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里,周天昊试图在杨海山的脸上看出点什么,除了出奇地平静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这让他有点不解。按他对杨海山的了解,这么个感性的作家,受到这样的处理,肯定有一肚子的怨气。而如此的平静,倒让他欣慰了许多。
“今天把你们几位叫出来,是以私人的身份去送送钱宝。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曾是我们的同事。你们几位没有意见吧?”车子开出来后,周天昊说。
“没有。”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谢谢你们的理解。汪主任,你知道钱宝的家,给咱们带路。再说说钱宝家里的情况。”周天昊又说。
汪主任就把钱宝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钱宝曾和我做了几年邻居,他长我五六岁。他家姊妹三人,有两个妹妹,都嫁到外县了。他的父亲是个没多少文化的老干部,解放后被安置在商业系统当了名小干部,最高职务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党总支书记。由于在战争年代负过伤,也就提前离休了,靠退休金生活,母亲没有工作,大前年去世了。钱宝有两个儿子,老大在读研究生,老二大学在读,老婆原在影剧院工作,后来扫过一段时间的大街,现已退休在家,服伺病怏怏的老父亲。钱宝家的经济条件一般,是典型的小市民家庭,靠工资吃饭。就拿在桥山路盖的房子来说,地皮买了一年多,没有能力建设。但县里的政策是,如果两年内不动工建设,地皮就要收回。在这种情况下,他向两个妹妹借钱,向亲戚朋友借钱,才勉强动了工。但盖到一半,因经济原因又停了半年。现在来看,可能是他当了一把手局长,煤老板为了巴结他替他把房子建了起来。说实话,如果把这座房子没收了,这对钱宝有点不公平。他毕竟给吉老板打了借条,还有他妹妹和借亲戚朋友的钱,就算是受贿,其数额也不是这座房子的总价值。再说,人都死了,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看在他辛辛苦苦为党工作几十年的份上,也应酌情考虑这一点。汪斌介绍完钱宝的情况之后,也发了通感慨。
周天昊只听不语,却陷入了沉思。车子停在了县城南街的一个巷口,他们一行四人下车步入巷子。这是一条极其偏僻的巷子,全是用沙石铺的路面,窄窄的小巷仅能过一辆架子车,七拐八转,犹如田野里的羊肠小道,直通幽深。巷子两侧,都是五六十年代盖的土坯民房,一家一户皆是低矮的小门楼。在一个贴着白纸黑字对联的小门前,他们拐了进去。院落里很安静,没有低沉的哀乐,没有忙碌的人群,只是在厦房的窗外,搭起了帐篷,一张方桌上摆着钱宝的遗像和骨灰盒。两个年轻小伙子披麻戴孝跪在方桌前,守着简易灵堂。无疑,这两个年轻人是钱宝的儿子——大毛和小毛。周天昊看着钱宝活生生的遗像,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痛,就点了一柱香,对着遗像和骨灰盒拜了三拜,把香Сhā在香炉里。杨海山,陈伯军和汪斌依次焚香礼拜,然后四人又并排站立默哀。在他们四人焚香礼拜默哀的时,跪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匍伏叩头致谢。等这些礼节完毕,汪斌对这两个年轻人说,周县长和我们来送你爸了。钱宝的两个儿子一听说是县长来了,连忙起来。老大大毛握着周天昊的手说:
“谢谢周县长,谢谢叔叔们来送我爸。”周天昊和杨海山他们就和这两个年轻人握手,然后被让进屋里。
这是典型的黄河平原的庵间厦房,进门是客厅,两侧是卧室。客厅的家具摆设很陈旧,也很普通。待周天昊他们在八十年代的沙发上坐下,一间卧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花白,身体孱弱,脸色憔悴的妇女,给他们点了点头,说了句:
“来了。”
“妈,周县长他们来送我爸了。”大毛说
一听是县长来了,钱宝的爱人“哇”地哭出声,扑通一声跪在周天昊面前,泪流满面。周天昊吓得干紧起身搀扶,说:
“嫂子,你快起来,有话慢慢说。”但她就是不起来,还抱住了周天昊的腿,哭得死去活来,说不出一句话。
大毛来拉他的母亲,说:
“妈,你起来,咱要有骨气,别再给我爸丢脸了。”或许是大儿子的话起了作用,钱宝的爱人立即松了手,颤巍巍地站起来,被儿子扶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有气无力地说:
“你爸现在还有脸吗?”
