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深秋他前脚刚刚走出学校的大门,就被学校对面的苇席顶子搭成的简宜棚子,棚子下面蹲着避雨的刀客胡二爷给盯上了那贼不走空趟的胡二爷,就那么后脚跟着他,像影子一样地跟着……
明望望天上,天sè灰闷沉重;东南的天际处有一道云层的裂缝和将要被撕掀开来放晴的迹象;看看学校大门的对面,学校对面邙岭下面那远远的地方水天一sè,那条大河就是黄河那浑浊磅礴浩瀚咆哮着奔流不息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无人知道他已在这沧海田的大地上流淌过了多少年自青藏高原发源地起,他就以那雄浑的身躯,桀骜不驯的天xìng,无与伦比的魅力与低沉刚柔相交的号吼,在狂野地奔腾着呐喊呼唤着挣扎着;他肆意地一次次鞭策着他遇上的一条条的江河洪流,无情地鞭驱着残酷地蹂躏着,无声地坚毅地腐蚀分解融化着她们,又一次次地粗暴地俯身挽起身边这些已奔走的jīng痞竭的,呈着青红蓝黄各种肤sè的高贵而娇媚的眷属们,依仗着他高屋建瓴择低而泄又永无竭歇的优势喧嚣着欢乐着他时而机灵聪明地扭展着身躯节省奔走欢腾的力量,时而又蛮横霸道雄健地磊积着永无竭歇奔腾咆哮的冲撞势能,自发原地起,他斜线东北,转而南下划出河套,又如大地上腾跃震飞的黄龙,向东yù腾又止跌跌撞撞地冲擁而来
仿佛像是奔腾咆哮的疲累坏了似的,他猛然放缓了脚步,喘着胸怀间那炙炎的粗气,斜眺平俯仰望又凝视着南面那清晰可辨的麓地人间,中岳那云腾霞蔚叠嶂山峦……流淌间他抚摸着自西而东侧身横躺着的已遍体鳞伤而呈面黄饥瘦的邙岭……他被邙岭那誓不退让地卧身阻挡着自己向南进一步跃试忿进的傲慢态度所激怒,因激怒而用力地拍打着云崖漫岸发出了阵阵威吓的低闷的怒吼;吼怒声扫荡在已面黄饥瘦却意志昂扬的黄孩子身上,荡过那被岁月的风年轮的雨侵融腐蚀出的一道道的黄sè褐sè皱痕,又渐渐消失在伤痕皱褶中,像为黄孩子抚平着伤痕,又像是在增添着新的伤痕
倔强地黄孩子身上,那一道道撕碎了的和将要撕碎了的伤痕间,一条痕迹南北横划,像被嵩山巨人抡圆了巨大战斧,深深撕砍开来的一条几乎横断的巨大伤口伤痕横断处露出了他原有的黄sè健肉,暗红sè的骨骼,青筋翠皮斧伤裂缝中飘出一股白而青的雾,那是黄孩子正在升华中的带着血xìng的不屈的灵魂……雾魂下罩一荡漾着的清流
清流徐徐地踏着碎步,撒着骄傲奔走着她向那已张开了双臂敞开了博大的胸怀引迎接着她的父亲,——黄河的怀抱里泣扑而去她低声嘤嘤地哭诉着,诉说着这一路奔寻父亲的艰辛,相见的兴奋,一路的屈辱与那屈辱带来的心身的锤炼与升华,却转瞬间就被浑厚无情却充满父爱的双臂胸怀缠绕着拥抱着安慰着却又是残酷地融腐分解着;她像是还没来的及汪汪地倾诉完这一路上流淌经历的漫长与兴奋,艰辛与高尚,便挣扎着喊笑着哭泣着涅槃着,坚定地挽起了父河的臂膀,融入那父爱的身躯里,一同向东向远方奔流而去……
清流少女奔流过的地方,人间的世代文人或稍有文采者,偶尔会附庸风雅地称这一带谓黄河南岸嵩荫北麓……
深秋的小雨不时地撒着,黄河边那绵绵缠延的黄褐sè土路上,行人稀少,急匆匆地由东而西游走着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年
