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本来坐在前面赶车,听到佩铎的声音,便连忙走到了他们面前,琼珠也闻声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仿佛能从这么远的地方望见凝霜城,蘅儿却只是茫茫然望着北边凝霜城之所处的方向,淡淡地道:“这就离开了他了么?连句与他告辞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凝霜城,离开了凌霜?”她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佩铎,又像是自言自语。潇湘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上了车,然后在马车里对琼珠喊道:“琼珠,照顾师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们就按照佩铎师弟所说,到附近的小镇歇息罢再赶路吧,顺便为蘅儿找个大夫看看。”蘅儿在车内,身子倚着车壁,面无表情,也不流泪,也不笑,更不开口说半句话。琼珠走进马车,在一旁垂手望着她,十分无奈,担忧不已。哪怕小姐她能哭出来也行啊!现在,她一定痛苦万千,却一滴泪水都没有掉,这……这可如何是好?她现在的样子,仿佛是一个泥偶般,毫无生气,只有空空的一个淡淡的表情,仿佛历经了世事沧桑,已经淡漠,已经心灰意冷。潇湘在前面喊道:“驾!”马车启程,又里凝霜城更远了,蘅儿对于凌霜的思念与牵挂,又增了几分。
夜幕就要降临,月明星稀,几个人来到了一个城镇中,打尖住店。潇湘叫了几个菜,一行人便坐在饭桌前吃了起来。琼珠,潇湘,佩铎三人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现在终于能用晚膳了,于是吃得津津有味。然而蘅儿不知是因为心情不佳,还是因为前些时日未进餐的缘故,看到菜之后,十分不舒服,黄昏时在马车上那种翻江倒海想要呕吐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为了不让众人为她担心,拼命地忍住了。
潇湘点了一道鱼,为了给蘅儿补补身子。但是,她刚闻道味道,不知为何,往日鲜美无比的鱼,其他人也都吃得很香,她竟觉得有鱼腥味。蘅儿终究忍不住意欲呕吐的感觉,放下筷子,冲出了店门。当琼珠慌忙跑到了外面找到了她的时候,望见了她正在痛苦地呕吐着,无助地用帕子擦着嘴。青丝有些散乱,面色苍白,更显得瘦弱憔悴,如弱柳扶风。她抬头望见了焦急担心的琼珠,刚刚欲对她说她没关系,难受的感觉却又涌了上来,却比刚才微弱了些。她又擦了擦嘴,啜泣起来。
安置好身体不适的蘅儿,待她已经睡下了,琼珠走出了她的房间。潇湘与佩铎二人都站在门口,十分为蘅儿担心。望见琼珠走了出来,佩铎忙走上前去,问道:“蘅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琼珠道:“小姐她现在已经休息了,你们也去休息吧,今晚这里由我来照顾小姐,有什么事情我会去你们房间找你们二位的。”
佩铎沉思了片刻,道:“不行,我觉得还是现在就要给她请个大夫来。她忧思深重不说,这一连几日的也没有怎么进食,这样下去对她的身体不好。还是让大夫开开方子给她调节一下身体吧。”
潇湘道:“方才在下面我已经问过了这里的店小二了,他说这个小镇太小,没有几个大夫,唯一医术不错的大夫带着他的徒弟们去小镇外采集药材去了,估计几日以后才能回来;而且这里距离雄州城非常的近,那里有经验丰富的医生,不妨明日一早启程,估计晌午之前还能赶到雄州,蘅儿一定也累坏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佩铎点点头,二人回到房间,琼珠望着他们二人走远了,轻轻长叹,回到她与小姐的房间中,轻掩房门。她就坐在桌前,望着烛光点点,跳跃着,闪烁着微弱昏黄的光。她其实已经猜到,小姐她……这样子很可能是已经有喜了。轻叹一声,她痛苦地趴在了桌子上,小姐她为何要承受这么多?本来凌霜的不理解与冷淡,已经让她够痛苦了,现在远离了凝霜城,她独自一人以后难道还要带着一个孩子,含辛茹苦地独自养大这个孩子,并且承受着相思之苦与委屈之痛?
