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记绸布庄的门半开半掩,阎氏心神不宁地在店里徘徊,不时抬头向外张望。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两声吆喝。阎氏一惊,赶忙跑出门去。只见数十名衙役捕快飞奔而来,将绸布庄团团围住。阎氏吃惊地喊道:“哎,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从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儿……”
话音未落,街口处几个人大步向孙记绸布庄走来。为首的是孙喜望,身后跟着狄公、文清、曾泰、鲁吉英、狄春、张环等人。
阎氏愣住了。眼见狄公众人来到门前,阎氏上前一把拉住孙喜望道:“喜望,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孙喜望赶忙回头对狄公等人道:“诸位大人,这就是拙妻阎氏。”说完,又回头对阎氏道,“还不给众位大人见礼!”
阎氏闻言,收起惊慌的表情,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盈盈一跪道:“众位大人,妾身有礼。”
文清点了点头道:“罢了。”
阎氏站起身来,孙喜望压低声音对她道:“梅香死在了通衢客栈……”
阎氏惊叫道:“什么,梅香死在客栈里了?”说着,只见她面色极其骇异,浑身不住地发抖。她的神情没有逃过狄公的双眼。
只听孙喜望又道:“是呀,今天上午你走后,衙门来人将我唤去,先叫我认尸,我一看吓得差点晕过去。死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梅香,男的是几个月前咱们店里雇佣的伙计田六,二人都赤身祼体的。”
阎氏点头道:“我早就说过,那梅香是个不安分的,整天在外面勾三搭四。”
孙喜望故意凑近阎氏,假装压低声音道:“后来,官府查问我,梅香手中的客房钥匙是从何处得来。”
阎氏慌得连退两步。
狄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文清,文清和曾泰对望一眼会心地笑了。
阎氏轻声道:“衙门还问了什么?”
身后的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
孙喜望赶忙道:“回头我再详细告诉你,几位大人要勘查梅香的房间。”
阎氏点了点头,退在一旁。
孙喜望道:“几位大人,请进吧!”
狄公点了点头,与文清、曾泰及几个衙役捕快走进店内,在孙喜望和阎氏引领下来到梅香房中。
孙喜望道:“这就是梅香的房间。”
狄公点了点头。文清对身后的衙役们道:“仔细搜索!”
众衙捕答应一声,开始搜查整个房间。
狄公站在房子中央,双目飞快地扫视着屋中——桌椅靠窗摆放,旁边有一只小柜子;床榻贴墙靠置,下面黑糊糊地放着什么东西。
狄公走到榻前,弯腰向榻下望去,只见榻下放着两只大陶罐。
狄公对身后的捕快道:“将这两只陶罐抬出来。”
捕快答应着,将陶罐从床榻下抬了出来,文清、曾泰也凑了过来。
狄公伸手将封口打开,向罐内望去。众人一看都吃惊不小。
罐内是白花花的食盐。
狄公、文清和曾泰的目光几乎同时望向了孙喜望和阎氏。孙喜望满面羞惭,阎氏却镇定自若。
狄公笑了笑道:“盱眙食盐如此匮乏,想不到你家中倒是富余得很。连丫鬟手中都藏有价值千钱的食盐。”
阎氏赶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梅香平日极不安分,在外面勾三搭四,很有些相好的。备不住其中哪个就是盐贩子,这盐肯定是别人送给她的,与我们夫妻无关呀!”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又缓缓走到桌旁的小柜前道,“这小柜的钥匙在二位手中吗?”
孙喜望刚想说话,阎氏抢先答道:“没有,没有。这是梅香的柜子,我们怎么会有钥匙?不瞒大人说,就是这间屋子平常我们也很少进来。”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使了个眼色。文清对衙役道:“将柜子撬开。”
衙役答应着跑了过来,用钢刀Сhā进柜门,狠狠一别,啪的一声柜门打开。
众人齐齐向里面望去。
只见小柜中堆放着很多金银首饰,其中竟还有六七个十两重的元宝、二三百贯铜钱。
众人不禁啧啧惊呼。就连孙喜望的眼睛都看直了,一旁的阎氏却悄悄低了头。
狄公道:“好家伙!不算金银首饰和这几百贯铜钞,仅这几只元宝,怕就有七八十两吧?”
