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山县北部的桥山,其连绵的山脉把县域分割为残原、山区两部分。山前为残原,山后自然就是山区了。说是残原,就是有平原的地貌特征,但却一条沟隔出一道梁,梁上又隆起一道山峁,起伏不平。沟壑把一道道梁分开,又把一道道梁相连,沟、梁连在一起,就形成了残原。在梁峁之上,点缀的村庄,犹如巨手任意撒落的种子,随意地摆在那儿,星星点点。而在沟沟畔畔的朝阳处,皆有零星的窑洞。这里的“洞族人”迎着朝阳而起,抹着余晖而栖。不用说,这是从巨手指缝遗落的种子,遇土而生,随风而长。站在梁峁之上,可清晰看见对面梁峁上的村庄,也可分清行人姓甚名谁,高喊一声,余音袅袅,对面也有回应。但若想见面,就得翻越沟梁,少说也得走十数八里。而后原呢,就是典型的山区了。黎粟坪就是躲在大山深处的一个繁华镇落。
在历史上,黎粟和卢湾本身就是一个管区或公社,只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才一分为二的,现在又合二为一了。历史就是在这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书写着岁月,人也在这蹉跎的岁月中不停地变化着自己的角色,负重行走,不能停留。一旦停留就永远停住了,停在最终的归宿——坟墓里。
从地形地貌而言,如果说卢湾地段还处在半山残原地区的话,那黎粟坪就是藏在大山深处了。被称之为母亲河的窄窄清河贯穿全县,在黎粟坪段撞开一大片开阔地,也给这里带来了历史的繁华。由桥山县城蜿蜒北上的公路,从原头盘旋而下,横穿集镇,又沿河继续逶迤北上。这里曾是国共两党明争暗夺的交汇处,也是全县北部最大的自由贸易交易市场,自发起迄今,已有百年历史了。一九三六后,国民党对边北地区实行经济封锁,大路官道不通,这里就成了一个比较大的物资采购点。成群结队的骡马,驮着边北地区产的羊皮、大枣、大烟土等干货,趁着夜色入镇,换取棉布、柴油、火柴甚至枪支弹药,在黎明时分离开。在这大山深处,曾留下早期红军的脚印。这次撤乡并镇,把合并后的黎粟坪镇政府驻地放到此,也算是实至名归。
杨海山对这块土地应该是熟悉的,熟悉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他曾在这里上过高中。在当代理老师期间,每个月还要翻山越岭来开一次会并留宿一晚。只是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别的乡镇教书,才渐渐疏远了这里。但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的父母兄弟就住在离集镇五十里开外的大山里,包括他的老婆孩子的户口仍在这里。近多年,他回家看望父母经过这里,一般也不做停顿,只是穿街而过。杨海山这次回来,是以此地的父母官身份来上任的。他没有直接去乡政府,而是让司机拉着他沿着街道转了一圈。虽说街道很窄,且是一条公路路基,但足有两公里长,一街两行二层的商铺、酒楼,彰显出浓浓的商气,把围绕镇政府而建的七所八站,淹没在简陋的寂寥之中。从街中穿过的汽车喇叭嘶鸣,络绎不绝,给这山区小镇注入了勃勃生机。在清河对岸,是一条运煤的火车专线和上煤站台,火车的笛鸣和铁轨的撞击声也给这里渲染出几分的喧嚣。
黎粟坪乡政府大院在离街道缩后一百米的半山腰上。杨海山在街道转了一圈之后,才进入乡政府大院。汽车刚停稳,原黎粟坪乡乡长,现黎粟坪镇党委书记陈伯军,随着刹车声响便出现在杨海山的眼前。他亲自给杨海山拉开车门,脸上淌着笑,嘴上还不停地说:
“欢迎杨老爷升堂。”经他这么一喊,其他的人都跑出院子,来迎接这位行政长官。
杨海山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末了说:
“我是回家了。”
