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海南走私汽车之风盛行。我八叔和马天明合作,往北方发了很多汽车。面包车小汽车都有,主要是一些日本车。丰田、本田、尼桑和日产。那个时代,我们国家的广阔土地上,奔驰着的大都是日本进口汽车。小部分是有正常报关手续的进口车,绝大部分是走私车。
鼎盛时期,海南全岛停满了各种走私汽车,远远看去,就好像是肆虐北方的蝗虫南下过冬了一样。海南变成了一座汽车岛。海南特产椰子,这些椰子树像母鸡下蛋一样结着椰子;椰子落到地上,变成了汽车。海南的沙滩也改成了停车棚,海南的椰子汁进化成了汽油,所有的海南人都成了汽车司机。
小汽车是好东西,无数的大小官员都嗷嗷乱叫着排队换车。有些地方很多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但是县里尽是高级汽车。小汽车是身份的标志,是有地位的标志,是权力的标志。有些人等不及,还带着大笔的现金,亲自到海南提货。
各国的大轮船穿梭往来于海口和三亚的港口码头上,它们像爬上沙滩的海龟,生下一窝一窝的汽车。这些汽车长出四个轮子,爬出沙滩,混进丛林,一溜烟就消失了。后来,山东的烟台威海等地不干了。他们说,俺们这里靠小日本更近,俺们怎么就不能弄汽车?于是,山东的渔民乡亲们也弄起了汽车。本来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的渔民们摇身一变,成了运送汽车的船员。他们运上瘾了之后,还运摩托,运电器,运各种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商品。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商品,让我们老百姓一下子就进入了——应该说是靠近了——现代化。现代化就意味着享受商品,使用各种你本来想都不敢想的家用电器,穿上世界上你数得出来和根本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名牌衣服。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罗州也临近海边,所以我们罗州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商品物质极大地丰富了的城市。人们很快就看上了黑白和彩色电视,听上了劣质组合音响,穿上了各种廉价的假冒世界名牌衣服和皮鞋运动鞋,吃上了各种饼干点心巧克力,所有舌头正常的人都唱上了卡拉ok。
那个时期,罗州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简易的录相厅、卡拉ok厅和舞厅。罗州的文化娱乐生活,终于跟上了全国其他地方的步伐。城市变得喧哗,杂乱,热情似火。里里外外都拱起了无数的小楼:三层、四层、甚至六层。以茶色玻璃为基调,外面贴上马赛克和瓷砖,就像北方的澡堂子翻面。有钱人的楼房里,每一层阳台都装有巨大的防盗笼,里面的人看起来宛如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大鸟。这些小楼以一种非常物质化的方式,表达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富庶。乡亲也纷纷进城,做起了各种有本和无本的生意,什么赚钱做什么。赚到钱的,也盖起了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他们的乡村口音立即消失无影踪。
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老得连牙齿都掉光了的干瘦老头。老头想发财都想疯了,竟然找到了我大哥钟文长,要把好几十亿的美金便宜卖给我大哥。他交给我大哥两张皱巴巴的富兰克林。我大哥拿起一张餐巾纸在上面擦了擦,颜色就掉了。
老头牛皮烘烘地说:“我有的是美金,有好几十亿……”
我大哥说:“那么你的美金放在哪里呢?”
“放在山洞里。”
我大哥笑了。我大哥在两个小时前刚刚把一个身家几十亿美金的老太太打发走,老太太地美金也藏在山洞里。我大哥问我:“你知道几十亿美金是多少吗?”
我说不知道。
“以一节车厢装载三十吨计算,这些钱需要六十节车皮才能运走……”我大哥说,“堆起来就像一座小山。”我大哥转而对老头说:“两角一张,我买十张……”
“什么?我的美金很值钱的哩……”
“你的美金最多就值两角一张,”我大哥说,“算我买来玩玩的,别人还不一定要。”
老头说:“我有的是美金,还怕没人要?”
老头牛皮烘烘地走了。
总之,什么人都有,都想眨眼间就发财。我大哥也想发财,也想往北方发汽车,但是不知道发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