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
爱尔梅莉亚-杜夫纳不知道母亲的长相。
她从懂事时就只有父亲一个家人。
而且,她对父亲知道得也不多。
父亲几乎都不回自己的家。他白天做兑币生意,晚上则会去情妇那里。
偶尔回公寓看女儿的脸,也就是一声不吭地确认人还活著罢了。在那种时候,他会顺手似的将所需的最低生活费留在桌上再走。那几乎就是他们俩之间曾有的一切交流。
因此,少女小时候是独自过活的。
她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依靠地长大。
事情发生在少女七岁的某一天。
疑似涉及犯罪的父亲被同伙捅死了。
于是,少女当然就被赶出了公寓。
没有其他亲人可以投靠的她,会直接被送去寇马各市营的养育设施──本应是如此。然而,有个疑似是侦办父亲犯罪情事成员之一的老人(大概),在这时候出了意见。据他所说,相见便是有缘,他想将这个女孩交由自己名下的养育院来照料。
在场的卫士及官员都别无理由反对老人提出的主意。而且,少女当然跟不上自己身边环境的剧烈变动,也就没有余裕置喙了-
那名老人带少女前往的地方,有座陈旧的木造建筑。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老人如此告诉听得有耳无心的爱尔梅莉亚。
然后呢,那几个家伙就是你的家人──这句话当然也直接穿过了少女的耳朵。对她来说,家是指那栋公寓里的小房间,家人则是指几乎见不到面的父亲。一下子突然被吩咐从今天起会有新的人事物取而代之,她也听不懂意思。
话说到这里,有个少年似乎看见了他们俩,便朝著两人跑过来。
老人认出少年的身影,就告诉他,家里有了新成员。
少年探头看向少女。
──你是怎么了,一脸无聊的样子。
少女只朝他瞥了一眼,然后立刻转开目光。当时她不太有心情跟人讲话。何况对方是个一见面就出言不逊的小孩。
──欸,你几岁?
少女不理对方。
──哎,几岁都一样啦。反正我比你早来这里就对了。
少女不理对方。
──听好喔,你来这里以后,跟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我比你早来到这个家,那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可以叫我哥哥喔,我特别准你叫。
少女不理对方。
──怎样啦,真不可爱耶。
如此互动一阵子以后,少年就放弃继续搭理少女,败兴似的离开了。少女只朝他的背影瞥了一眼,然后目光便落到脚边。
她希望对方别理她。
她才不需要家人。就算突然把那种东西推过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用不著别人多管,她自己就会设法活下去。
只见老人无奈地耸了耸肩。
接著,到了当晚。
环境剧烈变动。持续不断的紧绷状态。未成熟的体力与精神力。
以结果来说合情合理,少女病倒了。
她发了高烧,病得没办法下床。
脑袋昏沉,呼吸困难,胸口疼痛。
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呢?爱尔梅莉亚在意识朦胧间思索。
她脑子里明白这只是懦弱下的想法。而且,她还冒出了就算没命也无妨的草率念头。这么说来,自己原本就没有多么强烈地想要活下去的心。既然这是段多活也别无意义的人生,就此结束也不坏。
有某种冷冷的东西被搁到额头上。
少女的意识依旧恍惚,没有察觉到那是块湿毛巾。只不过,她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点。对,一点点而已。
──哼。
──不可爱还害人花工夫照顾。
那句抱怨,她也几乎没听见。
抱怨者勤快地更换吸收热度的毛巾。后来桶子里的水不冷了,他甚至在夜里摸黑到井口另外打水。
在那样的过程中,少女的意识稍微恢复鲜明了。
她隐约晓得,身旁有人陪伴著。
──唔哇,已经这么晚啦?