周天昊见钱宝爱人的情绪稳定了些,就坐了下来,态度极其诚恳地说:
“大嫂,我今天是以私人身份来送钱局长的,你看还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
钱宝的爱人用衣袖擦了把泪,又撩起衣襟粘了粘红彤彤的眼睛,慢慢地说:
“谢谢周县长,谢谢你们。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敢来看钱宝,他若地下有知,也会瞑目的。不过,我有几句话想说。”
“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周天昊说。
“钱宝参加工作三十六年了,在煤铁局当了八年的副局长,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兢兢业业,没有拿过公家的一针一线。我们建房子,是受了煤老板的帮助,可那是借的,有借条。不信你看,我这还有借条的复印件,上个月还给煤老板还了一万五千元,是我们收的门面房的钱,也有收条。”钱宝的爱人说着,就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用橡皮筋扎着、塑料纸包着的一团纸,展开后哆哆嗦嗦地递给周天昊看。周天昊看完后,又递给汪斌他们看。
“检察院的同志找我们谈话了,说了对钱宝的处理决定。我不甘心哪,他再有两年就退休了,也是为工作搭上了性命,人死了却落了个被双开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他的灵堂设在那,冷冷清清的,连原来单位都不派一个人来,让我们心里感到了冷。世态炎凉啊。”钱宝的爱人说着,又开始唏嘘起来。
周天昊没有答话,只是瞥了汪斌一眼,汪斌心领神会,站起来出去了。
“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家的实际情况。如果钱宝是贪官,我们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他还是因贪官的名义给双开了,他都不如一个农民工。农民工死了,还有二十万的抚恤金,钱宝有什么?除了留下被人耻笑的污名,就是给人还钱的借条,一无所有,连给他买一块墓地的钱都凑不够。”钱宝的爱人说着又大声哭泣起来。
周天昊听着,内心十分沉重,但他无言以对。就在这时,对面的门开了,一位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背与地面几乎成平行的瘦小老人出来了。
“这是我爷爷。”钱宝的大儿子说完,就去搀扶老人。周天昊和杨海山、陈伯军赶紧起来给老人让座,周天昊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老人身边。
“爷,这是咱县里的周县长。”大毛对他爷爷说。
老人眯缝着苍茫的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下周天昊,连连点头说:
“是的,是周县长,我在电视里见过。”
大毛解释说:
“别看我爷今年八十岁了,除了腰和背痛之外,耳不聋眼不花,天天看电视新闻,特别关注咱们桥山县电视台的新闻,说话吐字也都清晰。”
周天昊拉着老人的手,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老父亲,心里酸酸的,他正要说话,老人开口了:
“周县长,我在电视上都看到了钱宝管的那摊事的情况,他死不足惜,也难赎回他的罪孽。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老人说话虽有点吃力,但听起来很清晰。杨海山没有想到,年已八旬的老干部,却是如此的深明大义,说出的话如此震耳发聩。他激动地握住老人的手说:
“谢谢您老的理解。钱宝是我的同事,我也有责任。今后有啥困难,就来找我。”
“咦,你能有啥责任?初来乍到的,是钱宝自己的责任。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敢于承担责任,他钱宝做的事,就要承担这个事的后果,与别人无关。”老人的目光浑浊,但不呆滞;身体残曲,信仰却未丢弃。
“爸,你老人家廉洁清高了一辈子,钱宝也窝窝囊囊了一辈子,我们也清清苦苦了一辈子。但结果呢?死了连国家的一个花圈都没得到,连块墓地也买不起。可那些藏得更深更大的贪官,照样花天酒地,歌舞升平,谁去把他们揪出来?”钱宝的爱人嘟囔道。
“混帐话!如果我想当官发财,我当年就去给国民党干了。钱宝是咎由自取,怨不了别人。买不起墓地,就把他的骨灰盒放到我的房间里,让他天天向我赎罪,我死了和我装在一个盒子里,还能混个盖上党旗的荣誉。”老人说完,用拐棍捣了几下地,要起身回房间了。大毛扶起爷爷,杨海山也搭把手说:
“您老休息去吧,钱宝的后事我们来处理,还是让他早入土为安吧。”
老人回到了房间,汪斌也从门外进来了。周天昊看了他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钱宝爱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