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爷彻底的呆住了,一股名为苦涩的情绪迅速地窜上心头,惊心动魄地翻滚,刻划出当年那莺莺燕燕之中的挺拔身影。
重城最负盛名的彩花楼就近在眼前。
夜风中,红彩翻飞,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红衣绿袖摇摆着,催人*的香粉弥漫,调笑淫语不断,来往人潮如织,皆是男人。
彩花楼里的客人都为采花而来,顾名思义,这里是青楼——在两年前他就不曾涉足的地方,也是他的伤心地。
停下的脚步深植于地面上,无法再前进一步,然那高大的背影却是缓缓地步入,任那俗气的香粉染上那清冷如皎雪的气质。
他眼眶有些发热、有些酸涩,却始终没有东西流下——
自从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就不曾再掉过的泪。
当年那夜也是这样看着那比他高大的背影进入,然后揽了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艳丽女子进房,一整个夜晚,浪声淫语不断地刺痛他的心、撕裂了他,直到再也拼不回原样。
他只记得男人无情的眼睛与不回首,剩下的便只有一幕又一幕刺眼的红,彷佛嘲笑他的绝丽颜色,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他还是不敢去看那太过鲜艳的色彩。
下意识地抓紧领口,那暖意仍贴在自己的胸口,本该觉得温暖的,可他却觉太过寒冷,冷得快要打颤。
原本走在前方的男人停了下来,因为被他牵着的人突然停住,他只好回头一看,却见小师爷复杂的神色。
他紧了紧手中的温度,放柔了眼神与口吻:「进来吧,有人在等我们。」
「我……」可以不进去吗?
一想到当年那难堪的场面,小师爷实在很想拔腿就跑,可不凑巧的是他的手却被太守大人紧紧抓着,挣脱不得,紧密的程度连自己的手都要汗湿了。
「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太守大人挑眉,质疑,却没有动怒。
「没有……」抬眼偷偷觑了太守大人一眼,见他大有自己不走他就扛着自己进去的势态,小师爷垮下肩膀,一脸愁苦,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听你的就是了……」
「这样是最好了。」太守大人满意地道,一手将人给抓了过来,拥在怀里,然后在众多姑娘与小师爷惊讶的目光中走进彩花楼,并让老鸨陪笑地领着上了二楼一间雅房。
雅房里没有应有的撩情熏香,也没有应有的女人妙美的*,只有一桌的酒菜与一个正举杯独饮的男人。
小师爷由原本怀疑太守大人有意思一女共事二夫的不正常心态,到大惊失色,以为太守大人改了胃口,想来个断袖三人行,忙着想逃跑之际,被脸上似乎闪过莫可奈何的太守大人与独饮的男人同时给抓住了、叫住了——
「朋朋。」
独饮的男人背对他们,身形与太守大人相差不远,声音比太守大人还低沉一点,温柔又多情的、似乎只要听着便能入睡的嗓音让小师爷大眼圆瞪、不可置信,原本跨出的脚步收了回来,语带欣喜:「临……哥哥?」
男人转过身来,一张英挺霸气的脸庞映入眼帘,那熟悉又成熟的脸撼动小师爷心底的一根心弦。
圆瞪的大眼转而瞇了起来,有些湿润与朦胧,但唇边仍是勾起了大大的弧度,挣脱了太守大人的箝制扑向男人,一声又一声的低唤,像是儿时的撒娇,男人不禁也笑了,伸手拥住小师爷,轻拍他的背。
男人正是祈临。
「还记得大哥啊?我总以为朋朋离开家里到外头闯荡会忘了大哥呢!」
两年前,太守大人要带走小师爷时,王府里可是闹得风风雨雨。
王爷、王妃舍不得小师爷出外吃苦也担忧他的安危,两方足足对峙了三天两夜,太守大人的坚决与小师爷的不悔才让王爷、王妃不得不让步,并要太守大人保证不让小师爷受苦,且彻底保护小师爷的安全后,才肯放人离开。
两年来,饶是陵县治安怎样坏,小师爷始终完好且每月至少三封家书,才让王爷、王妃稍稍放下心来,也见证了太守大人许下的诺言一一实现。
其实,祈临当时虽不说,但也十分担心,若非自己身为世子,他也想陪着小师爷走南走北。
他并非担心太守大人没有能力保护小师爷,而是依以前在府里两人相处的情况看来,时不时便有一场冷战的两人要怎么携手共度才是问题所在;他也一再忧虑,万一贼人正在两人冷战之时趁隙作乱,他们可应付得过来?