而身旁的那个人,似乎惊讶地说了些什么。
──糟糕,我也要早点睡,否则早上会起不来。
对方发出起身的动静。少女没有连那个人自言自语的内容都听清楚,但她只知道对方准备离开了。
少女的手兀自动了。
那名人物的衣袖被她用无力的手指头抓住。
「──爸──爸──」
同样地,嘴巴也自个儿动了。
「──不要──走──爸──」
少女声音颤抖,还用细微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小小音量诉说著什么。
原本打算离去的某个人迟疑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当场坐下来。
──别担心。
──你的「爸爸」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啦。
骗人,一听就知道是谎话。
爱尔梅莉亚的亲生父亲死了。而且,他在生前几乎都不跟女儿说话。要他用温柔话语表示关心自然更不可能。
即使如此,少女还是依了那句谎话。
她摸索出「爸爸」在身旁的手,拚了命地握紧。因为她希望有人陪伴,她全心全意地依靠在身旁的某个人。她向冒牌父亲索求真正的温暖。
到最后,那只温暖的手温暖地回握了少女的手。
「爸……爸……」
──噢。
出声呼唤,就会得到回应。
好高兴,少女心想。
在希望有人陪伴时,能够有人陪著。光那样就能感到幸福,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吗──她甚至冒出了像这样有些曲折的想法。
后来,对于当晚的事情,照顾她的少年曾如此表示。
据他所说,在养育院这样的地方,有人生病并不算罕见。主要是因为父母过世或生活环境剧烈变动,家里的新成员常会身体失调而病倒。像那样的孩子,少年看过好几次。
再说,在病卧时呼唤爸爸妈妈,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认识的家人都不在了,又来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内心不可能不孤单。更不可能逞强到底。因此,在身心都衰弱不已的夜晚,就会冒出那种话。算不上稀奇的事情。在这间养育院的每个人都经历过同样的心路历程。
所以说,不需要感到难为情或丢脸之类的。自己会把这件事忘掉,因此你最好也尽快忘记……少年轻轻地甩了甩手,并且对少女说了大意如此的话。
「……不要。」
爱尔梅莉亚明确得连自己都讶异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毕竟,当时她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安心,那么的高兴。她不希望为了无关紧要的理由,好比说因为事情不稀奇或者稀松平常,就抹煞掉宝贵的回忆。
「叫我忘记这件事,我绝对不要……爸爸。」
少年露出排斥的表情。
呃,你还不如叫我哥哥啦,我才不想在这种年纪就成为一儿之父──少年开始哓哓不休地讲起这些丧气话。那模样确实感受不到足以称为父亲的威严或派头。不过……
「谁教威廉一点都没有大哥哥的味道。」
要那样说的话,再怎么想,我也没有爸爸的味道吧?
「那码归那码,这与那是两回事。」
我们讲的是同一件事吧!你为何要那么坚持把我当老爸?
「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
她想了想。
「秘密。」
然后,才撒娇似的闭上单眼吐舌扮鬼脸-
────────她睁开眼睛-
在黑暗中,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天花板消磨时间。
窗外微微听得见鸟鸣声。想来是黎明近了。
「嗯……」
感觉像做了漫长的梦。
而且,自己好像还没有从那个梦醒来。
那好像……并不是恶梦。至少,内容和小时候让自己吃足苦头的那个恶梦不同。
脑袋昏沉。无法好好地思考。
蓦地。她从床上起身,甩了甩头穿上拖鞋。带著犹仍在梦中的心境离开房间。走在走廊上,木造的破烂地板叽嘎作响。
接著……
「啊。」
