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乡办中学当老师的。那几年流行“转行热”,就是从教师转到行政上。这些师范毕业的同学都纷纷跳槽到行政上,对我也没多大诱惑。我感觉给学生上好课,利用业余时间习文弄墨,也挺惬意的。我写的小说、诗歌在省级刊物发表后,当时的乡党委书记看上我的文采,要调我到乡政府当文书,专写材料。说实话,我当时并不想去乡政府,而是想到县文化馆当一名专业的创作员。找了几次文化局长,都说研究研究,结果等了一年也没个音讯。这一年我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成了省作协的会员,却进不了文化馆这个清水衙门,一赌气就借调到了乡政府,半年后人事关系也转到了行政上。但我并不知道要转行有多难,有多少教师托人送礼都办不了。当时是乡党委书记给我办的调动手续,我并不知晓这里面的枝蔓。
我转到乡政府工作以后,这个乡的名字就频繁出现在省、市、县的报纸、电台上。两年后我又兼了个享受副科级待遇的宣传干事,第三年换届选举,我就成了有职有权名正言顺的副乡长。当时的乡镇工作,有人总结了个顺口溜:催粮要款(征公粮交国税),刮宫流产(计划生育);填豁豁(农田基建)挖窝窝(植树造林),牛羊成群满山坡(发展畜牧业)。这些工作中,有一项是年终考核实行一票否决的基本国策,那就是计划生育。我是新上任的领导,这项没人愿管的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头上。紧绷了一年的弦,倒也平安无事,各项指标都在可控之内。但在第二年,正当我们准备给县上报年终报表时,一个村的计生干部风风火火跑到乡政府报告说,听一个放牛的人讲,住在老林沟的一对智障夫妇,女的挺着肚子,好像怀孕八个月了,如果生下来就是第四胎。我一听就木了,这可是个种磅炸弹,一旦被上级知道,全乡干部一年的辛苦就付之东流,党政领导的乌纱帽不保。不容思量,我就带着机关干部、派出所、卫生院、计生站的人员分乘两辆吉普车,骑着摩托车,一行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向老林沟开进。
这是个藏在深山老林的独家户,离管辖的村子少说也有三十华里。车子在山前停下,在村计生专干的带领下,我们沿着羊肠小道艰难跋涉,黄昏时分在密林深处的一条水沟边,寻找到一个破窑洞。不足两米宽的院子,随地都是大小便;三个衣衫褴褛,看不清面容,个头台阶般错落的孩子傻傻地对着我们笑。而这个孕妇,手握牛鞭,警惕地看着我们。村计生专干上前搭话,对方是个哑巴,胡乱扬着鞭子,谁也近不了身。问小孩他们父亲的去向,他们用手比划了半天谁也没搞明白在说什么。卫生院的随行大夫看了看哑巴的肚子说,看样子快临产了。我一听就急了,下令道,今天抬也要抬到医院去做引产手术。几个年轻人三下五除二用藤条缠了两个木棍,抱了床臭气熏天的只有棉絮没有面子的棉被,把哑巴孕妇放倒,捆到担架上就抬走了。可家里有三个小孩,我就让村计生专干和一个乡干部留下,等这家的男人回来,其他人都跟着撤了。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把她送到医院做引产手术,把悬在头上的这颗炸弹排了,免得把乌纱帽炸飞了。
或许是受了惊吓,或许是在路上受了颠簸,快到乡政府驻地时,这个哑巴孕妇拼命嚎叫,一路照管的医生惊慌失措地大喊:坏了,羊水都破了,要生了。这一喊,把一路提心吊胆的我心中仅存的那一点侥幸都喊没了,彻底掉进了冰窟窿。就这样,在我管计划生育的这一年,卢湾乡在全县放了个四胎的“卫星”。其结果是,书记乡长背了记大过处分,我这个主管领导就地免职。当时的县计生局局长就是方贵清。
无官一身轻。我当时也很洒脱,谁也不怨,自怨自己官运不济。领导当不成了,就当一般干事,但要换个地方。当组织部领导问我想去什么地方时,我顺口就说,最想去的地方是县文化馆。我知道这是做梦。谁知我这次是因祸得福,当时想去的地方去不了,现在却无心Сhā柳柳成荫,真的把我调到了县文化馆,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在文化馆三年是我最愉快的,进城了嘛。老婆在文化馆门口摆了个书摊,儿子在城里上小学,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利用这个机会写了两部长篇小说,还到大学作家班进修了一年,真是如鱼得水;也与世无争,心静如水。
再次踏进官场,归根结底还要归咎于梁老师。他当时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市文联主席。在市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他对出席会议的县委主管宣传的副书记说,海山是个大文人,在全省的作家里都是有名有份的,如果你们县里不用我就调到市里来,到文联做个专职副主席,或到市艺术馆当个业务副馆长,也能提升一下全市的文化品位,放到你们县上真是屈才了。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冠冕堂皇的官话,真有这想法是不会在公众场合上讲的。结果,一个月后,县委组织部找我谈话,说要重新提拔任用我,派我到卢湾乡任党委副书记。我执拗不去,说真要提拔就让在文化局当个副局长。组织部的领导说,县常委会都定了,更改不了。就这样,我再次踏上了仕途,也再次钻进了山沟。但接踵而来的是,文化馆的房子不能再住了,老婆的书摊也不能摆了,儿子在城里的书也不能念了。因为我不是城里人了,在城里也买不起房子,只能把家迁到乡政府,儿子在乡政府附近的农村小学读书,老婆在中学做饭,当一个月只有几百块钱的临时工。在这里,我当了三年党委副书记,两届乡长,连任的这一届都过了两年,一转眼八年光阴已过去了,还没挪过窝。
