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淑琴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她的身体已完全康复,刘玉林带给她的精神上的伤害也在渐渐康复。她渐渐卸下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准备轻装上阵去追求自己的爱情。然而,许成发却开始冷落她了,她约了好几次许成发都找理由推脱了,胡淑琴却并不气馁。
这天下午,许成发下班后刚走进青石桥街,迎面就遇到了胡淑琴。半个多月不见,她又瘦了一些,眼窝也陷了进去,人显得有些憔悴。许成发愣怔一下,就问:“你……要到哪里去?”
胡淑琴说:“等你呀。”
许成发说:“好久没见你了。”
胡淑琴说:“是啊,你总是说没时间。”
许成发说:“最近比较忙。你找我有事吗?”
胡淑琴犹豫一下说:“嗯,到我那里去好不好?”
许成发沉吟片刻说:“今天不行,回家还有点事儿。”
胡淑琴又说:“那,明天呢?”
许成发说:“明天也不行……”
胡淑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那,你哪天有空?”
许成发想了一下说:“最近可能都没空。”
胡淑琴说:“你在找借口吧?”
许成发说:“不是,真的没时间。”
胡淑琴说:“那你陪别人就有时间了?”
许成发说:“没有啊,你别瞎说。”
胡淑琴心里就说,哼,他的心思肯定又转移到那个苏晓燕身上去了,这个臭男人真是虚伪!表面看似被动,其实是不想承担责任,简直就是在玩弄我的感情,甚至是玩弄我的身体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真想痛骂他一顿,或者说给小爹听,让小爹好好收拾收拾他。
可是,转念又一想,自己的处境也并不妙,如果自己给他的是完整的女儿身,他肯定不会不在乎。胡淑琴的思想里仍然保留
着不少传统观念。她甚至想,刘玉林之所以占了她的便宜,还是因为她自己不够谨慎,所以在心理上就觉得对不住许成发。
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说话就少了几分底气。但是,作为一个姑娘家,必要的矜持是应该有的,必要的尊严也是不可少的,于是就鼓起勇气说:“你晓得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许成发听出了话中有一股威胁的味道,他偏又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心想,都啥年代了,还死抱着传统不放?但他并不想把话说白说死,就含含糊糊地说:
“就等我考上公务员那天吧,你不是很在乎这个吗?再说了,我还想跟陈天朴一起做茶叶生意。你要是没有事了,我就回家去了。”说完就从胡淑琴身边走了过去。
胡淑琴呆立片刻,心里翻滚上来一股懆气,忽然捂住脸跑开了,一直跑回小爹家,扑在床上就哭了起来。
胡主任两口子面面相觑,老婆起身走进胡淑琴的房间,问了半天才晓得是因为许成发,回到客厅便对胡主任说:“看来我们家淑琴是真心喜欢许成发,可那许成发气量也太小了,为了几句话一直计较,淑琴都让步了,他还不理不睬的,哪像个男人?”
胡主任说:“年轻人争几句嘴也很正常,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女人说:“看样子不是那么简单,两个人总这么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那许成发长得帅气质好,喜欢他的姑娘肯定不少,这样拖下去只怕是夜长梦多啊。”
胡主任就问:“那,咋办?”女人想了想说:“要不,找个人从中间说一说,解个活儿?”胡主任点点头说:“也好,可找谁呢?这个人既要跟他们两个人都很熟,还不能跟我们有啥关系,不然说出去就不太好听。”
女人忽然一拍大腿说:“哎,有了,干脆就找马媒婆吧?”胡主任问:“找她?合适吗?”女人说:“这有啥不合适的?就让马媒婆去,你说是试探就是试探,你说是提亲就是提亲,可进可退,把话都挑明。”
胡主任说:“要是许成发不同意,我们岂不是没有面子?”女人说:“许成发能重回计生办上班靠的是谁?还不是你!你能让他回来也能让他离开,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即便他糊涂,他的父母应该不会糊涂,相信许家明白这事儿的分量。”
胡主任就说:“话不能这样说,许成发回计生办跟离开计生办也不完全是我一句话,听说苏晓燕也给他帮过忙。”女人眉头一皱,急忙说:“哎,我正想问你哩,听说许成发跟那个苏晓燕……还有点儿瓜葛?有没有这回事儿呀?”
胡主任就说:“这个么,我哪晓得?那个苏晓燕性格开朗大方,甚至是大大咧咧的,平常在男人堆里也是不太讲究的,她跟许成发走得近一些也很正常,但要说他们之间有那层关系……这话也不好说。”
女人就说:“这事儿呀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你可以适当地敲打敲打苏晓燕。”胡主任就面有难色地说:“你以为我是镇长呀?苏晓燕的舅舅是谁你难道不晓得?连镇长都让她三分,何况我一个小小的主任?”
