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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契诃夫1896年作品 > 八

品文官,我这个独生子却什么也说不上!再谈下去是无益了,也不愉快了,可是我仍旧坐在那儿,无力地反驳他,希望他终于会了解我。其实,整个问题简单而明白,无非是我用什么手段维持生活罢了,可是父亲却不明白,找出些堂皇得­肉­麻的词句跟我讲什么波罗金诺,讲圣火,讲伯父,一个以前写过矫揉造作的坏诗、如今已经被人忘记的诗人,而且粗暴地骂我是个没脑筋的傻瓜和蠢才。而我多么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啊!不管怎样,我是爱我父亲和我姐姐的。

我从小就养成习惯,做事总要请求他们的许可,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日后恐怕也改不掉了。这样做对也好,不对也好,总之,我怕伤他们的心,我生怕父亲激动,看到他那细脖子涨红,生怕他就此中风。

“象我这样的年纪,”我开口道,“老是坐在一个不通气的房间里抄写,好比一架写字的机器,未免丢脸,难堪。这哪儿谈得上什么圣火呢!”

“这毕竟是脑力劳动啊,”父亲说。“可是算了,别再谈了去了。不管怎样我要警告你:要是你再不去上班,而放纵你那种可鄙的倾向,那我和我女儿就不再爱你。我当着上帝发誓:我要取消你的继承权!”

我十分诚恳地想要证明我的动机完全纯正,我打算一辈子照这原则生活,我就说:“对我来说,继承权问题是无关重要的。我预先声明,什么东西我都不要。”

不知什么缘故,完全出乎我的意外,这些话深深地惹恼了我父亲,他的脸涨得通红。

“不准你这样跟我讲话,蠢才!”他用尖细的声音叫起来。

“坏蛋!”他用敏捷、熟练、习惯的动作照准我的脸颊打了两巴掌。“你变得无法无天了!”

我小时候,父亲动手打我,我总是站得笔直,手心对着裤缝,直直地瞧着他的脸。如今他打我,我张皇失措,仿佛我的童年仍旧在继续着似的,我挺直身体,极力直着眼睛瞧他的脸。

我父亲苍老了,而且很瘦,可是他的瘦筋­肉­一定象皮带那么结实,因为他把我打得很痛。

我往后退,退到了前堂,他在前堂抓起一把雨伞,照准我的脑袋和肩膀又打了好几下。这时候姐姐推开客厅的门,想看一看为什么这样吵闹,可是她立刻带着害怕和怜悯的神情扭转身去,没有替我说一句求情的话。

我那种不预备回办公室而打算过新的劳动生活的心愿已经没法动摇了。剩下来要做的只有选择哪种行业,这是不大困难的;因为我觉得我身体强壮,刻苦耐劳,最繁重的劳动也担得下来。我的面前摆着一种单调的工人生活,半饥半饱,周围一股臭气,环境粗俗,经常盘算工钱和面包。而且谁知道呢?日后我下工回来,走过大贵族街,也许会不止一次地嫉妒靠脑力劳动生活的工程师陀尔席科夫吧,可是现在我想到日后这种苦处反而觉着高兴。从前我也想望智力工作,一会儿想象自己做教师,一会儿想象自己做医师,一会儿想象自己做作家,然而想望始终只是想望罢了。我热烈地爱好智力方面的享受,例如看戏啦,看书啦;可是我究竟有没有从事脑力劳动的才­干­,那我就不知道了。在中学念书的时候,我对希腊语厌恶极了,因此我念到四年级,家人只好把我从学校里领出来。家里有很长一段时期请了家庭教师给我补习功课,准备考五年级。后来我在各种机关里做事,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十分清闲地度过,而人家却对我说,这就是脑力劳动。我在校读书和在机关里做事都不需要很强的智力,也不需要什么才能或者个人的才具,更不需要创造的热情,那是一种机械的活动。我把这样的脑力劳动看得低于体力劳动,我瞧不起它,我认为这种劳动决不能成为人们过无忧无虑的闲散生活的理由,因为这种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骗局,只不过是闲散的一种形式罢了。大概,真正的脑力劳动我还从来没见识过吧。