陈伯军书记把杨海山代理镇长和小王副镇长迎进自己的办公室,其他人也就各自退去。在办公室,陈书记简要介绍了原黎粟坪乡的机关人员、住房、财产及财务状况,杨海山也介绍了原卢湾乡的机关人员及其他情况。小王副镇长没有说话的份,只是静静地听着二位主管的对话。对眼前的这位书记,他不熟悉,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的确,对于陈伯军,不仅仅是小王不熟悉,全县也没几个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是个正营级的转业军人,到地方后升迁很快,不到五年时间就由一名普通干部成为近两万人的镇党委书记。仔细观察,在他身上仍能流露出军人的豪爽和干练,少了许多官场油子的圆滑和世故。
“听口音陈书记是西山人吧?”杨海山冷不叮冒出一句。
“我是西山人。”陈伯军答了句也就没了下文。
“我和王镇长在政府院转一转,请陈书记让会计把财务帐准备一下,我一会翻一下。”杨海山向陈伯军书记打了个招呼就出了他的办公室。
“也好。”陈伯军尽管面有难色,但还是答应了。
就在杨海山和小王副镇长到后院子转悠时,听到前院有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他和小王止步细听,好像是食堂欠账之类的话题。他快步向前,小王拉了他一把说:
“你最好不要去凑这个热闹,这不关你的事。”
“可我是代理镇长啊。”杨海山挣脱小王的手,大步向前赶。当他赶到前院,见十几个人围着陈书记指指点点,嘴里还不干不静地骂着。恰在这时,镇上的桑塔纳小车回来了,这十几个人放了陈书记向车围过来,嘴上还说:
“给不了钱把车顶了,拿钱来赎车。”说着就拉刚停下的车门,把司机往出拽。
“住手!”杨海山一声大喝,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他的身上。
“反天了,这是人民政府。”杨海山走到车的跟前。
“人民政府也不能吃了人民的不给钱吧?”有人回敬了他一句。这句话让杨海山语竭。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带头闹事的,光着上身的络腮胡子,这位也仔细地打量着他。
“杨老师。”大胡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双脚并齐,双手并拢规规矩矩站在了杨海山面前。
“木犊?是木犊吗?”杨海山拍了这位叫木犊的一把。
“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是你。”木犊给他鞠躬行礼后,转身就跑了。
“木犊,亏你先人哩,刚就你咋唬得厉害,咋见了你当官的老师的就拉稀了?”另一位戴厨师帽的人说。
“对,我就是新来的镇长,叫杨海山,是咱杨家山人,有啥事就给我说,不要大吵大闹。”杨海山自报家门,算是正式上任了。
“噢,你是咱当地人,那就给你说实话,我们就怕乡政府换领导。来吃饭时都是乡政府领导,要钱时就没人管了,领导一换更没人管了,我还有十几年前的账没清哩,弄得我们都怕了。”
“我知道了。我会管的。都散了吧,你们总不能用这种方式欢迎我这个父母官吧?总得让我正式上任后才理政啊,别一个下马威把我吓回去不敢来上任了。啊,哈哈。”杨海山半开着玩笑打发这批向乡政府讨债的乡亲们。
“让你见笑了,杨镇长。”陈书记一脸的尴尬,向杨海山赔礼。
“别这么说,以后咱们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不过,老陈,咱们到底欠街面饭馆多少钱?咋弄成这个样子了?”杨海山回到陈书记的办公室坐下问。
“唉,一言难尽啊。我接手时乡政府就欠了十几万,我当了一年半乡长,又欠了五六万。总共加起来要二十几万。可你知道,咱乡政府的经费是靠国家转移支付,没这笔费用开支。加上黎粟坪这个地方又毗邻公路,市县各部门到后山几个乡镇检查工作都要在这停留,又都赶到饭点上,给谁不管饭都不合适。”陈伯军叹息道,又看了看他,心说你不久就会知道在这当镇长有多难了。
