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买恼盆也好,买纸买炮也好,我们家都没有钱,给父亲办丧事所用的钱都是全庄各家各户凑的纸份子钱。ww***我们庄办有孝庄会,全庄的人家都自愿加入了孝庄会。孝庄会不知是从哪个年代建立起来的,也许自从有了我们庄在中原大地上的存在,孝庄会就建立起来了。不管谁家死了人,孝庄会的人就会主动到各家各户去收钱。每家交毛两毛,把钱集中起来,办丧事的经费就差不多了。纸份子钱,各家交多交少是自愿的,但这个钱义不容辞,一点也不能拖欠。家里没钱,借钱也得交。是啊,谁家能不死人呢?谁敢欠下死人的债呢?按孝庄会的章程规定,谁家死了人,须先由这家的长子挨家挨户去磕头请孝,然后人家才会拿出纸份子钱。我不记得去别人家磕过头。我想也许母亲嫌我小,舍不得让我挨家去磕头,她替我把头磕了。
把站柜改成棺材后,该把父亲往棺材里放了。这时我们又遇到了一个难题,父亲没有大棉袄穿。父亲这次是远行,他翻了山还要渡水,走过树叶飘零的寒秋,还要走进大雪纷飞的严冬,虽然父亲足在夏天上路,但他上路的时候必须作长期打算,必须穿上一件大棉袄。父亲只自一件小棉袄,只穿小棉袄绝对是不行的。要是我们家里有棉花,有布料,给父亲赶制一件大棉袄是来得及的。然而可惜得很,我们家实在找不出可以做一件大棉袄的布料和棉花。这次是三爷给我们出的主意,他说我祖父有一件大棉袄,把祖父的大棉袄先给我父亲穿吧,到秋后再给我祖父另做一件新的大棉袄。母亲拿这个主意跟祖父商量。祖父点点头。
该说说我祖父了,我失去了父亲,祖父失去了儿子。
父亲列后那两天,我很少看见祖父,不知祖父到哪里去了。父亲是祖父的长子,父亲对祖父一直很孝敬。祖父七十多岁了,老得胡子都白了。在晚年的生活中,祖父对父亲很依赖。由丁营养不良,祖父得了浮肿病。他的两条腿变粗了,走路都走不稳了,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冬天,父亲扶着祖父,把祖父扶到饲养室的墙根儿,让祖父坐在那里晒太阳。祖父一坐下,就拉开裤管,检查他的腿。他把大拇指的指头肚子摁在肿得明兮兮的小腿上,一会儿,指头肚子就陷进去了。指头一拿开,腿上就留下一个深坑。祖父在他腿上留下许多深坑,那些深坑迟迟不愿意弹起来。除了摁自己的腿,祖父就眯着眼看太阳。他像是辨认一卜,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太阳,看看太阳到底走到哪一步了。该回家的时候,还是父亲把他架起来,扶着他慢慢往家走。等祖父的浮肿病稍好一些,父亲给祖父找了一根竹子当拐棍。祖父拄着拐棍,可以走到村头,向远处眺望下。父亲的去世,无疑对年迈的祖父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我想,祖父没有在家里呆着,一定是躲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在悄悄地哭泣。他为儿子哭,也为自己哭。他不敢看见先他而去的儿子,也不敢听见他的孙子孙女们为父亲而痛哭。
是祖父自己把他的大棉袄给我父亲抱出来的。大棉袄已经很旧了,原本黑色的袄面已褪成灰色。大棉袄还没来得及拆洗,领子结了一层厚厚的脑油,像剃头匠用的擦刀布子一样。就是这样一件带大襟子的大棉袄,被穿在父亲身上了。
我不记得父亲还穿了别的什么衣服。穿上大棉袄的父亲显得很落魄,很别扭。我曾看见过父亲一张穿军装的照片,照片上,父亲肩膀宽宽的,脖子里的扣儿系得紧紧的,表冷峻,目光威严,那是何等英武!穿上大棉袄的父亲与穿军装的父亲相比,反差简直太大了,而且,这件大棉袄对父亲来说是永久性的,他没有机会再换其它衣服了。我为父亲感到委屈。
父亲被放到棺材里去了,棺材也封上了,负责抬棺的人们正往棺材上绑绳子,穿杠子。抬棺材用四根杠子,八个人。前面四个人,后面四个人,都是青壮男人。单等鞭炮一响,抬棺的人说着起,起,父亲就可以出殡了,按以往的规矩,我们至少还应该请一支唢呐班子,为父亲吹吹打打,送送殡。因为我们家没有钱,请不起唢呐班子,这个规矩就免了。那几年,村里别家死了人,也都不清唢呐班子。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吹唢呐的也吃不饱饭,肺活量减弱了,吹不动了。那个年代是没有声音的年代。为父亲送葬的亲人不多,除了母亲,就是我们姐弟几个。在父亲临出殡的那一刻,我们都跪在地上,做好了准备。我们院子里的人并不少,黑压压的,几乎站满了。来人大都是围观的。我看见我的许多同学也来了,不管他们站在哪个角落,他们所关注的对象都是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班长。不知为什么,面对同学们的注视,我稍稍有些气恼。我希望他们最好躲远点儿。也有一些人是负责照顾我们的。有两个婶子照顾我母亲。堂叔专门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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