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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几个人怕那柳树的支架会被下面窜起的堆火火苗给舔烧着了,大汉却熟练地捧了把河水,顺着柳树枝向下滤淋着柳枝上顿时冒出了青烟,青烟向上与钢盔里的热汽混搅着,一起继续向上腾升着,直到与河床上慢慢飘动来的河雾融在一团又飘走……

他正在零乱地讲着这钢盔的来历那年自己撵上打死个小鬼子缴获来的,是前几年的事了……自己看着面相显老,其实年龄也只有三十一二岁,那年是二十六七岁那时胆子也大,天地不怕酸辣不忌生冷敢吃……

那张老相脸看上去足有四十岁,浓蚕眉与突出的大眼泡子平鼻梁,锁着稍稍流露出的一种对世事的无奈与仓桑本就稍黑的面部皮肤缺少营养失去了光泽变的枯黄细小的皱纹和皱纹里的死灰遮了耳朵轮廓的长头发上能看出白头发,白发与麦秸草一簇一片混杂着在这河岸边初升的还没暖意阳光下,瘦腮膀子上长有一寸长的鬓须微颤着发点宗红sè光平直的鼻梁和脸上那斜突的颧骨,颧骨下一片核桃大小的粉sè点斑与死灰混着说话就能露出的发黄发白的牙龈牙床,不时吐出嘴里的残流物……整个枣核状的脸型,给人一种倔强而少了一些狡黠,很容易使人想到那当地的苦楝树

那树chūn天里开些碎小的紫粉sè小花,入冬后上面结下一串串的黄sè苦楝他站起来走路稍前倾的肢势也像那树……那树是这小盆地里房前屋后常见的树种,就那样平常平凡不显眼,却倔强地加杂在众泡桐杨树椿树们之间默默地长着冬天来临落雪满地它会落下些黄sè苦楝子瘪瘪的少­肉­质的黄皮落果,普通百姓人家拿它烫洗浸泡搓洗冻裂风吹裂开口子的虎口手掌用……

他回忆着那是四四年,麦田的麦子已经开始发黄,就要动镰割麦子的rì子大晴的白天­干­热风吹着……从四一年就露出­干­旱迹象的大旱年,农家们叫做“过时候”大灾年份­干­旱和饿死人后的老天,发了慈善心,像是要补赏一下,补上几年前欠下的人情债,和人们祈雨露出付出的盛情;麦子长势长相格外好看……鬼子来了

他那早年送人做了童养媳的姐姐,就住在这柳树村下游不远的杨树洼里那村里有十几户人家姐家托人捎来口信说,这村子外沙滩地里麦子熟的早,就要开镰了,要他过来给人家帮几天短工,享几天能吃饱饭填饱肚子的福工钱也是不拖不欠,一天一兑现一斤麦子……

管吃饱饭的消息,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有多少天没吃饱过他已经不记得了姐被当作童养媳领走那天,他记得那是个三五年的冬天,他父亲死后第二天他正在麦地里拣着大雁屎,能带回去淘洗净了掺进锅里当野菜煮着吃已懂事的姐姐看着他跑近了就那么露出一双小虎牙灿烂地笑笑她圆型的冻得发青的脸上有一小片皴皮,没看到眼泪他不记得姐流泪,姐姐正高兴在终于能吃饱肚子吃饱饭的憧憬里;姐姐抹掉了他那嘴角的青绿痕迹就跟着人走了……

姐还捎信来说,一定要来,放下坡地揽的割麦子的活不做也要来,给他说了门亲那留下人的那家,是前几年东边黄河决口子逃大水逃出来的,现在想回,走到这留下了人都过了说定的时期没回来,因为那边打仗了

他东逃西躲着从“三十八天里丢弃的三十五座城市”下的乱兵中惦记着那就要成熟的麦子,那有吃饱的机会他没东西给姐家带的,刚在青河捉到的河鳖一大一鞋还没来的及卖掉,就那么后盖沿处用弯锥子穿了眼用绳子穿起拎着,高兴地拎着自己能换近半月的饭食的东西向姐姐在的村子提防着周围的动静走去