只有相思无尽处
雄州城中的客栈内。
一个中年大夫为蘅儿把了脉之后,问道:“夫人,请问……您这段时间月事可否准时?”蘅儿碍着潇湘与佩铎在身旁,有些拘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确定。大夫微微一笑道:“恭喜了,不知二位谁是这位夫人的相公?”佩铎,潇湘二人脸色微变,猜到了大夫想要说什么。佩铎最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道:“我就是,难道……”中年大夫笑着说:“是啊,这位夫人现在已经身怀六甲,差不多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吧。”佩铎闻之,惊讶之余,一丝酸涩涌上心头。顾凌霜的孩子,蘅儿怀了顾凌霜的孩子……这句话,这件事情仿佛是佩铎心中的一根荆棘,此时的他已经麻木了。半晌,他呆滞地谢过了大夫,给了他诊钱,大夫又留了方子,潇湘见状,忙道谢后送了大夫出门。大夫出去时还用一丝疑惑的目光看着佩铎,也可能是因为十分喜悦的缘故,他才显得如此吃惊?不,那不只是吃惊,不知为何当他得知自己的妻子怀胎之后,竟是一种分外怅惘的表情。
躺在榻上的蘅儿闻之,侧过身去,没有人能看到她是悲还是喜。她只是淡淡地道:“潇湘师兄,佩铎师兄,你们二人可否先出去?我想和琼珠说几句话。”
潇湘理解地点点头,道:“有什么事情去我们房间唤我们。”而后拉了拉依然不知为何事沉思的佩铎的衣角,佩铎才反应过来,又望了望背对着他的蘅儿,走出了房门。
琼珠望见二人走远,关上了房门,跪在了蘅儿床前,哽咽着道:“小姐……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她微微一笑,对琼珠说:“先坐在床边吧,地上凉,跪的时间久了腿会痛的。”琼珠拭去眼角的泪痕,站了起来,坐在了蘅儿的床边。
“我终于可以回到北辰宫了,那里现在一定是桃花满园,美不胜收吧,”蘅儿浅笑着,些微喜悦的面庞上又多了几分期冀。她的笑容犹如在风雪绽放着,颜色之浅好似要融进雪中的梅花,那么淡,那么幽柔。但是,这笑容却又这么惨白无力,因为接下来,她那浅浅的笑容消散,闭上了双眸,她泪如泉涌。“我曾以为,那样与他相处,太累太累,放手了选择分离,便可以慢慢忘却这份痛苦,就当作从未遇见过他,我还是那个北辰宫中的无忧无虑的女孩,整日赏花,练字,写诗;和师兄们切磋武艺;与姐姐谈天说笑,听姐姐吹笛;再就是不经爹的允许悄悄溜出北辰宫到京城中玩耍,听说书,听曲,还能吃好多好吃的东西……真没有想到,那个人总是留在了我的心中,有关凌霜的一切都是那么挥之不去,他的冷冽的外表,他的言语,他的笑容,我们一起共同走过的地方,都有着他的气息。他整个人都印刻在了我的生命之中,无法与他分离,就算是相去万余里,也只有用思念把我们二人联系起来……我要一直思念着他,直到江水为竭,直到山无棱,天地合,可能也难拚这份相思情长。这个孩子,更是把我们二人紧密地联系着,因为这孩子是我们的,是我和凌霜的。”她抚摸着小腹,幸福地垂泪道,“凌霜他已经不要蘅儿了,但这个孩子,是他给我的,你说,这是不是凌霜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从此以后,凌霜再也无法离开蘅儿的心间了,那段与凌霜之间的美好回忆也无法忘却……”
琼珠心酸地望着面色憔悴的蘅儿。小姐啊,难道这就是您要的幸福么?虽说如此,但是,为何此时您已经是泪水盈眶,愁云满面呢?一定是因为还是舍不得和他分开的缘故吧,为何,既然知道彼此相爱,却为何要选择分别?为什么您与姑爷会走到分开相去万余里的地步?
“不……”琼珠轻轻地,却又坚定地说道:“不能这样,现在我们离凝霜城还不远呢,完全可以再回去告诉姑爷,毕竟,虽然有了误会,但是他一定还是爱着您,他知道您有了孩子,一定欣喜不已的,这样,一切误会可以慢慢消融,你们就又可以过着琴瑟和谐的日子啊!”
