,“怎么样?”
“我一来,就回不去了。”
“你可以来吗?”我抬起头,诧异的问。
“可以,我们以前,也有人来过。”
“谁?谁来过?”
他避而不答,“南星人的心态与地球人一直有相似之处,我们一直为地球人的热情豪爽肆意所吸引,就在我们住过的星球上,有一个女孩子‘拖世’来到地球,再也不愿回去……
谁是南星七号以前的居民?
他们住在那个地方,就以那个星球命名。
七号?
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排行第七,从天上来到人间,眷恋地球人的生活,构成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被传颂至今日,我呆住了。
南星苦笑,“自从那次之后,隔了许多日子,我们都视地球为可怕的引诱陷井,当我要做实验的时候,也为长辈所反对。但我完全被地球人迷惑,所以不顾一切地争取我的理想。来到地球收集资料,为了证明地球人的生活方式毫无特色,不值得戒备,但不自觉地,也跟着前人的路走下去。”
我说:“也许你们南星人的生活太枯燥了,根本不是地球人的错。”
“也许是。”他苦涩的说。
我摊摊手,擦干我的眼泪,“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南星自然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
我问:“后来她的生活如何,你们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她作出她的抉择之后,完全失去南星人的能力,她的电波再也传不到我们这里。”
“我倒听说过她的故事。”
南星逼切的问:“她快乐吗?”
“她结婚生子,丈夫对她很好,这是她的选择,可以想象她是愉快的。”
“但是地球人的生命是那么短促。”
“在躯体死亡之后,你们可以另外挑选新的躯体。”
“不,不可以,”他悲哀的说:“进入地球人的躯体之后,受其结构的干扰,再也不能出来重新活一次。”
我啊地一声。
难怪他不肯为我这么做。
他此刻像神仙一样,何必为我来到地球历劫生老病死。我怎么能够要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你们是长生不老的,”我问,“是不是?”
“可以那么说。”
我微笑,“我们地球上有许多东西,也长生不老,像一块石头,一团铁,一堆泥。”
他沉默。
“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只能逗留这么久,马上就要走了。”
“回去另外做一个实验论文,别胡思乱想。”
“我懂得。”
“南星,”我吸一吸鼻子,“假如在地球上,能够找到像你这么投机的男人,我一定苦苦追求他,嫁给他。”
“谢谢你。”
“南星。”
“硕人。”
我可以感觉他在消失之中。
我用手掩住面孔,直到完全失去他的影踪。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放开双手。
电话铃激|情地响起来,催人去听,真霸道,无论我们在做什么,电话第一,只要它一响,从浴缸里都要跳出来答应。
我冷冷看它一眼,决定不去睬它。
对牢镜子,我同自己说:头发太长了,何不去剪一个时髦的短样子。
还有店铺都在大减价,为什么不趁机会去买些新衣裳?
我还得活下去,这种小挫折,往后想起来,一定会轻描淡写的觉得如一场春梦,既然如此,如今又何必太看重它得失。
话归如此,我还是十分沮丧。
爱上了外太空的一束电波!
太滑稽了。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
如果说我这束电波比我所遇见的一切地球男人更可爱真挚,真是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以后的生活不会一样了。
认识过南星,到过他的家,还想在什么人身上寻找刺激呢?
我真笨,我甚至不懂得利用南星,照说随便叫他给我几条方程式,我就可以发财了。不需要很伟大的东西,譬如说一只真正根治蛀牙的牙膏,或是百分之一百有效的去皱霜,这种小但极有用,日常生活中非常需要的小发明,他一定是知道的。
那我就可以做富婆了。
但我却忙着谈恋爱。
我与我那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连谭世民都说我太不懂时务,但是我不肯利用老谭,是我的高格--我并不爱他。
若果我爱上老谭,叫所爱与爱我的人为我作一点服务,在道义上,是人所认可的。这个界限非常微妙:嫁到有本事的丈夫,为妻者衣食住行全部获得供应,这是她合法的福气,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正式的配偶,她的身份便立刻暧昧起来。
地球人的道德观念真是滑稽,这社会制度并不是最好的制度,但没有它也是不行的。
我与南星相聚的时间何其匆匆。也许他不这么想吧,他对我的来龙去脉再清楚没有。
小四来看我。
“小三呢?”
