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第一次做卧底,居然是去勾引一个女孩。
这一年黄建十八岁,刚刚从警校的特别训练班毕业。他们班一共才十四个人,八男六女,是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当时他们都只有十六七岁。为什么被挑中,黄建也不清楚,他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记忆力特别好。他记得考官考他的时候,拿了一本《航空发动机叶片工作原理》,随便翻到一页,让他看两分钟。
黄建就把那一页自己完全不懂的天书一样的内容,在两分钟后复述给考官听。考官很满意。后来考官问他怕不怕死?他说怕。考官又问为什么?他说不怕死的人干不了更多的事情,因为他死得快。考官说如果死是不可避免的呢?黄建说那怕也没有用。
黄建对商己的间答并不满意,因为他觉得他的话既不响亮,也没有政治觉悟,不过是大白话。殊不知后来他进特别训练班以后,他才知道,除了记忆力,考官对他的回答是最满意的,因为他会说话,不管心里怎么想,说出来的话都让人相信是真的。
黄建当时还很纳闷,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吗?后来在心理学课堂上,教官让每个学员说一句违心的话,但是听起来看起来一定要像真的。有一个学员说:“我说的是违心的话,这是真的。”
另一个学员说:“我不想说撒谎的村庄违心的话,这是假的。”
教官把他们痛骂了一顿,说他们自作聪明地绕逻辑悖论,统统都是废话。轮到黄建,黄建就盯着教官,说:我要揍你!教官就表扬了他,说假话就要这么说。那时黄建才发现自己似乎真有说假话的天陚,至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比如此时他正对着这个戴八百度近视镜的女孩说“我爱你”,这个正达集团的年轻女会计当场晕菜。
她取下眼镜,擦着泪汪汪的眼睛,说你对别的女孩也说过这句话吗?黄建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女会计瞪着迷蒙的近视眼看着他,又问你不觉得我很丑吗?黄建也盯着女会计的眼睛,说我喜欢女孩是单眼皮,我更喜欢你没有把它割成双眼皮。单眼皮的女会计一听,眼泪哗地流得更多了,但她还是没有忘了问最后一句: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黄建想想,说你会把我对你说的话记在你的日己里。女会计一听,不仅单眼皮的眼睛瞪得更大,嘴也张得可以放进一个乒乓球,足足过了五秒,才说,我的天哪!随后黄建顺理成章地看到了女会计的日记本,从日记本里,黄建找到了正达集团非法转移资金的蛛丝马迹。他顺藤摸瓜,搞到正达集团洗钱的证据。后来,黄建总结起来,他对那个女会计所说的话,除了“我爱你”是假活之外,后来的三句话,都是真的。他确实没有对任何女孩说过“我爱你”,他确实喜欢女孩有单眼皮,他确实认为这个女孩会写日记。
黄建想,他不是用假话把女孩撩倒的,而是用真话完成了任务。不过黄建还是觉得难过,因为“我爱你”这么一句人生红草萄最重要的话,第一次说出口,就这么轻易地献给了一个他根本不可能爱的人。他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把“我爱你”这句话,送给他碰见的第一个喜欢的女孩。然而初次卧底,还是让黄建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他踌躇满志,从未想到在往后的日子里,会有地狱般的生活在等着他。
这是年春天,当黄建接受第二次任务的时候,他即将年满二十岁。此刻,他坐在一辆捷达车的副驾座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前方是一片宽阔的原野,初冬的雾气没完没了地迎面扑来。除了黄建,车里还坐着三个目光阴沉的男人,没有人说话。
黄建偶尔从反光镜里看着他们,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满是尘土的捷达车开进一片破旧的平房区后,四个男人下了车。几个早已候着的人迎上来,给为首的老大行礼,其中一个凑上来跟老大耳语几句,老大面无表情。一行人接着向前走,拐入一条巷子。
黄建记得,一共拐过七条巷道,通过八个院门,他们才走进一个小房间。有人带着他们从房间里的暗门走下去,又过了几道门,才到了一个地下室。一台印刷机正在哗哗地运转着,五十元的人民币一版一版地从黄建眼前划过。
黄建费劲地抑制住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接过老大递给他的一张刚印出来的纸币,对着灯光仔细察看,然后对老大点点头。老大仍然面无表情,转身走进了里屋。
黄建和其他人也跟了进去。老大不吭声,大家也不敢吭声。老大看着他们,目光停在黄建身丘的时候,黄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一直蹿到头顶。那一刹那,他想到教官也曾经这样狠狠地盯着他,教导他不能躲闪,也不能异样。他平静下来,坦荡的眼神回望着老大。老大的眼神掠过了他,最终停留在那个递钞票给老大的男人睑上。老大拍拍他的肩,笑了。那男人也笑,老大不停地笑,那男人终于不自在起来。老大突然拔枪打在他头上,那男人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毙命。老大说他是卧底。此刻,黄建才意识到目光的训练可以救他的命,要不然刚才脑袋爆掉的就是自己,他也不再有机会给埋伏在外的警察发信号了。但是那些警察并不知道是谁发的信号,他们把黄建一样铐起来,推上了囚车。那个以为杀掉了卧底的老大,不明白为什么警察还会从天而降,直到进广看守所,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二天一早,黄建一个人走出了看守所。他看到一辆桑塔纳停在路旁,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坐在里面。