蘅儿笑了,缓缓说道:“我太了解他了,凌霜啊,他既然承认他输了比武,尤其对手是佩铎师兄,他就断不可反悔。这是他的骄傲与自尊,他宁可认输,也不愿意违背他的君子一言。况且,你有没有想过,嫣红能弄到那首诗来作为我与佩铎师兄只见所谓的‘传情’之书,那么,现在凌霜是深信不疑的。而且嫣红是他家的丫鬟,自小就在凝霜城,对他既然有爱慕之情,一定对凌霜很忠心,凌霜也曾提到过,他是信任嫣红的,所以,要想澄清误会,太难太难。琼珠姐姐,莫要怪蘅儿不争,只是,蘅儿真的太累,不想给嫣红姑娘争了…….也不想面对那样冷漠的凌霜,那样,心很痛……”她啜泣了一会儿,挤出了一个微笑:“其实这样也很好,我听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等到回到北辰宫,我就和姐姐做伴,照顾暮云,还有这个孩子……”琼珠别过脸来,不让蘅儿看到她的泪如泉涌。可怜的小姐!唉,她方才还说,不管在哪里,她都无法忘怀姑爷的。是啊,怎能忘怀,怎么能相见争如不见?小姐这样的性情中人根本就无法做到,只有自己独自承受着痛苦。而小姐她平日又喜欢为身边的人考虑,因为担心琼珠为了她的事情牵挂不已,她是不会告诉琼珠她的痛苦的……她心中轻叹:“小姐,您又为何如此这般,苦了自己……”
翌日一早,几个人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
佩铎与潇湘惊奇地发现,蘅儿的心情似乎很好,起码看起来很高兴,前两天面无表情的容颜现在也有了笑意。师兄弟二人见了,自是十分欣慰不已,蘅儿有了孩子,可能就会忘却痛苦,迎接新的生活,而佩铎也十分高兴,他执着地认为,如果蘅儿远离了凝霜城,远离了顾凌霜,或许不久就会接纳他,楚佩铎。他甚至自负地认为蘅儿心中还是有他的,只是她不愿承认,或者没有意识道罢了。佩铎想到这里,十分高兴,轻快地策马跟上了蘅儿所乘的马车。
马车中,蘅儿靠在琼珠肩上。琼珠能感觉到,她的愁绪却是有增无减。因为只有琼珠才知道她心中的苦,就如莲子,思念也似莲丝般,拗莲作寸思难绝。她现在的强颜欢笑,只不过是不想让两位师兄还有琼珠他们担心而已。她怎能忘却顾凌霜?
蘅儿在她身边喃喃道:“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梧桐叶上三更雨
近乡情怯。蘅儿只能这么解释她现在的心情,激动不已,欣喜万分,却又有着一些紧张与丝丝惆怅。她不太想让北辰宫中的人知道她回来了。如果知道她离开了凌霜,只身回到北辰宫,大家又会是什么反应?坐在马车上,她掀帘向窗外望去,又回到了那一片绚丽的桃红色之中,此时的细雨笼罩着整个桃林,雨中的朵朵桃花更是幽柔清丽。桃树在她眼中,有些羞怯如少女的姿态显得十分可爱;花朵上的雨滴,犹如清晨的露水,又像是泪滴,点点是相思,是离情。花圃中的兰花在氤氲的水汽中像是宣纸上被洇出的墨兰,依然如此淡雅,馥郁满园;蜻蜓点水,在轻盈地翻飞在湖面上,藕花满重湖。渌水中,芙蕖泣露,似水惹人怜,依然是那般娇嫩,婷婷玉立。北辰宫,这里永远是她的家,有着她最美好的记忆,让她牵挂不已,思念不已。湖边的凉亭中,姐姐放下了方才在看的书,缓缓站起,喜悦却不敢相信地向她走去。她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姐,我回来了。”姜玥走到了蘅儿面前,为她拭去青丝上的淡淡的雨丝,喃喃道:“好妹妹,你……回来了……你可知道这段时间姐姐有多么想你?”
