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使命,在死胡同里寻找出路,但死胡同里有出路吗?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身体感觉有些异样。这异样是一种陌生感,既包括我的身体也包括这松林。我感觉我仿佛不是我了,一个陌生的我正孤独地跋涉在陌生的松林里。这种感觉使我毛骨悚然,赶紧打开手电筒,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中,我才确认我仍然是我自己。
“关上手电筒!”黑暗中传来小米严厉的声音。
我关上手电筒。小米趴在草丛里,神情紧张地观察着前方。我挨着她趴下。我们已经走到了森林的边缘,透过树木的间隙,可见凹形坡地上高耸的古柏和陡峭的崖壁。
“好像没什么动静。”小米说。
“既没见黑衣人,也没见迷彩服。”我说。
“树袋熊,你帮我闻闻,看是不是有生人味。”
我缓缓地把空气纳入鼻腔。凉丝丝的空气通过鼻腔进入肺叶,如清水似的淡而无味。我既不相信又不甘心,耸着鼻子不停地闻。别说生人味了,就连小米的松脂气息也没闻见。空气中甚至没有了致幻剂的臭味。我抓了一把沤烂的松针贴近鼻尖,依然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的鼻子死了!我成了闻不见味道的树袋熊!
我的口罩呢?一定是从山脊上滚下来时脱落了。奇怪的是,没戴酢浆草口罩,我竟然没发疯。
“小米,”我哭丧着脸说,“我的鼻子摔坏了,闻不见味了。”
“可能是暂时性失嗅。”小米安慰我说。
“抱歉!偏偏这种时候帮不上忙。”我说。
“噢,对了!”小米疑惑地盯着我的脸问,“我是因为长时间接触致幻剂,就像吸毒似的,神经都麻木了,一般浓度的不起作用。你是怎么回事呢?不但没发疯,还把车开上了山。可我记得,上次在花房,你呕吐得很厉害呀。”
“来时戴着口罩呢,抹上了酢浆草汁。”我解释道,“我家里也有一盆酢浆草,还是四个叶的。可能刚才从山上摔下来时,口罩弄丢了。”
“那现在呢?”小米问,“致幻剂这么浓,你就没有一点反应?”
“没有,”我回答,“我的鼻子摔坏了,可能连我的脑子也不正常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进洞去看一眼。5分钟内我如果不出来,你就另想办法去救你的岚和笛吧。”说罢,小米猫着腰蹿了出去。她的身影在柏树间晃了晃倏然不见。我望着靠近崖壁的那株苍劲扭曲的古柏和被树冠撑满的直角空间,老爹的洞口就隐藏在枝桠掩蔽的崖缝中。
我又想撒尿了,大概是因为紧张。我站起身,掏出东西滋在树干上。刚拉好裤链,身后传来口哨声。扭脸一看,小米从崖间探出头来,挥手叫我过去。
“快来呀!”小米喊道,“一切正常!”
又要爬树了。比上次强些,没等小米督促我已经笨手笨脚地爬到了枝杈处。但我望着向崖壁探过去的树枝还是胆怯了。那根已经被踩秃噜皮的树枝,光溜溜的显出生硬的骨感,且淋在雨中显得更为光滑。万一失足掉下去,死的就不仅是我的鼻子了。
“像上次那样,”小米一只手攀住崖缝,另一只手向我伸出,鼓励道,“瞧准树枝中央,一下子跳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对准树枝中央用力一蹬,咔嚓一声,树枝断了,脚下一空身子向下坠去,就在树枝折断咔嚓声响起的同时,小米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提上了崖坎。在岩坎上,她抱着我,我抱着她,两个人脸对着脸喘。
“好悬。”我说。
“树枝断了。”她说。
“是啊,树枝断了。”我说。
在我眼前的是大大的黑边眼镜和水汪汪的蓝眼睛,密集的雨线在崖壁前如垂下的帐幔,湿漉漉贴在她额前的金色发绺连续地吐出晶莹的水滴,顺着她那羊脂玉般雕琢出的面颊,像一粒粒透明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也在看我,眼神定定的,眼睫毛不时地眨一下。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抱得更紧,两人同样冰凉的嘴唇吻在一起。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脚下这约莫一尺宽的崖坎,雨声就像永不停止演奏的音符,而我的心跳则为这个音符打着节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和她同时把对方推开,又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咱们这是怎么了?”小米透过雨的帐幔望着下面水汽蒙蒙的松林,像是在寻找问题的答案,“刚见面不久,已经两个拥抱一个亲吻了!”