她在那个房间,见到了那名人物。
眼熟的黑发还有温和脸孔。修长体格躺在沙发上似乎嫌窄了些。
「……爸爸?」
瞬时间,她的意识有如破晓雾散那样地清醒过来了。
自己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房间,接下来又该做些什么,她统统想起来了。
「不行不行。」
她啪搭啪搭地踏著拖鞋折回走廊。
养育院的早晨可忙了,有许多事该做。她想在太阳升起前先打开窗户,还得在小不点们醒来前准备好早餐。还有,为了挑在意外时间回来的家人,她也希望将早餐做得丰盛一点。
今天大概会变成久违的忙碌日子。
「回来前至少捎个联络嘛,这个笨爸爸。」
他迟早会睡醒。然后开头第一句就会说他饿了。
每次都这样。是不是真的饿倒令人怀疑,不过她这个「爸爸」每次回到这里,就会要求吃饭。彷佛急急忙忙地想将离开期间的日常生活补回来。
「好。加把劲吧。」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将爱用的围裙拿了出来。
异乡客
威廉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战斗了。
如果勉强上战场就会死。他也做好了那样的觉悟。
而且,威廉积极地接纳了那一点。少女们会前往战场。自己则待在和平的地方,目送她们的背影──对此,他也接受了。
明明如此。
当飞空艇「车前草」遭遇〈兽〉的袭击时,威廉本身却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应战。他选择离开沉睡不醒的珂朵莉身边,催发魔力,一心一意地破敌。
在战场遇上的菈恩托露可看见威廉那模样,所给的评语是:「打算用珂朵莉当藉口了断自己。」而这句话,恐怕正确无比地点出了他当时的心态。
威廉想一边杀敌,一边寻死。
他想紧握著保护少女们的决心,放弃那以外的一切。
为了那自私的心愿,他利用了战场。他践踏自己原本想等待少女们回去的决心。
威廉尽力了。他甚至做了理应办不到的事。
他久违地使出浑身解数催发魔力。他的耳畔听见自己血液变浊,肌肉烧毁的声音。反正自己的身子只要作战就会死,拿捏力道也没有意义。而且,既然以后再也无法战斗,就算疼痛与苦楚也都不要紧。他使出全力,痛快到不能再痛快地大闹了一番。
然后,威廉的心愿理应实现了。
在护翼军担任二等咒器技官,身为妖精仓库负责人的威廉-克梅修,理应已经在激烈战斗中丧命了才是-
鸟儿啾啾啼叫著。神清气爽的早晨。
「呼啊啊~……唔。」
威廉坐在养育院的屋顶,忍住呵欠。
接著,他用微微泛泪的眼睛朝四周望了一圈。
熟悉的街景,保持著整片熟悉的模样,
远方可见的绿色,是亚当家的集合农场;跟前那栋矮房则是礼拜堂;而五颜六色地散布在周围的砖造屋顶,每一栋都是廉价公寓;在边边随风飘扬的红色旗帜是冒险者公会(Adventurers Guild)的证明;再过去,在灌溉沟渠的另一边,整片都是寇马各的中央市区。
有几根烟囱冒著烟。
居住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正在准备早餐。
是的。人们活著。为了活过今天这一天,他们开始了活动。
当然,他们不可能是真正的居民。
大地老早就与以往曾在那上头繁荣的人族(Emnetwiht)一同灭亡了。
据史书记载,那是超过五百年以前的事。在当时人类们的帝国中央,也就是王城一带,出现了名为〈兽〉的侵略者。
它们强大非凡,数量又多,而且迅速。它们以史上任何军队都办不到的速度逐步侵蚀世界。在短短几天内,构成帝国的主要都市国家就消失了好几个。
被消灭的不只是人类。它们毫无区别地将位于大地的一切逐步吞没。无论是草木、动物、昆虫、古灵族(Elf)还有彼此敌对的各个种族。彷佛万物存在于那里就有罪,它们一律将其逐步吞没了。
真正的大地,如今已经是只有灰色风沙肆虐的凋敝荒野。
生存下来的些许人们则顺从伟大的大贤者引导,逃到了飘在天空的悬浮群岛。然后,他们便在那块土地上建立了细水流长的文明。但是毫无幸存者的种族,自然就连通往天空之道都没有为其打开。
「混帐。」
为了不让别人听见,威廉在口中低声咒骂。