傍晚来临了。我们住在大贵族街,这是城里的一条主要街道。由于缺乏象样的城市公园,我们的beaumonde②每逢傍晚总到这条街上来散步。这条美丽的街道好歹代替了公园,因为街道两旁栽种着白杨,发散出清香,特别是在雨后。另外从围墙里和小花园里露出一棵棵洋槐树、高高的紫丁香树丛、稠李树、苹果树。虽然春天年年来,然而五月的暮­色­,柔和清新的绿荫,紫丁香的芬芳,甲虫的嗡嗡声,寂静,温暖,这一切显得多么新奇,多么不平常啊!我站在门口,看那些散步的人。我跟其中大多数人一块儿长大,从前一块儿玩过,现在我站在他们旁边却只能使他们发窘,因为我穿得寒酸,又不时髦,人家看到我那很窄的裤腿和又大又笨的靴子,就说这好比两条通心粉挂在海船上。此外,我在城里的名声不好,这是因为我没有社会地位,常在便宜的酒馆里打台球,也许还因为我有两次被人硬拉去见宪兵军官,而在我这方面其实并没有犯什么过错。

在街对面工程师陀尔席科夫的那所大房子里有人在弹钢琴。天­色­黑下来,星星开始在天空眫眼。这时候我父亲头戴一 顶宽帽檐向上卷起的旧的高礼帽,挽着我姐姐的胳膊,一面跟熟人点头,一面慢慢地走过去。

“你看!”他对我姐姐说,同时举起刚才用来打过我的那把伞指着天空。“你看天空!那些星星,连顶小的也在内,都各成一个世界!跟宇宙相比,人是多么渺小啊!”

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他为了自己这样渺小而觉得非常得意和愉快似的。他是一个多么庸庸碌碌的人啊!不幸他是我们城里唯一的建筑师,就我的记忆来说,近十五年到二十年以来城里就没有盖过一所象样的房子。每逢人家来请他设计,他总是先画出大厅和会客室。如同旧日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跳舞必得从炉子旁边跳起一样,他的艺术构思也只能从大厅和会客室开始,往前进展。他画好大厅和会客室以后,再画饭厅、儿童室、书房,各个房间都有门相通,结果那些房间就难免成了过道,每个房间都有两道以至三道多余的门。大概他的构思总是不清楚,非常杂乱,残缺不全。他每回都似乎觉得还缺点什么,就想出各种拼凑的办法,这儿添一间,那儿挤一间。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又窄又小的前堂,又窄又小的过道,弯弯曲曲的小楼梯,那些楼梯通往阁楼,人要站在阁楼里就非弯着腰不可,而且那里有三层大台阶代替地板,象是浴室里的蒸浴床。

厨房一定在房子底下,盖着拱顶,地面铺砖。房子的正面显得笨重,呆板,一副­干­巴巴、十分局促的模样。房顶很低,是平的。

在那些仿佛虚胖的粗烟囱上总是扣着用铁丝编的罩子,罩子上有一个吱哩吱哩响的黑­色­风向标。这些由我父亲设计建造的房屋彼此十分相象,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使我隐隐约约联想到他那顶高礼帽和他那僵硬­干­瘪的后脑勺。日积月累,城里人也就看惯我父亲的平庸,于是这平庸生下根,变成我们的风格了。

父亲还把这种风格带到我姐姐的生活里来。首先他给她起名克列奥帕特拉(如同给我起名米赛尔一样)。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给她讲星星啦,古时候的圣贤啦,我们的祖宗啦,还花很长的时间给她解释究竟什么叫做生活,什么叫做责任,弄得她战战兢兢,心里害怕。现在她已经二十六岁,他却仍旧讲他的老一套,只许她跟他一个人出门,挽着他的胳膊。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象早晚一定会出现一个规规矩矩的青年人,由于尊敬他的人品而愿意跟她结婚。她呢,崇拜我父亲,怕他,相信他的不平常的智慧。

天完全黑下来,街上渐渐没有行人了。对面房子里的音乐声停下来,大门打开,出现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马车,顺着我们的街道驶去,一路上小铃铛轻柔地响着。这是工程师带着女儿坐车出来兜风。我却该睡觉了!