这是黄建的联系人,也是他惟一的领导。
黄建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必须要叫的时候,就叫老板。
黄建甚至看不清老板的表情,因为他永远戴着一副墨镜。
黄建曾经问过老板,要是老板不在了,谁证明我是轚察?老板对黄建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回答说你还有一个备份的联系人,你不用知道。
黄建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红草萄联系人递给他一支烟。怎么样?他说。
黄建摆摆手,没有接烟,说没死。联系人略一笑,拿出一个身份证,递给黄建。
黄建看了一眼,说我现在可以叫黄建了。他摸出身上的另一张身份证,还给了联系人。你想去哪休假?联系人问。上海。
黄建不假思索。联系人点点头,说等我电话。
黄建拉开车门,走了出去。他挥挥手,但是车已经开走了。
黄建站在那,想,但愿这个假期,他能够把那句珍贵的话,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送给一个在某处等待着他、和他梦想一样的、有着单眼皮的女孩。
黄建一年多没回家了。父亲看了看一年多杳无音信的儿子,什么也没说,似乎对这个儿子已经毫无期待。
黄建其实很希望父亲问他一点什么,但他一句话都没问。他的母亲倒是问了他一句,你在外面都干些什么?黄建说什么都干。他想想,又补充一句,也没干什么。
黄建和父母沉闷地吃饭。他的母亲跟他父亲也很少说话,黄建从小就习惯了。母亲又问了一句,回上海怎么办?黄建说我在休假。父亲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我看你是在鬼混。
黄建没吭声,只是看着母亲在找什么东西。父亲半天又进了一句话出来:你要有出息才行。母亲开始为找不见手表乡乡叹囔,问是不是被父亲拿去了。父亲生硬地说我拿你手表干什么,我根本就不要知道时间。母亲和父亲吵了起来。
黄建默默地吃着饭,很烦闷。
这天黄建早早地睡了,但是他辗转反侧,半梦半醒。灯光昏暗摇摆,突然,一个耳光打过来,黄建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黄建眼睛一瞪,听到教官的声音说:你眼睛里不能有愤怒。
黄建激灵了一下,重新镇定下来。又是一个耳光打在黄建睑上,黄建看着打他的那个教官,教官的声音在说:现在没有怒气了,但是太麻木。
黄建很丧气。他从梦境和回忆中醒来,天刚刚亮,窗子透出冷冷的蓝光。他自己来到小区,时间还早,人不多,黄建开始跑步。
黄建跑得满头大汗,突然看到一个女孩窈窕的背影,走出小区的大门,她那飘逸的长发像指路的旌幡一样,吸引着黄建一路跟去。
这个有着一头长发的女孩叫叶叶,此时黄建还没发现她有一双自己梦寐以求的单眼皮眼睛。他走在她的后面,停止了跑步,也没有越到她的前面去,因为他很害怕,如果女孩有着那个女会计一般的面孔,他的期待和梦想就会即刻粉碎,所以他只是慢慢地跟着,甚至担心她转身,他想让自己对女孩的幻想持续得更长久一些。他还想这么早出门的女孩一定是正经的班族,红草萄她没有夜生活,也许连男朋友都没有,可是万一她很漂亮的话,肯定又是有男朋友的。
她现在正在往公共汽车站走去,那么她一定不是养尊处优的女孩,说明她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没有依靠男人,也没有依靠家庭,也许她的家都不在上海。
黄建对叶叶的猜测基本是对的。
叶叶在浦东渝财证券公司上班,她刚从重庆总部调来上海这个分公司,一个月前才租下黄建父母所在小区的一间公寓。来上海之前,她刚刚跟重庆的男朋友分了手,那个人是个警察。刚到上海,她哭了一个星期,幸好她喜欢听音乐,是音乐把她从失恋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中慢慢解脱出来。
叶叶上了路公共汽车,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随身听,戴上耳机,然后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黄建犹豫着,是否还要跟着她,直到最后一刻,黄建才纵身跃上公共汽车的后门。车上的人并不多,黄建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孩站在前门的右后方,仍然背对着他,脑袋上多了一副耳机。他的脚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挪了过去,停在她的身后。
叶叶似乎感觉到有人侵人了她的空间,她一用头,转身看了一下,目光在黄建的胸前停了一秒,又转了回去。但是这一秒却让黄建感觉被电击中了,他感觉他的梦想在这一秒进入了现实。此时的叶叶和他梦想的女孩是那么的吻合:秀发如丝,肤胜凝脂,目似丹凤,体若幼豚。
这就是叶叶于一刹那在黄迮脑海里画出的清撒谎的村庄晰形象。
黄建不禁怦然心动。
叶叶身着上班的西装,一身白领打扮在公共汽车上显得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