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昆在暗处的眼睛一直盯在白玉堂手上,他仿佛已经听到拔剑的声音。一触即发的瞬间,让他感觉亢长而紧张。但他心里却在冷笑,他虽然猜不出赵祯如何作想,却知道这人现在拔剑的后果是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突来的沉默似乎在等待一个点的爆发。
一股冷风吹过,掀起白玉堂的衣袖,钻了进去,令人遍体生凉,大怒攻心之下如毒药般全身流走的野火灼烧,竟也被压住了几分---
绷紧的手指微微一动,脑中昏蒙热度渐去,一念之间,攥紧的手心里逼出一片冷腻---
如箭在弦,白衣眉宇间狂暴之色却渐去,齐昆扎扎实实又吃了一惊。不仅是他,连身旁的赵祯脸上亦浮现一丝讶异,齐昆清楚看到,适才他眼神尚带几分‘你也不过如此’的些微不屑之意,现下已如深海暗夜般复杂难辨,竟莫名流动出几分惺惺之色,和若有若无的...无可奈何。
白玉堂暗自吁了口气,骨节捏得发白,脑中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逞一时之快,不能如此暴戾恣睢---
此时若出手,一切将覆水难收。
强自止住咆哮耸动,硬生生退后一步,弓张弩拔的杀意却一时难以消散。
赵祯眯了眯眼,才要开口,却有人先他而言---
“皇上,怎么和白护卫站在这风口上说话?”
转身时,见太后不知何时走了近来,李公公手持白拂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赵祯一怔,忙上前搀侯,白玉堂立刻松了握紧的手,回头撩了袍子施礼,“白玉堂见过太后---”
“恩。”太后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目光从白玉堂身上扫过,转眸的一瞬,齐昆正撞见那炯炯眼神,心头忽地一惊,忙低了头,垂手站在一侧。
他在宫内呆的时间并不短,作为赵祯的贴身影卫,与太后打交道虽不很多,早时也曾闻她为人之道。这位太后久经皇家宫廷争斗,绝非是如外表般眉目可亲,温柔和蔼的心慈手软之辈,恰恰相反,仁宗亲政之前她就垂帘听政,不知道看了多少出风波诡谲的政治大戏。
几年前,就亲眼目睹过她因疑心一个小宫女意图谋害皇上,叫人拿烙铁将那女子从头到脚烙得皮焦肉糊,面目全非。
他眼皮子跳了跳,那厢太后又开了口,“皇帝,有什么要事非得半夜三更与白护卫在这里商议?”
赵祯将李公公臂上搭的彩黄鹤裘接过,披在太后肩上,一边笑语,“中秋将至,庭外少见的清明月色,朕一时兴起出来走走,与白护卫也是偶遇。”
“哦?”太后笑了笑,对白玉堂道,“难得都是雅人---”
白玉堂接口道,“不错,明月虽好,却非时时能有。”他摇摇头,似乎颇为感慨,“所谓‘近水楼台’也是些空话,纵有天大本事奢求逐月而揽之,岂不知它想照到哪里,就照在哪里!”
赵祯脸色一变,胸中怒气陡生,白玉堂却已然转口,抱剑向太后一礼,“白玉堂此来,本有要事禀奏太后---”
他话未说完,太后便打断了,神色却十分平和,“你要说的事,本宫心中有数。”掩口打个呵欠,“只是今夜天时太晚,我也乏了。包大人刚走,你也该送他回去才是!放心,适当的时候,本宫会传召你的。”
白玉堂了然,明白赵灵十有八九已经说了,听她口气笃定,并无不悦,心中又略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此时须见好就收,说声‘谢太后’便告退而去。
赵祯目光一闪,他自然听到两人对话,心中早是百味杂陈。太后睃了眼扬长而去的白衣背影,面容渐渐沉下来,轻轻拍了拍挽着她臂的双手,语重心长地叹---
“皇帝老是好在夜里走动,这更深露重的,秋里风又尖,你要是有个是闪失,叫我怎么在地下见列祖列宗呢?”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方慢慢说道,“凡事要自己拿好主意,也就让我省心了---”
赵祯听她话中别有深意,心内就转了七八个圈。见太后频频摇头,只好笑道,“母后放宽心,何必为些小事劳力伤神?皇儿遵命就是了。”
“那就好!--不用陪我了。”太后叹了口气,“---齐昆,送皇上回寝宫。”
齐昆答是,目送太后走远,赵祯才若有所思地迈开步子,穿行在走廊中。突然,他停下脚步,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说,适才那白玉堂敢不敢拔剑?”