但事实证明,太守大人日益温柔,手段日渐厉害,已经脱去了青涩的气息,变得老练了,当然也将小师爷保护得滴水不漏,俨然是小师爷周身的一道防护膜。他才终于相信,小师爷对太守大人的重要性。
「才没有!我怎么可能忘了大哥!」小师爷不服气地嚷着。
「是是是!朋朋记性最好了。」
祈临宠溺地揉了揉小师爷的头,让他坐在自个儿的身边,转向太守大人道:「山月,你也坐吧。」
太守大人淡淡点头,拣了小师爷旁边坐下。
「临哥哥来宜县做什么?也没先个通知,好让我去接你啊!」这样也不用在这种烟花之地碰面了,还让他以为太守大人又……
想来是自己误会他了……
小师爷偷偷看了太守大人一眼。
「来这儿是有点事,不告诉你也是因为此事之重要不能太过宣扬。」
小师爷的小动作全看在祈临的眼里,心知小师爷与太守大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没点破,只是一径笑着解释。
「啊?」小师爷皱眉,「那就是什么都不能说了?」
「也并非全然是……」
祈临看向太守大人。
太守大人察觉到了,本要冷冷举杯的手一顿,瞄了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的小师爷,暗叹一声,接着冷淡道:「临是皇上派来协助我们查案的。」
查案?
临哥哥是暗盟出身,只埋伏于皇亲国戚周边,与王大为和徐老板这市井小民有何干系?
「为什么?王大为与徐老板不过是普通百姓,有何重要让皇上特别派了临哥哥来查?」
太守大人不答,祈临则错愕了一阵,道:「你没将事全告诉朋朋吗?」
小师爷来回看着冷若寒霜的太守大人与一脸惊讶的祈临,明白有些事他还被蒙在鼓里,「什么事?」
祈临犹豫地看了小师爷一眼,正要说出口,太守大人却冷冷一声严厉的制止:「别说!」
「山月?!」小师爷瞪大眼,很是不解。
祈临则是顿了顿,看在太守大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彷佛隐忍着什么,不愿说出口,他也只好依了他,无奈地对小师爷说:「山月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一定是有他的考虑,别再过问了。」
「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小师爷相当不悦,好歹他也是侦办王大为与徐老板案件的人啊!
「朋朋……」祈临为难。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不是与朝廷有关,皇上是不可能派临世子来搅这浑水的。」
太守大人语罢,不让小师爷再多问一句,挑了一个水晶糕塞到他嘴里,成功地止住了那本要喋喋不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小师爷。
一旁的祈临看了,会心一笑,知道太守大人是好意,不让小师爷涉入艰难且危险四伏的案件。果然,山月表面冷漠,其实心底是极疼朋朋的!
祈临欣慰地笑了笑,心头上担心小师爷安危的重担终于得以放下,放心的将小师爷交给太守大人。
「那么,我先走了。」祈临拍拍小师爷的头。
小师爷一慌,忙拉住祈临,「临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多留一会儿?」
「不了,有点事要去查查。」
小师爷难掩失望,但祈临去意甚决,他知道他有任务在身也不敢多耽误,只好央求着祈临:「那么下次临哥哥要再来喔!」
「会的,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下次带你喜欢的蛋烘糕给你。」
祈临再三保证,临去前不忘再给小师爷一个深深的拥抱,让小师爷在他离开后还巴巴看着那被掩上的门。
「哼。」
一声轻响,是太守大人发出的,拉回小师爷的注意。
小师爷忙端身坐好,专挑他最喜欢的甜点下手。一边吃着,不忘一边偷偷打量着太守大人,见他似乎有些不快,将鲈鱼当鸡骨头啃,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那可怜的鱼身上。
小师爷咬着甜糕思索了下,最后还是拉了拉太守大人的衣袖,闷闷地道:「对不起……」
太守大人低眉看他,既冷淡又有些微不解。「为何?」
「因为你在生气。」
「你也知道?」太守大人又冷哼一声,力道略重地放下筷子。
怎么不知道!猪都看得出来!小师爷在心里吶喊。
「那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吗?」
太守大人盯着小师爷,那黑瞳深处似乎有什么在跳动着,小师爷看不清也不懂,却被那双认真注视的眼睛给盯得浑身不自在,周身热了起来,吞了吞唾液,有些羞涩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改看向那微微敞开的衣襟。
「你在气我误会你是吗?」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啊!有了当年的教训,他当然会害怕旧事重演啊!即便是心不再痛了,但还是会难受啊……偏偏他家大人又什么话都不说清楚,硬要拉着他进来,也不能怪他误会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人之常情呀!
「你还真想得出来这种答案!」太守大人冷笑几声,略带嘲讽。
「难道不是吗?」小师爷迷惑。
「你说是吗?」太守大人反问。
「难道是……我不愿吻你吗?」
想起晚饭时的冲突,小师爷红了脸却也有点低落。那句「公平」再度撕开了他心上的旧伤口,血淋淋的,却不再感到疼痛,最多也只是心悸与一瞬的绝望。
「……不是。」太守大人也想起了,那只是一时的冲动,就如同当年他惹了小师爷落下一滴泪那般。
他知道错在他,不该明知小师爷对自己的心意后还如此恃宠而骄地伤人,什么该死的公平都是他一时气不过的口不择言。
本该消失的那根心头肉上的刺,在小师爷背对他离开后又鲜明起来,撕扯着他的心脏,让他瞬间有了一种疼得死去活来的感觉,也感失落。
这些都在他出去一阵后想清的,他的冲动、他的怅然若失都是为了小师爷,错的是他而不是小师爷,何来对他的生气?