正房里有我自己的房间,可是我住在院子里一个小屋里,这个小屋跟砖砌的堆房共用一个房顶。当初造这个小屋大概是为了存放马具的,墙上钉着大钩钉,可是现在这个小屋没用了,三十年来父亲在这屋里存放报纸,不知什么缘故还把这些报纸每半年装订成一册,不准人动一动。我住在这儿,父亲和他的客人看见我的机会就比较少。我觉得既然我不是住在一 个真正的房间里,又不是每天到正屋里去吃饭,那么父亲说我靠他养活的话听起来就似乎不那么使人难受了。

姐姐在等我。她瞒过父亲把晚饭给我带来了:一小块冷的小牛­肉­和一小块面包。我们家里常常说这样的话:“钱要算计着花”,“积少成多”,等等,姐姐经不起这些俗套头的压力,就千方百计节省开支,因此我们吃得很坏。她把碟子放在桌子上,在我的床上坐下,哭起来。

“米赛尔!”她说,“你在怎样对待我们啊?”

她没有用手蒙住脸,她的眼泪滴在她的胸脯上,手上。她的神情悲伤。她一头倒在枕头上,尽情地哭泣,周身颤抖。

“你又辞职不­干­了……”她说。“啊,这是多么可怕呀!”

“可是你要了解我才好,姐姐,你要了解……”我说。她一 哭,我就发急了。

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我那小灯里的煤油已经完全烧光,灯里冒出黑烟,灯就要灭了。墙上的旧钩钉样子怕人,它们的­阴­影跳动不定。

“可怜可怜我们吧!”姐姐坐起来说。“父亲非常伤心,我难过得简直要发疯了。你将来怎么办呢?”她问道,一面哭着一面向我伸出手来。“我求求你,我央告你,我用我们去世的母亲的名义请求你,回去工作吧!”

“我办不到,克列奥帕特拉!”我说,觉得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屈服了。“我办不到!”

“为什么呢?”姐姐接着说。“为什么呢?是啊,要是你跟你的上司处不好,那就另外谋一个差事也行。比方说,你何不到铁路上去工作呢?我刚才跟安纽达·布拉果沃谈过,她断定铁路局肯用你,她甚至答应去替你奔走呢。看在基督份上,米赛尔,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吧,我求求你了!”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我就屈服了。我说: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到那正在修建中的铁路上去当差,我不妨去试一试。

她含着眼泪高兴地微笑,握住我的手,可是她仍旧在流泪,因为她自己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就到厨房里去取煤油。

「注释」

①俄法一八一二年战争中最大的战役之一 .在此次战役中,俄军于莫斯科西部波罗金诺村附近挫败了拿破仑一世统率的法军。

②法语:上流社会的男女。

..

《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二

大``学"生: 网

在本城具有慈善­性­质的业余演戏、音乐会、活画表演①的爱好者当中,阿若京一家人可说首屈一指。她们住在大贵族街上私人的一所房子里,总是拨出房屋来供演出用,并且包揽一 切杂事和开销。这个富足的地主家庭在本县有将近三千俄亩②土地和一所豪华的庄园,可是她们不喜欢乡间,无论冬夏都住在城里。这家人包括一个母亲和三个女儿,母亲长得又高又瘦,身体很弱,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短短的上衣和一条平板的英国式的裙子;至于那三个女儿,人们在谈到她们的时候,不称呼她们的名字,只是简单地叫她们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这三个女儿都长着难看的尖下巴,眼睛近视,背有点驼,装束跟母亲一样,说起话来发音不清,很不好听;尽管这样,她们还是参加每次演出,经常为慈善事业出点力,例如演剧,朗诵,唱歌等。她们都很严肃,从不嬉笑,甚至在演出带歌唱的轻松喜剧的时候也没有现出丝毫快活的样子,而是做出一本正经的脸相,好象会计在算帐似的。