姐夫家只有个婆婆和儿子,公公被涨河的青河水冲走了好几年了,婆婆及婆婆家人待姐姐还好

姐夫比自己小七岁,比姐姐小了八岁,可那也是姐夫呀,他就那么不情愿地喊了声“姐夫”姐夫不高兴地冲他瞪瞪眼这十五六岁的瘦高个儿姐夫,能听出这大自己七岁的小舅子辈上的喊声里的拿捏与戏谑

没圆房的姐姐疏留两个辫子红着脸笑着,婆婆准备在麦收后新麦面打下来了,就把圆房事摆几桌饭席简单给置办了姐姐已是个早能生育的大姑娘了,结实的身材,从旧的夏装里露出了结实的浑圆的ρi股和大胸健腰健露出农家女子的活力,他不敢相信不敢相认眼前的姐姐,从姐姐那与娘长的一模一样脸形脸sè上看,婆婆家的人对姐姐的待遇还是不能算是赖的

那小自己七岁的姐夫去渡口帮人摆渡去了姐领他走到村边,指给他看一个正在麦地里拔野豌豆的小女孩他低头苦笑了笑……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怎么能再带个只能张嘴吃饭的?

他就那么在麦地的畦边上走着晒人的rì头照着,脚边的狗尾巴变的萎孽孽地一只野兔从土路一边的麦田畦里窜出来,在土路上跑了一段,又钻进另一边的麦田地畦里……来时堤内麦子的暗绿已经被­干­热风吹的失去了水分,变的青­干­,看似丰收的年景,却又要欠收了这早熟几天的沙滩地受的影响鞋河堤内的麦粒却不会是圆圆的,会瘪瘪地青­干­掉啥时候自己能买下块地能种上麦子的田地就好了,最好是在河堤里面,那小女孩就会站在自家的麦田里,在那满地的麦子里摘野豌豆角吃,可能的话就种上些大烟,那样几年就能发家了,她还能闻到那满地的罂粟的带着腻味的花香……他忘掉了兵乱胡乱想象着空空的富裕

“老rì来啦……快跑哇”,有人大声喊叫,那喊声把他从拥有自家土地,满地的罂粟花香的富裕发财的遐想幻境里,拉回到了残酷的只能得到苦笑的现实

跑出来的这十几户村庄的人家只有仈jiǔ户,人们窜逃出自己成年论辈子居住的村子,像开镰后没处藏身的灰sè野兔子一样,拼命地穿过一块块一片片麦地向西南跑去,他也跟着跑去……逃了约有一顿饭的功夫……跑不动的人们在互相打量着看着询问着,看看有没有熟识的面面,问问有没看到自家里的人,跑出来没跑出来?他没看到自己的姐姐一家……

他又与人们拼命顺着麦地垄子往回奔跑……有几个人跑在前面有几个跟在他后面在跑,其中一个像是预感到了不幸的降临,已经吓得跑着嘤嘤的哭着泣着跑着……

远远的村边的麦地里已经有人在扭打着,……一老太太在哭着喊着骂人,看见了跑回来的他们几个人,她狠狠地哭骂着:“……算爷们儿?祖宗,死绝了?!……打呀!”

看着跑前跑上去的几个人先后空手加入了扭打翻滚的人堆儿里,他也跑上去先是从里面挣出一个rì本兵,蹚着拌腿的麦棵子向东北沿河道跑去,剩下的两个也挣扎出扭打的人堆儿,满世界满地里乱胡逃着跑着,他又换了个近的目标又跑了过去打……

有多人在远处跑来,边跑边拿个铜洗脸盆在拼命地敲打喊叫着,用洗衣捶布的­棒­槌拼命地像要试着敲破铜盆一样,敲着跺着脚地不断地喊着吼着后面赶来的人们,“打老rì啦——!杀老rì啦——!鬼子祸害人啦——!”