蘅儿哽咽:“当然,蘅儿当然知道,蘅儿也想你,想你们大家…….想念北辰宫,这个我生长的地方。姐,我们姊妹二人从此以后就相伴彼此,照顾孩子们……”
姜玥大吃一惊,半晌才开口道:“你……现在可是离开凝霜城,并且离开了凌霜?还有……”姜玥扶住了蘅儿消瘦柔弱的肩,颤抖地问:“还有,你说孩子们……你的意思是,你怀着凌霜的孩子?”她面色苍白,但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说:“是的,一切……就如姐姐所说。他不要我,并且听信了一个丫鬟的话,一切,尽是一场误会,但……我们二人都太累了……”姜玥沉吟了一下,心疼地说:“你竟日益消瘦了,比临别的时候瘦了好多圈!外面在下雨,又如此凉意习习,我们就到屋子里吧,然后你再把一切都告诉姐姐。”说罢,脱下外衣,为蘅儿挡风遮雨,蘅儿心中顿时感到十分温馨,有姜玥在,为她挡开风霜雨雪,寒冷不再,所在的地方温暖如春。
“姐,你说你后悔爱上了黎公子么?”蘅儿望着熟睡的小暮云,不由想起了那位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公子,轻声问道。这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她刚刚跟姐姐回到房中的时候,暮云正在丫鬟的照看下,蹒跚地走着路,望见了她,小暮云先是一愣,然后对她笑了,那笑容格外灿烂,并且慢慢地朝着她走去。蘅儿泪水盈眶,上前抱住了小暮云,暮云十分开心,叫着:“娘……”然后咯咯直笑。姜玥心中十分温暖,微笑着对暮云说:“暮云,这是你小姨,来,叫小姨……”暮云听罢,嬉笑着,有些不清晰,却努力地唤着蘅儿:“姨……小姨……小姨……”那表情,还有他那面容,像极了黎歌。
姜玥慈爱地望了望暮云,帮他盖好了被子,走出了小暮云的房间,向着自己房间中走去。蘅儿跟上了她,来到姜玥的房内。
姐姐的房中,一切还是是那么整齐,干净。书架上的书籍,姜玥已经看过好多遍,但还是保存得很好,一看就是被悉心呵护过,像新的一样,码放地整整齐齐;桌子上的花瓶之中还有清晨刚刚采撷的桃花, 娇艳欲滴;玉炉沉香袅袅,香雾空濛;昏黄的灯光暖暖的,使得气氛十分温馨。窗外的淅淅沥沥的疏雨到了傍晚时分,渐渐下得大了起来,外面的雨声潺潺,雨水打湿碧纱窗外梧桐叶的声音,点点滴滴,叶叶声声是别离,却显得格外泠清寂寥。
姜玥为蘅儿倒了一杯热茶,道:“用情至深,则无怨无悔。此生难忘黎公子,也不后悔与他相识,相恋,相知。”顿了顿,她关心地望着蘅儿,语重心长地道:“倒是你,蘅儿,你告诉姐姐你太累,想要远离那些是非纷繁,所以,才离开了凌霜,回到北辰宫来。姐姐也知道你因为被你所爱的夫君所误会,心中很是委屈。但是,你真的能放得下和凌霜之间的这份美好的感情和往事么?”
蘅儿凄楚地说道:“我到希望我能放下与凌霜之间的这段曾经我们二人都甚为珍视的感情与美好回忆,去忘却这份爱恋,但是,我做不到!从凝霜城回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诗,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姐姐,根本无法忘怀不是么?如果有谖草,那么,或许这种情伤也会消散吧,但是,同时那些与凌霜之间的事,都会消散,蘅儿做不到……做不到真正把和凌霜之间的一切都放下……”她垂首饮泣,默默不语。
“咳……”姜枫进了姜玥房内,打破了沉默。蘅儿泪眼婆娑,缓缓起身,唤了一声:“爹……孩儿好想您……”,姜枫也是泪水纵横,喃喃地道:“蘅儿,爹也想你……也知道你受的苦,你的委屈与辛酸啊。你此番回来的原因,琼珠她已经告诉我了,佩铎那个小子……唉,也不能完全怪他,也不能完全怪凌霜,只能说你与凌霜二人……情深缘浅……”
是啊,的确情深缘浅,她与凌霜二人虽然相爱,情深意重,然而之间却隔着这么多的事情与人,再也无法长相厮守……回首往事,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他微笑着说不要别离,一同白首,现在想想,那些都已经不算数了吧。她凄然笑了,道:“分别是相爱,为什么却是这样……”她伏在姜玥肩上哭了起来。姜枫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蘅儿,为父觉得,你应该给顾公子说一声,最起码,告诉他你怀了他的孩子的事情,他要作爹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还是觉得琼珠说得没错。你觉得呢?”蘅儿慢慢停止了啜泣,抬头望着慈祥的姜枫。他这几年,很显然地苍老了一些,两鬓原来几乎没有一丝斑白,现在也有些霜花了。蘅儿心中一阵酸楚,又簌簌落泪,而后,她用帕子拭干了眼角的泪花,轻叹一声,道:“也好……毕竟,这孩子是他的孩子,他一定会万分高兴吧。一会儿我就修书一封,让人送往凝霜城。”想到这里,蘅儿此时油然而生了几分期冀与希望,但却有些担心凌霜会让她失望。看来,她还是如此在乎他,难舍难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听凭心中所想呢,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啊!她不舍得离开,一点都不舍得!或许,现在写信给凌霜,还是为时不晚。