清晨的毛毛细雨,yín荡地摧残着这片嵩荫北麓中原大地大地上田间的新绿,被细雨带来的阵阵寒寒的冷意折磨着
细雨刚有酮一下,那个半大孩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那一所座南面北的高级中学的大门里,急急地冲走了出来刚下过雨的黄褐sè土路面,湿莹莹发亮好看却滑,出大门又接着是一下行的缓坡,没等他冲下坡底,就被那上身重心的下冲与下肢滑趔的不稳所困,他便一ρi股结实地蹲坐滑稽地溜了下来……惹得对面席棚下蹲着的胡二爷,瞧着那团滑落差点就乐出声来
他无助又无奈地自己笑笑,爬起来继续向西一步三跌地滑去他没时间在意自己的跌滑,他得赶时间回家
身影后面的校院内,骤响起了那悠悠的带着闷洪的出cāo的晨钟声音,声音嗡嗡嗡地四下罩散着尽管这时的学校里,已没几个学生,尽管在这yīn雨的天里的早晨也没人没学生愿意出cāo,但那口大铁钟的咣咣声还是坚持地被敲着响着,像是专为他送行般地嗡嗡地坚持着但他知道那不是为他送行而敲的
大门口没人相送,路上也没人会伴行他还仍旧是习惯地在这像是相送的钟声里,伸缩了几下他那小胳膊和短腿平rì里他留恋这熟悉的钟声,那嗡嗡嗡里能给他带来一种亢奋向上的ji情此时他却不愿听不想多听那钟声响着,像是在嘲笑他自个的没人相送和孤身与单行;嗡嗡的嘲笑里告诉他:你的一生中的一个阶段,高中学生的生涯已过,且永不再回!此时他觉得,那简直是一种毫无感情的毫无留恋的丧钟,是公平的时间大人发出的,jǐng告一个人的人生阶段就那么悄悄地溜走而结束掉,没留下啥也无关疼痒的丧钟
没有任何诗意,到处是带着几近残酷不留下味道的深秋的凉意在学校宿舍里那大通铺上,一夜积留下的些许温暖,早被秋凉包围着,剥落着,稀释着,所剩无几……冷意又继续向那衣服包裹着的身躯里,缓缓地坚决侵蚀着浸透着,他连连打了几个冷颤颤……
那学生瘦且小的身子,在胡二爷的眼里,不单单是滑稽可笑,那也就是那残碟盘里的干瘦的,用来就着辣味咽酒的小半口的猪耳朵菜在这秋的凉意里,那学生显得一种怯意,给人一种猥琐,没有大度与豁达胡二爷生气,真想上去,几巴掌搧走他的猥琐与不争那上穿的半旧的显得宽大的灰sè学生服,因没长个撑得起上衣的宽厚的肩膀,两袖管低低地遮住了指尖;下穿一条灰白颜sè,露出半截子小腿肚的不遮体裤子,加上左脚指尖外侧处的黑土布鞋子,有个破洞,破洞里露出了白sè的粗布里子,还有他那ρi股后面,——肯定还有一片滑下大门口的缓坡时,粘蹭上的烂泥巴和学生服后背的里面贴着肉身的泥巴——真个是一倒霉蛋儿一个!如果再把他那肩膀后面,那用草绳子缠了几圈捆了的那卷子叫行李捆子的换下,手里换拿成一根老龙拐状的打狗棍子,那滑稽可笑地样子,真真实实属胡二爷不常见的一丐帮弟子,学生式丐帮要饭叫花子一个
可他是个中级师范的中学生,是个偷偷毕了业的,提前偷偷毕了业的,提前偷偷毕了业的考试成绩还不算太差的师范中学生
这年代这年月里,能坚持到读完高级中学课程又毕业的,为数还真的不多大门口,看惯了这些一个个的,因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而中途辍学的,走的时候走路灰溜溜的学生娃们,那看护学校大门的老头子,连叹息和目送都没有,他就那么木木地上望着面前的天空,像是想打喷嚏而还没能缵憋地到了他能畅快地喷打出去的样子,他鼻腔里痒痒的脸sè木木地就那么张嘴露牙地上望着……
