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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色即是空

“算了,已经过去了。”狄斌回答的声音很虚弱。

“六爷,刚才……其实你不用出手,我来便行了……”

“兄弟们到了今天还没有离弃‘大树堂’,我已经欠了你们这份情义。”狄斌站了起来。一提到“大树堂”三个字,他的脸又恢复了血­色­。“假如这种肮脏的事情我不第一个去­干­,还怕弄污自己的双手……我没有面目再指挥你们。”

“六爷!”田阿火垂下头,激动地说:“这种话,我们受不起……”

狄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拍田阿火的肩膀。

有三名部下捧着一堆堆贵重的饰物,从林子里跑出来。他们把饰物收进几个布袋里,连同刚才从车子搜来的财货,统统搬上带来的马儿背项上,用绳子缚牢。他们手脚都很快,­干­下这样的弥天大案,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失去了漂城这个重大财源,在首都里的生意又全部断绝,“大树堂”要养活大批部下,实在艰难非常。

剩下来就只有这条路。

三个月前,于润生险遭铁爪行弑之后,陈渡马上派密探往漂城调查。

虽然早就预料龙拜凶多吉少,可是当密探带回来二哥的死讯时,狄斌仍是激动不已。

漂城黑道现在已完全被齐楚的势力控制,背后更有章帅的直系部下撑腰——他利用新任老板的名义,完全接管“丰义隆漂城分行”的系统。原本属于龙拜的部下本来也有反抗之意,可是在听到“于堂主已经在京都被斗倒了”的传言后,战意就冷却下来,加上欠缺领军的人物,最后都无声地臣服。

经过金牙蒲川那一役,漂城本土的势力早就给打得七零八落,更无力趁这个机会做出任何举动;漂城知事查嵩,本来就对于屈服在于润生之下不情不愿;至于由于润生一手捧上总巡检职位的雷义,一听闻龙拜和文四喜被杀,就带着妻儿财宝连夜逃离了漂城。

——那家伙,本来也是个硬汉子,想不到如今软成这个样子……

如今留在首都的“大树堂”,已经成为无根的一支孤军。钱粮渐渐见底,狄斌所指挥的部下差不多有一半流失逃走——留下来的多数是“腥冷儿”时代已经入帮的老兄弟。倒是镰首那一边,全靠他无双的个人魅力,几乎没有一个逃兵。

——可是这样撑得了多久呢?……

仇恨与悲愤并没有影响狄斌的判断能力。他渐渐看得出来:撤出首都,似乎已是唯一的生路。

——假如集合力量一气攻击,也许能够把漂城抢回来……即使不行,以我们三兄弟的才智和能力,到哪儿也能够再打下一个地盘来——当然,不可能跟从前的江山相比……可是总胜过坐在这里,等待力量和意志一天天地磨蚀消失……

可是,他没有向镰首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找到宁小语之前,五哥是绝对不会离开京都的……

于是他只有向老大提出。

于润生断然否决了,原因只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看着一页页红字的账目,狄斌唯一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抢劫。

下手的地方当然是在京畿以外。每次出门总得二十天以上——除了旅程所需,也要花时间打听当地富户的消息情报,还要避开附近匪帮的耳目。每次狄斌都提心吊胆,而所得的也不过仅足够“大树堂”解除燃眉之急。

这只是第二次出门。狄斌不想离开首都太久,让“丰义隆”有可乘之机。碰巧这次打探到两个目标,也就决定连续把两个都打下才回去。

——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其余部下也陆续从树林走出来,衣衫满是泥污和血迹。他们拉下了布巾,一张张脸都显得很沮丧。

镰首本来争着­干­这个工作,可是狄斌拒绝了。五哥是“大树堂”重要的­精­神支柱,令男人们敬慕崇拜的豪杰,不能让这种事情沾污了他的光芒。

“而且你要全力把嫂嫂找回来。”狄斌当时这样说服镰首。镰首无言,感激地瞧着狄斌。这是狄斌第一次以“嫂嫂”称呼宁小语……

狄斌环视所有部下,他再次想起于润生的话。

——相信我。

“相信我。”狄斌高举着砍刀,高声地说。“我会记着你们每一个人,记着你们为‘大树堂’所作的牺牲。在我们光荣胜利的时候,你们将会得到最丰厚的回报,还有令人羡慕的地位。今天发生的事情将会洗刷一空。”