“大概是心的吸引吧。”我说。
“除了心就没别的?”小米问。
“说不好。似乎什么都是,又似乎什么都不是。挺复杂的。”
“既然复杂,就别想它了,还是救人要紧。”
说罢,小米转身钻进了崖缝中。
既没穿工装大褂,也没戴金属号牌,甚至雨衣也未脱掉,我跟着小米穿过大厅径直走进通向地下暗河的支洞。在大厅没有片刻停留,即便停留我也一无所见。小米不把灯打开,我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周围拥裹着如污泥般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
“教授掐断了洞里的电源。”小米解释说。
“这么说,教授进来过?”如果鼻子还活着,我就不用问这句话了。
“更坏的情况是,那些酢浆草都枯死了。”小米的脚步声渐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她更像是一只夜行动物。
“但愿我们依然幸运。”我打开微型手电筒,照见小米仍然穿着黑色的健美裤和雪白的夹克衫。
“你的那棵酢浆草真是四个叶的?”小米待我走近时问。
“岚说找到四个叶的概率是十万分之一。”我跟着她走向支洞深处。
“可有人说幸运草是苜蓿草。三个叶的代表信仰、希望和爱情,四个叶的再加上幸运。也有人说四片叶子代表荣誉、财富、爱情和健康。你信哪一个?”
“这两种说法都有爱情,那我选择酢浆草。酢浆草的叶子更像心形,一片叶子代表一颗心。”
“那你的酢浆草就代表四颗心,你、岚还有笛,另一颗心又是谁的呢?”
“打个比喻罢了,不可当真的!”我说。
小米继续往前走,不再讲话。不一会儿,前边传来哗哗的水声。一条湍急的大河出现在手电筒的光亮中,向对岸照去,手电的光柱探出不远就和黑暗融为一片。
我感到一股冷气逼身,鼻腔里一阵抽搐,但除了湿冷什么味道也没闻见。
“河水涨了!”小米说。
“是啊,河水涨了!”我说。
“只会几下狗刨儿?”小米问。
“只会几下狗刨儿。”我回答。
“经常和岚去游泳馆,她就没教你点别的?”看来,我的情况小米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这个人向来不思进取,在游泳馆狗刨儿足够了。”
“可今天对你是个考验。”
“但愿这个考验我能过关。”
“是吧?没问题,我相信你。”
我和小米贴着水边走向暗河上游。在山洞中,辨别不出方向,估计是朝西南。
朝哪个方向已经没有区别,反正过一会儿我得像狗一样刨过这条湍急的暗河。
“哎,”小米问,“你把那两个姑娘整合成一个人了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你是指把岚和笛实际上整合成一个人,还是指在我心里把她俩整合成一个人?”
“都一样。”小米说,“实际上或是你心里。”
“没有。”我说,“不管是实际上,还是我心里,现在岚和笛仍然是两个人。”
“教授会帮你把她俩整合成一个人!”
“不!他不是整合!整合是合二为一,二存在于一中。教授是留一个删一个。他想留下笛,把岚删去。我不允许他这么做!”
“可法律并没禁止他这么做。毕竟他要删除的是附加在笛大脑中的岚的记忆,并非是岚的身体。没有法律的支持,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我遵循自然法。自然法高于一切实在法。自然法告诉我们,人皆生而自由,不受强迫与漠视。岚并不仅仅是记忆,她有思想和情感,对她的强迫与漠视她能感觉到压抑和痛苦——她仍然是人,虽然她只能和笛共用身体。”
“那么笛呢?你有没有替笛考虑。笛由一变成了二分之一,她是不是有权利恢复为她原本的一呢?”
“从身体上讲,笛确实从一变成了二分之一。但伤害她的是她的父亲而不是岚。
笛可以请求法院替她主持公道,要求加害者给她恢复原状。但法院同样不能判决删除岚的记忆,因为岚是无辜的——无辜者不应受到伤害。从心灵上讲,笛现在就是一,她和岚一样都是独立的个体,她选择和岚共同生活下去,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假如岚和笛彼此不能兼容,非要追求自己的完整性,那又当如何?”
..《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