此生无分了相思
铺好纸张,蘸好浓墨,蘅儿思忖了一会儿,千言万语,相思情长,汇成了一纸缱绻与希冀。
凌霜:与君别后,翡翠衾寒谁与共?唯有苦苦思念,相思情长。当日的相识相知,尔汝之言终究难以忘却。蘅儿此书,意欲告知相公,蘅儿从未忘却那句誓言,愿与君长相偎,琴瑟在御,相伴到白首。况且现在蘅儿已有了君之骨肉,只愿看在这个没有出生的孩儿的面上,愿这些从前的误会消融,我们再续前缘……
又沉吟片刻,她又添上一句,道:蘅儿对你的爱恋,永不会改变,当如磐石,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写罢,她封好了信笺,在信封上题上“凌霜亲启”之后,姜枫已经派来弟子莫清,嘱咐他把信亲自送到凝霜城内。莫清刚刚提步要走,蘅儿叫住了他,取下她所佩戴的玉佩道:“当日我曾赠予夫君玉佩,他也赠予我一个,这个你也带到凝霜城,就当做是和他之间的信物吧。如果他愿意蘅儿回到他身边,就让凌霜把他赠予蘅儿的玉佩给蘅儿,他自己保管着新婚的时候蘅儿赠他的玉佩;倘若……他还是不肯见蘅儿,就让他把蘅儿赠予凌霜的玉佩再还给我,你就把玉佩带回北辰宫吧。”莫清拿好了蘅儿的信与玉佩,行礼之后,就出了门。蘅儿望着莫清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期望着凌霜能回心转意,到北辰宫把她接回去。
方才写信前,她由于一直惦念着凌霜,在进到房内时,也没有仔细看她的房间。蘅儿从门口向房间内望去,只见房中的陈设依然如她出嫁之前,而且纤尘不染,一看便知道是平日有人仔细打扫过。
她旧日的房间里有着她的气息,有着她的盈盈笑语,以及对于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回忆。此时是晚上了,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烟雨濛濛使得外面的景致看不太真切,但在白天,在窗边望去,能看到窗前的那几棵梅花树,冬日外面白雪皑皑中,总有梅花的馥郁清香,此时,她总会开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望着外面的银装素裹和傲立雪中的梅花,提笔在桌上画出梅的傲霜风骨与开满一树红酥的美好姿容;还能看到北辰宫的花园,花园里离她与姐姐房中不远处的桃花林,蓁蓁绿叶,摇曳在风中,还有娇嫩的粉色桃花,在温柔和煦的阳光下显得如此温暖;还有她的兰花花圃呢,花丛里蝴蝶翻飞着,翩跹轻舞;有时,还会有鸽子,麻雀等鸟类飞到窗台上,蘅儿望见了,总会拿出准备好的玉米或者大米来喂它们,然后望着鸟儿整理羽毛,或者振翅飞向苍穹之中;冬日下雪的时候,窗台会有一些积雪,蘅儿很小的时候,曾爬到凳子上,开窗望见了窗台上的皑皑积雪,十分开心,雪花的纯美让她用小手轻轻捧了一把雪,放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待她手中的雪融化了,她又跑出门,站在外面的雪地之中,在地上团起了一个雪球,结果却冻伤了手。当时她哭泣着到姐姐房中,姐姐看到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便知道她是因为玩雪而冻得生疼,于是便用她自己的手来暖和蘅儿的。姐姐的手心是那么温暖,蘅儿不一会儿就不哭了,后来在姐姐为她暖手的时候,又有些倦意,于是便歪在姜玥的床上睡着了……
又忆起了这段有趣的往事,蘅儿抿嘴微微一笑,小时候的她还是挺调皮的,又天真活泼,从未想到长大后竟多愁善感起来。正想着,只听道姐姐在房中抚笛而奏,笛音婉转悠扬。蘅儿伫立在窗前,聆听着姜玥宛转悠扬的笛声。她有多久没有听到姐姐吹笛了?上次还是在桃花林中,那时,姐姐她刚刚认识了黎公子,自己却还未认识凌霜。蘅儿心头涌上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感觉。
此夜曲中闻悲秋的凉意,何人不起相思之情?姐姐所奏的是那曲《君莫悲秋》。她听姐姐唱过的,那时的姐姐,是多么无助与苦痛,因为黎公子与她那么近,深处一地,却又那么遥远,黎公子在黎府之内,她在黎府之外,黎府的朱门把他们二人隔开,[奇][书][网]让他们这对璧人相思却不能相见,就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记得姐姐所唱的那几句歌词,倾诉了无奈与时过境迁。蘅儿望着窗外的晚景萧疏,触景生情,吟唱道:梧叶冷兮霜叶黄 山几重兮君何方 相思泪兮千万行 盼君归兮雁字长 凌霜,她哀叹,你可知道,现在山一重,水一重,泪痕点点寄相思,也难拚愁绪;盼着你能来到身旁,终究云随雁字长,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寥落天涯旧事使人伤……如今,姐姐与黎公子,还有你与我二人,之间的旧事如过眼云烟,情何以堪,令人感怀。凌霜,你是否能告诉我,这情字怎么解?