明,缩着脖子看看西面的天sè,那天边常见的低低云层,是深秋里特有的漫天灰sè,灰sè下还有几大片深灰sè,说不上哪时它不高兴了,还会不时地再淋下一阵子的毛毛秋雨里的一阵子阵雨,砸在树上地面上啪啪地响……决定不等了,也不敢再等了走——再不迈腿上路走的话,等赶到了家里,就吃不上晚饭了路很远,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小百十里的长路,要一步步地靠自己这双脚去量去走,不走怎么办?没回头路没的退路了,走不走得回去,就看这双脚了昨天那半个红薯面窝头,那是最后的干粮半夜里自己实在顶不住饥和咕噜声的轮番进攻狂轰乱炸,咬牙给吃掉了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回到家里,他已饿坏了
他知道,尽管回到家里,也不一定家里就有现成的热饭吃的等他,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留在这儿!留在这方圆千里出了名的中学里,那就得饿死
他已经断粮了没任何吃的了本应在三天前的礼拜天里,就得回家去补充的干玉米面饼子红薯还有红薯面的窝窝头,早在上个礼拜六就被均着吃完吃净了
剩下的几张饭票,买了“青玉白菜汤”,用在这几天的考试中的热量能量体能的补充里这一阵子,本就是只提供煮熟的菜汤的学校里,连这稀得能照出人影的,漂有几丝青sè白菜叶子的菜汤,今天自己也都喝不上了那汤里也确实没多少油水和营养成份可榨痊但他昨天仍旧是幸福地,认真地,甜滋滋地喝着那最后一碗他为自己能计划着集缵下这几张汤票子而高兴,幸运着又滋滋地享受着那烫嘴的菜汤
没了干粮只能以此汤充饥的自己,本来就不该逞能,不该参加这本在五月间就该举行的考试,是上一届应届毕业生的考试但自己参加了他一定得参加!他已经清楚地认识知道自己,知道自己的眼下的处境,那是无论怎样努力,都坚持不到明年的五月里毕业考试的时刻的
在这四月里,青麦扬花豌豆结荚时,回家去厚着脸皮向家里蹭要菜金饭票,想讨要索要这一学期的稀菜汤饭票和菜金的费用,可没要到父亲出远门还没回来,父亲他被没分家的一大家人的家长,李老爷子给派去要账去了家里也答应送钱的三叔来了,种上了蜀黍的三叔来到学校里临走时没撇给他钱,用了一捆子六斤二两多重的,叫秋豆角的菜打发了他,并明确告诉了他,这就是到十月放假一整学期的菜汤钱
“不干活还想吃菜?”三叔悻悻地走了当然菜汤也是菜,秋豆角也是菜,所以不能有现钱给明用——这是三叔的逻辑……他在学锈卖掉了豆角,六斤二两多,与三叔说的一点都不差换了这一学期的饭票,一天用两掉张的话,与学期的离校rì子,九月底收秋种麦,那还少了四十多天他一天一天地打听着高一届毕业生的开考rì期,盘算着汤票子的均用办法硬靠每周带的干粮,与锈不远的溪水的恩助,就那么坚持着,咬牙坚持着……硬是到了这十月,这度rì如年的该死的十月
这几天考试中,他的处境被一好心的高一级同学发现了,那同学用小半块干玉米面饼子救剂了他那点新下来的玉米面饼子,对他来说,单论新香味儿,那是绝对的美味佳肴,但能量热量的补充则属杯水车薪自己的干粮口袋里的能吃的,也远远补充不了所需的热量能量的消耗平rì里有干粮的情况下,也还时时感觉到有饥饿的威胁存在,那就平rì里就尽量减少活动;不是有意减少的,是因为肚里没多少食物支撑支持,是被迫地接受着这少动不动的现实