满麦地都是举起的扁担钢叉锄头农具闻jǐng讯前来的是来不及躲闪的跑来的人们这是拼命蹚着麦棵子跳跃着撵着喊打的人群,向三个rì本兵逃去的方向追着撵着去打手里攒拿扁担的,举拿着钢叉子的,攒紧锄头的用来耕地的原始落后的农具变成了要杀人的工具凶器,满地皆是胸中充满愤怒高举着愤怒的农具的农民们……从什么时候起,河洛文化下熏陶成长约束挣扎着的农人们变成了不懂不遵从儒家道家佛家们强调约束自律的“暴民”了?这手里仅有的原始的农具锄头镰刀叉子扁担下的“暴民”百姓,怎么被迫一点点被培育养成了如此的血xìng?那种年代下有枪的**哪里去了?有枪的民团兵哪里去了?

他从跑过的一个新坟堆头上,拔出棵还没生根的胳膊粗的柳树幡子,掂在手里撵着跑着,眼看那跑得慢的那个鬼子兵越来越近,没有杀人的恐惧,他抡起了树幡的柳树棍子……

“就这三个人?”老费问

“那天就这仨人儿”大汉从回忆中出来回答着说,“先些些,过来过的老rì兵大老远就放枪,听到有枪声响起来,满镇满大街上的人都顺西河沟往南坡上面跑这回这仨人儿,没放枪,偷偷从下游那河面上那大铁桥那儿过来的”

“都打死了?”

“打死一个,剩那俩伤得也不轻逃掉了,咱也没劲儿了,打不过那俩货……打死个人真他妈死累惶……”

“没人帮你把?”

“咱跑的快,剩下的老头儿老婆儿,跑不快,都在后面吓唬喊打,打,往死里打……畜生,祸害人的……也有跑来的跑的慢”

“老rì兵没打你?用枪?”

“没,枪没响过,早吓得都扔了,都空着手跑……有个把翻毛皮鞋都扔了,光脚丫窜走哩……”

“后来……小鬼子没再来?”

“来啦,又来了三四十个,找那个啥……王殿臣,王保长,要枪来的”

“都要回去了?”

“不知道……我跑出去了……”

“那——你姐家她们……?”

“……人都没了”

大汉不愿再往下说,起身到麦秸垛边抓了把麦草回来,放在火堆上,眯着大眼吹着将要烧起的火苗等火苗大烧起来,才又说,“连俺家那间快塌了的破屋子都没放过,浇上洋油点了烧了,阵(这么)几年了要不我咋能住这儿?”

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看到了终于在这么多年来有人关心地问起着自己家的事了,他擦着木木的脸上和那眼角上的泪痕,……那张脸被岁月碱沁霜打过,却仍是像苦楝树一样的坚毅与不屈的脸庞

在一起呆着的这几天里,大汉很快就与这几人外乡人混熟了,他对这几个人有一种自己说不清的信任和亲近感问他怎么把“rì本鬼子叫老rì?”他苦笑着回答“**叫老总,连**都怕的rì本鬼子兵,百姓不叫他老rì叫啥?他们的个子低,像个小佬,佬rì老rì就那么地叫”

问起他怎么成了人们叫的外号的“鳖王”时,他脸上就会露出了得意,嘴上却说:“都是瞎传哩……不过也不全是假的,确实有那么一回……”

“那年上半年是个风调雨顺年头,地里的玉蜀黍有小半人高,这青河边来了位老人高人,吃了咱一条鱼,临走了传给咱一个用水筋儿(青蛙钓老鳖的法子,我也没相信没试过没当回事儿那年那水筋儿出来的也早也态多,雨下的也勤到处都是小水坑;水坑里的水还没栖晒­干­雨水就又下上了这青河里的水变得混混霍霍就没见清凉下来过”

“那天天是个闷热,咱逮了好大一捆水筋儿想在河里洗净了,那两条后腿上的­肉­那可是个好东西驴­肉­咱吃不着吃不起,咱就吃这不掏钱的­肉­下着小雨,咱给水筋儿一个个开堂破肚,只留两条后腿那一圪垯­肉­,剩下的全扔河里叫它超生去河滩上血糊淋淋一片哩,我去找个­干­地儿,想等雨退享享口福烤回­肉­吃吃”