我喜欢我们的演出,尤其喜欢那些一再举行的、有点杂乱的、热闹的排演,每次排演过后,她们总留我们吃晚饭。在选择剧本和分配角­色­方面我完全不管。我管的是后台的事。我画布景,提台词,化装。我还负责制造音响效果,例如雷鸣、夜莺的啼叫等。由于我没有社会地位,又没有象样的衣服,每逢排演,我就躲在一边,站在侧面布景的­阴­影里,怯生生地一声不响。

我在阿若京家的堆房里或者院子里画布景。帮我忙的是个油漆工人,或者按他自己的说法,那就是油漆活儿的承包人。他叫安德烈·伊凡诺夫,五十岁上下,身量很高,长得很瘦,脸­色­苍白,胸部凹陷,两鬓也凹进去,眼眶下有黑眼圈,他的样子甚至有点可怕。他害着一种折磨人的病,每年秋天和春天大家都说他即将离开人世,可是他卧床一个时候又起来了,事后总是惊奇地说:“我又没死!”

城里人叫他烈吉卡(萝卜),说这才是他的真正的姓。他也跟我一样爱好戏剧,只要听说我们在筹备演出,他就丢下自己的一切工作,到阿若京家里来画布景。

在我跟姐姐谈话的第二天,我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在阿若京家里工作。排演规定在傍晚七点钟举行,在开始排演的前一 个钟头,所有的业余戏剧爱好者已经在大厅里会齐,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本子念台词。萝卜站在那儿,身上穿一件褪­色­的长大衣,脖子上围一条围巾,鬓角靠在墙上,眼睛瞧着舞台,现出一种虔诚的神情。阿若京家的母亲时而走到这个客人面前,时而走到那个客人面前,对每个人都说几句好听的话。她有一种习惯,喜欢盯着人的脸,小声说话,仿佛在说什么秘密的事似的。

“画布景一定很不容易吧,”她走到我面前,小声说。“我刚才跟穆甫卡太太谈迷信的时候,看见您走进来。我的上帝啊,我这一辈子都在跟迷信斗啊!为了要女仆相信她们的那些恐惧多么没道理,我偏偏老是点三支蜡烛,偏偏在每月十三日那天动手办我的一切重大事情。”

工程师陀尔席科夫的女儿来了,她是个美丽丰满的金发姑娘。她的装束,照我们这里的人的说法,从头到脚都是巴黎式的。她不表演,可是在排演的时候人们总是在舞台上为她放一把椅子,一直要等到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周身放光,在头一 排坐下,引得人人惊叹的时候才开排。她是从京城来的人,因此可以在排演的时候提意见。她一面提意见,一面总要露出可爱的、宽容的微笑,大家看得出她把我们的表演看做孩子的游戏。据说她在彼得堡的音乐学院里学过唱歌,甚至好象整个冬天都在一个私营的歌剧团里演唱。我很喜欢她,照例在排演和演出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离不开她。

我已经拿起本子来要开始提台词,不料我的姐姐来了。她没有脱掉大衣和帽子,径直走到我面前,开口说:“我求求你,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就跟着她走。在后台的门口站着安纽达·布拉果沃。她也戴着帽子,帽子上带有黑面纱。她是法院副院长的女儿,这位副院长早就在我们城里任职,差不多在地方法院刚成立的时候就来了。他的女儿长得很高,身材匀称,因此大家认为她非参加活画表演不可,每逢她扮演菲雅③或者天神,她就羞得满脸通红;可是她不参加演剧,即使到排演场上来也只待一会儿,总是为了接洽什么事,而且不肯走进大厅里来。就是现在也看得出来,她待一会儿就要走的。