他奇怪自己的感受,夜里醒来的脸上腿上,怎么有一种虚胖感,怎么会胖呀?胖是幸福的标志但十四五岁的他,不知道那就是一种生命垂垂而发出的一种要终结的威胁,不清楚那是营养不良引起的一种浮肿病但他知道要咬牙要坚持他安慰自己,自以为也愿意认为,那就是每一场集中jīng力的考试,考试的体能的消耗引起的亢奋,是像自家那近处的老母堂里的信徒,遇上了王母就超自然地刀枪不入,是考试的兴奋还没完全退下去而引起的,又使得自己忘了饥饿而变胖
已走了有一顿饭的时间了,胡二爷怨自己的运气背这次本想去个地方,这学校南边的山里前一阵子打过一仗,死了不少的人,他想去捞摸点死人身上的裤子鞋子皮带啥子的,说不定能捞点值钱的东西也未可知,那就发洋财了……可连个屁也没能捞摸得到够背运的自己,遇上这学生娃,自己怕是还得贴上点吃的看那饿死鬼托生的那样,那路边上有棵小的半干的蜀黍棵子,干的蜀黍杆上留有个小**大的半个穗儿头,那饿死鬼托生的都不放过它;那两眼发着绿光地仔细地抱着寻着,最后,剥了小穗的外衣吞下那嫩芯儿他那半旧的蓝粗布行李,大小也算是个东西吧被子?卷子小了些不像;褥子?该是吧等村庄少了路上行人人少了再说
看他那走路那一趔三歪的熊样子,一棍子就撂倒;最好是自个慌累倒了,那就省得爷们儿动手了
考试是应届生的事,他本应等到明年才有资格去参加平rì里借到的高一届的课本,他凭自己的理解与平rì里的不耻下问,已经自信能得到每科四分的成绩
有允许参加毕业考试的机会,就能够就有消拿到毕业证参加毕业考试资格的胸章有了,是给不能参加毕业考试的先走了的同学要的,那人已经不能坚持到考试了,就像个将要扔掉的红薯须子那样扔给了他;只差个贴照片的学生证了,还有与监考先生的见面的默许默认考场人数没几场是满的找先生说情,掉了泪地诉着说着,诉着自己的不得不提前参加毕业考试的由头,说着苦衷……先生没说话,没说反对也没说赞同那是好兆头,就那么硬着头皮去蹭了平rì也多少了解一些自己的先生,竟就那么大方地默许了……
他大为感慨先生的默许想说给这身边的同路人听那人却一会儿前走,一会儿拉下走后地,与自己保持着不说话的距离他不清楚为啥,只是加速地紧跟着,像是怕失去了这路上不易遇上的同路人一样地紧跟着
还有个理由在鼓动着自己,虽有点自私但也算属光明正大的理由
同班那个数学学习成绩最好的,家境还不如自己的去年一整个冬天里,只有也仅有半条棉褥子每晚都嬉皮笑脸地钻进别人的被窝取暖的,夏天麟同学自己再也不想与他挤被窝睡了
因是自己个子瘦鞋瘦且长的夏天麟,更多地是看好自己的被窝里那空间厚脸皮说自己的被窝的空间是“宽敞,明亮,阳光”,人也还好呸!屁话要是再在学校呆下去的话,怕是要在整个冬天里,每晚都得听到受到他那猪一样打鼾又磨牙声的折磨了;还有,那隔一礼拜多就得尿湿一次被子的尴尬但他数学课确实太棒了,教自己都绰绰有裕听他说是因为打仗,父亲破了产,不能再供他上学了,夏同学的人品还算好
自己也讨厌他的尿床,但还没讨厌到把他赶出自己被窝的那种程度再说了,他要是不钻自己的被窝,那他能去哪儿睡?同学们大都不愿他钻,都怕因晒被子被人耻笑而拒绝他的缠钻,他呐,也就是那么一到夜里,嬉皮笑脸地趁趁磨磨的来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