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的人们经常地吵架吵架的起因,过程,结果没人长时间记得,很快就会被热爱淡定安逸的人们忘掉平常人吵架,也就没啥稀罕的,不用去看,就知道是双方用做攮子匕首的话去刺攮伤了对方;互相之间指桑骂槐,尖酸刻爆有意无聊地掀开揭出人家以为的缺陷短处的,用上一些叫对方听了不舒服心里添堵,又气得不行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话,来回地像雪地里打雪仗的孩童一样抓起,攒成雪团瞧瞄了对方扔掷着,……结果也有文了有武了的
这次吵架不太一样,惊动了友邻族人不说,还牵动了镇上的各方诸侯,至今还被镇上人津津乐道地挂在嘴边回忆着,像是想争出个是先有了蛋后有了鸡,还是先有了鸡后有了蛋那样子,闲时就练舌头的灵活争上一回……
起因简单高个杨家媳妇与低个张家媳妇,本是镇子上住的诸多人中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媳妇,长相一般也最不惹人注意的角sè用围着看她们吵架的闲人们的话说,就是走路一脚踩下去,能踩死只蚂蚁也说不定,肯定不会误踩上了这俩不养眼又头发长见识短的蠢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啊”,——自视为君子份的听了评了并走开着
两个媳妇各端了一扎深的针线筐子,盛了针头线脑鞋样剪子之类的,坐在自家大门外一块公用的空地上趁太阳出来晒着暖,相互问了对方早饭吃了啥稠的喝了啥稀的,各忙各的手里的针线活闲聊上了
为母鸡下蛋犯(繁)蛋的事,两人的话茬子咬扛上了
高个媳妇早饭吃了稠的说话嘴快:“俺家那母鸡呀,犯蛋那可是叫快哟,一(儿)约一(儿)约,一天一个,那鸡蛋顿顿吃都吃不完呢……”
低个子媳妇属闷葫芦说话慢:“俺家那母鸡呀,犯个蛋那可慢死啦,半天一个半天才哟,动不动还想去抱窝烙布……”想抱窝的母鸡是既占下蛋的窝又不下蛋的,这儿的人们就用冰凉的井水用盆子盛了,拿破布撩水擦那发烧发sāo的母鸡胸脯全身来降她的sāo情,这叫“烙布”据说十有五六管用
高个媳妇听了心里就不舒坦,可又一时讲不出个反对的道理,就又快嘴重复强调说:“俺家的快,一儿哟一儿哟”
低个的仍旧慢慢地说:“俺那个慢——半天哟半天哟”
“不烙布啦?”高媳妇紧紧逼着问
“烙嚜!它不想犯蛋就烙布”低的解释着
“那你就叫她烙呗,”高个媳妇起了高腔,“她想公鸡押蛋啦,使死她个孬孙”
低个的媳妇没太在意,可也提了高音阶,仍怨自家那母鸡的不争气:“她想烙就烙?那也不看看时辰,瞎眼这鸡!”
低个媳妇的婆婆,嘴里啃嚼着半块卤红薯借话茬挑起护短话:“孬孙才半天都犯不出蛋,憋死她憋叉她——还一(儿)哟一(儿)哟,快哩很,还有脸说还敢出来浪摆”说完了低头瘪嘴嚼那卤红薯
大个媳妇满眼沁泪地甩搡了针线筐子,回家招来了院里的婆婆婆婆噔噔出了门楼,就没等听完自家的儿媳诉说的话的意思,看到撒了一地的针头线脑及那咧歪着的筐子,对着早不顺眼的小个媳妇的那高个子婆婆就瞎搂火:“个高咋啦?高个sāo马还寻驴配,呸!咱都没脸说啦,咱人少咱个鞋咱不会俩打哟,呸,咱不哭了,……俩叫驴骑哟槽,呸——要脸不?!”