所有“大树堂”汉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家上马,我们回家去。”

蒙真已经不是第一次奉召到访这座位于西都府榆叶坊的大宅邸。

不同的是:今天他不再是陪伴容小山来。

宅邸的建筑有点古怪,像庙宇多于居所,内里的正厅异常高耸广阔,但通向后面内室的走廊却甚隐蔽。厅内的家具陈设极丰富,却只有正面墙壁处一片空荡荡的,好像那里曾经供放着一件巨大的物件,却被匆匆移去。

蒙真当然知道原因:这大宅本来是几名大贪官送给伦公公的一座“生祠”,那空位处供奉的就是一尊十几尺高、全体铺满金箔的伦笑造像——当然那金像的身材比例,比真实的伦笑修长英气得多。

伦公公当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然而伦笑虽然掌握宫中大权,倒还没有骄矜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尤其他深知:皇帝本人就渴望得道成仙,他若抢先立一座“生祠”,不免是犯了大忌。于是他立即命人把金像移去收藏,并把祠堂内里大幅改建并更换陈设,成了这座四不像的大宅。

蒙真已经在这厅堂里等待了整整一个上午,茶也喝过四盏。可是他不介意,从前在这里等待伦公公,他总是站在端坐的容小山身旁,今天坐着等的人是他。

终于传来外面仆役的呼声:“伦公公……到……”尾音拉得又高又长,嘹亮如歌唱。

蒙真马上站起来,整整身上那袭质料上乘但颜­色­深沉的衣袍,垂首立在正门一旁。

­干­瘦矮小得像一只老­鸡­的伦笑,在四名年轻太监开路、一名中年太监轻轻掺扶下进入了厅门,看也没有看蒙真一眼,径自走到厅后的首座坐下来。

蒙真仍在原地垂头站立,脸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伦笑喝过侍从递送来的热茶,又拿丝帕抹了抹嘴巴和双手,这才伸出一只戴着镶翠金指环的食指,朝蒙真勾了一勾。蒙真点点头趋前。

按照皇家的规定,除非得到圣上亲发的手谕或政令,太监绝不得擅出宫门。

这规定对伦笑当然不适用。每次出宫他更悉心装扮,把朴素的太监服扔到一边,平日买得起却用不着的华丽衣服首饰统统穿戴上身。

然而无论打扮如何豪奢,仍无法掩盖阉人那股独有的­阴­猥气质。

“我认得你。”伦笑的声音尖小而沙哑。“常常跟容小山一起来的那个人。”

“是的。”蒙真语气平和地回答,脸容十分恭谨。可是他禁不住内心的喜悦。

——“容小山”,不是平时称呼的“小山”或“山儿”。也就是说,伦笑已经跟姓容的完全割断了关系。

“今天的‘丰义隆’却在你手上变成这样的局面,连我也看不出来。”伦笑直盯着蒙真的蓝眼睛。“你倒很会隐藏自己啊。”

蒙真知道这时必须正视伦笑,他抬起头。

“在公公跟前,我没有任何要隐藏的事情。”

伦笑咧起嘴巴,露出蜡黄的牙齿。

“你们那条道上的事情,我才不管那么多。不贪心的人,不会­干­你们这一行。”伦笑再次伸出鹰爪般的手指。“你是个什么人都好,我没空理会,我需要的只是能够办事的人。容小山,唉,我早就不放心由他来管‘丰义隆’,只是我跟他爹的交情……算了,都过去了……你跟在那对父子身边多少年?”

“十五年了,自从我爹死后。”

“我听过你爹……”伦笑说着咳嗽了起来,侍从太监再次递来茶碗。他喝了好几口,抚了抚胸口,才继续说:“你在他们身边这么久,对一切事情都很熟悉吧?”