“在大屿山露营。”
“这种天气露营?”
“表姐,在未来世界里,人们都生活在空气调节的空间,有人不小心,在室外碰到阳光雨露,竟然病了,不久更一命呜呼。”
我没好气,“怎么,算是讽刺我?还是讲科幻故事?”
“表姐,你倒说说看,到底有没有外星人?”小四问。
“当然有!”我如斩钉截铁般说。
“你相信卫斯理是不是?”他问。
“卫斯理的确启发了我们的想象力,”我说:“外星人是一定有的,宇宙这么浩瀚,人类这么落后,有许多奥秘是我们不能了解的。”
小四偷偷笑,“你仿佛得到了新的启示。”
“这件事已经结束,在我的心情平复之后,我决定造访卫君,与他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
“表姐何必瞒我们。”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
“表姐,我发觉你们二十多三十岁的人好不寂寞,对我们说‘小孩子懂什么’,又对老人家说‘年纪大懂什么’,结果什么人都不懂,那多寂寞。”
“去去。”
“有什么事是可以同卫君商量而不是我们呢?”小四撑着下巴苦苦思量,忽然眼睛一亮,“你看到UFO了!”
我没好气,“你真落后,你还以为还是五十年代,到处有幽浮飞来飞去,现在外太空人根本用不着交通工具。”
小四气馁,“这倒是真的。”
我拿着一杯香片慢慢的呷。
小四忽然说:“猜我看到谁?”
“谁?”我睁大眼,他亦有什么奇遇不成?
“谭世民。”
我松出一口气。
“一大班女人围着他在的士可,一塌糊涂。”小四啧啧有声,“没想你们一分手,他立刻堕落。”
我跳起来,“喂,你当心你的尊嘴,别乱造谣,第一:我们从来不会在一起过;第二:你管他是不是堕落,你那么清高的人,怎么会与他在同一场所出现?”
小四说:“越描越黑,表姐,算了吧,何必巴巴的否认?全城都知道你们分手了。”
我有种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索性摆摆手。
“你挑了周至恒?”
“没有。”我说。
“两个都没了?”小四睁大眼睛,“你下半生怎么过?”
“天下是有自食其力这回事的。”
“啧啧啧。”
“闭嘴。”
“你最近心情坏透了。”
那还用说。
“而且看样子不是为了谭世民与周至恒。”小四观察力蛮强的。
“别抽丝剥茧的了。”
“是不是有第三者?”他自言自语,“姑妈一直担心你的终身大事,表姐。如果有第三者,我们来得这样勤,断然不会不发觉,这件事处处透着奇怪。”
南星是不会回来的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将来我总会遇到我的德配。
又过了两日,公司的玛丽通知我:“雨过天晴,这早晚大老板就会通知你叫你来复职。”
我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以及有什么不好。
也许在办公室里扑来扑去,作其鸡飞狗走状,也有好处,可以不那么胡思乱想,而且别忘了,月底有薪水发。
而做生不如做熟,这种闲气争来作甚,不如归去。
“硕人,别想太多了,知道你心情不好,跟谭公子拆开了?”
全世界都以为他们知道别人的秘密。
“有人看见他载着金发艳女飞车。”
“他那辆车,仿佛似飞机低飞。”
“其实那时候,你同他也并不见得那么接近。”玛丽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们约数月见一次面,不知为什么,亲友同事统统以为我同他走。”
玛丽笑,“你总算不是个轻狂的女人,也并不招摇张扬,懂得保护自己。”
我不语。
“等你在回来做同事。”
“好的。”我嘲弄的说:“我等着做老臣子拿退休金。”
她哧一声笑了,“彼此彼此。”她叹息。
南星如果肯传我炼金之术就好了。
周至恒在我百般无聊的时候来找我。
他说他要离开香港。
我倒是舍不得他走,这个人,做个朋友是很有趣的。
“去干吗?你那么爱热闹好胜,”我说,“到了外国的小镇,闷死你。”
“少为我担心,顾一顾你自己。”他也不是不关心我。
我不响。
“你应该跟谭世民。”
“不必替我打算,”我学他的口气,“我的事我自己有分数。”
“别倔强了,大家也算是老朋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
“别暧昧,我甚至没有同你接吻过。”
“你跟了谭世民,大家都安乐。”
“我不爱他。”
他忽然问:“你可爱我?”
