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终于到了捕鱼季节。
秋天捕鱼一般是干塘。就把水放干,瓮中捉鳖。我父亲把排水闸打开,汹涌的水流穿过防护网,流向了排水渠。这条排水渠是农业学大寨时修建的,下游接上罗州江的一条支流。旁边的农田需要灌溉,就铲上一个缺口引水。
水位下降很快。水快放干时,我父亲吓了一大跳:水放干了,冒出来的应该是熙熙攘攘的鱼,我父亲却看见鱼塘周围漫山遍野地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抄着家伙:网兜、提桶、畚箕,应有尽有。他们一声不吭,像我父亲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慢慢落下去的水面。
我父亲很感动。农民兄弟就是淳朴,这没得说,连抓鱼都不打声招呼就主动前来帮忙。我父亲比较容易激动。他一激动,就大声地说:“各位乡亲,天公的保佑,今年风调雨顺,我们也有了一个好收成。大家来帮我捉鱼,我很感谢。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抓鱼我们自己就够了,各位乡亲请回吧……”
漫山遍野一阵嗤声,接着是一阵低沉的哄笑。
我父亲还是不明白。
这时候水放光了。
人们一拥而上——心急的干脆直接脑袋朝下扎进去,像饿极了的猪一样低下脑袋就往污泥里钻。他们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捕鱼能手,这么多的人,就像是一群饿急眼的野狼,嗷嗷乱叫着,在鱼塘里扑腾成一团。不一会儿,连塘里的鱼卵都被他们捞光了。他们提着大桶大桶的鱼,一哄而散。
我父亲惊愕得舌头打卷:“各位乡亲,这是我的鱼啊,你们怎么拎回家了?”
谁也没理我父亲。他们就像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一样,转眼间就消失了。我哥哥我弟弟急红了眼。他们抓到了几个小孩,按倒在地上。小孩把鱼攥得紧紧的,死活不松手,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咬人。我哥哥和我弟弟抓了人顾不着鱼,抓了鱼顾不着人。转眼间,人和鱼都不见了。整个鱼塘周围,一片死寂。我父亲、我哥哥和我弟弟面面相盱,谁也不说话。连边上的狗都伸着舌头轻轻喘气。
到了晚上,我父亲他们才回过神来,找到村里的支书。支书得知这个消息,笑了:“我们村一直就是这个习惯,干山塘了就表示大伙见者有份,一起抓鱼。谁抓到就是谁的。”
我父亲说:“可是这个山塘已经承包给我养鱼了……”
村支书把水烟筒吸得叭嗒叭嗒响:“老钟,你不应该干塘。”
我父亲说:“可是我们是有合同的。”
村支书说:“合同是你跟村委会订的,又不是跟农民订的。”
我父亲说:“丢喇嘛,这就是抢了!”
村支书很宽厚地说:“这样吧老钟,我领你走几家看看,还能不能要回几斤。”
我父亲跟着村支书走了几家。发现所有村民都笑眯眯地看着他,谁也不说话。他们既没有否认抓鱼,也不承认抓鱼。他们就这样,脸上笑着,显得很无辜,很不知情。他们相互看看对方,就像是《平原游击队》里的革命群众。抗日战争时期,老百姓面对的是日本鬼子,而现在他们面对着的却是一个辛辛苦苦地养了大半年鱼,却一无所获的阶级兄弟。在他们的眼里看来,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农民兄弟鱼吃得太多了,一家子一家子挨着躺在地上晒肚皮。他们懒洋洋地打着饱嗝,喷出一阵阵鱼腥味,吐出很多的水泡泡。鱼吃多了,他们双眼都鼓了起来,好像正在水里优哉游哉地摆尾嬉戏呢。他们的嘴巴因为过度的咀嚼而张着,无法合拢。夜色中,他们就像是一条一条搁浅了的花鲢鱼。
村支书双手一摊:“地上拣到宝,皇帝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