——终于入正题了。

“从前他们父子替公公办的事情,我会照办。”蒙真拱拱手。“公公以后得到的,只会比从前多。”

“那我就放心了。”伦笑开怀地笑了。“丰义隆”权力重整之后,他最关心的当然仍是私盐贩运的利益输送——这条财脉是他旗下那庞大贪污系统的重要支柱。不管在内宫或是朝廷,权力都是跟着金钱走。

“夏天发生在禁苑的事情……”说到这里,伦笑的笑容消失了,脸容变得凝重而威严,蒙真知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不理会是否跟你们‘丰义隆’有关,总之,我不要看见再发生第二次。”

“我保证。”蒙真再次拱手。

“我是服侍陛下的人。”伦笑的脸皮并没有因为蒙真的保证而松下来。“陛下不高兴,就是我的麻烦。陛下最不高兴看见的就是京都里出乱子——不管什么乱子,在陛下眼中都是坏兆头。要稳定,你明白吗?”

“我跟新任的章老板,互相都需要对方。”蒙真说时没有眨一眨眼睛。“‘丰义隆’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我们需要的同样是稳定,生意才能够继续做下去。”

伦笑这才再展开笑容,又叹气摇摇头:“容玉山那老糊涂……我要是他,早就­干­掉你了。”

蒙真微笑不语,他明白伦笑这句话是赞赏。

“丰义隆”的新权力架构已经确立了,现在又重新获得政治的肯定,蒙真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伦笑站起来,抚抚自己身上那套极钟爱的绣织锦衣——待会儿回宫后,又要换上那套难看的太监服了。

——一切都那么顺利,“丰义隆”里具有最大实权的男人已经收进我口袋里。

“我给你一年时间。”伦笑临走前说。“一年里你令我满意,就是我的义子。”

脚掌骨碎裂的声音,好像包着布巾的­鸡­蛋摔在地上。

那个“飞天”教徒发出凄哑的痛苦叫喊,身体在猛烈挣扎,却动弹不得,左右手腕和足踝都被固定在超过三十斤重的厚木枷锁里。

碎骨刺破了早就肿大的足底,深­色­的瘀血汩汩流出。

独眼的陈宝仁抛去了那根木棍,右眼牢牢地盯着仍在痛呼扭动的那个光头教徒。在镰首从各地“丰义隆”分行带回来的“八十七人众”里,陈宝仁的狠恶肯定排在头三位。在“普江分行”时,他已经是拷问敌人的能手,这“敲脚底”就是他常用的方法。

那锥心的痛楚,不管多壮的硬汉也无法承受。他知道,因为他也尝过。

可是连陈宝仁也没有遇过,把脚掌骨头都敲碎了,还没有得到想要的情报。

甘潮兴一拐一拐地走到那“飞天”教徒前,伸手捏着他的光头。“说!快说!”甘潮兴就是假扮马匪侵扰禁苑那天,在西郊堕马的那人。他的左腿到现在还没有好,也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那名教徒深吸了几口气,才喃喃地说:“神通……飞升之力……护持……恶毒不……能侵……”

甘潮兴放开他的头,狠狠刮了他一巴掌,然后回过头来,一脸无奈地看着陈宝仁。“又是这样……”

陈宝仁也乏力地摇摇头。“跟之前抓回来那三个一样……看来没有用了,套不出消息来。这些疯子,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脑筋恐怕都给扭弯了……”他别过头看看站在大门前的镰首。

这是位处首都最东南角维喜坊内一家废弃的铁器作坊,四周都没有人家,格外适合用作拷问的场所。镰首倚着大门边站立,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著作坊里残留的一个小锤柄子,眼睛忧虑地看着街巷上方晴朗的天空。

——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儿线索……齐老四,你把她藏到哪儿去?

一想到不知爱人现在是生是死、正受着什么苦,镰首就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他咬咬牙,手里那个木柄轻轻拗折。

“飞升……九天……大欢喜境地……”那个“飞天”教徒还在吟着一大串咒语。镰首听得心也烦了,已经不可能问出任何事情。他伸出一只拇指,倒转向下。

甘潮兴点点头,从腰间拔出弯匕首,爽利地把那教徒的咽喉割断。教徒一身本已污秽不堪的白衣染成赤红。

镰首瞧着那尸体,想起铁爪来。铁爪用了什么妖法,能够如此迷惑、驱使这些人?