女人忽然说:“那你就跟刘玉林说说,我相信一物降一物。”胡主任愣了一下却又摇摇头。女人又说:“那你说咋办?总得想个办法吧?”胡主任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就按你说的找马媒婆吧。”
三天后,马媒婆来到许家,一坐下就说明意图:“老许,恭喜你们呀,计生办胡主任的侄女看上了你儿子,特意叫我过来探探你们的口气。”许成发的父母先是一愣,继而一惊,再而一喜,慌忙端出盘盘碟碟。
许母笑眯眯地问:“马姐,你上次不是说给我家成发介绍东街村主任的女儿吗?”马媒婆手一挥说:“嗨,你儿子不愿意,就算了吧。再说了,胡主任比村主任官要大,这不更好吗?”许父跟许母连连点头,一脸笑纹。马媒婆走的时候,许成发的父母赔着笑脸送出老远,还赠了一条香烟给她。
可是,当父母第二天说到这事儿时,许成发的态度却十分含糊,直说自己目前还不想谈朋友。许母有些纳闷地问:“成发,听你姐说你跟那个胡淑琴早就好上了,人家来提亲也是走个过场,你今天咋又这样说?”
许成发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许母就试探着问:“莫非,你心里还有其他人?”
许成发就点点头。
许母就叹了一口气说:“娃儿呀,妈晓得你的心思,可你也要现实一点儿,有多大荷叶包多大粽子,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一手捉双兔,反落两手空,到头来啥都没有。”许父也说:“成发,你妈说得对,人不能太贪心。”
许成发觉得心里很烦,站起来就走了出去,沿着清凉溪径直走到那片柳树林旁边,却发现最后的那几棵柳树也荡然无存,地上一片光秃秃的;不远处就是拔地而起的楼盘并且正在不断拔高,旁边停着水泥搅拌车,此时仍在运转着,连同一群建筑工人。
他忽然想起小柯此前发来的一条短信,就翻出来看了看:关于房子,兔子要有三个门的,蜗牛要能转移的,老鼠要有地下室的,马蜂要蜂窝结构的,人还能有啥要求?只要能买得起的。
有些郁闷,脑海里出现了苏晓燕,正望着他浅浅地笑。
越是强迫自己不要想苏晓燕,越是做不到,于是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在干吗?苏晓燕很快就回复了:在朋友家。有事儿吗?许成发犹豫片刻才回:我在清凉溪边,我们一起到山上走走好吗?
没过多久,苏晓燕就出现在许成发的面前。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正悬在西山顶上,发出冷冷的光芒。可自从苏晓燕露面后,许成发忽然觉得太阳也温暖了很多。两人并肩往山上走去,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他们停下来对望着,然后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胡淑琴也上山来了。
这几天,胡淑琴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去烧炷香求一个吉祥,于是就往白马寺方向走去。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此时树瘦山秃,白雪覆盖,白马寺的庙宇看起来惨淡了许多。
寺庙前有一座石桥,桥身用青石条排列而成,栏杆是汉白玉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桥下面有细微的流水,从山涧汇聚而来,形成了清凉溪的源头。走进寺院,只见几个僧人正在做晚课,一阵悠扬的念唱让人昏昏欲睡。
走进大雄宝殿,丢了几块钱,烧了三炷香,鞠了三个躬,心里暗暗求菩萨保佑她跟许成发结百年之好。烧完香,又伸手抽了一个签,上面却什么都没写,感到很纳闷。刚好一个老和尚走了过来,胡淑琴就上前向他请教。老和尚略略看了一眼,脱口说出一句:“缘起性空。”
胡淑琴在心里默念一遍,却理解不了,想问又不好意思;抬眼朝门外看了一下,只见山顶上依旧覆盖着一片片积雪,忽然来了灵感,就问:“师傅,为啥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老和尚答:“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吧。”
胡淑琴问:“为啥每次下雪都是在我不经意的夜晚?”
老和尚答:“不经意的时候人们总是错过很多真正的美丽。”
胡淑琴问:“那,过几天还会不会再下雪?”
老和尚答:“不要只盯着这个季节,错过了春天。”
听完老和尚的妙答,胡淑琴又细细回味一番,觉得句句都是对她的暗示,好像是告诉她不要错过许成发。心里顿然得到些许安慰,一下子开心了许多,就双手合十谢过老和尚,转身来到庙宇后面,却见墙壁上用石灰水刷着几个大大的“拆”字,显得格外刺目。
走到几棵冬青树旁边,一阵说话声忽然钻进耳朵。
一个女声说:“几天前你有一次问我在哪里,我当时正在县城里,我老爸硬逼着我跟刘玉林一起陪他去请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找我有事儿吗?”
一个男声说:“没事儿,心里不舒服,想找你说说话。”
女声问:“为啥?不开心吗?”
男声答:“唉,也没啥,烦得慌。”
女声又问:“工作不顺心?”
男声回答:“不是,工作对我来说无所谓顺不顺心。哎,我一直弄不明白,上次我出的那件事儿
,就是举报县计生局下达超生罚款任务,最后咋处理的?好像让我走很简单,让我回来也很容易,真是搞不懂。”
女声略略吃了一惊,说:“你还不晓得?县计生局连夜把所有文件都收了回去,然后随便找了一个理由,说是一个临时工伪造文件,目的是想从中捞钱,最后把临时工辞退了,上面也就不再追查了。”
男声呸了一口,重重地说:“妈的,说是临时工,其实就是‘垫背工’,‘替罪羊’,又是一个‘临时工’的经典案例!真会找理由,不但偏听偏信,还把责任都推到老子头上;你说啥事儿都由我们临时工来担责任,还要正式工干吗?这不是扯鸡芭蛋么?”
