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本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过大蛇拉屎巨蟒吞象,人生阅历不可谓不丰富。目睹了这样的情形,联想起自己忙碌了大半年,投入了好几万块钱,却一无所获,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盈眶。
村支书见状,好心地说:“老钟,莫哭,吸筒烟,吸筒烟!”
我父亲说:“丢喇嘛!你们这班烂契弟!”
这次捕鱼事件,是我父亲一生中碰到的最为滑稽最为无奈最为痛苦的事情之一。法不责众,更何况是漫山遍野的人来抓你的鱼呢?我父亲以亲身的经历体会到人民战争的可怕。这次事件让我父亲前后损失了将近四万元。他不但无法归还欠下的债,反而越欠越多。
但是活人岂能被尿憋死?我父亲振作精神,另起炉灶,重新开始了。他决定开砖厂。山塘旁边就有一个关闭了很久的砖厂,村里一直想把它盘掉,游说我父亲接手。我父亲决定开砖厂,感到很满意。
我父亲说:“他们总不会把砖头拿回家熬汤了吧?”
我父亲身无分文,要把砖厂盘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父亲不得已,找钟前贵叔叔担保,向农业银行贷款六万。经过筹备,终于,砖厂开工了。
第一窑试烧,烧出来的砖很不错,赚了几千块钱。我父亲的脸上散发着兴奋的红光。照这样下去,一年赚上十万文不成问题。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们干劲十足,一口气打了几十万只砖胚,烧上满满一窑砖。
事情就出在这里:砖没有烧熟,好像面粉团,一碰就碎。最后查到原因,我父亲找的一个熟人买的煤是次品,燃烧很不充分,火力不够猛。他们忙碌了一个月,烧了一窑的粉砖。这些砖当然卖不出去了,他们还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烧毁了的砖胚运出砖窑。几十万只没有烧熟的生砖,堆在砖窑边上,雨水一淋,就碎了。我父亲找卖煤的人,但他晚了一步,这个家伙的汽车刚刚给另外一个债主开走了。
他坐在自己破烂的家门口悠然自得地吸着水烟筒,跟我父亲说:“世恒哥,不然这样吧,你再仔细看看,我家里有什么东西你喜欢,就拿走吧。”
他的家里简直到了一无所有的至高境界,连烧饭的铁锅都没有了。
这人接着说:“世恒哥,我真的是没有办法。要不,你看看我身上哪里有二两肉?有的话,你就拆了拿去煲汤吧……”
我父亲对他无计可施。
第二次,砖窑烧到了一半,来了一帮黑仔要保护费。我父亲是什么人?我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物,连地委副书记都敢骑在地上揍,这么一班烂契弟,我父亲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我父亲抡出来一条扁担,站在砖厂的砖坯旁边,冷冷地看着。黑仔没有胆子正面跟我父亲作对,就使出下三滥的办法,开始恐吓工人。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们把烧砖时掌握火候的师傅给绑架了。我父亲不懂得怎么控制火候。他一边去找黑社会要人,一边继续鼓风烧火,把窑里的砖坯烧成了黑炭。这一烧,就烧掉了三十万只砖坯,前后两窑,总共损失了七八万文。我父亲看着这些长满了琉璃的黑砖,眼圈红红的,站在边上一声不吭。他站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还款期限一到,农业银行就去找作担保的钟前贵叔叔要钱。不给钱可以,不给钱就把你的房子拍卖了。钟前贵叔叔当然不能让银行拍卖自己的房子了。钟前贵叔叔不断地来找我父亲。开头他还不好意思,还拉不下脸,跟我父亲慢慢地说。他的小儿子则不客气得多。整天喊打喊杀,又要拆房,又要找黑社会下毒手。我父亲都只好苦笑。钟前贵叔叔还抱有一线希望,把自己的儿子批评了一番。后来,越说越不对了。我父亲不是不肯还钱,而是他根本就身无分文。钟前贵叔叔后来就渐渐地不客气了,开始破口大骂。钟前贵叔叔夹在银行和家人的压力下,连心脏病都犯了。我父亲自知理亏,没有说话,只是叹气,吸烟,咳嗽。钟前贵叔叔和我父亲都伤透了心,他们的几十年交情就在这一刻化为乌有。钟前贵叔叔使出了杀招,和银行、法院一起前来强行拍卖我们家的房子。我父亲看着门上的封条,感到自己无脸见人,不禁老泪纵横,悲从中来。
钟前贵叔叔和银行有意地把房子的拍卖价格压得很低。他们脸面已经撕破了,没有必要对我父亲再妇人心肠,干脆赶尽杀绝。还掉银行贷款,再还掉一些闻风而来的债主的欠款,我们一无所有地被赶走了。在县城里,我们变成了无业流民。
我感到非常惭愧,感到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改革开放这么久了,在我们罗州人人都盖好了房子,有钱人整天到澳门赌博,到泰国嫖妓,当官的到处盖豪华别墅,养二奶三奶,我们却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无家可归。我们罗州的风俗,是过年过节时一定要大肆燃放鞭炮。燃放鞭炮,清除过去的霉运,展望未来的钱景。在我们罗州,过年祈福往往被归纳到这个词里:新年发财!相互见面,是:大吉大利,恭喜发财!我们用近乎荒诞的目光彼此对视:来年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开始把改变的希望寄托给神秘莫测的命运。然而,命运似乎来不及眷顾我们,我们一败再败,最后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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