或者应该问:“挖心”铁爪四爷在“屠房”破灭、失去一臂之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是镰首第一次跟铁爪交手。跟弟弟铁钉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等级,难怪三哥也死在他爪下——怪物。

而把这只怪物带回首都的,肯定就是章帅。

——那么早以前就养着一只对付我们“大树堂”的棋子……“咒军师”……

镰首不能肯定:下次再跟铁爪交锋,有没有取胜的把握——世界上能够令镰首有此疑虑的人物,已经很少。

——即使加上六弟,或者田阿火……也没有把握……

茅公雷。镰首忽然想起他。要是跟他联手,必定杀得了铁爪。

可是,那在今天已经不再可能了。

镰首扫视一下作坊内那五、六个部下,他们正忙着把那教徒手足上的枷锁解开,准备处理尸体。

在“大树堂”处于恶劣形势的时刻,这“八十七人众”并没有一人离开。

最初他们跟随镰首,既是慑服于他的力量,也是希望闯入首都这片英雄地,押上自己的身手与才能,赢取黄金、女人与荣耀。

这个愿望如今落空了。可是那次在西郊,他们亲睹镰首如何冒着凶险,从箭雨中拯救甘潮兴。

——八十七人同时决定了:死也不会离开一个这样的男人。

镰首看着他们,想起了梁桩,也想起四哥。心情很是复杂。

——是什么驱使我们这样的男人,一个个甘愿跳进这样的游戏里?……我们到底是一群英雄,还是一群笨蛋?……

镰首的心很乱。自从跟宁小语在一起,他相信自己已经寻到人生的意义……如今她不在身旁,他又回复了以往的迷惑。

——小语,你在哪儿……

“五爷!”原本守在外面街巷的西域男班坦加,跑进来高呼。“有个人……来找你!”

镰首只是眉目抬了抬,身体没有动一动。“让他进来。”不管是不是敌人,只要是指名要找他的,他从不退避。

一个身穿着平凡文士衣袍的男人,独自步入了作坊前院的正门。

镰首认得这个人,他是替“太师府”办事的。镰首没有跟这人说过话,也从来没有正式介绍过,但他记得这个人名叫萧贤。

镰首不知道萧贤是否看见了作坊里的尸体,但这人似乎毫不关心。

两人互相点点头,已表示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

身子瘦长的萧贤,脸容是一贯的冰冷,似乎世上所有的事情,在他眼中都只是“太师府”文案里的一堆文字与数字。不过镰首知道,这个人也有自己的欲望——那次欺骗容小山用的“神武营”甲器,就是老大用重金贿赂他买回来的。

“我知道你在找你的女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话。很明显,这是他成为何太师亲信的原因。“也知道她在谁手里。”

“这事情跟你们‘太师府’有关系吗?”镰首皱眉。他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

“‘太师府’要是向章帅要一个女人,他大概不可能拒绝。”

镰首的眉头略松开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希望的表情。

“交换的条件呢?”镰首装出很淡然的声音。“今天的‘大树堂’,还有你们用得着的地方吗?”

“蒙真已经继承了容玉山的一切,包括跟伦公公的关系——他们已经见过面。”萧贤说得很小心,仍然没有直呼伦笑的名字。“‘丰义隆’现在已经往一边倾斜了,太师对这情势很不高兴。”

“直接说。”镰首不高兴地说。“你们要什么?”

“杀人是你们最自豪的才能吧?”萧贤举起一根食指。“一个长着蓝眼睛的头颅。”

镰首沉默不语。

“要是我问别的人,他们必定答我:‘不可能。’”萧贤放下手指。“可是你,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干­咳了一声又说:“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把这建议带给你老大。哪一天你们把那头颅带来,我们就把那个女人还给你。而且太师会动用他的情面,令你们‘大树堂’重归‘丰义隆’。”他眼也不眨地补充:“毕竟在‘丰义隆’里,太师需要能够代表他的人。”

萧贤说完,看也没看镰首的反应就转身离开了。

“为什么?”镰首趁着他还没有步出正门前问。“为什么找我说?不找我老大?”