女声就劝慰道:“这是体制问题,犯不上生气。”
男声就说:“体制不就是由一个个的人组成的么?”
女声说:“也许是吧。”
听得出男人对着树干狠狠地踢了一脚,枝梢上的积雪便纷纷落下,两只乌鸦也被惊飞了。男声随后又问:“那,为啥又允许我回来上班,就不怕我这个临时工再捅娄子?”
女声就说:“你呀,真是个倔精头,就爱钻牛角尖。后来县计生局也明白你是被人陷害的,加上胡主任的争取,领导们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好好上班吧。”
男声却又问:“那,计生局晓不晓得是谁干的?”
女声叹了一口气说:“说你倔,你还真一条道走到黑,不晓得拐弯。你要明白,官场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结果的,你又不是谁谁谁的儿子,你老爸也不是谁谁谁,谁愿意替你查呀?于是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哎,难得糊涂吧,太认真了累不累呀?”
男声就笑了笑:“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也不要当真。”
女声换了一个话题:“听说马媒婆在给你提亲?”
男声回答:“是的。”
女声又问:“听说你不太愿意?”
男声说:“嗯。”
女声停了一下才问:“为啥不愿意?”
男声犹豫一会儿才回答:“我也不晓得,也许你明白吧?”
女声咳嗽一下,说:“也许吧,可我有啥办法帮你?”
男声就说:“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女声说:“是你的吗?”
男声说:“是的。你晓得我为啥要到南都去吗?就是为了同校的一个女生,虽然跟我不是一个专业,但我很喜欢她,毕业的时候她说想到南都去发展,我就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相恋六年,最后却不得不分手。”
女声问:“为啥要分手?”
男声答:“为啥?无房无车无钻戒呗。到南都后,我在it行业拼打,不过只是做网络维护,每个月工资在三千块左右;她学的是电子商务,又比较内向,只能去做文员,一个月不足两千块。我们两个人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收入加起来还达不到中等水平,扣掉房租、生活费、零花钱后,存不了几个钱,远远赶不上房价飞涨的速度。”
女声问:“时下不是流行‘祼婚’吗?”
男声答:“我想‘祼婚’可别人不想‘祼婚’,我想‘脱光’可人家不愿意‘脱光’,能有啥办法?‘祼’到最后,恐怕只剩下了血肉之躯;‘脱’到最后,恐怕也会失去仅有的尊严。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女声笑了一下,又问:“她还在南都吗?”
男声回答:“在,听说最后跟了……一个老板。”
女声迟疑一下说:“已经过去了,忘掉吧。”
男声粗粗地呼吸一下,忽然结结巴巴地说:“晓燕,你……晓得吗?你的眼神跟她很像,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发现了。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把你当作她,如今你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
女声就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一样啊!”
男声就问:“那,我们以后咋办?”
女声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你晓得我心里有多矛盾吗?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的,怕别人看见,怕别人议论,可我就是挡不住那份诱惑!我实在不晓得这样下去会有啥后果,或许,我们不应该再来往了……”
男声说:“不,不能,我不怕!”
女声说:“看得出胡淑琴对你是真心的,或许她更适合你,我也不想让她恨我一辈子。再说了,有她小爹那层关系,你在计生办会发展得更好。你是个男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男声说:“那,我们以后……”
女声说:“不晓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说着,两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胡淑琴偷偷看了看,当下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只觉得鼻子发酸眼泪直往外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下山后,走进宿舍扑在床上就哭成一团……
卫生院领导发现胡淑琴连续两天没来上班了,电话也打不通,急忙通报胡主任。胡主任两口子不敢怠慢,火速来到卫生院,敲了半天才敲开胡淑琴的房门,发现眼前的侄女已瘦得变了形。
胡主任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关上房门问了好久,胡淑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过之后才断断续续地说:“许成发……跟……苏晓燕好上了……他心里只有苏晓燕,我原来就怀疑,可没想到……是真的……”
胡主任稍稍松了一口气,跟老婆对视一下,悄声问:“马媒婆不是说许家很愿意吗?”老婆说:“她是这样说的,可谁想到那个许成发是这号人?还有那个苏……嗐!”胡主任就说:“这个许成发,也是太不像话了,看来得敲打敲打他。”随后又拉住侄女的手说:“淑琴,不要难过了,小爹会给你做主的。”
这天中午,胡主任请刘玉林吃饭,只是两个人。酒过三巡后,胡主任开口讲话了:“玉林,听说你跟许成发是高中同学。”刘玉林心想,你不早就知道吗?干吗现在来问?恐怕是另有目的吧?眼珠转了一转,回答说:“是啊,他不是又回到你那里上班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