两边的婆婆对骂上了本就都是熬到婆婆份上的人不容易,谁家也不是吃素的高个媳妇,先是觉的自己刚嫁过来时几年内没开怀没生养,上山拜了送子娘娘才开了怀受了被人瞧不起的侮辱她不时也加上一句想了半天想出的恶毒话,瞧准对方疼处撒盐式地扔去直蛰刺痛处,大约是说生养的多是发sāo情的时候多,被大街上的哪个男人看上一眼就能怀上个的意思三个女人混乱地骂着,骂得“一百句不重样儿”小个子媳妇生养的多,又是个在教的,只是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听出邻居骂她的意思是说生了那么多个,也可能有个不是自家男人的种;自己也说不清那不要脸的叔公辈的,到底大夏天撞上偷没偷看到自己洗澡擦身子的事,哭声也在对骂声里慢慢提高了上去……
直骂到最后,两边把骂咒转到了谁先开口骂的,发誓赌咒谁先骂不得好死,咒赌到了拿自家孩子多的身上份上,“死哟还有仨”的发誓自己没先动口骂,要是先骂了就那啥啥的;人多的就以“死哟还有仨”地气对方家族人多人少本与此无关,骂急的方就连家族的丑事都当炸弹揭后盖拉索子引着火,边捂自家的伤短边骂着扔出shè出了
住的近的同族人加入了对骂有个名子叫“流水”的,人们分不清属哪一边的,翘着脚尖蹦着点火:“你敢摸摸我流水(儿),你动动我流水儿”过路的也汀脚步不走了起哄凑热闹以怪笑喝倒好鼓励着双方的用句用词的jīng彩生动本是镇上人特有的长处,鼓动搧情吹风点火唯恐早散了这热闹处不时也有“我屙驴粪蛋把你们的牙都砸了”地掺和引得大家乱哄哄地笑着……直到有人从街面跑回来说谁家着火了,有的又说省城边啥啥城市县城被占了,这才偃旗息鼓暂时都散了
各家都有不顺心的事,闹心事不少却又闲着干不了……看看一下午没啥影响自家生计的大事发生,到晚上点了灯喝了汤撂下饭碗,就把这白天吵架的事像急咽进四个胃里的初消化一下的青草碎屑,牛倒沫似的反刍出来趁着月光来嚼嚼晒晒
赵家大门对面是个教堂,那里是小个媳妇们做礼拜听圣经聚会去的地方
有十字顶架的教堂是慈禧老佛爷那时兴过了义和拳后建的赵家在鼎盛时期倾力相助,买下几户破落户的地皮,一次就捐出了上千块银圆那时的颇有家财有势力的人家,大概看到感触到了老祖宗老佛爷“西巡”的原因大概是怕洋人,纷纷“洋为中用”地跟风效仿引进了西方教堂同时他们慷慨“愚民”们的顽冥不化的固执,竟把这花了大把银子的地方做了玩耍聚会的闲处有人提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办几期后来叫“乙种工学院”的,培训几期镇子上“仿做纸烟”的学徒和“开启继承二程理学”的尝试大山南面那“嵩阳书院”是省试后的人才能进去讲学论道的,“门槛太高”路又远,想去那儿上学的人怕是连吃饭都是问题这儿离家近也能做人之初的启蒙教育用于是教堂在有在外地当官的人的倡导下被利用了起来是白天用作教室晚上用作教堂还是晚上做教室白天做教堂,那就要看请到的“教师先生”们的空闲与习惯
后来打仗了,镇上人便发现了教堂有“好处”拿了人家的洋枪洋炮的兵爷们对人家的教堂还是不敢惹的这棵“大树”要比“镇嵩军”的大树管用,那镇嵩军最后不也拿了人家的枪炮“归顺”投靠了?“实在”的镇上上层人们只拿择对自己生计“有用”的“古为今用”,像是做菜前的择菜一样
