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破晓。

小雪大约会在七点出房门，这天早点，因为昨晚没睡。

八点左右，她就会发现这教堂少了一个人。

到了十一点，她才有勇气走上阁楼。

阁楼的门没关，可以清楚的看见我不在。

确实我不在后，她会鼓起勇气走进去。

然后就可以看到我放在枕边的一封信。

“小雪，你看到这信时，我已走了几里路。或者更远，从那门的距离开始，我们就很远。不懂得该如何告诉你，是的，我爱你。但我可以的，也只有爱你。我还能给你什么？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又能拿什么去爱你。跟着我这一种男人，你会幸福吗？你愿意吗？你无数次的告诉我，你愿意。我呢？难道我就愿意要你与我一起捱苦了吗？我真的不应该再牵着你走，我怕连累你一生日月。我要先找回我自己。

当有一天，我可以给你幸福了，就会回来。忽念。”

信还没有读完，眼泪已经溶化了字迹。

昨晚哭痛眼睛后，写了这信。

做了一个决定，抺着泪痕说不会后悔。

我要离开了，离开这陪伴我十多年的教堂，我要找自己。

那一刻才懂得，有一种离开是因为爱。

最后一次走过安安静静的石板路，最后一次感慨枫树林的美。

最后一次在湖边停下来，回忆水中两个纯真的倒影。

最后在溢出眼泪前离开。

最后，我是骗了小雪。

离开了她，我还能呼吸？我以为空气中再不能嗅到她的忧伤。

记得，去年那个晚上，也吹着这一夜的风。

“想飞？”她问我，我要飞到哪里？

那一晚的我们一小步一小步的逃避。

今天真的要飞了。

我宁愿在理想中漂流，也不愿在不明不白中浮沉。

或者与她在一起的那天，就是我们离别的开始。

她会体会我的，对不对？

我不会飞太远，飞得更远，也只能在她一呼一吸之间。

而她，永远在我的思念里。

走出教堂时，抬头看着星星，西方的一颗最明亮。

我把它当成是我的方向。

沿着这方向，已经走过了海。

神父就是在这里看了十多年。摸着它，却感觉不到什么。

才明白为何神父说那一天我才能明白。

可惜我从未曾明白，除了昨晚他说的话。

我背负着过去，却还要寄望将来。

离开了，即使舍不得，还是离开了。

有些问题在教堂找不到答案，唯有离开寻找。

我不能做一只棋子，不能一子错，便给命运将了军。

当我不明白又不得不这样时，我才发现，我是活着。

我应该为自己着想，好好的爱自己，然后才有能力爱人。

原来一瞬间是多么漫长，一切都可以发生在一瞬间，包括一生

的决定。

就好像选择了向西走，或者一辈子也要向西走。

在一片稻田停下来，好了，这里是我十八年去得最远的地方了。

小时候玩捉迷藏，为了避开小雪在这里躲了两天，结果是小雪哭着叫我投降。

再走一步，就是外面了。

这次的结果，是我闭起眼睛，让脚走出了这一步。

第一次离家出走，应该都是断续的。走三步，就会回头一次。

走了这一步后，头又回了过去。

回头看看，那些今生不再的画面，那些人留下来的回忆。

我大概永远不能忘记，他们的慈祥与单纯，就把它们埋藏在心的最深处，密密的埋着，用眼泪去填满裂缝。

已经半天了，走了几十里路，路过了不少地方。

男子汉有气有力，吃不成问题，但确实要找个地方睡觉。

身上没有钱，住不了别人的地方，何况别人的地方都很嘈，我喜欢一个人，想找个静静的，哪里都好。

可是一个人的地方就即是没有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到处是人。

到处是人的地方，一个人截住了我。

“你这小子果真来了。”玛利亚说。

“你怎会在这里的。”

“等你。”

“你怎知我出来了？”

“神父告诉我的。”

“那你告诉神父，我还不能回去。”

“神父没有说要叫你回去。”

“啊？”

“他只叫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只要你听了这句话后，你喜欢去哪里都随你。”

“说。”

“如果你要坚持下去的，继续一直的向西走，就会遇见一个人。”

“一个什么人？”

“一个白发老人，遇见他后你就告诉他你的名字。”

“接着？”

“接着，他会给你想要的。”

“想要的？我想要什么？”

“我只是个传话的，这点你问神父，或者问自己。再见了，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玛利亚的背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首次觉得玛利亚不简单，也许这就是奉献给上帝的结果。

我对着人群大声喊：“小雪她怎样了！”

“她不怎样，还好，只是忘了如何才能不掉眼泪而已。”

心里一寒，想起昨晚小雪哭泣的模样，怕是她的眼泪从那刻开始就没停过。

从前我总是让她忘了如何掉眼泪，如今却．．．．．．

小雪，对不起。

一切随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又继续向西走。

相信神父也希望如此。

神父是先知的，要不玛利亚截不了我。

神父早料到我要离开，而且还肯定了我会走哪条路。

甚至，我的离开也是因为他昨晚的说话。

这样也放心下来。

那小雪就会安全，不怕被铁心带走。

说来铁心这人现在哪里去了，下楼梯后就看不见他，不是跌死了吧。

去他的，死也别死在教堂，不要死了还缠着小雪。

一路上，白发老人真不少。

每一个我都走上前，对他们说，我叫流。

他们反应得十分统一，先是看我很久，然后急急脚的走开，心里一定是以为这小子心理有问题。

后来，我就­干­脆脱掉上衣，故意露出左手臂，果然一个老公公主动走上前。

“我叫流。”