小王对这位作家乡长的为官经历听得如醉如痴,听完后连连啧啧道:
“乖乖,我只知道你写过小说,以为是玩票而已,没想到著作颇丰,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作家,为官经历也这么曲折。”
“你不知道吧,在全省的作家队伍中,我不是最出名的,但在全省乡镇长中有作家头衔的,我是唯一的。作家的头衔对于我,并非浪得虚名。”杨海山说得很自豪。、
“也真是的,咱县上的领导目不识丁,让你这个作家不当宣传部长,文化局长,却窝在山沟里当什么破乡长,真是屈才了。”小王有点忿忿不平。
“人未必尽其才,有才未必尽其用。这就是中国的特色。”杨海山淡淡地说。
“什么中国特色?简直是对中国特色的扭曲。你看在历史上,咱县有那么多历史文化名人,文化积淀又这么深厚,可连个全国文化先进县县都评不上。追其原因,就是让一些不懂文化的人管文化,好比让没不种过地的人去种庄稼,打的粮食可想而知了。再这样下去,就把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基业遗失殆尽了。真是一群历史的罪人。”小王越说越激动,逗得杨海山直想笑,这大概就是所说的“愤青”那一类人吧。
“人在官场,未必就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得看掌握你命运的人对你的态度。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再折腾也没用。”杨海山说得很坦然。
小王乡长盯着他看了半天,像要在他脸上看出点什么,许久才说:
“我终于明白了你头上有着作家的光环,在官场却如此落寞的原因了。”
“噢,我洗耳恭听。”
“你不像我接触过的作家,都有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一套尖刻冷峻的言论。而你却有一副与世无争,顺其自然的生存之道。如果再这样的话,当作家,你写不出具有震撼力的作品,也就畅销不了;当官,你也是个永远不会被重用的角色。”
“愿闻其详。”
“那好,老弟给你好好交流交流。”于是,小王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势,侃侃而谈。
“在官场行走,首先要弄清一套游戏规则。这套规则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去说破,但都得去遵循,所以叫潜规则。这个规则就是,要想官场进步,就得私下活动。‘活动’这两个字,学问大得很,说白了就是寻找并利用好人脉资源,也就是人际关系。这人际关系关键的是要选好依靠的对象,选对象必须有前瞻性,必须是能左右你命运的人。选好对象后就要舍得投入,这种投入分感情投入和资本投入。感情投入就是有事没事和你选择的对象多走动走动,套套近乎,像逢年过节,周末去串串门,拉拉家常,让对象的家人对你都有个好印象,关系融洽得像自家人一样。资本投入就是要真金白银,关键时要重炮出击,一次拿下,保你的仕途一路平坦,风雨无阻。”小王像给学生讲完一个计算公式或解释一道定理,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杨海山半天没有言语,长长地吐了口烟圈,袅袅的烟雾漂浮在头顶,等渐渐散去后才慢慢开口:
“你说的这些为官之道,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我压根就不喜欢这一套。想当年我转行,所有手续都是乡党委书记办的,连我一包烟都没抽过。我也知道,现在的官场,人有人道,虾有虾道,道道相交,道道依靠,就是没有了王道。再说,我是个农家子弟,一个人挣钱养家,连在城里买套房的钱都没攒够,哪有钱送给他们?”
“看看,你们这些文人就是清高,还说明白为官之道,其实是没有悟透。现在的官场,都有明码标价。拿咱县上的单位为例,同样是科级待遇的部局和乡镇,含金量是不一样的。如农业、林业、水务、财政、人事局、交通局、土地和文化、司法、信访局;前原有企业可以卖土地的大乡镇和后原山区的小乡镇,在领导眼里的分量完全是不一样的。要想仕途如意,就要舍得送礼。礼的分量,决定你位子的含金量。因为领导也明白,他收的礼,送礼者也是要在位子上加倍收回来的,谁也不吃亏,这叫心有灵犀。当然,收礼的前提必须是有感情基础的自己人,否则想送还送不进去呢。”
杨海山呆呆地看着比他年轻近二十岁的后辈,很有学问地讲着为官之道,自愧弗如。
“听傻了吧,老兄。”小王乡长很有教授风度,摔了一下长发继续说。
“我给你举个案例吧。你知道咱王祥书记的为官史吗?”