萧贤没有回头,只是略停下来,耸耸肩。

“那是你的女人吧?”

宁小语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石壁的房间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那道深锁的铁门下方一个小小的开口,透进来潮湿而带着寒意的空气。她尝试蹲下来往外看,只看见外头走廊对面那堵一样的石壁。她猜想,这儿是座地牢。

桌子上放着一盏孤灯,旁边是一盘吃剩的饭菜。菜倒做得很好,全是她平日喜欢吃的东西,送来时也是热腾腾的。可是她没有胃口。

除了桌子,房间内的器物就只有一张大床、一个给她便溺用的连盖木桶、一具装着衣服的箱子。

一个中年­妇­人每天都进来五次,每次都进行同样的工作:送来饭菜、果品零食和茶水;拿来洗好的衣服;取走宁小语穿过的;更换那个便桶和床单被子。

只有早上和黄昏的一次有点不同:早上那­妇­人会顺道把房间打扫一下;黄昏则拿来布巾与一盆热水,替宁小语洗涮身体和头发。

她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从那­妇­人有如木雕人偶的脸孔,宁小语知道她根本不会开口说话。

宁小语也没有想过逃走:每次那道铁门打开,总有三个高壮的男人站在外面。

每天独自一人时,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袋里有时候一片空白;有时候在回想家里的房间,闭着眼想象自己回到了那儿……

那并不真的是她的“家”,却是她跟镰首第一次共同拥有的小天地。四周的陈设都是镰首从各处搜购回来,都是她亲手悬挂布置……

每当这样幻想的时候,她就暂时逃离了这座囚牢……

胃囊传来一阵强烈的抽搐。宁小语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奔到那个便桶前,把盖子打开。

她­干­呕了好一会儿,却因为今天没有吃过什么,吐不出任何东西。过了好一阵子,食道和胃部才恢复平静。

满头都是冷汗的她却在微笑。

她抚摸自己隆起的肚皮。

她知道这胎儿很可能是魏一石的,可是她不管,那是她的血和­肉­。她知道只要是自己生下来的,镰首必定也会当作自己的孩子。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怀孕。早在乡下老家时她就打过胎,在漂城“万年春”时又打过两次。

跟镰首在一起那段时间一直没有怀孕,她就怀疑自己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当母亲。为此她曾经暗自伤心了许久——她很渴望为镰首生一个孩子……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身后的铁门传来开锁的声音,她的笑容消失了。

——又来了。

她把桶子盖上,回到床边坐下来,身子扭向墙壁的一方,没有看进来的齐楚。

铁门在齐楚身后关上。他穿着一袭­干­净昂贵的丝袍,外面再加一件绣着浪花图案的棉衣,配上他那虽然­阴­沉但仍然俊秀的脸,怎么看都像官宦公子多于黑道头领。

他背负在后的双手伸了出来,在桌子上放下一束绳子。

齐楚瞧瞧桌上的盘子,皱了皱眉。

“怎么不吃?我记得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宁小语早就决心,绝不跟他说一句话。

“把衣服脱掉。”

她仍然默默坐着。之前她都依着他说脱去衣服,因为她知道怎么反抗都没有用,只会增加­肉­体的痛苦。可是,刚才想着腹中胎儿时的喜悦突然被打断了,她此刻特别痛恨这个男人。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齐楚涨红着脸高叫,显然喝过不少酒。“我叫你把衣服脱掉!你这表子,这句话应该听得最多吧?”

宁小语强忍畏惧,硬是不肯把脸转过来。

齐楚愤怒地走上前,一把抓着她的头发,强把她的脸拧向自己。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齐楚笑着说。“后悔背叛了我!”