他没说什么，一味在袋子里掏啊掏掏啊掏的，好不容易终于掏出几个硬币，

伸到我面前，说：

“年轻人，拿去吧。年纪小小就这样是很不对的，这几毛钱你给我拿去， 找点可以吃的，街边的烂菜以后不要吃了。”

我张大口瞪眼看着这几块钱。

看见我感激得不能自已到不能反应过来，他继续说：

“前面有片竹林，你睡那里就好了。那里很静，没人打你的。”

他用手直指向前面。

说完，他就走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狂挥手，说着一定要珍重。

虽然，这老公公心理或者是少不了有点问题，

可他真的是个好人。

给我几毛钱太少，没啥用，

重要的是让我知道了今晚可以睡哪里。

沿着老公公指的方向一直走，天入黑时果然就去到他说的竹林。

他没骗我，这里真的很静。

我选了一棵最高大的竹，依了下来。

深秋的风刮得很大了，整个竹林都在摇着。发出的声音十分大自然，竹叶都被吹到半空中打转。

此情此境，我又怎能不想起枫树林？

想起枫树林，就又想起了小雪。

也许不是想起，是想着，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即使每时每刻都在说着要忘记。

我难过。

我让自己放纵了思念，让自己学会了像小雪那样的努力啜泣。

并在眼泪中看到了现在的小雪正在枫树林里滴着泪。

随手拾起一片竹叶，竹叶与枫叶真的不同，区别在于小雪不在我身边。

昨天这时候的我们还在枫树林拥抱着，她还对我说，

我们的世界有风。

今天的我们却是分开了去哭泣。

真的刮风了，小雪，它居然把我刮得这么的远。

我卷起了身子，抱着思念，含着眼泪，在这没有你的风中睡去。

这一觉没有做梦，我闭起眼睛看见的都不是梦，是我的过去。

孤儿的小巷，黑衣人的使命，神父的隐瞒，教堂的安静，铁心的妄言，小雪的单纯，一直期待的那一天，期待不到的那一天，离开时的冲动．．．．．．

睡了的我，湿了脸颊。

在滴下第十八滴眼泪时，梦才开始，过去中闪出了一个画面。

画面是一个女人，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她走得匆忙，边走边往后望。

女人不小心的跘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站起，已被一群人围住。

“先把小的带走。”带头的那个说。

接着一个女的便从女人手中抢去了婴儿，以极快的速度离开。

剩下的就是一群人向一个女人靠近。

有人递给女人一把剑，她接过了，并将它放到颈上。

所有人向后退了两步。

女人闭起眼睛，一滴眼泪在轻轻滑落。

当那滴泪在剑上溅起来时，所有人退出了第三步。

还未等到第四步，画面就闪出了光芒，

接着，变得模糊，

最后，一切都结束在这光芒之中，画面再也看不见。

我忽然全身不断的颤抖，

我在不断挣扎，努力尝试睁开眼睛，它却越闭越紧。

脑里重复着女人将剑放在颈上的一幕，每重复一次，心就会痛一次。

这一痛是由某一种情感联系着，至于是什么却说不出。

不同于与小雪的爱情，也不同于神父的恩情。

自出生以来,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却又来得这么匆忙，这么痛，

却又给我带来了一丝丝的温暖。

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为什么离开了小雪与神父后，才发现原来还有一种情感是

我可以拥有的？

它让我感觉到，我从来没有被这世界所遗弃。

让我感觉到，其实所有人都一直在我身边，他们一直在这世界

的某一个角落看着我，一直的等着我，一直的向我招手。

而这最伟大的情感，就在他们的双手中发出。

他们的双手容得下全世界。

这种最伟大的情感容得下全世界。

我的左手臂此时又隐隐约约地痛，我全身的力量就像是在不断

的澎湃，要在左手臂涌出来一样。

而左手臂又在抵抗，压住了这股力量。

两股力量在我身体内徘徊着，我怕我就在这一瞬间被撕碎。

这两股力量又是为何？

是因为梦吗？是因为女人的那一剑吗？

那一剑，是落在她颈上，还是落在我的心？

除了小雪，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可以分割我的心吗？

究竟，她是谁？

她是根本没有出现，还是已然逝去？

还是，一直都与我同在？

“睡够了，醒来吧。”一阵充满着沧桑的声音把我带回了现实。

很不容易的睁开眼睛，发现脸已湿透了，我从哭泣中醒来。

当看见自己的确还在竹林，才真正的回过神来。

叫醒我的人就在面前，是刚刚的老公公。

不，是昨天的老公公，天已经光了。

“怎样？没错吧，这竹林好不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