这作礼拜用的大厅就对着赵家大门,大厅外下了台阶就有一片半亩多大的空院,前街门的大门比普通人家宽了一点,却不高出两边的大门楼子它夹在善于攀比门楼高低建筑的高门楼子们中间,像是要显出里面的人那毕恭毕敬与世无争姿态与谦卑做礼拜的大堂地方也不大,能同时容下一百人都很困难,单就建筑规模说算是个小巧玲珑慕样式的教堂
这儿也是那心中有苦闷对菩萨说说,菩萨们却无动于衷久不见显下灵来的媳妇们聚会时相互问候诉说苦闷的地方婆婆们从几次跑兵乱后已经开始有了依附投靠媳妇辈们的倾向,——那都是在外打仗的男人们惹下种下的孬祸不良后果,好理解——“跑”兵乱时要靠大脚的媳妇们搀扶不是?被乱兵捉了去那后果是不敢想象的,被刀客胡二爷们捉了去做压寨夫人的事不是没有过,吃香的喝辣的,可……三从四德是对自家男人的,那被捉去的媳妇到那儿吃香的喝辣的后怎么活?——阿弥陀佛想了都是罪过所以对媳妇们成群进教堂是不能管地太严实,再说那儿也是“工学”学校不是?也算是一棵能乘凉的“思想大树”
男人们做祷告进来的时候很少来偶尔来几个也有,常来的极少李家老爷子就算个去过的
李家老爷子去过几次,看了教堂建筑后就找个理由借故不再去了他说那儿尽是些个家里遭了大变故的主儿们进去狗翻肠吐诉苦水儿的地方……自家媳妇们三从四德的事还教育不全环谁愿多管闲事?家事还不想管谁还有心思去淡吃萝卜管别家的?那光了上半身的汉子不雅观,衣冠不整周礼不全伸个双手臂靠在十字架上歪低个头的外国神仙,挂的再高,也不见的比咱家的灶火上的老灶爷能灵到哪儿去,再拜也不一定叫人吃上饭——起码李老爷子是这样对别人说出自己对教堂的看法的——连那堂内顶上的正梁脊用的粗大的木料,用料比自家正大屋好得多他都觉得可惜;同时也对赵家几家在建教堂捐助的慷慨度上,他感到嫉妒又不得不羡慕赵家的钱那时可真多了去了没啥说的
李老爷子去教堂还有别个原因,他得那神父的品行他认为那是他的义不容辞的维道护道义务,——别让那外来的老毛子把咱光绪爷的三从四德给偷换了去,咱也得量力而行地护着点儿那洋和尚再是神父可那也是男人呀,是男人么就会想……就得防着点儿再说那洋和尚听女人诉苦说自己的吐苦胆那个耐xìng;那耐xìng都磨炼得那样成jīng,他那耐xìng啥事磨不成?铁梁还成针哩,所以咱得替咱祖宗们看着护着点老爷子把外国人都统叫“老毛子”,又知道历史上的银元光绪爷
教堂里的神父人熏也爱捉弄李老爷子镇上有大事出来,就走一个,等世道平静下来就冒出来另一个走马灯似的换人搅得老爷子心里总不安宁比较后他以为这外国的神不贪,不像老母堂圣母那动不动就得捐了家里全部钱财的那狠那贪但老母堂是国内家内的,家丑不能向外明扬教堂小偷摸送东西舍粥在暗地里咱就当不知道,它不明地里强迫人入伙咱就不说他好!老母堂施舍粥给穷要饭的,喝完粥得叩头入堂咱也不说他坏
换了几拨儿的神父来,这次换了个令老爷子不放心的是老rì滚蛋那年来的四十来岁了年纪轻轻不学好,国话都说得跟啃涩柿子似的,见个人就点头哈腰全无尊卑之分,说话不实在来虚的,咱问实在话吃了没喝汤没,他问哈唠好;尤其见了女人端正标致的,那腰板弯得脸都快砸脚面儿上了,如果他的红鼻子长得再长一点儿的话
平rì里不领着女徒弟念圣经,专爱找街面上的土烟抽,粗大的指头笨得像驴蹄子一样学着卷土烟,糟蹋金黄烟丝……不知道哪个多嘴多舌的把老爷子指给了他看,他跟着老爷子到李家,非得拿块银光光的怀表换老爷子的红铜质水烟袋不可