人类已经灭亡。我的故乡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说起来,这幕光景就像日记簿。遥远过去的回忆被唤醒,才勾起了他怀念的心思而已。
自己该回去的地方并非这里。而是在那遥远的天空上。
『好宽广。』
短短一句。
威廉听见坐在旁边的奈芙莲用悬浮大陆群的公用语嘀咕。
『这里是几号岛呢?』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
她说了让威廉要肯定或否定都微妙地困难的话。
『……这里是帝国领内的寇马各市,在我们脚底下的则是佛利拿纪念养育院。理当是那位伟大的第十八代正规勇者(Legal Brāve)尼尔斯-D-佛利拿创设且亲自经营的宝贵养育院。』
鲜少露出表情的奈芙莲脸上有了纳闷之色。
『由勇者经营?我没听过这种事……冠了帝国之名,表示这里是六号悬浮岛?』
『悬浮大陆群才没有勇者吧。这里是地表啦,地表。』
奈芙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解了。感觉有点逗趣。
『地表上应该也一样没有勇者了吧。』
『问题就在那里。大地在五百年前就灭亡了。』威廉一边回答,一边环顾四周又说:『不过,这肯定是位于我记忆中的故乡光景。』
奈芙莲的视线跟随在后。
『……这里,是过去的地表。』
『对。』
『地表的底下,就没有其他土地了?』
『那当然。』
这是个不合逻辑的问题,不过威廉明白奈芙莲想表达的意思。
奈芙莲是在悬浮大陆群出生长大的现代儿童。所以,她当然认为这片景色只会在幅员有限的悬浮岛上出现,这是灌输于她脑中的常识。稍走一会儿就会碰到岛块边际(Rim),探头往下看则有整片灰色的大地。如此的认知深植在她体内。
纵使奈芙莲理解「无边无际的肥沃大地」这样的知识,想像力应该也无法追上。
『那座山似乎在好远的地方。』
奈芙莲指向遥远彼方。
『啊~对啦。从这里到那边,距离差不多等于六十八号岛的宽幅。』
『再过去还有地面吗?』
『有。搭马车大约两天车程的地方,有座满大的城市。再过去的话──』威廉在脑海里摊开帝国的地图说:『好一阵子看见的都会是谷仓地带,越过河川以后有片大森林,还有山脉……从那一带算起,就是和古灵族的交战区。』
『……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嗯,我懂我懂。动脑子想像超乎常识的庞大东西,就会有那种感觉。』
『可是,大地灭亡了。』
『没有错。』
『那么,这些景象是怎么变出来的?』
『这个嘛,我想大概是……』
威廉一边回答,一边确认自己的胸口。可以看见穿了绳挂在脖子上的金属片正发出微微的魔力光芒。
这是蕴藏言语理解之力的护符(Talisman)。靠配戴者的些许魔力来运作,并居中发挥言传意会之效的玩意儿。
方便归方便,但这东西也有缺点。
语言互通未必永远能带来好的结果。比如谎话或痛骂,就是在意思表达出去以后才会构成其意义的「攻击」,能理解所有语言,等于将直接承受那一切的「攻击」。在启用这块护符的期间,外界传来的讯息都得照单全收,因此对心灵干涉型的攻击抗性会极端低落。由于在悬浮大陆群的生活中并没有造成问题,威廉就将这点忘得一乾二净了。
而护符目前正无视于威廉的意志在运作。这代表著什么?
『……大概是场梦吧。』
奈芙莲用冷冷的目光看向威廉。
『呃,慢著,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不是指单纯的梦,我猜我们是受到了类似梦境性质的异禀(Talent)攻击。』
以往身为准勇者(Quasi Brāve)的威廉行走于大陆活跃时,曾和那类恶魔交手过。
所谓恶魔,就是指专门诱使高洁之人堕落的精神体种族。它们会用尽手段诱惑人类,使其拋开自制心或信念。当中有一项手段,就是这种运用梦境的心灵攻击。
『映射目标的记忆,再量身打造出对中招者来说与现实相像无比的梦幻世界。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目标完全成为那个世界的居民。你要小心喔,假如完全失去想从这里脱逃的意念,在那个瞬间对方就赢了。』
