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现在说,我办得到就会照办啊。」
「有虫子躲着。」
虫。
……有人窃听?用通讯晶石的对话被窃听了?是谁?用什么方式?
目前他们使用的晶石,是军方和商会间用于重要联系的设备。要是那么容易就被外人听见,存在意义便值得怀疑。
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吗?假如有可能,手段又是什么?从「灰岩皮」脸上看不出焦虑(大概)。这表示,遭窃听一事本身并不急……
妮戈兰想通了。
哦,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条通讯回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外人听见。那答案就简单了,监听的地点非属外人。
虫子就在「灰岩皮」身边。在护翼军当中。
护翼军并非团结一致。对于黄金妖精的待遇方式更是意见分歧。即使在同一阵营中,也会混有不是自己人的分
「那是可以搁着不管的问题吗?」
「不清楚。这项判断错不得。正因如此,我才想拜托你。」
「了解。」
妮戈兰屏息。
「要用稍微难理解的说话方式也可以,你尽管说。」
想听懂「灰岩皮」那种略嫌晦涩的遣词,连身为老交情的她都需要费工夫。利用那一点,或许就可以瞒过窃听者……她是这么想才提议的。
「来科里拿第尔契一趟。」
「啥?」
在这种时候,对方却偏偏极其精简地把事情交代完了。
「到科里拿第尔契市……咦,你是说我,要我去?」
「没错。还有,把可战斗的成体妖精兵全带来。」
「欸,你等一下。叫我把那些孩子也带去,是要用什么名目?」
「……我这里没有主意。由你策划。」
「等一下啦!」
妖精们是隶属于军方和奥尔兰多商会的兵器。即使往后状况可能有变,至少目前仍是如此。尤其成体妖精兵更是 保护悬浮大陆群的重要战力。想随便带她们外出走动是不被允许的。得要有某个正当理由,可以的话最好是作战命令。
妮戈兰是奥尔兰多商会的成员。商会成员要是擅自带艾瑟雅她们离开岛上,将使护翼军当中的某些分子得到抨击 妖精仓库的材料。长远来看,那应该会缩短仓库的寿命才对。
「我也会在那里等你。」
……哦。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灰岩皮」当然也晓得,这步棋长远来看并不妥。在此条件下,他会把问题抛给妮戈兰设法还要求她出面,表示 「灰岩皮」明知有困难,仍判断必须这样做。
难道眼前状况有这么急迫?该不会已经没必要做长远的打算了?但愿并非如此。
「我懂了。我会想办法。」
即使想把事情问清楚,目前大概也不行。妮戈兰决定等在那边碰面以后,再细问种种隐情。
「……好不容易变得不用谈作战方面的事,却迟迟没有开朗的话题呢。」
切断通讯以前,妮戈兰小发牢马蚤似的这么一说。
「只要眼前的敌人消失,任何人都会从身边开始找下一个敌人……」
难得的是,对方同样抛了类似牢马蚤的话回来。
「和平才是最恐怖的灾厄,关于这点,恐怕每个人都有不自知的体认。」-
难题落到头上。
要把所有佩剑的成体妖精兵都带去……这表示,对象包括——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利斯。
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还有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以上三员。
娜芙德虽是成体妖精,却失去了显现其适性的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因此目前并无专用佩剑。光留小朋友下来 也令人担心,拜托年长的她看家应该可以吧……虽然把思虑不太周全的她算成年长者会有些不安,这部分只好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一来,非得设法的就是名目了。
既然要带着保护悬浮大陆群的所有战力飞到科里拿第尔契,就算再牵强也无妨,最好要有大义名分。
妮戈兰一边思考,一边走在廊上。
比方说,声称要出门采购如何?不,这没什么好谈的。到底是打算买什么,才需要从六十八号横渡天空到十一号岛?假如被要求就近了事,她也无话可回。
要不然,用观光当借口如何?科里拿第尔契是悬浮大陆群首屈一指的古都,有许多只有那里才见识得到的名胜。要满足那一点实在不可能就近了事……嗯,但这种不长眼的理由根本没希望过关。废话。
既然如此,其他还有什么办法?申请和驻留在科里拿第尔契的兵力进行模拟战呢?呃,那也要等对方受理以后才能当借口。还是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找对方打模拟战?不不不,那样只会引发战争。
想不出点子。头痛了。怎么办啊?
