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书讲述自己被饮食失调症所困扰的日子。忘记了写作的念头是如何产生的,估计是一个认识的作家给我提出的建议,说应该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于是我整天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阳光映照在加州奥克兰市单间公寓的地板上,我不停地写作,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世界,要让充实忙碌的写作帮助我忘掉那些疯狂、刀子和伤口。喝酒成了生活中一件大事。每天傍晚我都去街上售酒的店铺,买好当天晚上要喝的伏特加。回到家后在八盎司容量的大玻璃杯里倒进些橙汁,然后用伏特加把剩下的部分填满。我整夜都坐在桌前写诗,彻夜不眠地阅读买的那些廉价二手书。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很快就要从爱耍酒疯的人过渡到酗酒成性。一夜之间,这种转变就发生了。反对这样做的人隆重登场了。不知什么原因我走到朱利安的家门口,他是我在加州度过的那段青春岁月中结识的朋友,是唯一脑子还算正常的朋友。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待人亲切,在危难时刻愿伸出援手。但有时他又像个小孩子,容易受人蛊惑自己没有判断力。他单身一人生活着,而现在我们可以相依为命。我剃了个平头,穿着件旧牛仔背心,蹬一双破靴子来到他家门口。他打开门,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咧着嘴笑了。我们在他的木制公寓里过了一年,喝酒,一起玩成年人的游戏。这是崭新的生活,那些疯狂的岁月、疯狂的我已经远去,现在我靠写作谋生,有美好的未来,有个未婚夫。我们在梅兰蒂酒吧度过浪漫的夜晚,台球声不绝于耳,点唱机里放着佩茜·克莱恩的歌,香烟缭绕。我们彻夜长谈,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一起策划豪华的婚礼,希冀富足的生活。双方的家长和朋友都很紧张,他们不明白我们怎么会想到要结婚,都希望我们慎重考虑。对此我们一笑置之——两个二十二岁的人,从小就认识,同居了一年后,做好了共度此生的打算,这难道还不算合情合理吗?他们都是傻瓜。我们在七月份结了婚,第二天就开着车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原因显而易见,我想在这个特殊时刻和家人朋友分享快乐,比如堂兄布莱恩,从小我们就是最亲密的朋友,在我处于疯狂的漩涡中时通过长途电话和书信,给予我理性的帮助,当我在微风中摇摆不定时伸出手来稳定我的心弦。我和朱利安的人生航程就这样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了。我们都长大了,努力赚钱又很快地把钱挥霍掉。我坐飞机到各地周游,住在豪华酒店里,享用美酒佳肴。喝得烂醉如泥后爬上酒店舒适的大床。回到家,我频频出没于朋友们的家庭聚会,或者到布莱恩位于市中心的寓所去,语速如飞地给他讲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我们一起开怀大笑。对我来说,他是世上最亲爱的人,有内涵,忠实可靠,心智健全,待人亲切。他是可信赖的人,让我感到活着确有意义,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愉快交谈的过程中,他让我静静地休息片刻,告诫我要把工作、生活的速度减下来,不然我会被拖垮的。不过我对此置若罔闻,他说的是原来的我,现在和原来已经不同了。我在商场里穿行,购下所有目光所及的商品,一大堆购物袋压得我步履蹒跚,管它是些什么东西呢?喜欢就行,“我必须买下它们,太完美了!简直妙不可言!”我疯狂地购物,房间里塞满了瓷器、水晶器皿、昂贵的床上用品、书籍堆积如山、炊具、所有能想到的美酒、画作、衣服以及更多的衣服。我们像小孩子,我们本来就是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过得很快乐。有自己的小房子和小日子,完美的小两口,夜夜笙歌——佳肴、挚友、美酒陪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冲出了悬崖,身子在半空中翻转,就像动画片中的大笨狼怀尔。可是我很好,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会很好。疯子不会开晚餐会,对吧?肯定不会。我们一起看音乐会和戏剧。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有时候音乐声会在我脑子里变幻成各种色彩,让我下意识地退缩。在搞笑的段落我也乐不可支,跟着其他观众一起拍手,尽管我还是感到有些困惑、迷茫和害怕。开着车穿过街道,我迷路了,但是从不告诉任何人。在一天辛苦的写作之后,每个夜晚,我打开酒瓶和朱利安开始彻夜狂欢。准备可口的菜肴、清洗朋友们作为结婚礼物送来的餐盘、在印有婚后姓名的信笺上给数不清的送礼物的朋友们写感谢信。疯子不会有印有自己名字的信笺,对吧?