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叔因为汽车的事情而远走他乡,我父亲也因为欠款被拍卖掉了房子。
我们钟氏家族终于彻底地都被这个轰轰烈烈的时代给抛弃了。
海南的公司果然很有背景。他们掘地三尺,一定要把我八叔挖出来。他们关了我八婶的小饭店,拍卖了我八婶的房子,甚至还想到了要拿我父亲的房子来抵债。虽然我父亲只是我八叔的哥哥,不应该替我八叔承担债务,但是他们照样能够找到足够的理由和法律条文来证明,我父亲的确应该为我八叔的欠款还债。古人云:父债子还;古人可能还云:弟债兄还。我们对于法律近乎无知,既然他们这么说,我们也就只好相信。他们兴致勃勃地正要实施对我们家房子的拍卖,钟前贵叔叔和农业银行捷足先登了。
我们罗州县有关部门的态度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我父亲的房子反正都要被拍卖了,那么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把钱留在我们罗州。
拍卖的时候,基本就是走走形式。钟前贵叔叔早就跟银行商量好了,把价格压低,彻底扣光,让我父亲一无所有。本来价值十五六万的房子,被一个人以十一万的价格买走了。扣除贷款,我父亲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我们无家可归,我们一无所有。
海南方面就算手眼通天,拿我们也毫无办法。光棍不怕没鞋穿。有钱的怕没钱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烂的。从家庭状况来说,我们家是彻底烂掉了。
为此,我父亲不知怎么的,竟然感到有些得意。现在,人们拿他毫无办法了。
当时,海南方面的人,曲里拐弯地找到租房子住的我们家,看到我们家的情况,无奈得直叹气。我父亲看见几个前来追讨债务的海南法院和公安厅的工作同志痛苦成这种样子,感到于心不忍。我父亲当年也混着当过一年多的狱警,所以对公安同志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他把水烟筒递给他们:“同志哥,吸口烟吧……”
同志哥们失望之极,他们不吸水烟筒,他们说,我们自己有。他们掏出走私的三五牌香烟,扔进嘴里。四五枝烟点上,我们家立即烟雾缭绕,好像失火了。
我父亲安慰他们说,你们也是办事的,辛苦啊。
同志哥们被我父亲这么一说,眼圈都红了。
我父亲说:“要不你们看看我们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值点钱,拿一些去吧。”
同志哥们眼睛一亮。他们四处转悠,看看我们家租住的这家人的光秃秃的墙壁,感到更加失望了。不仅我父亲,连房东似乎都是一个穷光蛋。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忘记了当时据理力争,说我八叔欠的钱跟他毫无关系时的振振之词。
我父亲想起来那个卖煤给他的熟人。
同志哥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父亲承包了鱼塘,眼睛一亮,以为我父亲实在玩金蝉脱壳的计谋,相视一笑,先假装回海南,接着杀了一个回马枪。
他们辛辛苦苦开车赶来,准备捞鱼去卖了抵债。
我父亲那时候不愿意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总是一个人呆在鱼塘边,养养鸡鸭,种种蔬菜。更多的时候,他就是一边吸着水烟筒,一边望着干涸的鱼塘发呆。海南的同志哥们来的时候,我父亲正好吸完了一筒熟烟,见到他们,差点儿笑出声来。
这时鱼塘里的水正好被村民们打着灌溉的名义放光了,只有低洼地地方,才剩下几口巴掌大的水潭,其他地方,都是晒裂了的泥块和污泥。工作同志们顺着我父亲的目光向鱼塘看去,也愣住了。
工作同志们终于发现了十几只瘦叽叽、毛都没有长齐的鸭子。他们把鸭子追得满山跑,抓到了好几只。然后,他们把我父亲在鱼塘边种的十几个丝瓜都摘了装上汽车,按了按喇叭,很不情愿地走了。
后来得知,海南方面也是被逼无奈。该公司的总经理乃是省某领导干部的公子,大家早就知道了。这位公子经理平时花天酒地,花钱如流水,香港、澳门、欧美满世界跑。不仅如此,该公子经理还特别好赌,澳门、蒙特卡罗、摩洛哥、拉斯维加斯,世界上所有数得出名字的赌场圣地,他都是常客。公子经理出手之豪阔,连欧美富商,中东大亨,都为之侧目。中央治理整顿文件出台,省某领导消息灵通,正要提醒自己的公子收敛收敛,他家的公子早就把天顶都捅出一个大洞来了。海南公司的财务严重亏空,各种呆账烂账琳琅满目。清查起来,根本就对不上号。由于数目巨大,省某领导的脑袋都急成了电灯泡。他责成省公安厅有关负责同志,勒令他派遣精兵强将向全国有关单位追讨欠债。人在债回,不然,就不要回来见他。我八叔的一百辆汽车也是欠债的重点户。所以,这些精兵强将中的一拨,杀到了我们罗州。最后,他们在我父亲的鱼塘里抓了几只鸭子,揪了十几个丝瓜,走了。