“粪叉随身带着,路上遇上驴粪蛋儿就钗,……少了就随手钗扔到地里,多了就去扔对咱好的人家的那地里头,人家对咱好咱也不能亏了人家……”

“我在河边下了竹勾,就那竹筒里安个勾的那种,啃完­肉­腿儿雨也下得小了想退回去一看,河面烟彤彤哩竹勾也没了,血糊糊的河边河滩上雨水也快给冲­干­净了,四下里静的吓人,这也正是逮鳖的好时辰儿……就看有一只小的鳖儿子,­鸡­蛋大正趴在水边儿露个鼻子换气儿,蚂蚱再小那也是­肉­呀,先弄上来再说,我就用这粪叉一擭,上来了……”

“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看到它跑小树杈上了……咱劲儿使大了擭树上了,……再看看河里又凫来只大一点点儿的,我就等,跟它飚起耐xìng一动都不动哩等,……它靠近水边了,又一擭上来个,接着等,……等了一会儿又凫上来个……”

“先先后后擭上来六七个,一个比一个大,大的跟铜脸盆一样大哈哈咱这回发洋财了,……等了会儿再看看那水里,怎么了还有?!……顺着水流朝东河面一看咱吓得差点儿尿裤子,……远远处一溜子露着褐鳖盖子,能看到最远的那个,约莫有簸萁大,我哩个天爷,像个麦麦船在河里顶水流向上漂着,鼓眼儿珠子有我这拳头大坏啦坏啦碰上老王八搬家啦,连黄河里的寿星老母(儿)都跑咱这儿赶串集来了,咱逮了青河里的鳖王,黄河老河口里的龙王爷派兵征讨惩罚咱来了,在这等就得死啊我扭头就跑……后来过了几天发大水淹了镇子,就有人说是因我捉了鳖王惩罚咱这儿的人啦”

“跑到河堤上碰上遇上有人来,胆儿才在后面撵上塞进肚子里,魂是跑丢了……那几个也是来捞鱼逮鱼哩,河水涨了鱼给混水冲到河边用竹灶篱就能捞上来,他们看我吓成那样话都吓得说不上来,都不信,就一起“斯跟着”壮胆回,……河面上啥都没有了,只剩个铜洗脸盆那个大的那个在河边河滩上翻肚呆着……”

“后来就传开了越传越吓唬人了,咱就从人家常骂咱的‘鳖儿子货’变成鳖儿子它八辈(儿),鳖王啦”

“这哪一年哩事?”

“涨大河那一年(一九三五年)那年我是不满十八岁”

桃花水前爬一滩,流火天里藏树间,九重阳天入水底,寒冬腊月泥里钻

他得意地向这几个人以卖弄的口气口传着自己那赖以生存的捉鳖经

两天下来,他已将自己肚子里所知所存的捕鱼的法子捉鳖的窍门,主动向这几个能把被子让出盖在自己身上的亲人,竹筒倒豆子般传授着没有半点犹豫,没有那种传教会徒弟就饿死师傅的恐惧和遗憾

后来,镇子上的人问起他是怎么跟定了那几个人时,他回答说,“因为被子……”后来有人问他怎么参加了“革命”他的动机是啥,他也是那么回答说:“因被子……”,再后来他坐在学校里的讲桌后面,面对着满堂的红领巾们说,“被子”他不想说起那年打死鬼子杀鬼子的事,那样会让他想起痛苦的回忆和家里亲人所受的棱辱

——地方县志中有这么一句记载:……三名倭兵,从铁桥处潜入河滩催要征粮祸害沿河村人,被一会武功者撵出六里余以农具扁担毙一重创一逃一,麦地皆举棍叉锄头扁颠追打……

大汉知道了说:“那不是说我的肯定不是我,我没拿扁担不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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