妮戈兰一边想这些,一边顺路到厨房冲了红茶。或许是因为满脑子杂念的关系,冲出来的成品味道格外酸,唉,不过还是比白天喝到的像样许多。总之先喝到喉咙里让心静一静吧,当她正举杯准备把茶倒进嘴里时——
「那……那个,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橙色头发的小小妖精……菈琪旭站到了妮戈兰身旁。
「……呃,不好意思。我现在需要思考一点事。」
「啊……好的,对不起……」
菈琪旭泄气地垂下肩膀。
「我以后再来好了。」
「啊啊啊啊啊,等一下。对不起,我弄错优先级了。」
心里涌上的罪恶感让妮戈兰说话速度变快。
「要是把你们搁后头,就本末倒置了呢……怎么了吗?」
「啊,好的……我可以说吗?」
「当然喽。这次是怎么了,可蓉又打破玻璃了吗?」
「不对,今天要说的不是那些,而是关于我的事情。」
「哎呀。」
妮戈兰觉得这可新鲜了。
年幼的妖精们要不就无懈可击,要不就无视常规,都是些在类似面向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不过菈琪旭属于当中少见的例外。她总会在容易脱序的其他妖精旁边担任剎车的角色……暂且不管是否管得住别人,她就是那样希望的。
而菈琪旭来报告关于自己的事,似乎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怎么啦,你打破花盆了吗?」
「呃,不是那样的。」
感觉有口难言的她经过一阵支吾,好像才下定决心。
「我作了梦。」
「…………嗯?」
一瞬间,妮戈兰没听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刚才午睡的时候梦到的。
那是个在好黑的地方,被许多光芒包围着的梦。那种光像书一样,是可以从里面读到故事的光,那个……唔唔, 我没办法说明清楚……」
呃,她说的是——
「该不会,是妖精之间常提到的那种『特殊的梦』?」
「啊,是的!」菈琪旭兴冲冲地说:「那我可以肯定。醒来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刚才的梦就是大家说的那种幼体的少女们到了某个时期,必定会作某个梦。
在理应没去过的陌生地方,目睹理应没看过的光景,和理应没见过的陌生人讲话。有着如此情境的梦。在梦幻无比的世界里,却能体会到真实无比的感触——
接着,在醒过来的瞬间,她们会有毫无理由的把握:这个梦是特别的。自己刚才和某种宝贵的东西有了联系。 那就是幼年期的结束。代表她们已经准备好长大为成体妖精了。
「…………」
幼体作了特别的梦。
那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调适身体。为了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成体妖精兵,必须检测身体数据并调整体质才可以。
「来……」
「来?」
为此,就得带这孩子到位于科里拿第尔契的综合施疗院。
这是身为妖精仓库管理者要负起的义务。
有义务,等于有大义名分。
「来得正好!」
妮戈兰感激不已地搂住眼前的菈琪旭。
「呀啊!」
当然要是全力拥抱,菈琪旭的上半身与下半身难保不会分家。她轻柔而小心得像在触碰棉花糖,同时也用了让猎物逃不掉的力道。这是妮戈兰过去下苦功学到的拥抱绝招。
「哎哟,菈琪旭,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最喜欢你了!
「咦,咦,咦?」
搞糊涂的菈琪旭两眼发直。
没有过去的男子
感觉像从沉重黏腻的泥巴中爬起来。
起身以后,沾在皮肤上的黑色物体便缓缓滴落。可是却绝对不会消失。那些黑色物体都积在脚边,绝不离开。
——那就是他在清醒瞬间的感受。
「唔……」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原本漆黑的世界照进了一道光芒横线,视野逐渐扩大,最后变成贴近探头看过来的娇小女孩子脸孔。
「……咦?」
「啊。」
双方目光直直地交会。
只见大大的绯色眼睛怔着眨了 一下。
只见原本严肃的表情,缓缓地变成满面笑容。
「威……」
威?