精兵强将在全国其他地方的运气也好不了多少。治理整顿的结果,该省领导因为“健康的原因”,辞去了领导的职务。他的儿子,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其时正带着小蜜在北欧某国度假休闲,乐不思蜀呢。等到他乐极而返,那些在该领导同志还在任时到处辛辛苦苦地去追讨债务的工作同志哥们,正等在飞机场里,耐心地摸挲着不锈钢造的手铐。
由于烂账太多,公司的人又销毁了大部分的罪证,反而无意中帮了我八叔的忙。我八叔的事情,有些不了了之的意思。
所有这些事情我八叔都不知道。我八叔因为自己上了通缉令而到处流窜,一度到了新疆和西藏。后来,他又到了深圳。深圳当时是一块热土。作为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深圳其时正热气腾腾,好像一锅烧开的水。来自全国各地的英雄豪杰们,都被下在这一大锅开水了滚动,就像水面上漂浮的汤圆。
我八叔的如意算盘是,深圳毗邻香港,紧急情况下,还可以偷渡到香港去。香港是个花花世界,我八叔对香港向往已久。
我八叔后来果真偷渡去了香港。我八叔给马文清打了一个电话,让马文清告诉我八婶他去了香港,从此就杳无音讯。
在香港,我八叔无所事事,只能干些打扫大街,洗碗送饭的粗活。因为没有户口,他还得时时提防着香港警察。香港警察对付大陆的偷渡者很有一套办法,一旦抓住了,就关在一个闷罐屋里,然后放在一艘闷罐船上,像装卸臭咸鱼一样,把他们卸在大陆的某个港口里。香港有很多好地方,有铜锣湾,有浅水湾,有筲箕湾,还有维多利亚湾,都像天堂一样。
我八叔在香港受苦受难的时候,我的老同学姜红卫的写信工作已经走上了正轨。他的荷包鼓鼓囊囊的,整天站在铜锣湾繁华的街道上,心情兴奋异常,一有需要,就给有钱人写信。我八叔没有这样的胆识。他在香港的郊区贫民窟里混着,离天堂很远。
有一天,我八叔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惊人的消息。报纸上说,一个当年从大陆偷渡来港的名叫李志明的犯罪嫌疑人,据警方的指证,参与领导策划了多起震惊全港的抢劫绑架杀人案。据调查的材料显示,李志明原系广东省罗州人氏,曾因参与走私绑架而被警方逮捕。后从监狱逃脱,残酷地杀害并肢解了湖南衡阳姓吴的一个私营企业老板全家,抢劫了大量的财物,偷渡来港。云云。我八叔看着报纸上李志明的照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照片上的李志明变了很多,胖了,白了,嫩了。我八叔感到李志明的眼睛目光炯炯,穿透纸背,把他自己钉在了墙上。我八叔感慨万千,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想到当年丢弃在衡阳的汽车和没日没夜地开车运送走私物品的生活,想到了当时欺骗了李志明和他,招引来公安,最后被李志明大卸八块的吴金贵和他有着一双令人蠢蠢欲动的大Ru房的老婆,想起了后来因为吸毒过量而七窍流血暴毙的老相好张美莲。张美莲刚刚从事皮肉生涯时,身体壮硕,劲道十足。她吸毒过量死掉时,还不到六十斤重。
报纸上还说,李志明当过兵,参加过中越战争,到过越南,在一次战斗中丢掉了一只耳朵。李志明不仅胆大包天,对于枪械的知识,也熟悉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一名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有一次,他给香港某大亨打了一个电话,说某某天要来拿两百万。某某天一到,他果然就来了。大亨接到电话之后,曾经征询当过警督的私人保安顾问的意见,问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埋伏抓捕。保安顾问见多识广,深知像李志明这样的亡命之徒的厉害,就说,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大亨听从了保安顾问的建议,准备了两大箱港币。两百万对于大亨来说,就是九牛一毛而已,他犯不着拿自己的生命来下赌注……由此可见,李志明是多么凶悍多么肆无忌惮。据说,拿到钱之后,李志明还送给了大亨一瓶昂贵的法国名酒:路易十三。大亨感到非常惊讶,也非常激动。李志明手下还有一帮同样穷凶极恶的弟兄,如姜红卫,李运久等等,身上都有大宗的血案。香港警察正密切联络大陆国际刑警和有关部门,制定严密周详的计划,对李志明等人实行共同抓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