“有一个阶段,”我承认,“在似爱非爱之间,但始终没有跨过那条线。”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不,”我现在肯定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每个人都急于要知道他是谁。
“他已经走了。”
至恒拍一下大腿,“故弄玄虚。我有种感觉,你会嫁给谭世民。”
“别乱说,人家在女人群中不知多吃香,怎么会挑中我?”
“他现在存心冷你一冷,这些日子等你坐闷了冷板,知道他的好处,你们俩就会言归于好。”
我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热心?”
“我是喜欢你的,硕人。”
“我给过你机会。”
“我的理想对象不是你,硕人,我是一名穷小子,单凭着英俊的面孔以及俏皮的嘴巴在社会上是爬不起来的,硕人,我一直想娶个可以拉我一把的女人。”
我大大的惊讶,周至恒几时这么老实了?他这个心愿,我一直是知道的,事实上这个虚荣的城市里,不少老王老五都有这个想法,盼望将至之鸿鹄,直至憔悴。
我点点头,“人各有志。”
谁是浪漫蒂克的傻子。
南星也不会为任何不相干的人牺牲。
况且现在在地球上的风气不一样了,那位排行第七的南星女郎尚有机会与她的配偶白头偕老,此刻谁能保证什么?南星巴巴的抛弃一起来做个平凡的地球人,到头来反而被地球女遗弃,这条数怎么个算法?他不会那么笨。
“硕人,你怎么痴痴呆呆的?”至恒细声问我。
我摇摇头。
“看你,瘦了足足一圈,没精打采,到底是为了谁嘛?”他的声音有一丝盼望。
我知道,他暗暗希望我是为了他。
“为了你。”我疲倦的说。
他太聪明,“不,不是为了我。”很失望。
我把玩我手指上的指环,不出声。“至恒,少你一个朋友,也是损失。”
“总会有的。”
“有什么?”我抬起头。
“生离死别。”
我再也忍不住,哗的一声哭起来。
周至恒非常吃惊,“硕人,你怎么了?”
我借用他的一条臂膀,靠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弄得他袖子上眼泪鼻涕不亦乐乎。至恒看得呆了,他说:“老天,原来女人哭起来这么丑怪,直情跟毕加索那幅立体派‘哭泣的女人’一模一样,说什么梨花带雨,真是唬鬼,你看你,丑死了。”
话虽这么说,他取过纸巾来,替我抹面孔,多年的朋友,到底有点真情。
“你为的是谁?”他问:“我见犹怜,哭得声嘶力竭,我以为你是女金刚,从来不哭,唏,我从来没见过女人哭,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不再哭泣了?嘎?”
我掩着脸,呜呜痛哭。
周至恒来拉我的手,“说了这么多俏皮话,你都不笑,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以前你会为我笑得花枝乱颤。硕人,看开一点,像谭世民这种公子哥儿,城里还是很多的……况且他既然把你丢在脑后,你就算哭成一条河,也是没有用。硕人,你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女人,怎么到了要紧关头,还是勘不破?”
我的眼泪不住在指缝间流出来,连我自己都害怕,“至恒,”我泣问:“我会不会瞎掉?”