「威廉醒了!」
「……啥?」
脑袋没办法灵光运作。像是有来路不明的杂念在脑壳里翻搅,连要回忆些什么都不行。威廉是什么意思?感觉十分耳熟,却又好像有些不对劲。
「尼尔斯,过来这里!威廉醒了!」
回头一看,那个女孩当场蹦蹦跳跳,还大声地呼唤某个人。乱长的红发轻飘飘地摇曳着。
「啊。我听见啦。别喊那么大声,扰人清静。」
有个憔悴的男子一边懒散地搔着后脑勺,一边走进房里。
对,这是室内。重新环顾四周能发现——环境维护得十分整洁,恐怕是旅舍里的一个房间。
连自己躺的床铺在内,家具既不豪华也不寒酸。住一晚的价位大概三十帛玳——光是瞄一眼也知道打扫得有多干净,或许金额还要再高一些。
不对,那种事情在当下无所谓。
额头里隐隐作痛。无法整理思绪。心思都在介意无关紧要的事,没办法放到重要的事情上。
「嗨,威廉。」
那名男子来到威廉枕边,露出了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的贼笑,并且如此说道。
「……威廉?」
「没错。那是你的名字。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威廉。威廉。原来如此。这是自己的名字。
被他一说,字音听起来确实莫名耳熟。不过,对方非得如此提醒就表示——
「我失去记忆了吗?」
威廉问。
于是,他立刻察觉这样问的荒谬之处。自己有没有失忆,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这不会是拿来问别人的问题。威廉刚这么想——
「对啦。」
对方竟然回答了。
「简单来说,状况是这样的。
目前有不太妙的东西盘踞在你的记忆和人格。假如让它一直出来作怪,你连肉体都会不保。所以本大爷亲自将你的大部分记忆上盖封藏了。虽说是凑合的急救处置,再怎样也是出自我的手笔,没那么容易就解开。痛哭流涕地表示感谢吧。」
「呃,你这段说明哪里简单了?」
「啰嗦。起初抱着疑难杂症出现在我眼前的又是谁?」
被对方一说,威廉只好闭嘴。
「……你是说躺在这里的我吗?虽然我不记得了。」
「你跟这家伙算一对宝。居然相约带着麻烦来找我。」
男子用大大的手掌,拍了拍威廉眼前女孩子的头。
「会痛!我会痛!」
「别在意,事到如今这样拍也不会让你再死一次啦。」
他使劲乱拨女孩的头发。
「不可以,会痛,你住手!」
「哇哈哈哈,是吗是吗?」
卧于床舗的威廉撑起上半身。
威廉以快得眼睛看不见的速度动了胳臂。先是拨开男子的手,然后又一把将女孩抱到身边。又轻又娇小的身体落 在他的胸膛上。
「呀啊。」小小的尖叫。
她摸起来好冷,威廉心想。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小孩体温一向很高就是了。
「我对状况不清楚,但你住手吧。她不是在排斥吗?」
「……喔。」
男子犹疑似的应声,并且不知怎地露出慈祥眼神。仿佛对这样的互动感到怀念。
威廉臂弯中的女孩说不出话,屏住呼吸,脸红地眨着眼睛。她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排斥,威廉决定暂时保持这样。
「所以呢,照你刚才的口气,你对这女孩也做了些什么吗?」
「别摆那种吓人的脸色。至少我没做什么会让她排斥的事喔。」
「你有脸说那种话,刚才你不就一直使劲拍她的头?」
「那只是普通的肢体接触。看了很惹人发噱吧?别那样瞪我。」
「既然你以外的当事人笑不出来,我就信不过那套说词。」
威廉瞪着男子。
「一点都没变呐……」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感慨万千地这么对他说。
「哎,也罢。那家伙是行尸。好玩的是,她属于低阶死灵的一种。」
男子用手指了指女孩。
「啥?」
「呃,她本来是不死之躯。但因为受了『尸体化』的诅咒,实质上就变成寻常的尸体了。然后呢,本领出众的我亲手帮她减轻了那道诅咒。而诅咒松动后产生的缝隙,被她本人碎成一半的苗条灵魂钻了进去。肉体复苏约百分之 一,灵魂约二分之一,算是小规模的复活。」
「慢着,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尸体?死灵?不死之躯?灵魂?