就算气,他气的也只会是自己。
「不然是什么?」既然不是对这件事误会生气,那么还有什么会让他家大人生气?小师爷在脑中翻找着答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没有。」太守大人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暗自惊心动魄,然后闭了口,诸多情绪交杂,只有化成一句否认。
小师爷抬眼定定看着太守大人,那俊美容貌上有一丝的复杂与矛盾,他看见了,虽不明白。
但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冒出名为喜悦的泡泡在他心中爆开,那柔软又温暖的情感如小溪般灌溉了他枯涸的心,让他禁不住笑了,带点羞涩、带点惊奇、带点感动,灿烂的笑如同多年前的那样——
太守大人一直都记得的弧度与亮度,晶莹地在小师爷的嘴角绽开,清丽非常。
「朋朋……」受到那笑容的魔力感染,太守大人喃喃低语,怔愣地看着那朵笑花,移不开目光,一如多年前从雪地生还的那种激烈的情绪在胸中炸开,一如多年前听见「陪你」时,那种暖流充斥于四肢百骸的感动。
「嗯?」
「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吧?」轻声将往日孩童时期的誓言重复一次,太守大人私心寻求着肯定的答案。
小师爷没有迟疑、没有犹豫、没有为难,绽开的笑容不变。
「会,我会一直陪着你。」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太守大人舒心的笑了,冷艳如雪,虽昙花一现,但足让小师爷回味一生了。
两人误会解开、饱餐一顿后,太守大人忽而提出要在彩花楼过一夜的提议,让小师爷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幸而在太守大人解释后,虽只有简单二字「办案」,小师爷也明理但不甘不愿的答应下来。
不知是不是特别吩咐过,一整夜只有太守大人细细的呼吸声静静地流淌在空气中,蜡烛成泪,安静和祥,没有外人来打扰。小师爷侧躺于床铺上,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坐于案前的太守大人倾耳凝听外头的动静。
宁静,安和,但没有交谈,却觉契合,一种莫名的温柔如水般流动,看不见,却能深深感受得到。
太守大人无语,小师爷不言,两人都在意着彼此。这种温柔的契合就像是两人背对背靠在一起,体温让彼此分享、心跳让彼此倾听,距离化为无,就连心也快要贴在一起的靠近……
——彷佛是爱情的温度。
小师爷舍不得这种温度,因此,一夜无眠。
专注的他已经能闭上眼描绘出太守大人侧首的角度、面颊的完美曲线、落下来的几根头发的柔亮与曲度、眼睫微颤、双手上蓄势待发的力度、修长结实的身子……还有那双鹰眼中的锐利和警戒与紧抿的双唇。
其实他这样看过好多年,只是不知为何,今夜的画面更让他想贪婪地永远看下去,也许是太守大人的那抹笑震动了他的心,让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又再度鲜活起来,有了企盼、有了希望吧……
如果那笑真代表了什么,那么是不是就能证明太守大人也非是对他无情?
一想至此,小师爷不由暗自窃喜地笑了。
「时候到了。」太守大人一双利眼盯着房门,忽然又轻又低地脱口。
小师爷愣了愣,耳边传来鸡鸣,原本漆黑一片的窗外也渐渐白了起来——东方鱼肚白,鸡鸣天光时。
天亮了。小师爷忙掀被下床,轻手轻脚地溜到太守大人的身边,抓着他一只袖子,也学着他警戒地盯着房门。
太守大人回首,心里几分好笑,表面上是不动声色、表情如冰,却悄悄反握住小师爷的手。
小师爷察觉了,有种甜滋滋的感觉在四肢流窜,不禁低低笑开。
冰山美人终于被融化了吗?呵!
「回*躺好。」小师爷正笑得开心、笑得自得意满之际,岂料太守大人突出此语,然后淡漠地甩开小师爷,将他硬塞进那厚重的被窝里,还以一记冷到欲将人冻死的目光瞪着小师爷,警告着:「不准跟着我,乖乖睡你的觉!」
事出突然,小师爷的脑袋打了结,一时无法反应太守大人的话,更别提反驳了。连笑容都来不及收回,只能木木地让太守大人将他安置好,撂下狠话,然后看着太守大人优美的身影离去。
「呃?」
直到太守大人掩上房门,小师爷才恍然发现不对,瞠目结舌。
烛火灭了,蜡泪积于案上,几缕轻烟袅袅,与小师爷的错愕相对,有几分沉默的可笑。
小师爷始终不是太守大人的对手。
***
太守大人跨出房门,与此同时,另一边走道尾端的厢房也打了开,走出一个身着全黑衣裳的男人。太守大人随意瞥了一眼,转身将自个儿的门掩好,然后大方地整了整衣裳,步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