酒杯会赶走疯狂的状态,真的,丰盛的早餐也有同样的作用,当然还有亲爱的丈夫。我不会再疯了。绝对不会。仿佛一夜之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头一天还平静,第二天就狂躁起来,就像按下开关那样简单。朱利安和我像往常一样共度美妙的夜晚,突然,我开始尖叫起来,站在房间里掀翻玻璃面的咖啡桌,把浴室里的水槽从墙上拔下来,不管捡起什么东西都用尽全力向墙上扔。这种狂躁总是在深夜来临,我控制不了嘴巴和双手,叫喊着把身体往墙上撞,感觉自己像传说中的塔斯马尼亚袋獾。房间在旋转,我不停地沿着楼梯跑上跑下。朱利安拽住我的双臂,想抓住我,我已经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好多个夜晚我冲出家门,拼命地奔跑直到自己无法呼吸,心脏好像要从体内跳出来,要不就是喝得烂醉如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脑袋搁在树桩上或者路边人行道上,不省人事。有时候,我会钻进车里。车子冲出车库前的车道,咆哮着沿着三十六号大街飞驰,我那可爱温馨的小家和沉睡中的邻居们渐渐远去。“慢下来!”我冲着自己大喊,“玛雅,慢下来!”内心中的疯狂却说,“不行!”疯狂在体内潜行,不由分说地借用了我的躯体:它具有超脱尘世的力量,控制了我的双手。这双疯狂的手急速地挥动着,杀戮是它的目的,所以控制方向盘的双手越捏越紧,*的双脚用力地踩着油门。头向后扭着,在惊恐不安中看到光线穿越天际,弯下身子冲过街道拐角,开上亨内平大街,然后穿过以丰富夜生活著称的湖畔大街,神秘而灯火闪耀的剧院区,人群渐渐模糊,车尾的红色停车灯也无法阻拦我!极速中路灯的光线像霓虹在流转,一路狂奔,对我来说运动是最重要的,一直向前、永不停止,我开上高速公路和其他车辆玩起了追逐的游戏。道路朝着我全速迎面而来,好像顷刻间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可是它在即将靠近时又灵巧地躲开,其他车辆、道路中间的安全岛和安全护栏在面前一闪而过,我像是坐在过山车上尖叫前行。蜿蜒穿过不知名的住宅区,应该是在河对岸或者城区的北面吧。待到狂躁的情绪散尽,我才调转车头开车回家。狂躁之后是麻木的梦境,一觉醒来,迎接我的是可怕的朝阳。脑袋挂在床沿,心情从曾经的高亢直落到令人压抑的低沉,心脏在胸膛里了无生趣地跳动。我从床沿滚落到地板上,脚步蹒跚地下楼找咖啡喝,可是实在是太累了,躺在客厅地板上我又睡着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疼痛感在胸中慢慢弥散开来,这种疼痛隐隐约约,不同于哀伤或者死亡的感觉。因为死亡会生硬而沉重地将你击倒在地,让你无还手之力。朱利安端着杯咖啡走进来,看着躺在地板上的我。“要我帮忙吗?”我想摇头拒绝,可是脸贴在地毯上,想要动一下真的不容易。他来到头天晚上被我搞得一片狼藉的房间,把椅子上的残骸清理干净然后坐下来,跷着二郎腿,我讨厌他坐成这样子。我慢慢地站起来,头昏目眩,这是狂躁之后常有的感觉。我定了定神,看到一片狼藉——半截摔得犬牙交错的酒瓶子,旁边有堆绿色的玻璃碎片。酒洒到墙上,留下一圈环形的印迹,顺着墙壁一股股向下流淌的红酒,像渗出的血迹,在地毯上最后形成小水坑。几个摔得粉碎的玻璃杯,书架倾斜着靠在躺椅背上,书散落一地,躺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被搬到了这里,我看着墙上像个小洞样的东西,再看着朱利安。“那是原来的水晶闹钟,”他说。我点点头,看着周围,“真糟糕,”我说。“的确是,”他说。“对不起,”我说。他说“你偶尔会像这样吗?”“是的”,我有些迷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起身离开了房间,他能明白发生的一切吗?反正我弄不明白。我光着脚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狼藉中,走到那个洞的前面,大拇指踩到刚刚提到的水晶闹钟,我捡起来,翻过来看钟面。这个丑陋的结婚礼物,居然没有摔坏,我把它放在桌上,望着窗外,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我要把迷雾驱赶出脑海,我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不是我的错,是不懂事的朱利安让我发狂。他老是依赖别人,不愿工作。婚姻是两个人一起玩的游戏,但是他不负责任、丢掉工作、靠我的钱过活而心满意足,这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是吧,我马上改正了想法。他应该是我的救世主、是我的伴侣、善解人意的丈夫、忠实的依靠。我们的生活正常而和谐,像其他人一样。我一定能做个好妻子、一个严谨的作家、一个女主人,这种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但是我很累:永无休止的争斗、那些瘫在床上的下午、突然袭来的无情的力量——最终让我难以承受。我屈服了,开始寻求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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