威廉认为对方的说词实在让人听不进去(因为没记忆,他也不敢断然否定)。至少,那些字眼都跟自己臂弯中的 这个小女孩不相衬。
「假如你怀疑,就扒开她的衣服看看。她的心脏没有痊愈,依旧开着缺口。」
「啥?」
这家伙到底在鬼扯什么?威廉虽然这么想,姑且还是照对方所说的试了一试。他用手指拉开女孩的衣襟,然后把人抓到面前,探头从缝隙看向衣服里面。
——用剑深深地刻在胸前的大块伤口。
不管怎么看都是致命伤。如果是正常生物,没道理带着这种伤口还能活动。
「什……」
「瞧,跟我说的一样吧!我偶尔也会说错话,但是绝对不会说谎。」
威廉觉得那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是先不管了。他又把目光转向女孩的胸口,想端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
少女身上的血液应该没有在循环,威廉却发现她的脸莫名其妙地变得通红。眼眶里还积着泪水,好似随时都要哭出来。
等威廉察觉理由时已经晚了。
「笨蛋————————!」
他的左右脸,被少女用双手同时甩了耳光。
男子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啦?」
「这还用说,当然是你那张脸。整个红得活像艺术品,自己照照镜子。」
威廉心里有数。他不想特地去照。
相对地,威廉看向那个女孩冲出去的门。
冷静一想,他就明白刚才那是自己闯的祸。即使对方年纪那么小……不对,或许正因为对方年纪那么小,女孩子 就有女孩样。应该要谨慎对待。
不,就算是女孩也已经成了尸体吧?不不不,就算成了尸体,女孩依旧是女孩吧?结果尸体为什么能够活动?不死之躯是啥名堂?哎,混账东西,都让人搞糊涂了。
「……好啦,先不管那些了,来谈正经事。」男子压低音调。「你对于自己跟其他事情还记得多少?」
「记得自己多少……」
威廉试着稍微思考。
首先,既然可以像这样跟人对话,表示他没忘记大陆群的公用语言。对于房间里各项物品的名称——他看了一圈确认——也都能顺利想起。
可是,威廉对自己的事就毫无头绪了。自己待过哪里,与什么人关系亲近,曾做了些什么?自己偏好什么,没办法容忍的又是什么?那些情报全都沉在脑海深处,浮不上来。就算想设法回忆,也会受到潜入无底沼泽般的窒息感阻碍,行不通。
即使如此,威廉仍硬将手伸入记忆的泥沼深处。
——有人落寞地微笑着。
「唔!」
突如其来的头痛。威廉按住额头。
「别想了。我特地下了封印,不要浪费我花的工夫。」
男子傻眼似的说道。
「你勉强能保住自我的底线,就是现在的你。只要跨出眼前那条线,你就会万劫不复。原本的你将消失不见。到那种地步,连我也不能替你设法。
听好。假如你爱惜往后的人生,千万别回想任何事。」
「……或许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威廉紧闭双眼一直按着额头,头痛就逐渐缓和了。
「死心吧。」
男子耸了耸肩。
「我讲这些可不是在挖苦你喔。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一想起来就会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以后,你更没道理成就那些事。换句话说,你终究无能为力。」
说得有理。这代表除了用情绪驳斥以外,别无否定的手段。
可是,要紧的情绪却涌不上来。没办法顺利否定。
「…………是啊。」
不知为何,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威廉宽心了。听到自己不用回忆往事,不用背负过去,他有种得救的感觉。 即使头痛消退,脑袋与胃还是挺沉重。
威廉把脑袋搁到枕头上。
「我会听从忠告啦。毕竟受了你照顾好像是事实,虽然我不记得。」
「哎,目前先多睡一会儿吧。等到下次醒来,你那颗乱糟糟的脑袋应该也会变得像样点。」
睡意突然来袭。
「……好。」
威廉茫然地回话。
「对了,我有件事还没问。」
「什么事?」
「你跟那女孩的名字。」
「这么说来……呃,也对。我都忘了。」
男子一边搔头一边说:
「我叫尼尔斯。那个小娃儿叫艾陆可。然后你的名字是威廉。」
尼尔斯。
还有艾陆可。
「两个名字好像都似曾相识。我们原本就认识吗?」
「这个嘛。其实你以前称我为师父,还对我敬重有加。」
尼尔斯带着烦人到不行的表情对威廉摆起架子。
「呃,那实在不可能吧。」
「怀疑什么!我可没骗你!」
「不不不,再怎么说都太勉强了吧。你的德行看起来不像能教人什么啊?」
「我说的是事实!为什么你偏要针对那点起疑心?」
「因为人品。」
「好怀念的口气!你的记忆真的有被封印吗?」
哎,威廉自己也觉得奇妙。
他这种态度,分明不该用来对待实质上等于初次见面的人。然而像这样和尼尔斯拌嘴,心里却格外踏实。感觉好比回到久久未归的遥远故乡。
「与其说是师父,你给人的感觉更像个臭老爸。」
「……唉,你真是够了……」
尼尔斯深深叹息后又说:
「算啦。我走了,你尽量休息。」
「谢谢你,在各方面。,
「你要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该乖乖道谢啦,受不了。」
威廉隔着背影,也能感受到对方在苦笑。
从尼尔斯没有回头这一点来看,也许他甚至在害臊。
「 啊对了。」
尼尔斯想起来似的站在门边补充道:
「你少用右眼。因为我的封印只对变质的心灵有效,肉体变质后就回不来了。要是你与右眼过度融合,封印会跟着松脱。」
「右眼?」
「你自己确认吧。镜子在那边。」
尼尔斯关上门。脚步声远去。
他最后用下巴示意的地方,有一小面手掌大小的桌镜。
什么跟什么啊……威廉心里固然觉得不满,但就是无法不予理会。他拖着原本睡意浓厚的身体,将那块镜子拿到手里,照了自己的脸。
镜子上头映出了感觉乱没英气的黑发青年脸庞。
值得详述的第一点。双颊有着小小的手掌印,又红又肿。
第二点。右眼……只有右眼像猛兽的眼睛那样,炯炯有神地散发着金色光芒。从左眼和头发一样是黑色这点来看,右眼色泽肯定并非天生。恐怕那就是尼尔斯提到的,有某种鬼东西在威廉体内作怪的证据。
「……原来如此。」
光看到那样的金色,不安便油然而生。这绝对不是好东西。如此笃定的威廉闭上右眼。
接着他钻进床舗的毛毯里,把剩下的左眼也静静闭上了-
「你找尼尔斯先生啊,他一早就走了。」
隔天早上,旅舍老板——罕见的无征种男子——这样告诉威廉。
「啥?」
「他似乎要出一趟远门,不确定能不能回来,还叫你往后要保重过日子——这是他交代的。」
「不,慢着。我什么都没听说耶。」
「毕竟他是一想到就会动身去旅行的人啊。照他那种口气,也许迟早会想到要回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难说了。」
「不不不不不,这不对吧?」
哪有人这样浪迹天涯的。
站在被帮忙的立场或许不能这么说,但好歹考虑一下留在这儿的人吧。威廉既不记得过去,手上也没有什么资产。把一个连东南西北分不清楚的人放着就走,简直违背常情。至少换成他就不敢这么做。
据说自己以前还叫对方师父。威廉还是觉得不可能有那种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敬那种随随便便的男人为师。
「啊,跟你一道来的人似乎也醒了。」
说谁啊?疑惑的威廉回头,那个红发女孩——艾陆可就从走廊转角露脸了。
「她算跟我一道?」
「尼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就是了。」
原来如此。他对旅舍是那样说明的啊?背着当事人。
威廉一边对恩人感到心烦,一边招了招手。艾陆可露出有些迟疑的举动,不过立刻就现身用碎步赶了过来。
「早……早安。」
「昨天是我不好。」
威廉低头赔罪。艾陆可则是一脸茫然。
「啊,嗯……好。你知道错就好……倒不如说,我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是吗。艾陆可,你真温柔。」
威廉抬起脸,朝对方露出笑容。
艾陆可却「唔」地微微发出惊呼声,退了大约半步。
「怎么了吗?」
「没……没事。」
听起来这么缺乏说服力的「没事」倒也稀奇。威廉曾想过要不要使坏追究下去,但是那实在太幼稚,只好作罢。
据说威廉和艾陆可是在离彼此不远处被发现的。而且他们俩同样被尼尔斯救了。然后也同样被尼尔斯抛下了。
威廉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跟艾陆可相处多久,但是同伴间若能相处融洽应该再好不过,大概。
首先得为展开新人生做准备。要掌握自己会些什么,不会什么。艾陆可还小,威廉得设法连她的份一起打拼才行。
还有,等尼尔斯回来要对他埋怨一句。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附带一提,我还没向几位收昨晚的住宿费,这要怎么办呢?」
前言得稍作修正。
等尼尔斯回来,除了埋怨以外还要赏他一拳。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就你所知,这附近有没有连来路不明的无征种也愿意雇用的地方?」
「这个嘛,立刻能想到的倒有一个。」
还真的有啊?明明威廉只是不抱希望地问看看罢了。
「太令人感激了。请你务必帮忙介绍。」
「还随附三餐伙食,要带小姑娘一起上工也行喔。」
「你说的该不会是——」
「虽然这话迟了点,我是这里的老板亚斯托德士。敝旅舍虽小,工作倒是挺多,麻烦你做好心理准备喔。 对方将右手伸了过来,像是要跟威廉握手。
尼尔斯那家伙居然早算到事情会这样,才把他们俩留在旅舍。
威廉在如此笃定的同时,也对目前只能接受好意的自己感到可悲。
「……好的。请多指教。」
他一边对抗想泄气地垂下肩膀的念头,一边用右手回握了对方的手。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