文清拿起一只元宝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元宝是二十两一只的,这六七只该有百两之多。”
狄公对孙喜望道:“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攒有价值数百两的金银器物,这不会是从你家中偷来的吧?”
孙喜望苦笑道:“回大人,就是小人家中也没有这么多金银财物呀!”
阎氏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孙喜望一眼。
这一切都被狄公看在了眼里,他笑了笑道:“哦,这就更奇怪了。主人还没有下人富裕,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伺候你们呢?”
孙喜望张口结舌地道:“这……”
狄公道:“这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阎氏赶忙抢上一步道:“哎呀,大人!这些钱确实不是我们给的。您想想,我们小本儿经营哪来这许多银两啊,还不知道梅香从哪里弄来的呢。以妾身看,绝不是好来路。”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个梅香还真是神通广大,财路众多,有人送盐,有人送钱,还有人送金银,真说的上是财源滚滚了,啊?”
文清和曾泰附和着笑了出来。阎氏自觉尴尬又退回了孙喜望身边,低头不语了。
狄公冲文清使了个眼色。文清对衙役们道:“好了,将证物收起,回衙。”
众衙役齐声答是。
文清对狄公、曾泰道:“我们走吧!”
众人离开房间,阎氏暗暗长出了口气,又急忙跟出,随孙喜望一起送狄公等人来到店门前,两人双膝跪地叩下头去道:“恭送各位大人。”
狄公转过身来微笑道:“孙老板,这些日子你可要好自为之呀。”说着,冲孙喜望使了个眼色。
孙喜望心领神会道:“是,请大人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与文清等人向街口走去。
孙喜望长出了一口气,与阎氏站起身来。
阎氏狠狠地道:“这个梅香,真是祸根!当时我就说不要让她进门,可你就是不干。怎么样?惹出祸来了吧!”
孙喜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阎氏怒道:“你说什么?”
孙喜望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人家衙门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阎氏愣住了:“什么意思?”
孙喜望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那把钥匙吗?”
阎氏浑身一颤道:“怎么样?”
孙喜望道:“衙门怀疑那把钥匙是你的。而梅香正是从你手中偷走了钥匙。”
阎氏一声惊叫,连退两步。
孙喜望冷冷地道:“所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丑事,别人不知道!”说完,转身走进店内,将目瞪口呆的阎氏留在了大门前。
卧虎镇位于洪泽湖区,毗临乱云山,虽地处偏僻,却也十分热闹。一座临街的客栈位于街道中央,幌子上书:洪泽客栈。
客房内,彭春躺在榻上气息奄奄,一位郎中坐在身旁为他把脉。李元芳和小清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
良久,郎中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小清忙问道:“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吗?”
郎中摇摇头:“你们这位朋友身上的刀伤甚重,又被毒火攻心,我看是不行了。”
小清着急地道:“先生,无论如何您想想办法,花多少钱都行!”说着,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郎中一见银子,神色立变,赶忙接过道:“既蒙客官厚赐,我虽不敢说肯定能救活他,但开几副药,保他几天的性命,倒还可以做到。不过要真的想救他的命,二位就只能到县城了。”
小清道:“县城,你是说盱眙?”
郎中点了点头。
小清和元芳对视一眼道:“好吧,那你就赶快开方子吧!”
郎中点了点头,从医箱中拿出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写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照方子抓药,煎后服下,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李元芳接过药方对小清道:“你照顾他,我去抓药。”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起身出门,在街上四处看看,见不远处便有个药铺的幌子,他赶忙走了过去。在路过一座小茶坊门前时,茶坊内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李元芳赶忙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一旁,闪目向内望去。
只见邓通坐在一张桌前,与茶坊的小二说着什么,小二指指点点,邓通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他将一贯钱递到小二手中,快步向外走来。
李元芳赶忙背转身,伸手抓起茶坊门前小摊上的斗笠扣在头上。
邓通并未注意他,出门后快步离去。
李元芳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待他远去,伸手摘下斗笠,进了茶坊。
小二连忙迎上前来:“这位爷,您几位?”