“我没留意过。”
“亏你还和他搭班子呢。王祥,三十八岁,本县城关镇人,其父原是建筑工人,改革开放后单干,自立建筑公司,现在是全市最大的建筑商,资产过亿。王祥十六岁高考落榜,经人介绍进了县委办当通讯员,后又开车,业余时间函授了个会计文凭,转干后为县委办公室会计,管机关后勤。三十二岁时提拔为县委办公室管后勤的副主任,三十五岁时又提拔为卢湾乡党委书记,现在家养病。为什么在这撤乡并镇人心不稳的关键时期养病?理由有三:一是向县委示威,你看我身体不适,不宜在山县乡镇再工作,看看领导的态度。因为他下基层之前,县委主要领导向他有承诺,干一届就回城。这次大规模的撤乡并镇,肯定要调整领导班子,是个难得的机会和生病的理由。二是借生病之名,趁机受礼。你没看上次我们去看他时,几个村的支书村长都在他家。所以,领导生病也是一门学问,要会生病,会养病。三是利用这个时机,在城里好掌握人事动态,对症下药,提前活动。我敢断言,王书记这次肯定要回城。”
“哎呀,王乡长,你悟的官场之道与你的年龄不相符啊。简直是个官坯子。”杨海山站了起来,对眼前这位年轻人有点崇拜了。
“怎么样,有启发吧。趁这次机会你也活动活动?”小王想在杨海山这里证实一下他的为官理论。
“活动活动?”杨海山望着小王的眼睛反问道。
小王乡长走后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杨海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妻子刘芳娇劳累了一天,明天还得早起,现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虽说妻子是个没有编制的人,跟他城乡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没多少怨气。看看现在的官太太,哪个不是想尽千方百计的办法,挤进国家机关或企事业单位挂个名,领一份工资,不上班专职给孩子做饭。而他在城里没有住房,老婆没有工作,也没有生活保障。现在,儿子在城里读高中,还得住宿舍,吃食堂。班里的同学都不相信他是一乡之长的孩子。最主要的是,儿子和其他同学相比,年龄是偏大了一大了。因为孩子随他的工作调动四处飘移,没有个稳定的学习环境,光高中就考了两年。更有甚者,孩子的同学知道他爸还是个作家后,说他就该如此。在他们的印象里,作家都是穷得叮当响,还要引吭高歌,做无病呻吟状,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有一次,儿子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思想压力,对他说,爸爸,作为作家,你一共写了四部小说,还是八年前的事,这后八年你基本告别了文坛,是个过了气的作家。论当官,你前前后后干了十五六年,还是个小乡长,连书记都没混上。论家庭建设,在城里无立锥之地,我妈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我呢,也随着你到处搬家,学习成绩老跟不上别人,我小学的同学都有上大学二年级的了。你说你的成就在哪里?儿子的话让他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难以入眠的杨海山大脑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这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又想想儿子的话,体味着小王乡长给他讲的官场潜规则,为了老婆孩子,自己是该改变一下想法了。就在这浑沌之中,他昏昏入睡。
过了一周之后,杨海山接到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梁老师的电话,说和县委常委、县组织部部长方贵清约好了,本周末在方常委家聚会,希望他按时参加,也借此机会缓和一下他和方常委之间的矛盾,再趁机说说撤乡并镇后他职位安排的事。梁老师最后还叮咛他,去时态度要诚恳,不能空着手。讲了一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梁老师的话让他很感动,可见老师对他的良苦用心。但杨海山还是犹豫不决,为自己的官位他从没求过人,更没送过礼。就在他踌躇不定时,想到了身边年轻的高人——小王副乡长。
当杨海山把梁老师的电话和自己的顾虑向他道出后,小王乡长比他还兴奋,把大腿一拍,说:
“去,一定要去。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你老师给你搭的台子,就等你唱戏了。虽说现在的干部提拔任用是常委集体负责制,但组织部这一关是举足轻重的。他们不推荐不考察就上不了常委会,谁说也白搭。如果把你和方常委的关系缓和了,有他罩着你,你的好日子就来了,肥差等着你呢,就等着官运亨通吧。”
小王的话说得杨海山有点兴奋,终于下了决心:
“哪我就去!”
小王沉思了一下,轻声对他说:
“我建议你把嫂子带上一块去。”
“为什么?”杨海山不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