老爷子不傻,当然知道他想要啥,也当然是最后没有换成他想要的那东西在老爷子的舌根部,吸着品着却写不出来;再说就是割了舌头去给人家个舌头人也不要呀最可恨自家那黑狗,不争气,见谁都要拱地呲牙叫唤几声,见了这满脸毛的,吓的嘤嘤地直哭,还摇尾巴任凭他摸头拍脖子的,直钻进神父两腿间添白皮鞋摇尾巴看到老爷子那打苦楝树上的楝喳喳拿出的枪,呈能般极熟练地摆弄着,又像吞了热萝卜的狗一样摇摆着头放下对巷子里穿过走路的铁厂几个师傅倒是打了招呼,看起来像是相识认识过了的是个假神父吧,铸铁厂请手艺师父老爷子见过,做派都一样,一个娘胎里崩出来哩像极了,只是白皮鞋换成黑sè的那点区别
神父是洋和尚,就叫洋和尚吧也说国语就是大概学习态度不好,学的不认真对这块地儿的方言,就更甭想指望他说顺说得清说的称上好字了
小个子媳妇与一群教里的同党,要把自己吵架受到的屈辱诉给洋和尚听洋和尚听不懂的地方就闭上深眼窝子想,想明白了就吐舌头做鬼脸说明自己听懂了,瞪大眼珠子发绿光瞧时教里一边站着的五十多岁的男翻译,人们叫他“助教”的就要写上几个字和蛤蟆蝌蚪状的符号出来帮
吵架的小个子媳妇女信徒一开始禅说,神父听了就闭上了眼睛想
“咦哟,咦哟?什么叫?”他得想,闭上眼想母鸡叫?不是母鸡下蛋不会这样叫,该咕咕哒才对
“就是一天下一个一天下一个蛋”,助教解释说
神父睁开眼皱皱眉头,明白了
“半天哟半天哟”,助教说“就是半天一个,半天下一个”
神父伸伸手鼓励小个子女信徒继续诉说
“我让她来着,夸她们家的母鸡犯蛋好,犯的快,可她说我欺负她,——上帝做证,我是真心让着她哩……”助教说“让她来着,就是谦卑地忍让着她,不与他争高低对错……”
神父点头你做的对不要与人争吵
“她没明说我是欺负她,就跟我磨牙上了”
神父竖姆指说:“你做的好他的母鸡不好,你的好,你是对的他也对”
小个子女信徒糊涂了,用目光去求助教给神父解释清楚助教说“磨牙就是吵架,不是亲吻”
“你,快,你打败了她的母鸡”神父说
“我说我的不好,没她的好,知道不?”小个女信徒
“孬孬,你的好,他的不好,你对,他错!”神父瞪眼肯定
“我是让她哩,我把我家的说的不好,把她的说成好的,让着她,你——明白?”小个发现与神父诉苦说话困难了
“你,错,人,要诚实说实话,对上帝就得说实话,诚实,很重要”神父说
“那你咋还夸咱对哩?”小个女人说
“你是对的,是对的,对”神父支持着小个女人,“你该杀死她的,母鸡”神父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他不明白女教徒怎么会用这种简单的事做忏悔,“买嘎瘩”他想离开会儿,离这教堂远点一边的女信徒们开始起哄嘟囔他:“你不就是来买嘎瘩的?……真是!”
“那你不是要人家往死里吵么?”小个媳妇嚷着,她不明白,这个神父怎么会是这样儿的?
“我还没说完哩……”她对助教说
助教听了个明白,安慰小个子女信徒别与神父纠缠,“他错,你对”
神父听到后不乐意停脚转身
助教连忙跑碎步去给神父纠正着自己的错误,说,“你对,她错”
这次来的属于替人看一下教堂情况的“这替人看一下教堂的事,这事不能做管闲事落不是……”助教出了教堂给镇上人解释说
……
进了教堂大门是信徒,出了大门变媳妇镇上人对那些爱凑热闹的媳妇们这样认为的“到哪山头唱哪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