就在这时,一个干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说:
“这位就是杨镇长吧?”杨海山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他又转向陈伯军说:
“陈书记,我不知道杨镇长来的这么急,账我还没做出来呢。这是张书记的发票,谁签字啊?要不我做不了账。”
“放我这,你先去吧。”陈伯军接过发票,让这位可能是会计的干部出去了。他又看了一眼在座的小王副镇长,欲言又止。机灵的王副镇长见状,站起来说:
“你们谈,我出去转转。”
当屋内剩下陈伯军、杨海山两个人后,陈伯军拿起发票,蹙着眉头,对杨海山说:
“你看,张书记临走拿出这三万块钱的发票让处理一下,说他上任后在修路工程款中追加回来。你也知道,他当了交通局长,我们的乡村公路工程款就在他手里攥着,不给处理能行吗?”陈伯军说完,一脸的无奈。
“县政府不是有明文规定,不许在乡镇合并之前动用资金吗?”杨海山问。
“可交通局长咱也得罪不起呀。”陈伯军一脸的苦色。
杨海山再也没言语。良久,他俩开始商量合并搬迁的时间 。最终结果是,在本周末搬完,下周二举行乡改镇挂牌仪式。
谈完搬迁的事,杨海山提出要回卢湾乡,安排搬迁事宜,陈伯军也就没在挽留。司机小胡坐在车里,见杨海山出来就说,小王乡长在街上,下去一叫就走了。和陈伯军告别后,小胡就把杨海山拉到街面上的一个饭馆前停下。进了小饭馆,木犊穿上了油渍点点的白大褂,见老师进来,忙笑脸相迎,但极不自然,只是憨憨地傻笑。杨海山拍了拍虎背熊腰的木犊说:
“也不请老师坐,傻笑啥?”木犊羞涩地摸了下头,这才给杨海山让座,又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
“看你的样子,好吃的都让你给吃了。我有快二十年没见你了吧,咋开起饭馆了,生意咋样?”杨海山问。
“你知道我不喜欢读书,勉强初中毕业就去当了几年火头兵,复员后就在这开了个小饭馆。生意还马马虎虎,就是单位欠账太多,周转有点困难。”
“乡政府一共欠你多少钱?”杨海山关切地问。
“累计起来四万多了,他们只吃不清账,每次要账还要倒贴烟酒钱。”木犊诉苦道。
“什么意思?”杨海山不解地问。
“杨老师,你不知道,政府的领导和干事都黑得很,每次来人招待,客人两三个,陪客四五个,都是满满一大桌。吃饱喝足临走还要顺一瓶酒揣几包烟,签字挂账了事。要账时还得拎上烟酒,给人说上一箩筐好话,最后还是没钱付,逼急了像点眼药一样给几百块应付一下。真是吃起来豪爽,付钱如抽筋,可苦了我们这些开小饭馆的了。” 说也奇怪,木讷的木犊诉起苦来一点都不木讷了,句句在理。
“那你不会不给他们吃了?”小王Сhā了句话。
“那可不敢,现在欠账是大爷,你不给他吃了,你的账猴年马月都没指望。只能哄着要着续着,总有给的一天。我们不相信人民政府能把人民赖了。”
听到这,杨海山脸上感到灼热,有点坐不住了,起身说:
“你的账我会慢慢想办法的,好好做生意吧。不过,老师要批评你几句,开食堂要讲究卫生,先把你收拾干净,别留个大胡子光着背像个小混混,把客人都吓跑了。”
“我这也是被逼的,这个样子是吓唬一些酒后赖账的。老师说了我就改,马上就刮胡子。”
“我们走了。”杨海山和小王往外走。
“老师,吃了饭就再走吧。”木犊拦住杨海山。
“我可不想再挂帐了。”杨海山笑着说。
“我请老师,不要钱的,真的不要钱的。”木犊信以为真,有点急了。
杨海山和小王哈哈大笑上车走了。
作者题外话:核心提示: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职位升迁靠背后那张脸,工作调动凭组织部门一张纸。仅此而已。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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