『那么,这场梦之所以跟从前的大地一模一样……』
『对方大概想靠这片景象来让我沉沦吧。』
实际上,那对威廉而言是有效的攻击。光像现在这样,他的心就快要因为怀念与思慕之情而溶化了……不过,只要心里如此自觉就可以抵抗。他有办法定心不输给诱惑。
『梦里的世界……』
奈芙莲嘀咕以后,战战兢兢地拧自己脸颊。
软嫩的脸颊肉活活地被拉长。
『好痛。这真的是梦?』
她的眼角泛上一丝泪水。
『这个梦的卖点就是不会醒,所以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
『那我们要是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会有什么后果?』
『对方的目的在于让我们完全成为这个世界的居民。为了得逞,就会动手对世界搞鬼。』
『对世界……搞鬼。』
『毕竟对方是世界的造物主。除了直接对我们出手,有记忆当材料就能为所欲为。
过去倒是有名为恶魔族的一支种族专门用这套诱惑人。它们也有许多花招。尸魔(Aeshma)会让登场人物死个不停,争魔会来索命,富魔(Mammon)会让人得到大量金钱或宝石。有一次我还对付过名叫色魔(Succubus)的家伙……』
色魔主要是透过强行实现性方面的欲望来让人类沉沦。因此当时威廉陷入的梦境,就充满了那方面的诱惑。
该怎么说呢,这实在不方便对女孩子详细解释。
(后来有段时间,我都没办法好好正视黎拉或艾米莎的脸……)
『哎,不提那些了。』
『色魔会让人作什么样的梦?』
奈芙莲偏头。拜托,别对这个感兴趣。
『我说过,不提那些了。』
威廉硬是改变话题。
『虽然不晓得敌人的真实身分,但对方的目标十之八九就是我。』
身边的奈芙莲……难以想像是梦中的冒牌货。因为舞台设定于过去的大地,有她在太不搭调了。她十之八九是和威廉一同遭殃的本尊。
『简单说呢,只要我迟迟不肯放弃逃脱的意志,对方就会主动对这个世界添增变化来逼我屈服。到时候就有机可趁。我们要揪出敌人的真面目,然后展开反击。』
『有必要反击吗?』
『当然有吧。这样下去再过多久也无法从这里逃脱。』
『有必要逃脱吗?』
……………………
『要是离开这里,我和你,肯定立刻就会死。』
大概正如奈芙莲所说。
原本在现实中濒临死亡的他们被敌人掳获心智,如今才会待在这个世界。换句话说,两人在现实中的肉身非常有可能早就成了尸体。
或者,也许在梦境中渡过的时间,连现实中的短短一瞬都不到。若是那样,从这里逃脱就有可能回到尚未丧命的肉身。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不难想像他们恐怕过不了几秒又会面临同样的下场。
『我们哪里也回不去。』
『……问题不在那里吧?』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威廉提出反驳。
『你别胡思乱想。如果失去逃脱意愿,就会永远成为这个梦的居民。就算敌人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也不代表你能够安全。』
『……嗯。』
奈芙莲点头,然后沉默下来。
她怎么了?威廉心想。
原本她就是个脱离俗世,言行不可思议而醒目的少女──然而,威廉目前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的异样感和平时有些不同。发呆的表情一如往常,可是潜藏在底下的情绪却隐约可见。
目前,奈芙莲有某种迷惘。
欸~爸爸~!
有人从底下用帝国语叫威廉。
光听见那声音,威廉就会冒出胸口被勒紧似的错觉。
威廉探头往下面看,来到玄关外的爱尔梅莉亚……具有爱尔梅莉亚外型的某种物体正仰望著他们这边,并且用力挥手。
他的心坎痛得像遭到翻搅。
爱尔梅莉亚。那道身影。那阵嗓音。失去这些时,威廉不知哀叹了多久;为了对这些死心,他不知痛苦了多久。即使没办法完全拋开,光是能缓和那种痛,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救赎。如今,像是要否定威廉两年来的那些忧恼,她的身影就在这里。威廉听得见她的声音。
你怎么会待在那里~!早餐做好了耶~!