“眼睛已经像核桃,可怜。”
“我眼睛痛。”
“别哭了,”周至恒说:“再哭下去,连我都要哭了。硕人,你要是这么爱谭世民,就应该下死力去追他。”
“至恒,不是他呀。”
“别瞒我了,”他深深叹口气,“我都知道。”
“真的不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你别当我糊涂。唉,也难怪,他条件那么好,而且人也不错,他尚存一股天真,是别的公子哥所没有的。”
“你搞什么鬼,我说不是他。”
“我就要离开这里,硕人,这样吧,临走之前,帮你做件好事,我至多陪你去同他摊牌。”
“你真是瞎七搭八。”
“你到他家门去等他,”至恒一厢情愿的说下去,脸上一片向往,“最好下着微雨,你站在那几株紫藤之下,花瓣上沾着水珠,你面孔与秀发上也沾着水珠,他一出来,见到斯情斯景,立刻放弃身边庸脂俗粉,向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四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啊!”
他自己先感动得半死,大概是盼望有个痴女为他如此牺牲。
我却说:“这一幕镜头我很熟——对了!是尤敏主演的老片子《雪雁》,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当时尤敏在雨中等赵雷自酒吧间出来——咄,你这个人,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却被他引得嗤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太阳出来了,可惜眼睛鼻子嘴巴全哭肿了。”他逗着我的面孔看,“像非洲土女。”
我没精打采的说:“我的这个人,是等不来的。”指的是南星,怎么等?
他的家根本不在我们的太阳系,谁知道是不是在这个银河系。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至恒说:“恋爱中人的言语别有文法,不是我们可以明白。”
也许我想疯了,我想一个理想的对象至失心疯,于是在脑海中构思一个幻像,与他恋爱,而其实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我恐惧,我受刺激过度,摆不久了。
“硕人,你在想什么,面色都变了。”
“没什么。”
“这样吧,我一个人去与谭世民谈判,可好?”
“你省省吧。”我颓然说:“你做你的移民去吧。”
“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是神仙,那里咬得着。后世人编这话来解嘲罢了。
而南星,他做‘人’也似做神仙,他干吗要来地球?
我奇怪他有没有想起我。
或许有,但是他的长辈不肯让他再有越轨的行动。
我捧着头,烦恼得整个胸腔像是炸开来一样。
跟着一段日子,至恒要办许多琐事,他没有时间再来陪我。
我在家中,成日成夜穿着一套运动服,茶饭不思,蜷缩在沙发之中。
太阳升起来,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也没有失望。
我昏昏沉沉的过日子,原以为这个症候很快会得痊愈,事实证明越来越严重。
除了小三小四之外,也没有外人来看我。
当谭世民出现的时候,我很觉稀罕,但也没有欢喜之心。他蹲在我身边,“你大大的憔悴了。”
“别来惹我。”我侧转面孔。
“我见过周至恒。”
我把面孔埋在枕头里。
“那个人到底是谁?硕人,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不不,他无色无形无臭,只是一束电波。
“硕人,我去把他揪出来,我与周至恒都看不得你这样受人欺负。那一国的阿物儿,爱八哥,这事由我做主。”
“谢谢你,世民。”
“开始我以为那人是周至恒,周至恒又以为那个人是我,结果俩个人对了口供,才知道既不是他,又不是我。硕人,那人分明寻你开心,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中。”
我身不由几的点着头。
“告诉我,他是谁?他妈的,我们同你报仇。”
我猛摇头,不作声。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咱们俩个追你,你就抵挡得那么滑溜,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追你,反而昏头昏脑起来,你太没出息了。”世民责备我。
我有气没力,“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看,到今日还护着他。”
“世民,你们太难得了,不但不幸灾乐祸,还伸出友谊之手,我很感动。”
“真的,连我都同志恒说:怎么搞的,我们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他孩子气的说。
我破涕为笑。
“有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把你当妹妹一样,还不高兴?”
我衷心感激,“我很知道你们是不可多得的。”
“出来散散心。”
“我无处可去。”
“到我公司来。”
“不行,我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何必沾你这种光。”
“真倔强。”他说:“告诉你,有便宜不要使头。”
“这些话不要同我说。”
“硕人。”他把面孔埋在我手心中,“你真的不爱我?”