李元芳劈头问道:“刚刚走的是卧虎庄的邓通邓六爷吧?”
小二道:“正是。”
李元芳道:“他问你什么?”
小二愣了:“这……”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刚刚六爷问我,这两天有没有看到一群人押着很多大车向盱眙方向而去。”
“哦?”
“小的告诉他老人家,前天傍晚,有几十号人押着很多大车往北去了,具体是不是到盱眙就不知道了。他又问,领头的长的什么样儿,小的告诉他,领头的长着串脸胡,样子挺凶,嗓门儿也特别大。”
李元芳道:“还有呢?”
小二道:“别的就没有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身向药房走去。
回到客店,小清正在房内照顾彭春。
小清问道:“药呢?”
李元芳道:“让店家去煎了。”
小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真想不到,我爹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李元芳道:“刚刚在镇上看到了邓通,他向茶坊的店小二打听,是否看到很多人押着大车向盱眙去。”
小清惊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邓通似乎是知道些什么。”
小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好了,不管这些。店小二说,曾经看到几十人押着大车向北去。领头的是个大胡子,听他的形容很像是庞四。”
小清眉头一挑:“真的?”
李元芳点头道:“向北就是朝盱眙县城方向而去。”
小清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去盱眙。一来为彭春治伤,二来查找庞四的下落。”
小清道:“他们先行,咱能追得上吗?”
李元芳道:“庞四率盐枭取陆路,又有大车随行,一定不会走得太快。我们立刻动身,走水路抄近道,赶在他们前面到达盱眙。”
小街上一片寂静,远处的梆铃敲打着初更。孙记绸布店大门紧紧关闭。
孙喜望躺在榻上沉沉睡去,鼾声如雷。阎氏则心神不宁地在屋中徘徊,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她沉吟片刻,来到榻前,轻轻叫道:“喜望,喜望。”
孙喜望哼哼了两声,翻过身去。
阎氏一咬牙,快步走到桌前,吹熄了风灯。而后轻轻打开房门闪身离去。
榻上的孙喜望猛地睁开眼睛,翻身下地,尾随阎氏而去。
阎氏并没有察觉有人跟踪,她悄悄来到后门,将门开了一道缝张望了一下。见四顾无人,便从门缝中挤了出来,回手关闭院门,冲过街口向另一条街道奔去。房屋拐角的阴影处,狄春、张环和捕快吴头儿走了出来。
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喜望跑了过来,一见三人,赶忙奔上前来低声道:“她肯定是到常妈妈家中。走!”
狄春点了点头,四人蹑足尾随阎氏而去。
街道上灯火昏暗。阎氏跑到一户门前,急急拍响门板。不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
不远处,狄春四人已尾随而至,藏身在一栋房舍后面,探出头来向街里看去。
只见阎氏神色焦急地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
孙喜望轻声道:“这就是常妈妈家。我早就怀疑是这个老虔婆为奸夫淫妇搭的桥。”
狄春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不要让阎氏发现。以后家里的事你向我们报告,外面监视就由我们负责。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孙喜望点了点头。
狄春道:“快去吧!”
孙喜望转身悄悄离去,狄春几人继续监视着街里的动静。
只见户门关闭,阎氏向着三人藏身之处而来。
狄春一摆手,三人转身隐藏在房屋背后。阎氏急急地跑了过去。
狄春轻声对张环道:“张环,你还是回孙喜望家守着。我和吴头儿在这等,看看有什么动静。”
张环点头离去。他刚刚离开,街里门声一响,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跑到街口向东而去。
狄春和捕快吴头儿对视一眼轻声道:“跟上,看看她要去哪儿。”
二人蹑足潜踪,尾随妇人到了一家门前,那妇人用力拍打着角门。
不远处的大柳树后,狄春二人静静地望着她。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一个仆役走了出来。妇人说了几句什么,仆役打开门,妇人快步走了进去。
大柳树后,狄春轻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头儿应道:“这里是何园,是城中大盐商何五奇的家。”
狄春沉吟片刻道:“我留在这儿继续监视。你马上回去报信儿。”
吴头儿转身离去。
此时,狄公正在房内和曾泰说着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
狄公微笑道:“来了。”转身冲外面喊道,“请进!”