『她在说什么呢?』
奈芙莲只听得懂悬浮大陆群的公用语。
『她说要吃早餐了。总之,之后的事情等吃过饭以后再想吧。』
『……嗯。』
奈芙莲点头。
『别担心,爱尔做的饭很好吃喔。和妮戈兰的手艺比,也不会逊色到哪去……』
威廉说到这里,才低声补充:『除了肉类菜色以外。』食人鬼对食用肉的理解及执著可谓超越人智。就算是爱尔梅莉亚也比不过对方。应该说,威廉不希望她赢。
『我并不是介意那个。』
『嗯,要不然你在介意什么?』
威廉随口问了问,奈芙莲却不回答。她默默催发魔力,让背后生出闪耀著灰白光芒的幻翼,然后直接飞下屋顶。
妖精的翅膀不具实体,虽然这称不上原因,但物理法则并不被她们放在眼里。奈芙莲丝毫没有鼓翅就飞了起来,降落在大地以后,便让翅膀消失。
唔哇──爱尔梅莉亚的尖叫声传来。这也难怪。既非勇者也非冒险者,更不是骑士的一般民众,对于女孩从天而降的画面应该看不习惯才对。
真受不了。
威廉一边搔起后脑杓,一边也小试身手地催发魔力。
现场留下了宛如小规模爆炸的炸裂声响,威廉纵身跃起。剧增的腿力轻易地超越常人肉体所能容忍的极限,令他的身体腾空。
威廉在空中稍微调整姿势,然后著地于奈芙莲身旁。
鞋印深陷于地面。尘土飞扬。
『威廉……!』
『我没事。』
威廉制止一脸担心的奈芙莲,并确认自己身体的状况。
没什么部位会痛。
他在原地试著轻轻跳了几次。催发的魔力发挥出原有功能,确实地活化了威廉-克梅修的全身上下。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在现实具备的能力都保持原样带到了这个梦境,只有肉体上的伤害被移除。而且,既然身上没有伤势,威廉就能毫无窒碍地动用自己以往身为准勇者所培育的力量,还有原本他已经死心地认为无法再用上的一切战技。
『对了,关于你刚才提到的。』
『啊?』
『假如是名叫色魔的那种恶魔,又会让人作什么样的梦?』
『……把那忘了吧。』-
寇马各市的郊外有栋建筑。
其正式名称为帝国寇马各市佛利拿纪念养育院。是由那位伟大的第十八代正规勇者尼尔斯-D-佛利拿自费创设的宝贵养育院……单看名称和来历固然有派头,但其余部分就毫无派头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破旧。若有二言则是非常破旧。
那是栋上了年纪的木造建筑。有两层楼还算小具规模。八成是经由外行人反覆修补的墙壁和屋顶到处看得出痕迹。它改装自原本预定要拆除的幼年学校,因此历史可不输寻常的石砌建筑。彷佛刮一阵大台风就能将其连根吹走,说不出的脆弱。
过去,那是间私人经营的养育院。
住在那里的孩子们,目前有二十一个。他们早就看透了不中用的大人,都勇敢而聒噪地活在当下。
威廉-克梅修是这间养育院的居民。
话虽如此,他最近五年几乎都没有回来。为了成为勇者而修行,还有当上准勇者之后的使命,让他迟迟没有空回来。但即使如此,当事人至今仍认为自己是养育院的居民。
来养育院不久的孩子们见到年长的陌生男人,大多会明显表露出恐惧。不过,当威廉对孩子们露齿一笑,他们立刻就会放下戒心。毫无威严的长相只有在这种时候格外派得上用场。
至于另一群早就认识威廉且年纪较长的孩子(多以十岁左右的孩子为主),反应就更好懂了。
「什么嘛,原来爸爸回来了啊!」
「喂~教我使剑啦~之前你说过下次回来就教我的吧~」
「这次你是去哪里作战,你砍了一堆古灵族吗?」
他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巴著威廉。
「嗨,你们都过得好吗!」
威廉不分男女地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抱紧,互蹭脸颊,还使劲乱拨他们的头发。
孩子们吱吱喳喳地开心喧闹。
「好了好了,爸爸还有大家都一样,别在用餐时吵吵闹闹的。这样没有规矩吧?」
被爱尔梅莉亚责备,他们乖乖坐回座位用餐。
有苦味的沙拉配酸甜酱料。将近遗忘的滋味搭配让威廉胃里隐隐作痛。
自己想守护的事物。
想回到的归宿。
想再见一面的人。
想再听一次的声音。
明明没多大天分,却依然不停挥剑的理由。
威廉无意说自己想要的全都在这里。可是自己以往一度失去,还为此所苦,为此痛哭而放弃的众多事物,肯定都在这里。如今它们化为孩子们的成群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然而,即使如此,它们依旧不是真货。对此心生动摇,到头来,只会背叛真正的爱尔梅莉亚他们……背叛在五百二十七年前死去的那些孩子罢了。
光是像这样讲话,威廉又快要哭了。他想抱紧孩子们。
他忽然想到。万一自己不再压抑这种冲动,状况会变得如何?突然被紧拥入怀的这个女孩会做出什么反应?