“当然我爱你。”我激动地说:“但我视你如兄弟姐妹。”
“硕人硕人。”他深深叹气,“你现在晓得我待你之情了吧。”
“患难见真情,”我说,“我明白。”
“有什么事,一句话。”
我点点头。
我再萎靡也得送他下楼。
他的车子停在楼下,右角车灯稀烂。
“世民,开车要当心,”我皱眉。
“如果你嫁我,我就不要这部车。”他又嬉皮笑脸。
“你看你。”我摇摇头。
他坐进去,车子飞驰而去。
小时候我也喜欢这类车,座位卡死身子,动弹不得,车还像子弹,可以洞破空间。
现在?我抬头看向天空,是黄昏了,呈浅灰紫色,一轮上弦月淡淡的挂天空,并不真实,像文艺电影的一部场景。
我坐在停车场里不动。
司阍的亭子里挂着一架小小的手提无线电,正在播放一首慢歌,温柔的女声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抬头看,我的公寓到真是向西,冬冷夏暖,每个月空气调节费千余元。
我低着头又坐了许久。
南星告别至今,足足一个多月。
我也很应该收拾旧山河。
“硕人!”
我转身,“玛丽,”我讶异,“你怎么来了?”
她手里抱着一大堆食物作料,“来看你,你这个人,怎么瘦的这样子。”
“来看我?”
“做一顿晚饭给你吃,”玛丽叹气,“你叫我担心。”
“谢谢你,玛丽。”
“你在公司也没有朋友吧?”她看着我。
“大家都忙,”我陪她上楼,“人人都有家小走不开。”
“你要当心身体,大热天时,人都烤熟了,一下不当心就中暑。”
我又感激又惭愧,低头不语。
“你看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干嘛?告诉你,像咱们这样年纪的女人,很经不得摧残,一下子就老了。”
我用钥匙看门。
她一推门,“哗,这不成了狗窝了?”
放下小菜,连忙七手八脚的替我收拾。
“你为谁这样作践自己?人家正快乐逍遥呢,我今夜就替你找个伴,大家到的士高跳舞去。”
我摇摇头,“我快没事,不用去借酒消愁。”
她一边咒骂一边叹息--“做你钟头女工!”但一下子就把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躺在沙发上,冷冷清清。
她在厨房做饭,兴兴头头。
忽然我想起西厢记中那节‘油葫芦’:“今日个玉堂人物亲近,这些时又坐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昏昏。”
又‘三煞’中的“看你那离魂倩女,怎生地掷果潘安。”
真正魂为之销。
唉。
玛丽端出菜色,“看你,长嗟短叹的。”
“吃什么?”
“奄列,我唯一的拿手好戏。”
“玛丽,乎我们这一辈子,再也活不到八十岁的。”我叹口气:“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你好希望活到八十岁吗?”玛丽讶异。
我摇头,“不,并不。”
“那就是了。”
“玛丽,做人真的没有意思。”
“吃奄列吧,谁也没有告诉过你做人有意思。”
壩野鸭Φ叭进嘴里,唉的一声,像一块蜡,真不知是奄列辜负了我的味蕾,还是我的心情辜负了好食物。
“我觉得太寂寞。”
“哦闭嘴,硕人。”
我放下叉子。“我吃不下去。”
“你要不要自杀?”玛丽问:“尽管不流行,还可以一试。”
“我没有胆量。”
她大笑起来。
“你都不安慰我。”我抱怨。
“你需要什么样的安慰?我来说你听:硕人,你太没有用,老被人欺侮,人善遭人欺,唉,难为你长了聪明面孔,却是一副苯肚肠,白白被人利用,这么美,运气却不见得好,替你可惜,别人都嫉妒你,所以你没有朋友,你太忠厚了——”说著玛丽自己先哭出来,“这番话万试万灵,说给阎婆惜与潘金莲都一般管用。”
我用手撑着头也禁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心绞痛。
南星听到这样的话,难保不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那人是谁?”玛丽忽然问。
我禁不住说:“一个我可以真正交通,不必带面具的人。”
“但是我并不觉得你对什么人戴过面具。”
“那是因为我的面具功以臻化境。”
玛丽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你要这样滑稽到几时呢?”