文清带着捕快吴头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生!”
狄公道:“怎么样,县令大人,是不是阎氏那边有动静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指了一下吴头儿,道,“你说说吧。”
吴头儿面向狄公道:“大约一个时辰前,阎氏跑到两条街外的一户人家,站在门口与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据孙喜望指认,这家的主人姓常,人称常妈妈,他怀疑就是这个常妈妈为阎氏与奸夫搭的桥。果然,不一会儿,常妈妈便跑出家门,去了县城东南角的何园。”
狄公道:“何园?何园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文清道:“何园就是何五奇的家。”
狄公双眼一亮:“哦,常妈妈跑到了何五奇家中?”
文清道:“先生,您这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我想,那奸夫一定就是何宅中的某个人。而今夜阎氏的举动,便是请那个什么常妈妈前往何宅给奸夫报信。”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了。而且,我可以断定,那个奸夫定然是何宅中很有势力的人物。”
文清道:“哦,为什么?”
狄公道:“今天中午吃饭时,我们曾经说到,在搜查梅香住处时发现的两个盐罐和很多金银首饰以及银锭,显然是阎氏为了封住梅香的嘴,暗中送与她的。”
文清道:“不错。虽然阎氏矢口否认,但那只不过是欲盖弥彰。那些金银不是她给的,又是从何而来?就凭梅香一个下人,到哪里去挣下这许多金银?”
狄公道:“那么,这些金银和食盐又是谁给阎氏的呢?”
曾泰道:“定然是那个奸夫所赠。”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从刚刚报告的情况来看,奸夫便是何宅中人。你们想一想,如果此人不是何宅中很有势力的人物,他怎能出手如此阔绰。又怎能将稀缺昂贵的食盐随便送给阎氏?”
文清突然道:“先生,您说这个奸夫有没有可能就是何五奇?”
狄公沉吟片刻道:“现在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要揭开真相还要进一步探查。”
文清点点头,冲吴头儿道:“立刻拘捕常妈妈,从她口中问出真相。”
狄公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
何五奇猛地站起身,惊道:“什么?”
下站的常妈妈道:“阎氏告诉我,客房的钥匙是丫鬟梅香偷走的。昨夜,她与情人田六在房中幽会,不想被人杀死了!”
何五奇点头道:“我说昨晚阎氏为什么执意要换个地方见面,原来是客房的钥匙被人偷走了。”
常妈妈道:“现在阎氏非常害怕,说衙门已经怀疑她与此事有牵连了。”
何五奇道:“可煞作怪,人又不是她杀的,她害怕什么?”
常妈妈轻声道:“她是害怕你二人的关系暴露,一旦官府纠察起来,那就是个通奸的罪名。不但她要定个凌迟的死罪,就连五爷您……”
何五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说了。哪儿跟哪儿呀,官府怎么会知道我和她私下往来?”
常妈妈道:“阎氏说,衙门怀疑,通衢客栈中的客房是她包下的。而且,钥匙掌握在她手中,而梅香只不过是将钥匙从阎氏手里偷走的。”
何五奇冷笑一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她包的房又怎么样,有谁亲眼看到我们俩在一起了。啊?”
常妈妈道:“这倒是没有。”
何五奇道:“这不就结了吗?没有证据,衙门能把她怎么样啊?回去告诉她,不要慌,出了事有我呢!”
常妈妈连连点头道:“是,是,我明天就把您的话转告她。”
一旁的官家何竟道:“还有,告诉阎氏,最近她和老爷暂时不要见面了。”
常妈妈道:“是。”
何五奇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何竟道:“有这么严重吗,不就死个梅香吗?”
何竟凑上前,小心地说道:“老爷,俗话说小心无大碍,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先避避风头。”