走到她的书屋之中,姜蘅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打开这个匣子了,这匣子上竟积了一层细细的尘土。这层尘土所尘封的,岂止是几个月的光阴,对于她与凌霜来说,仿佛隔着几生几世。这些日子,他与她本有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却……就如此分离了……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她打开了木匣,里面装的一叠宣纸映入蘅儿眼帘。这些都是蘅儿出嫁之前所写,上面全系自从她认识凌霜之后,读到一些诗词,从而有感而发所书的。
蘅儿拿起几张细细品读。最上面的一张纸上是她远嫁离开北辰宫的前几天读到的词,那曲《南歌子》。她轻声念道:凤簪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读到这里,蘅儿跌坐在了地上。姐姐在房中吹奏的那曲《君莫悲秋》依然是那么悠扬婉转,如泣如诉。这首词中所描写的婚后生活,如此甜蜜美满,正如她与凌霜的那样。外面的雨下得又大了起来,姜玥所奏的曲子的声音湮没在了倾盆大雨的哗哗声中,伴着风的呼啸声,更添凄凉,泪水从蘅儿消瘦的面庞上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打湿了她手中紧握的宣纸,上面的字也被洇晕开来。
怅然相顾泪千行
黎仲玉坐在冷清的大厅之中,下了已有两天的瓢泼大雨渐小,雨湿芭蕉叶的声音,平添了几分孤寂与凉意。身旁的蓉月正在温柔和蔼地看着蹒跚学步的元翀,幸福地微笑着。这孩子现在学会了走路,而且也会牙牙学语了,还会叫她祖母,叫仲玉祖父。只是,望着黎歌的孩子,竟然不由得会想到当年的黎歌,当时他刚刚学会唤黎仲玉一声“爹”的时候,平日严肃,不苟言笑的仲玉,竟然十分开心,抱着当时才有一岁多的黎歌在怀里高兴万分,连声地答应着。其实,仲玉心中何尝不是疼爱那个孩子的,只是他还是一直在为了年轻时候放弃了雨柔,让雨柔伤心不已的事情而自责吧。其实,仲玉他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如此欲爱不能,欲罢不能。这些年来,蓉月也多多少少理解了仲玉,他的心其实也很痛苦。朝堂上,也有大臣对仲玉已经心怀不满,或者由于仲玉的大权在握而心有忌惮,小皇帝现在也长大,逐渐开始想摆脱他的辅佐与摄政,于是便与这些大臣一同削减仲玉的权利,这些蓉月进宫的时候也多多少少听说了。望着坐在座上深思不语的仲玉,他的白发这两年也增添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年轻时候风流倜傥,不羁的黎仲玉,反而更加持重,深沉,愈发严肃起来。
岁月蹉跎,望着仲玉眼角的细纹,以及满面的风霜,还有已经斑白的两鬓,蓉月感慨不已,从他们这对夫妻初识直到现在,已经过了数十载,她与仲玉都已经是年近半百,开始含饴弄孙,并且两鬓如霜了。回首当年,初次与仲玉相遇的时候,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眉目中的风流倜傥,桀骜与玩世不恭,格外让她心醉,他的身姿是那样的挺拔,加上他俊秀的面庞,俊逸非凡。他身后所倚的那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秋日里落叶纷飞,形成了一幅飘逸动人的画面。年少的蓉月伫立在那里,望着那个秋风中阳光下格外英姿飒爽的少年,竟驻足良久,知道身边的宫女们轻声提醒她,让她赶紧去太后那里请安,她才缓缓移开了步子,面颊却绯红了。