“我父亲替您说过了,”她冷淡地说,眼睛没有看我,脸却红了。“陀尔席科夫答应在铁路上给您谋一个差事。请您明天去找他,他在家。”

我鞠躬,感谢她为我奔走。

“您可以把这个还给他们了,”她指着我的本子说。

她和我姐姐走到阿若京娜面前,跟她小声谈了大约两分钟,眼睛看着我。她们在商量什么事。

“真的,”阿若京娜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小声说,“真的‘如果这事情弄得您放弃了正业,”她从我手里把本子拿过去,“那您可以把它交给别人。别担心,我的朋友,您去吧。”

我向她告辞,很难为情地走了。我走下楼去,看见姐姐和安纽达·布拉果沃正走出去。她们热烈地谈着什么,大概在谈我到铁路上去工作的事吧,她们匆匆忙忙地走着。以前姐姐从没到排演场上来过,现在她的良心大概在折磨她,她生怕父亲知道,她没得到他的许可就到阿若京家里来了。

第二天十二点多钟,我到陀尔席科夫家里去。听差领我走进一个很漂亮的房间,那是工程师的客厅,又是他的工作室。

这儿一切东西都柔和,­精­致,对我这样没有看惯那些东西的人来说甚至显得古怪。这儿有贵重的地毯、大的圈椅、青铜器、绘画、镀金的和长毛绒镶边的镜框;相片分散地挂在墙上,那上面都是些很美的女人,脸容聪明、妩媚,姿态大方。客厅的门直接通到花园里,从阳台上望去,可以看见紫丁香,看见一张上面已经摆好餐具,准备开早饭的桌子,许多瓶酒,一束玫瑰花。

空中有春天的气息、贵重的雪茄烟的气息,总之是一派幸福的气息,一切都似乎极力想表明:这儿生活着一个人,他辛苦地工作过,终于得到了人间所能有的幸福。写字台旁边坐着工程师的女儿,她正在看报。

“您是来找我父亲吗?”她问。“他正在洗澡,马上就来。请坐。”

我坐下。

“您好象就住在我们对门吧?”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

“是的。”

“我因为闲得无聊,每天总是从窗口往外望,很冒昧,”她看着报说下去,“我常看见您和您的姐姐。她的神情老是那么善良,庄重。”

陀尔席科夫走进来了。他用毛巾擦着脖子。

“爸爸,波洛兹涅夫先生来了,”女儿说。

“是啊,是啊,布拉果沃对我说过了,”他很快地转过身来对我说,没有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不过,您听我说,我能给您什么工作呢?我这儿有些什么样的职位呢?你们也真是些怪人,先生!”他接着大声说,听他的口气,好象在申斥我似的。

“每天总有二十个象您这样的人来找我,都以为我这儿有个机关!先生,我这儿只有铁路线,我这儿只有艰苦的活儿,我需要机械工、钳工、挖土工、木工、掘井工,可是你们却只会坐着写字,别的都不行!你们都是些耍笔杆的!”

从他身上,就跟从他的地毯和圈椅上一样,冒出一股幸福的气息,向我迎面吹来。他又胖又健壮,脸颊发红,胸脯宽阔,洗得­干­­干­净净,穿着花布衬衫和肥腿的裤子,象是一个小孩玩的瓷制马车夫。他留着一圈卷曲的胡子,没有一根白头发。他长着鹰钩鼻和一双乌黑、发亮、坦率的黑眼睛。

“您会做什么事?”他接着说。“您什么也不会做!不错,我是工程师,生活富裕,可是在人家要我修铁路以前我­干­过很长时间的苦差事,我做过机车司机,在比利时当过两年普通的加油工人。您自己想想看,年轻人,我该给您个什么差事呢?”

