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二年级了,我拿到了奖学金,开始疯狂地工作。坐在办公室里做通讯社编辑,处理稿件、分配任务,勤奋工作。我终于成功了,我选了五门课程,所有科目都得到了A。终于又可以整夜工作了,饥饿的感觉比速度更强烈。我就要死了,在恍惚当中忘记了死亡的存在。我开始喝第六杯咖啡,手指变成蓝色,头发不停脱落。上台领奖时,人们向我投来鄙夷的眼神,我很在意他们的感受。我整夜都坐在桌前,有多少天了?从黑夜到白天再到黑夜,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我就快要绝食而死。十九岁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用一瓶瓶输入静脉的液体维持我的生命。心脏监护仪上基本测不到心跳,我体重五十二磅,几近完美。我举起手臂称赞自己完美的体型,骨头外面覆盖着灰白色干燥的皮肤。手指摩挲着身体:锁骨凸出,脖子深陷,Ru房干瘪;面颊也凹陷下去,可以隔着皮肤摸到下面的牙齿;身体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两排弯曲的肋骨,髋骨也向外凸出,可以透过皮肤感觉到内部的器官。用一只手就可以摸到大腿骨,大腿瘦得跟竹竿似的。很好,它们都不存在了,我做到了,我把自己杀死了,我终于赢了。我昏了过去。多年以来第一次冒出了这个清晰的念头:拒绝死亡。1993年健康的感觉很遥远很怪异,我慢慢地增加到六十磅,保住了命。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体型一天天发生变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认识到不能光靠思想为生而绝食致死,终于,冥冥之中传来如此强烈的求生愿望。于是我又开始工作——到学校去,征得校方的批准,成了一名大学老师。结交朋友,和他们整夜呆在一起聊读书心得,参加聚会,开始学着吃东西,生活之门突然一下敞开,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我谨慎地度过每一天,担心心里的魔咒被激发,担心会把事情搞糟,会失败。担心自己会再次疯狂,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1994年我在写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首诗上。把所有的心绪和情感都投入到创作当中,像大大小小的齿轮慢慢运动起来,最后轧轧地飞快运转。速度越来越快,传送带上运来一包包单字和词语。一篇小说、一首诗开始成形。稿纸重叠,我咬着手指飞速地写着,鲜血流出,随着唾沫飞溅到稿纸上。厚厚的稿纸是我的心血,触摸到它们的存在,感到自己几乎可以把它们吞下。稿纸是如此光滑平整,我掀起一角把稿纸细心地撕下来,写完一页就把那一页放在右手边,密密麻麻的文字占据了整个页面,好像就要倾泻出来流到书桌上,拿起另一页,继续记录在脑海中自动形成的文字。窗外的天空,从漆黑一片变成清晨时分的蓝色,几缕云彩在靛蓝色的天空中延伸,像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侧身躺着,我紧张地写着,因为新的一天就要来临,追赶着思绪记录下最后的话语。天明时分,我终于可以从书桌上抽身,松开长时间握笔的手,摇晃着走到床前,躺下,沉沉睡去。一个小时、数小时或者半天后,我醒了。躲避着炫目的阳光,我像只蝙蝠挂在房间的角落里,用翅膀盖住自己的脸。看看时钟。请病假了吗?今天是几号?今天有课吗?在上课吗?噢,上帝,脑袋贴在枕头上望着天花板。我不说话,我消失了,变成一对眼睛环顾四周,其他部分都是隐形的。只要没人看见就这样隐形下去。假如一个女人站在厨房里揉着眼睛,倒着咖啡,旁边空无一人,难道她不是隐形的吗?我继续假装和这个世界无缘,除非有人和我交谈。我摸索着出了房门,跳上开往学校的公交车,马路上的小石子让脑袋跟着摇晃。许多杂乱无章的词语一下蹦出来,我不喜欢它们。我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看城市的风景消失在我身后。一小时后,我站在教室里的讲台上,手里握着粉笔,仿佛他们投下了枚硬币,我这个机器人便开始开口说话。生物钟完全被打乱了,我又开始喝酒。头一分钟还一脸无聊地呆在客厅里,哭泣着,内心充满深深的恐惧,下一分钟便已经止住哭声,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试着同时完成一百万件事情,试着追赶上一轮狂奔的心绪。没时间给房间做清洁,没有支付的账单堆得老高。我穷困潦倒,电话欠费停机,家里喂养的猫现在只能吃罐装豆子。冰箱里只剩下一包干瘪瘪的胡萝卜和啤酒。我白天狂灌咖啡,晚上痛饮伏特加。出问题了吗?没有,我很好,只是变成了个懒虫。趁着现在,紧握自己的命运吧。但是我不能,很快,生活的风帆轰然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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