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约莫有50平方米的石室。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石室地面铺着地毯,壁上挂着或横或竖的匾额,上面的文字不是篆书就是甲骨文,我一个字也不认得。
认得的只有一幅书法作品,巨大的寿字龙飞凤舞,气势摄人心魄。壁上还有一幅古画,一位古装老者腰系缆绳连着柳树,由书童扶持躬身观井,其神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上书《彭祖观井图》。青花瓷缸中密匝匝Сhā满画轴。地上堆着书籍,古代的现代的乱堆一气。占据墙角的是摞成小山般的锈迹斑驳的青铜器和覆满厚厚灰尘的古董瓷器。
石室中央是两张席梦思床垫大小的矩形石坛,有三级石阶,上面铺着灰色毡布,笔墨纸砚凌乱不堪,圆形石臼中Сhā着一口体形怪异的青铜大钟,上面的鬼脸图案泛出幽幽绿光。
悄无声息,不见人影,只有我这个闯入者默然独立。这时我才发现,小米并没进来。我瞧见里侧壁上挂着布帘,没有多想,移步向那间内室走去。
“嗨!那小子,主人没发话,乱跑可是不礼貌吧?”
声音来自那口大钟!我向大钟望去,终于看见大钟后面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人。那人腾地站起,大步走到我近前,体形魁伟,脑袋几乎碰到壁顶的电灯,长着大猩猩似的高耸的眉骨和扁塌的鼻梁,鹤发童颜,目光如炬,蓬乱的头发和络腮胡子,俨然一个不修边幅的“卡尔·马克思”。他赤脚身披西藏喇嘛那样的红色毡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教授!我暗自惊呼道。如果他不是什么老爹,那他无疑就是古永年教授。
“哈!”那人怪笑着面对我蹲下,“熊……什么熊……就是你吧?”
“您是老爹?”我问。
“哈!”那人咕咚一声坐下,伸手拉我的胳膊,我身不由己坐在石阶上。他搂过我的肩膀,“我就是老爹,老爹就是我!小子,吓着你啦?”
“那倒没有。”我说,“乍一看,您很像古永年教授。”
“唗!”老爹重重地捏了下我的肩膀,“小小年纪,眼神这么差!记住,先有老子后有儿子。所以不能说老子像儿子,只能说儿子像老子!”
“谁是老子?谁是儿子?”我诧异道。
“当然我是古永年的老子,古永年是我的儿子!”老爹忽地跳起,在石坛上踱来踱去,灯光在石坛上投下他晃动的身影,“这种事情可不好本末倒置!”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我心里总是想笑。说实话,在这个人身上我没发现一点神秘感。岁数不好估计,形体外观近乎六七十岁的老人,可鲜嫩的皮肤和孩童般的精力使他看上去却要年轻许多。不过,要说他是活了4000多岁的彭祖,我还是不敢相信。但他说他是教授的父亲,我确信不疑。
“那个什么熊,”老爹叫我,“上来说话。”
“得脱鞋吧?”我犹豫着,“开了一天车,又爬山爬树爬山洞的,恐怕味道不大好闻。”
“那就穿着好啦!”老爹不耐烦地说。他用脚踢开那些笔墨纸砚等碍事之物,腾出可供两人席地而坐的地方。
“穿鞋上来吧,我可不想闻你的臭脚丫子!”
我登上石坛。老爹在大钟前盘腿坐下,我学不来他的姿势,一ρi股“箕踞”而坐。“嗨嗨!”老爹抓起身边的钟槌,在我的腿上重重地打了两下,“这样坐简直傲慢无礼!”我慌忙把腿屈回。“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在老人家面前总得讲点礼貌!”
他右手握钟槌,用裹着红布的一端捶打着自己的左手心,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脸。
“亲嘴啦?和我家小米,刚才。”
我点头。
“那可是你的初吻?”
我摇头。
“唗!我家小米长这么大都没和男人拉过手,今天却便宜了你这个小子!喜欢她?”
我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们……不像您想的那样……只是……”
老爹扬起钟槌敲了下我的脑门。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儿那么多只是不只是的!”
“真的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确实,嘴亲了,也拥抱了。但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我绝没想占谁的便宜,更不是逢场作戏。”
老爹突然仰脸大笑,沙哑的笑声在石室中嗡嗡回响。
“复杂!”他丢下钟槌,用手背抹掉笑出的眼泪,“年轻人的小脑袋瓜就是复杂——食色性也,性的问题就是性的问题,再怎么找辙也逃不过一个性字!”
我还想解释,但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米都跟你说了?”老爹转而严肃问道。
“说了很多。”
“钟的事也说了?”
“说了。说这口钟能使您返老还童。”我看了眼身旁的古钟。高度与我坐着持平,边缘铸满云雷纹,中间的图案既像兽面又像鬼脸,通体闪耀着青铜特有的绿光。口沿呈合瓦形,找不到吊挂用的蒲牢兽钮,一根光秃秃的柱柄Сhā入下面的汉白玉石臼。
没有铭文,没有|乳钉,和我在北京大钟寺看过的古钟无一能对上号。
“这是庸!”老爹说,“大钟叫做庸。知道钟是干什么的吗?”
“报时吧。”我说,“晨钟暮鼓,还用来祭祀求雨什么的。”
“皮相之谈!”说着,老爹扯过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从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石砚里蘸了墨汁,然后在那张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圆圈上画了粗粗的一竖,就像一个“中”字,最后在那竖上添了弯弯的两横。
“这个字可认识?”
我摇摇头。
老爹弯腰抄起钟槌,一个就地旋转,宽大的袍袖从我的头顶如鸟翅掠过。“钟鼓喤喤!”老爹吟唱起来,钟槌重重地击中钟身,大钟发出嗡的一声轰响。“磬筦将将!”老爹跨步探身,舞动的钟槌擦着我的鼻尖再次击中大钟。我低头猫腰躲过,连滚带爬下了石坛。“降福穰穰!”老爹又一个旋跳,钟槌带着风声敲在大钟的鬼脸上。整座石室剧烈地震动起来,我捂住心口,防止心跳骤然停止。我敲过永乐大钟,可钟王的声音远没有这口钟撼人心魄。不是因为声音洪亮,而是它的频率太富于穿透性,在声波的振荡中,我觉得有无数根钢针刺穿了我的身体。
“那个什么熊,”老爹把钟槌拄在两腿中间,“我老人家的歌舞如何?”
“精彩至极!”我由衷赞叹道。忽地,我想起在花房教授围着尸臭魔芋花就曾这般歌舞,看来教授的血液里果真有老爹的遗传,“可是,我还是不懂您刚才写的那个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