“我不知道哩。”
“我们晚上去跳舞庆祝。”她建议。
“不。”我拒绝,“如果你对我好,就在这里陪我聊天。”
“为什么不回家?”玛丽问:“也许与父母谈谈……”
“别开玩笑,他们做梦也不知道我们经过什么试炼。”
“有没有试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于缺乏’?”
“好主意。”
“我们总得活下去,comecome,你会没事的。”
“没有人同情我。”
“非洲有很多挨饿的小孩也急需同情呢,姐姐。”
我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的嘴巴利害。”
她点起一只烟,深深抽支烟,“谁没有两下子呢。”
我躺回沙发里。
墶案嫠呶夜赜谒。”
“南星?”
“多么奇怪的名字。”
“没有太多可以说,他是真正明白我的人。”
“单为了解?他有没有钱?”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玛丽问:“你今年几岁?还有,他持什么护照?”
“护照?他不需要护照。”我摸不着头脑。
玛丽冷笑道:“这蹄子可疯魔了。”
我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干笑。
“快告诉我,”玛丽说:“从明天开始,你又是一条好汉。”
“从明天开始,我又是一条毛虫。”
“谭世民是不错的,走失机会,后悔莫及。”
“我们结合是没有幸福的。”
她嗤的一声笑,不再言语。
硕人。
“唔?”我转身看玛丽,“又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你。”玛丽讶异。
“埃”我闭上眼睛。
硕人。
我坐起来,头碰到台灯上去,哗啦啦一声。
“硕人!”玛丽尖叫,“我真为你担心。”
“不要紧,不要紧。”我匆忙扶起台灯。
我连忙躺回沙发上,紧闭上双目,集中精神。
“硕人,你接触到我吗?”
南星!眼泪自我眼角挤出,一直流入耳朵。为什么频率怎么弱?象无线电声量没开足,听不清晰。
“硕人。”他一接触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这些空白的时间来,我对他的思念。
若将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点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颤动,默念着我要说的话。
“硕人,我会来的,我一定要来。”
你怎么来?我大大震撼。
“等机会,等缘分。”
甚么?我不明白。‘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与你接触。”
你能偷走出来?
这个时候玛丽扑过来摇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硕人,你在做什么?”
她伸手来扼我的人中。
我一时刺痛,伸手推过玛丽。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无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说太久硕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来,他又离开了,消息完全中断,我睁大双眼。
玛丽左右开弓打我耳光。
我格开她手,“干吗呀?”
“你差点没有口吐白沫,”她吃惊摇我肩膀,“你没事吧?忽然象是昏死过去,口中念念有词,鬼上身的样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报私仇。”
“硕人,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担心。”玛丽顿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轮。
“玛丽,咱们说了这么久,我也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我下逐客令。
玛丽抓起手提袋,叹口气,“忠言逆耳。”
所以说,有朋友要死,千万不要为他好,让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难做的。
我紧紧关上门。
南星要来地球。
他说过,如果他来到地球,就永远回不去。
相聚忽忽数日,这样大大取舍,他真肯作出决定?
况且地球人这么难做。rou体如此脆弱,灵魂无依无据,生活艰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乐少,天天做做做,日来睡一觉,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闷,还有句教训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虚掷的生命,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类都要绝种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样子也已经决定是要来,他说他在等机会。
我脸色转白,什么样的机会?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进入一个地球人的躯体,就先要那个人死亡。
南星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他目前的处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担心至憔悴。
南星的长辈如何锁住他的思想电波?
他如何偷偷的与我联络?
可怜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称的男女受家长的阻挠----不行,她太没有知识,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药,非得同这种女人断绝往来不可,否则就同你断绝往来。
可怜的我。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我拉好百页窗帘。
“等我。”南星说。
等。
悲剧不是他永远不来,而是来的时候,我已经鸡皮鹤发。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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