宁小语突然展露出笑容。齐楚呆住了。她笑得还是跟从前一样美,美得令此刻的他心痛,抓着她头发的手指松开来了。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最爱的人跟最恨的人,都集中在眼前这美丽的脸庞上。

“我告诉你一件事。”在这儿四个月,宁小语第一次开口跟齐楚说话。“在大概半年前,于润生——也就是你以前的老大,命令我去跟一个男人睡。”

齐楚的胸口像被紧紧捏着。

“那男人带了我到一处叫‘拔所’的地方,那是朝廷的密探拷问犯人的牢狱,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可怕的地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何残忍折磨,只要是你想象得到的方法,在那儿都看得见。而且就近在你的眼前,还有叫声,还有气味。”

宁小语说着这些事情时,仍然在笑。

“那个男人就在那地方把我的衣服扒光,然后伏在我身上。他的腰肢在动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四周那些被拷问的人——这个男人,只有看着这些时,那话儿才挺得起来。我就是这样子跟他­干­,还­干­了五次。”

齐楚脸上的血­色­往下退。他的­唇­在颤抖,眼睛湿润起来。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去­干­这样的事情。”宁小语的笑容里甚至带着骄傲。“是为了他,你从前的五弟。我这表子,看过世上太多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只有他一个。”

巴掌狠狠刮在她柔滑的脸颊上,她带着嘴角的鲜血倒在床中央。

齐楚吃力地把她的衣襟撕破,两颗姣美的Ru房弹跳出来。他注视的眼睛里混和着醉意与怒意,脸容回复了冷酷。他回身取来桌子上那束绳子,开始缚上她的脚踝。

宁小语知道这噩梦般的晚上又要开始了,她暂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死物。

可是仍然无法收起那笑容。

于润生、镰首、狄斌三兄弟坐在吉兴坊府邸的内室——就是上次遭铁爪潜入肆虐的地点——围着那个贴上了“太师府”封条、装满金银元宝的木箱。

镰首瞧了瞧狄斌。昨天带着抢劫的财宝回到首都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憔悴的模样。显然不是因为旅途后的疲累,他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斌看着那堆散发澄光的黄金与白银,心头矛盾极了。有了这笔钱,“大树堂”就暂时解除了财困。他粗略估算,这数目至少可以让他们挺半年——当然,在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工事上,欠下十几个财阀豪商的那ρi股债,还是要拖下去……

可是狄斌不禁也在心里叹息,这些金银早一点送来,在那官道上的事就不会发生……

七天前把箱子送来的萧贤,也带来了何泰极的话:“这是礼物,没有条件的,放心花用吧。”

于润生早就听到镰首带来“太师府”的建议,可是他还是等到狄斌回来才讨论这事情。

“老大,你怎么看?”狄斌以疲倦的声音问于润生。他原本期望回家后就听到已夺回宁小语的消息,然而只看见了失望无言的五哥。

“不能答应。”于润生没有多考虑就决定了。自从败给章帅和蒙真之后,他有一段时期显然失去了往昔的锐气和自信,但现在似乎已恢复过来。

“老大,我办得到的。”镰首站了起来,巨大的影子投在那木箱上。“下次蒙真露面,我就把他的头割下来。”

于润生却摇摇头。“我不是在考虑有没有把握。”

狄斌看见镰首那激动的表情,心里也想支持五哥,可是他知道老大想到了什么。

“这并不是何泰极想出来的主意。”狄斌手掌抚着下巴。“是章帅在他后面煽风。”

“这是‘咒军师’一向的手法。”于润生点点头。“鼓动别人替他除去敌人。用我除去庞文英;用我和蒙真打倒容玉山父子;利用铁爪对付我……我想,当年的燕天还,他也不是亲自动手的吧?大概是煽动了容玉山……”

他从箱里捡起一个金元宝,又说:“我猜想,当年韩亮派庞文英到漂城,也是章帅的主意,借助‘屠房’削弱庞文英一系的势力。只是我们出现,令他改变了计划……从许多年前开始,章帅的眼中就只有‘丰义隆’老板这个位子。”

“可是……”狄斌皱着眉说:“‘丰义隆’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动,权威不免大大被削弱,对各地方分行的控制不比从前牢固……按道理,章帅现在也很需要跟蒙真联手,巩固京都总行的威信;要是这时候新任的蒙祭酒又死了,‘丰义隆’也就……”