“当然,您说得不错,……”我受不了他那对发亮、坦率的眼睛,感到惶恐不安,支支吾吾地说。

“至少您会管电报机吧?”他想了一想,问道。

“是的,我在电报局里做过事。”

“喂。……好,那我们来试试看。您姑且到杜别奇尼亚去一趟。那儿我已经用了一个人了,然而他是个十足的废物。”

“那么我的职务是什么呢?”我问。

“到那儿再看吧。您暂且上那边去,我给他们下个命令。只是请您别酗酒,也别提出什么请求来打扰我。要不然我就把您辞掉。”

他甚至没有对我点一下头就扭转身走开了。我对他和他那看报的女儿鞠了躬,就走了。我的心头十分沉重,临到姐姐问我工程师怎样接见我的时候,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到杜别奇尼亚去,我一清早,太阳刚出来,就起床了。

我们的大贵族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还在睡觉,我的脚步声孤零零地、低沉地响着。沾着露水的白杨使空气充满柔和的清香。我心里难过,不想离开这个城。我喜爱自己的城市。

我觉得它那么美丽,那么温暖。我喜爱这苍翠的树木,这晴朗而宁静的早晨,我们教堂里当当的钟声;可是我又觉得那些跟我同住在这个城里的人乏味,跟我格格不入,有时甚至可恶。

我不喜欢他们,也不了解他们。

我不明白所有这六万五千人为什么活着,靠什么活着。我知道基姆雷城的人靠做靴子过活,图拉城的人做茶炊和枪支,敖德萨是一个港埠,可是我们这个城究竟是什么,它做出些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大贵族街和另外两条比较­干­净的街道上住着的人要么靠现成的资金生活,要么靠作官从国库领来的薪金生活,此外还有八条彼此平行的街道,大约有三俄里④长,街的尽头伸展到高岗后面,住在这八条街上的人又靠什么生活呢,这对我来说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至于这些人在怎样生活,说来真叫人难为情!没有公园,没有剧院,没有象样的乐队。市立图书馆和俱乐部的图书馆只有犹太籍的少年才去,因此杂志和新书放在那儿,一连好几个月没有人去裁开书页。有钱的和有知识的人睡在又窄又闷的寝室里,躺在满是臭虫的木床上。孩子们住在脏得使人恶心的房间里,还美其名曰“儿童室”。至于仆人,哪怕是年纪大的老仆人,也睡在厨房的地板上,盖着破被子。在平常日子,屋子里有红甜菜汤的气味,到持斋的日子就有用葵花子油煎的鲟鱼的气味。他们吃没有滋味的菜,喝不卫生的水。很多年来,在议会里,在省长家里,在主教家里,在各处屋子里,人们一直谈到我们城里没有价钱便宜、清洁卫生的水,说必须向国库借二十万卢布来安装自来水。很有钱的富翁在我们城里不下三十个,有时候,打一场牌就输掉整整一个庄园,他们也喝这种脏水;可是却一辈子热烈地谈借款,这种事我真弄不懂,我觉得他们­干­脆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那二十万卢布来要简单多了。

在全城当中我没见过一个正直的人。我父亲收受贿赂,认为人家是出于尊敬他的品德才献给他的。中学生们为了升级而到教师家里食宿,教师乘机收下他们大笔的钱。军事长官的太太在招募新兵时期接受新兵的贿赂,甚至容许新兵邀她去吃喝。有一回她在教堂里跪下去以后怎么也站不起来,因为她喝醉了。在招募新兵时期就连医师也接受贿赂。本城的医师和兽医向­肉­铺和酒馆要钱。县立学校出售三等优惠证书。监督司祭向下面的教士和教堂主事索取贿赂。在市政机关里,在市民机关里,在医务机关里,在别的一切机关里,每个申请者办完事,刚要走,就会有人朝着他的背影喊叫:“应当表示感激才行啊!”那个申请者只好走回来,给他们三十到四十个戈比。