齐昆楞了一下,犹疑片刻,答道,“他没有拔剑。”
“朕问的是敢不敢!”赵祯冷笑一声,齐昆硬着头皮道,“没有,就是不敢。”
赵祯哈哈大笑,不再问他,目光眺向宫墙深处的无边浓浓黑夜,半晌,笑声方歇,衣袖骤然一甩,“他不敢?他有什么不敢?!”
但他刚才没有拔剑---只是因为他怕的,不是朕!
换了是自己,又是否能冷静的如此之快?!
似这般心高气傲,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竟然也肯为了那人忍下心头一口气!虽然早有所料,但事实终归更让人心有所触。若那人不是享誉江湖,名满朝堂的御前四品,依他盗三宝,斩脏吏,单骑走千里的无人能及的张狂,怎能不事声张就此罢手?!
原来朕唯一的顾忌,也是你的顾忌。
天地高,江湖小,陌路相逢不相请,你我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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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站在院中,将手中衣物挂在晾绳上,回身看了一眼,不由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厢房。那人还坐在她家屋顶上,旁边酒坛子歪歪斜斜堆了几个---
白玉堂仰身躺倒,眯了眼望着天边浮云,如几缕飘絮于碧蓝中悠悠而过,忽聚忽散,瞬息一变。
引酒入喉,耳边犹自回响着昨夜包拯对他说的话---
白护卫行走江湖多年,周旋于沉浮间必然早游刃有余。官场与江湖一样,并非朗朗乾坤,只是亦侠,亦官,这两重身份所遵循规则却大不相同,处世不比断案,有些时候确是无法辩个分明!更甚者是牵涉宫廷之事,白护卫,切不能单以江湖人习性度之---
包大人到底是有感而发,还是另有深意?皱了皱眉,他还是无法全然猜透。难道,连大人也看出了自己对赵祯的敌意?!
果真如此,那么他不用担心。有那只猫儿在,即使再是不甘,自己也能圈下烈火狂性。
嗒然一晒,手指转了几转,起手一抛,‘喀拉’一声,空酒坛摔了个粉碎!
顺手自身旁摸去,指尖刚碰到光滑坛面,就听耳畔一阵风声,酒坛已被来人拿了去---
“兰若,连你也来寻五爷晦气么---”白玉堂懒懒翻个身,盘腿坐起,转眸看清来人时业已有十分惊喜---
“猫儿?!”
展昭扫一眼四下的蜿蜒酒渍,撩了衣衫盘膝坐下,揭开坛封,嗅了一嗅,“皆为二十年陈酿女儿红,被你这么灌,可是糟蹋了!”
“你这猫才真是越来越贪嘴!昨夜没有喝够?今日又来抢五爷的酒喝?!”
白玉堂挑了挑眉,作势又要躺下,将身子一歪,竟自枕在了展昭腿上---
展昭身子一僵,不仅是因为白衣旁若无人的随意举动,还有一点,是这人的无心之语勾起了关于昨夜的印象。
虽只有关于某时一星半点的模糊片段,他大约还是记得自己无所节制的放浪形骸,即便是酒后无意,只是发自本能的索求与回应,事后仍是尴尬难抒。幸得这人虽然脾性恶劣,却并非全无警惕,还清楚那是在宫内,没有借势胡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