她是公主,是当时的皇帝的独生女,皇上和皇后的掌上明珠。当她天真地开口,向父皇撒娇,说她非黎仲玉不嫁的时候,父皇沉吟片刻,竟答应了她。那时,她是如此心花怒放,笑着,跑着跑进了花园之中,跑到了那棵他曾经倚靠的梧桐树之前,也靠在上面许久,感受着幸福与欢愉,以及即将为他的妻子的娇羞。后来,听说黎仲玉亲自去向父皇提亲,并且说非她不娶,而且父皇让仲玉保证,他只能有蓉月一妻,以后不再纳妾。蓉月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他心中有个雨柔,直到新婚的那天,她坐在洞房之中,期待着他的到来,他来了,醉意朦胧,挑开了她的红盖头,并且醉醺醺地微笑着望着她,却只是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雨柔。他微笑着说:“雨柔,是你么?难道,仲玉终究已经娶你为妻了?”当时,蓉月的微笑与娇羞渐渐褪去,只是茫然地坐在那里,待她回味过来,方才知道,他所深深爱着的女子并不是她蓉月。雨柔,原来,他喜欢的人,是这个叫做雨柔的女子?他心中已经有了她,并且对她难以忘怀。
新婚之后,他虽然答应了父皇,并不曾纳妾,而且待她也还算不错,只是……他在她面前的那份倜傥与不羁不见了,还有那灿烂的笑容,恐怕,只是为了雨柔而保留吧,雨柔后来嫁给了他的师兄,也是仲玉的师弟,北辰宫宫主姜枫,生下了姜玥,那个黎歌深爱了一生的女子。
想到这里,蓉月泪水盈眶,仲玉抬头望见了愁眉不展的蓉月,走上前去,为她拭泪,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蓉月挤出了一丝微笑,道:“没什么……”
仲玉望着蓉月片刻,蓉月扑哧一笑:“怎么,妾身已经成为孩子祖母了,哪里还那么年轻,能让黎大人如此地望着妾身?”
仲玉也微微一笑,那一瞬,蓉月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邂逅他的那个午后,他那久违了的笑容是如此文质彬彬,却又带着一丝不羁。如今,她虽然寻不到他年少时的玩世不恭的笑与表情,而他的面庞上的这个微笑却是温柔的,一如当年的感觉,让蓉月心动。
半晌,他缓缓开口,却十分真诚:“蓉月,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蓉月听到这里,泪水止不住,哗哗地留下来。她忙转过身去,不让仲玉看见她的泪,哽咽着说道:“没有……妾身很满足……”她的心中却是暖暖的,十分温馨幸福。
仲玉叹道:“蓉月,你莫要逞强……为夫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自从黎歌已去,只有我们夫妇二人了……还好,有他,小元翀,我的好孙孙。”他望着坐在门口看着雨,用小手接着雨滴,咯咯地笑个不停地元翀喃喃道。这么多年来,他才发现,蓉月是他黎仲玉的依靠。在朝堂,仲玉被排挤,面对小皇帝的不信任时,是蓉月一直安慰着他;黎歌归去之后,仲玉哀恸不已,卧病在床,却是同样也因为黎歌归去而心痛万分的蓉月在床榻之前照顾他,那时,望着憔悴的她,他握着蓉月的手,流下泪来;她是从开始就知道他爱着雨柔的,却依然待他很好,这就是伴了他多年的蓉月,他黎仲玉的妻子,她就这样一直无悔地陪伴在他身旁,与他风雨共度,而仲玉却对她一直有些冷淡。他却只有当黎歌去了,他才知道蓉月的难得,如此可贵。
雨又下大了一些。仲玉与蓉月二人,就在这风雨大作的冰冷之中,紧紧依偎着彼此。如果说雨柔是仲玉心中的那抹温暖,是永远无法言说的伤痛,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而蓉月,则是能与他相伴,与他相互相伴偕老的人。虽然他至今无法忘怀雨柔,但是对于蓉月默默的爱恋,他却怅然,当时年少,浑然不觉蓉月的温柔与体贴,只是为了他不能与雨柔长相守而嗟叹。在他与蓉月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与困难之后,仲玉才知道她的可爱可敬,却叹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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