──停下来停下来!喂喂喂,他们正在看喔,小朋友们都在看喔!
一开始,她大概会像这样排斥。但不会抵抗。而且她迟早……
──真是的。爸爸好羞羞脸喔。
──只有块头长得大,内在还是个小孩。
她迟早会像这样接纳他的。
她会带著傻眼似的表情,却又语气温柔地回抱他。
威廉可以轻松料到。能料到这些,令他感到难过。
「爸爸。」
「怎样?」
「你的表情变来变去,满恶心的耶。」
喂,太狠了吧。那样说真的有点伤人喔。
「爸爸每次都回来得好突然呢,对不对?」
爱尔梅莉亚语气状似不太高兴地说了带有怪罪味道的话。
「而且爷爷也是那样子,虽然可以了解当勇者大概就是那样的工作,却还是会觉得事情应该有个限度,对不对?」
嘀嘀咕咕的口吻好似在发牢马蚤,然而她一脸开朗,脚步也轻快。
威廉也很清楚,她在各方面都是个不太坦率的女孩。因此,他不会直接将那些疑似不满的语句乖乖听进去。
威廉一边重新在椅子上坐稳,一边又瞟向爱尔梅莉亚。
感觉她好像比印象中娇小了些──不对,肯定小了一圈。威廉思考为何会如此。
答案立刻就想出来了。威廉忍住笑意。
由于在现实隔了长达五百年以上这样超乎常轨的时间,威廉-克梅修差点忘了自己最后见到爱尔梅莉亚的那个夜晚,是他在十六岁那年的事。而且,后来威廉在悬浮大陆群度过了近两年的时间。其间他甚至有长高。
在五百二十七年之间,威廉有了两年份的改变。肉体从十六岁成长为十八岁。然而,这个爱尔梅莉亚完全没变。那样的差距,如今成了异样感摊在眼前。
而且,明明威廉如此确切地知道她是冒牌货。
「……欸。我今天有哪里不对劲吗?」
「嗯。」
「是哪个地方?」
「比如你会这样问的部分。」
原来如此。没有反驳的余地。
「另外呢,你的表情就像法尔可说『我作了恶梦~』还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那样,还有你明明待在家里却乱不自在的样子,我想就这样吧?」
……是吗。就这样而已吗?
威廉的思绪稍微冷却了。
方才在威廉眼里,曾觉得爱尔梅莉亚看起来娇小。反过来说,在爱尔梅莉亚眼里,现在的他理应成长了许多。假如是真正的爱尔梅莉亚,肯定会察觉那一点,也会将其点破才对。
换言之,既然这个少女没有那种反应,那她肯定是假货。
「欸,爸爸,我问你喔。」有个女孩轻轻地拉威廉袖子问:「那个女生是谁?」
奈芙莲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即使如此,有视线朝向自己仍会有所反应。她轻轻地抬起目光,微微地偏头问:『怎么了?』
「爸爸,记得你这次是到北方作战对不对,她来自那里的国家吗?」
「唔,这个……」
威廉想了想却编不出什么漂亮的说词,因此就随口先回一句:「哎,差不多。」
『怎么了吗?』
『被问到你的来历了。总不能老实回答,我打算藉词混过去。』
『……我明白了。』
奈芙莲点头,然后又稀哩呼噜吃起来。
「她头发好漂亮耶。感觉和银发也不太一样。」
「哎……对啊。」
在发色大多较奇特的妖精们之中,奈芙莲的头发色泽算是相对低调。因此,就算会让孩子们产生些许异样感,似乎倒还不至于让「她并非人类」这一点露馅。
「所以呢,结果她是怎么样的女孩子?」
爱尔梅莉亚一边将续碗的沙拉端来一边问。
「你突然带她到这里来,起初我还想会不会是留在我们家照顾比较妥当的孩子……不过,她刚才是不是在空中飞?」
「啊~……」
这间养育院是在寇马各市的资助下经营,不过聚集于此的孩子倒不仅限寇马各市民。院长身为威廉的师父,亦为这里所有孩子的「爷爷」,就曾经到处从战场捡孤儿回来,聚集的人数也相当可观。
「不是那样啦。哎,这家伙是我的后进。」
「后进。」
爱尔梅莉亚纳闷似的重复那个词。
「什么后进?」