凡是不接受贿赂的人,例如司法机关的官员,总是傲慢无礼,跟别人握手的时候只伸出两个手指头,为人十分冷酷,见解极其狭隘,极爱打牌,喝很多酒,娶有钱的女人,对他们四周的人无疑地起着有害的、腐化的影响。只有从姑娘们身上才散发出道德纯洁的气息,她们大多怀有高尚的理想,正直纯洁的灵魂;可是她们不懂生活,相信给人贿赂是出于对那人的品德的尊重,而且出嫁以后很快就衰老,堕落,不可救药地陷在庸俗的小市民生活的泥潭里了。

「注释」

①指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

②1俄亩等于1。09公顷。

③西欧神话中的仙女。

④1俄里等于1。08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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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三

《小说天堂

我们这个地区正在修建铁路。每逢假日的前夕,就有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城里走来走去,城里人叫他们“铁炉子”,大家怕他们。我常常看见衣衫褴褛的人脸上带着血迹,头上没戴帽子,被人拉到警察局去,后面跟着人,手里拿着一个茶炊或者一件不久以前洗过、现在还湿着的内衣,作为物证。“铁炉子”通常聚集在小酒店附近和集市上;他们喝酒,吃东西,骂下流话,碰见举动轻佻的女人过路就吹出刺耳的口哨声。我们的小铺老板为了给这些饿着肚子、衣衫褴褛的人开开心,就用白酒把一条狗和一只猫灌醉,或者在狗尾巴上拴一个空煤油桶,吹一声口哨,那条狗就沿着街道飞跑,铁桶轰隆轰隆地响起来,吓得那只狗尖声乱叫,以为身后追来一个什么怪物,一口气远远地跑出城外,到了田野上,在那儿累得­精­疲力竭。我们城里有几条狗经常夹起尾巴发抖,据说它们受不了这样的娱乐,发疯了。

火车站建筑在离城五俄里的地方,据说工程师要五万卢布的贿赂才肯把铁路修到城边,市政机关只同意给四万,双方为那一万闹翻了。现在城里人后悔了,因为他们得修一条公路通到火车站去,据估计,修这条公路所花的钱还要多。整个铁路线上已经铺好枕木和钢轨,公务列车来来往往,运输建筑材料和工人。由于陀尔席科夫负责的造桥工程尚未完成,全线工程便耽搁下来了,另外有些地方的车站也还没有修好。

杜别奇尼亚是第一站的名字,离城有十七俄里。我是走着去的。秋播和春播作物沉浸在清晨的阳光里,看去一片碧绿。

这一带土地平坦,令人心旷神怡,远处明显地现出火车站、土岗、庄园的轮廓。……到野外来是多么痛快啊!我多么希望充满自由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个早晨也好,免得去想城里发生的事,想自己的贫穷,想自己的饥饿!再也没有比强烈的饥饿感更妨碍我的生活了。这种感觉一出现,我那些高尚的思想就会跟荞麦粥、­肉­饼、煎鱼的念头古怪地搀混起来。例如现在,我一 个人站在野外,抬头看着一只百灵鸟,它在天空中好象停在一 个地方不动似的,不住声地歌唱,仿佛歇斯底里发作似的,我心里却在想:“这时候要是能够吃一块抹上黄油的面包,那该多好啊!”或者我在路边坐下来,闭上眼睛养神,听着五月里这种美妙的闹声,我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发烫的土豆的气味。

我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平素却吃得很少,因此整个白天我的主要感觉就是饥饿,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深切地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只为吃饭而­干­活,一谈话就离不开吃食这个题目吧。

在杜别奇尼亚,工人们正在车站内部抹墙,修建水塔上部的木楼。天气炎热,空气中有石灰浆的气味,工人们有气无力地在一堆堆木片和碎砖上走来走去。老扳道员睡在自己的小屋旁边,阳光直­射­到他脸上。一棵树木也没有。电报线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电报线上这儿那儿停着几只老鹰。我也在那一堆堆木片和碎砖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于是想起我问工程师我的职务是什么的时候他回答我的那句话:“到那儿再看吧。”可是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呢?那些抹灰工人在谈一个工头,谈一个名叫费多特·瓦西里耶夫的人,我听不明白他们话中的意思,于是,一种苦闷难受的感觉渐渐地把我控制住了。这是一种身体上的难受感觉:人感觉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高大身体,可是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把它们往哪儿放才好。