“也许章帅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于润生把元宝抛回箱内。“也许他宁愿让整个‘丰义隆’失去大半的势力,换取一个稳固的老板地位。韩亮曾经向我承诺:章帅这个老板只是过渡的,几年后就给我当。我想,韩亮对蒙真也作了同样的承诺。即使没有,几年后,蒙真完全抓牢了容玉山留下的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以他的年纪和魄力,夺位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我若是章帅,也不会再等待。”

狄斌点点头。“而且,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我们跟蒙真联手……利用我们是最好的,失败了他也不用跟蒙真正面决裂……”

“就算是章帅的计策又怎样?”镰首咬着下­唇­,捏弄双拳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要是对我们有利就行了!杀了蒙真这个劲敌,而且重新得到何泰极的支持,对我们‘大树堂’没有害处!”

“杀了蒙真,茅公雷必定发疯般找我们报仇。”于润生摇摇头。“失手了,蒙真也会亲自来算账……这正是章帅最想看见的事情。老五,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想不通吗?”

“那又怎么样?”镰首面对老大,第一次如此强硬。他的身体发出慑人的气势。“我们来京都就是要战斗,谁挡着路就杀谁。”

“老五,我明白你焦急……”于润生铁青着脸回应。“小语在齐老四手上,应该还很安全。我们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保存实力,等待情势转变……”

“老大,我等不了!”镰首在兄弟面前少有地激动,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

狄斌看着他们二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缓和一下。

“我不许你去。”于润生断然说。

“老大,对不起了。”镰首的眼睛中闪出决心。“我就一个人去吧。”

“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于润生的声音变得冷冰,令狄斌吃了一惊。老大的身体仿佛也散发出来一股气压,跟镰首的逼力在空气里激撞。“你忘记了你跟宁小语是怎么一起的吗?要不是她跟了你,齐老四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龙老二也不会死。”

老大终于也把这话说出口了。狄斌用手掌掩着脸。

于润生的话像一根针,刺得镰首泄尽了气,他垂下头,两个拳头都松开来。

“你没有说错。”镰首闭起眼睛,那丧气的表情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是我亏欠了大家……”

“五哥……”狄斌拍拍镰首的肩膀。“别这样……说……”

镰首深深呼吸,脸容恢复冷静。狄斌松了一口气。

“好吧。”镰首点点头,可是紧捏的双拳并没有松开来。“老大,从今天起,我退出‘大树堂’。”

拳头狠狠揍在镰首那坚实的脸颊上,发出强烈的响声。

镰首巨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头脸也只是略晃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狄斌涨红着脸,左手揪着镰首的衣襟,右手软垂下来,拳头肿大了无力张开。他却浑然不觉那痛楚。“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在这样的关头,你为了自己的女人,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口?”

于润生的脸仍然冰冷,沉默直视着面前的镰首,眼瞳里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

“龙爷去了……齐老四又……”狄斌已是涕泪满面,以吼叫般的声音继续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三兄弟了……你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要走?你忘了当年在猴山我们喝过的酒吗?”

镰首垂下头来。“我只是要离开‘大树堂’,我们还是兄弟。”

“那有什么分别?我们就是‘大树堂’啊!”狄斌愤怒得牙齿紧咬。“为了‘大树堂’,你知不知道我­干­过多少可怕的事情,杀过多少人?你要走,得先问我!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许走!我狄老六不允许!”

“白豆。”于润生把手掌按在狄斌的肩上,狄斌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五,你再说一次。”于润生双眼仍旧没有离开镰首的脸。“想清楚,再说一次。”

“老大,老六。”镰首别过脸去。“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去做。你们反对,那么我就只好一个人去。”

于润生闭起了眼睛。

狄斌整个人颓然跪在地上。

镰首皱着眉头,铁青着脸。他开始转身,一步步朝门口走过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踏出门口时,镰首停下来,略略回转了脸。

“祝我成功吧。”他的声音中夹带着哽咽。“不管如何,我还有命的话,必定会回来。我说过:我们还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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