「那还用说,只有一种解释吧。准勇者。」
「勇者!」
「她明明比我还娇小耶!」
「真的吗!」
男生们如野兽般的视线同时聚集到奈芙莲身上。
吓著的奈芙莲不禁后退。
毕竟她是在只有女性的妖精仓库长大的。近身相处过的男性顶多只有军方的爬虫族才对。受到种族相近的男生瞩目应当是头一次体验。
「欸,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厉害!」
「啊,你好贼喔!我先啦,我先跟她比!」
两条手臂都被抓住的奈芙莲,硬是被男生们拖到了走廊另一端。
『我不太清楚情况,却觉得有好多可蓉在这里。』
用大陆群公用语发出的那句咕哝一下子就远得听不见了。比喻得实在很妙,威廉有点佩服。
「喂,饭吃完至少要有点表示啊!」
爱尔梅莉亚朝走廊里发出斥责之语。有几个男生活泼地回答:「吃饱了!」
「真是的,好没规矩。」
爱尔梅莉亚鼓起腮帮子闹脾气。
「她明明长得那么娇小……爸爸,所以她也挥得动你之前秀过的那种大剑喽?」
「别看她那副模样,至少身为勇者的资质远在我之上。」
威廉说到这里,又补上突然想到的一点。
「……啊,爱尔。还有她看来小归小,年纪应该和你差不了多少。」
「唔哇,那也吓到我了。我还以为她跟娜奈狄差不多大。」
在桌子的一角,刚满十岁的娜奈狄频频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奈芙莲个子小。不过刚才那段对话还是别告诉她本人好了,威廉如此在内心决定。
──……爸……爸……──
「……嗯?」
忽然间,威廉觉得好像有声音从哪里传来。
「刚才有没有人讲了什么?」
「咦?我说啦,那个女生看起来和娜奈狄差不多大。」
「呃,不是那一句,我问的是在那之后。该怎么说呢,感觉有阵远远的声音……」
「我本来也觉得她跟我差不多大!」
活力十足地举手答有的娜奈狄这么说。威廉认为那应该也和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不同。
……唉,算了。
……大概是错觉吧。
(糟糕,精神居然开始松懈了。)
威廉无法照本身的想法维持紧绷感。这场梦比他想像的更棘手。他告诉自己,这里是神秘敌人的肚子里头,藉此自我收心。
回来的准勇者
之后,一下子就过了三天。
在这段期间并未出现称得上异相的变化。至少,养育院突然遭到血洗,或者孩子们开始异口同声地咒骂威廉之类的明快剧码,目前连个徵兆都没有。
爱尔梅莉亚精神奕奕地和平常一样在家里到处跑。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哎哟,弄得全身泥巴。毛巾毛巾。
「姊姊~我要尿尿~」
好好好,等一下喔,我现在就过去。
「肚子饿了~我要吃点心~」
才刚吃过午餐吧,再等一阵子。
跑东跑西跑上跑下。忙来忙去地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叼铁钉的威廉坐在院子前,茫茫然地望著她那样的背影。
「哎……有精神是好事。」
他嘀咕,然后挥下铁锤。「叩」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
「你在做什么?」
被搭话的威廉抬头,就发现奈芙莲站在旁边。
「像你看到的一样。我在修理坏掉的围栏。」
「骗人。你看著爱尔梅莉亚,还笑吟吟的。」
「我是用关爱的目光在看她啦。」
「嗯~」
不知道奈芙莲是否相信,她带著难以辨别的微妙脸色在威廉背后坐下来。直接靠到威廉背上,翻开了疑似从养育院某个地方借来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