我至少溜达了两个钟头,才发现车站外面,铁路线右边,有一排电报线杆子,伸展到一俄里半或两俄里以外,它的尽头是一道白­色­石墙。工人们说办公处就在那边,我终于想到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这是个很旧的、早已荒芜的庄园。墙上的白石头已经疏松,风化,有些地方已经坍下来了。那里有一间侧屋,它的一面没有窗子的墙壁朝着田野,房顶生了锈,有些地方补着一块块的白铁皮,闪闪发亮。从大门口往里看,可以看见一个长满杂草的大院子和一所古老的正房,窗口安着百叶窗,房顶很高,锈得发红。正房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所孤零零的厢房,一所厢房的窗子上钉了板条,另一所的窗子开着,屋旁有一根绳子,上面晾着内衣,附近有几条小牛走来走去。最后一根电报线杆子立在院子里,上面的电线通到侧屋——就是那间有一面墙壁朝着田野的侧屋——的窗口。屋门开着,我走进去。一张放电报机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位先生,一头乌黑的鬈发,穿一件帆布上衣。他皱着眉头严厉地瞧着我,可是马上笑了,说:“你好,小利钱!”

这人是伊凡·切普拉科夫,我的中学同学,他在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吸烟而被开除。有一年秋天我们一块儿去捉过金翅雀、黄雀、蜡嘴雀,一清早趁我们父母还在睡觉,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我们藏在暗处,等着小群南去的椋鸟飞过,用小霰弹向它们­射­击,然后把受伤的鸟拾起来,有的鸟极痛苦地死去,我至今还记得它们夜里怎样在我的笼子里呻吟,有些鸟复原了,我们就拿去卖掉,而且厚着脸皮对买主赌咒说这些都是雄鸟。

有一回在集市上,我只剩下一只椋鸟没有卖出去,向顾客们兜售了很久,终于以一个戈比脱手。“好歹也算是得了一点小利钱!”我安慰自己说,把那个戈比藏起来,从此以后街上的男孩们和同学们就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小利钱,直到现在偶尔也还有些小男孩和小店员开玩笑,叫我这个外号,其实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记得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了。

切普拉科夫身体不结实,胸脯很窄,伛着背,腿挺长。他的领结象是用绳子扎的,根本没穿背心,靴子比我的还糟,靴后跟都歪了。他很少眫眼睛,脸上现出急切的神情,好象打算一 把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他老是手忙脚乱。

“你等一等,”他慌慌张张地说。“你听我说!……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们交谈起来。我这才知道我现在来到的这个庄园不久以前还是切普拉科夫的产业,去年秋天才转让给工程师陀尔席科夫。工程师认为把钱用来买地产比买证券有利,他已经在我们这一带买下三个被抵押的相当大的庄园。在卖房的时候,切普拉科夫的母亲经买主同意,取得在一所厢房里再住两年的权利,而且要求给她儿子在办公处谋个差事。

“他还有不买的!”切普拉科夫说到工程师。“光是从包工头那儿他刮了多少钱!他在人人身上都要刮!”

然后他带我去吃饭,忙忙乱乱地决定我跟他们一起住在厢房里,我在他母亲那儿搭伙食。

“她是个吝啬的人,”他说,“不过她也不会向你要很多钱。”

他母亲住的那些小房间显得很窄小,所有的房间,连同前堂和门道在内,都堆满家具,这是在卖掉庄园以后从大房子里搬到这儿来的。它们都是用红木做的老古董。女主人切普拉科娃是一位长得很胖、上了年纪的太太,长着中国人那种斜眼睛,坐在靠窗子的一把大圈椅上织袜子。她对我很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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